那天早上，我们在一起遛弯儿的三个步友，少了一个，我问老幽：“老讷今儿咋没来？”

       “我正要问你呢？”老幽望着我，眸子得溜溜地转动着，等待我的回答，好像我知道老讷没有来的原因。

       老幽不姓幽，而姓何，名叫何耿，比我大两岁，中等个头，圆脸盘儿，体态微胖，右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似乎总在嘲讽什么。他为人诚实耿直，擅长言辞，说话幽默，外号叫老幽。

       老讷呢，他也不姓讷，而姓梦，名叫梦书堂，我们三人中他年龄最大，今年八十有二，比老幽you大两岁；瘦高个儿，稍有驼背，一脸黑桃皮儿般的皱纹，折射出他人生的沧桑。他为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辞，反应有些迟钝，人们叫他老讷。

       苍天总喜欢和众生开玩笑，那些名叫“x发财”的人，兜子往往缺银子；名叫“x满仓”的人，粮仓经常见底。梦书堂这个名字好听，颇有书香味道。然而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只是解放后，在扫盲运动中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认得了百八十个字。他因为肚里没有墨水，吃了不少亏，受了不少委屈，决心死活要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念成书。他是一个穷山村的农民，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实在不容易。为了供儿子上大学，他到县城捡破烂，喝了，找自来水管，喝冷水，饿了，进饭馆吃食客的剩饭菜，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天助自助者，儿子如了他的愿，大学毕业后进京工作，他和老伴跟着儿子享福了。

       我们三人常年在一起遛弯儿，已经习惯了，突然少了一个人，仿佛多彩的生活突然失去了一些什么，变得暗淡了一些，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要知道永远呆在梦乡不回来的人也不算少，今年七月份我们社区就有两人。老讷年纪大了，真让人担心！

       老幽每天都有新话题，边走边演讲，滔滔不绝，让你大饱耳福。我有时还能插上几句，而老讷总面带微笑，默默地倾听，真算得上洗耳恭听的典范。那天，没有了老讷这个忠实的听众，老幽的话比以往少了许多，脸上现出了几分惘然的神色。他认真地说：“我们得弄清楚老讷今儿没来的原因。”

      “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附和着说，“我们得了解一下，他今儿没露面的缘故。”

      “他不会生病吧？”老幽担心地说。

      “不会吧？”我猜测道，“或许忙乎什么呢。”

      “但愿如此。”老幽说着，合起手掌，闭起双目，拉长声调说：“阿——弥陀——佛！”他的语气虔诚，可是表情和动作有些滑稽，使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在同一栋楼住，你设法了解一下他今儿为啥没有出来遛弯儿。”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露出脸儿，我和老幽几乎是前后脚儿来到了我们平常会面的地点——凉水河桥头。

         "唉！”老幽叹了口气，说，“老讷住院了！”

       “身体好好的，咋突然住院了？”我感到吃惊。

       “全是第三者插足给弄的。”老幽一脸愤懑。

       “你说什么？”他的话一时把我搞糊涂了。

       “他住院是第三者插足弄的！”他加重语气重复道。

       “你快别开玩笑了。这绝对不可能。老讷的老伴比他还大三岁呢，咋能扯上出轨呢？”我笑着说，“老衲老实巴交的，绝不会有什么外遇。”

       “你别武断地驳斥我。”老幽一本正经地说，“你听完故事，就明白了。你认真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几乎是命令。

       老幽表情严肃，满脸心事，默默地望着缓缓向东流去的河水，好像等待什么从河水里跳出来似的。我也跟着他举目眺望，只见晨光把河水映照得熠熠生辉，仿佛有谁把金粉洒在河里。两只白色的水鸟在河里欢快地游弋，不时把头扎进水里，不一会儿翅翼擦着河面飞走了。

       过了老半天，他先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弯下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子，甩开膀子扔到河里，望着激起闪烁着金光的浪花和涟漪，若有所思地说：“生活就像这静静流动的小河水，突然有人扔进一块石头，就会打破平静，掀起浪花，激起涟漪。让你不如意的是，经常有人往生活的河流里扔石头。”

      “你的比喻不同凡响，富有哲理和诗意。”我笑着说，“要是时间能倒流的话，你会成为哲学家和诗人。”

      “你真不敢想象老讷病倒的起因。”他没有接我的话茬，把话题转到了老讷病倒的原因上。

      “究竟是啥原因？”我急切想知道，“直说吧，别卖关子了。”

      “等我把故事讲完，你就明白了。”他接着讲了下面的故事：

       老讷的孙女苗苗和我的孙女佳佳都上小学四年级，是同班同学，两个孩子很要好。昨天下午，放学后苗苗到我家做作业。

       我问她：“今儿早上我没看见你爷爷出来遛弯儿，他忙乎啥呢？”

      “他气病了，昨天上晚上住院了。”苗苗语气沉重地说，毛茸茸的大眼睛闪着晶莹的泪花，几乎要哭出声了。

      “咋回事儿？气成那个样子？”我追问道，“别难过，慢慢说。”

       停了片刻，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道：“我写了一篇日记，把事情的经过都记在里面了。何爷爷，你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蓝皮《小学生日记本》，翻到一处，双手递给我——她是个很有礼貌可爱的孩子。

       我接过日记本，认真读了三遍，差不多背会了：

       2019年9月19日星期4

       中午，我从学校回到家里，一进家门扑鼻的肉香味就从厨房飘出来迎接我，我高兴得大叫：“妈妈，做红烧了!”

       妈妈从厨房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压低声音说：“是的，妈妈给你和波波做的。别让你爷爷奶奶知道。”

       我家的屋子小，爷爷和奶奶住在我家楼上的出租房里，通常他们自己做饭吃。

       “你的意思是，不给爷爷奶奶吃，是吗？”

       “猪肉三十多元一斤，给他俩吃，得花多少钱呀？”

       “爸爸回来，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你别说，他咋能知道？”

      “那爷爷奶奶知道了，也不高兴。”

      “你别和他们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那我也不吃了。你就喂你的波波吧”

       波波是我们家的一只金毛小狗，很可爱。我妈妈爱它胜过我爷爷奶奶，差点胜过我，不过我不嫉妒，因为我也喜欢它。

       我妈妈没有和我再争辩，就折回厨房，端出半小碗肉，放在趴在地板上的波波跟前，说：“波波，快起来吃吧！”

       妈妈的话音还未落，爷爷推门进来了。

       妈妈的样子显得很尴尬，一时不知道说啥好，红着脸撩起围裙不住地擦手。

       爷爷啥也没说，铁青着脸，怔怔地瞅了一会儿波波吃红烧肉，转身出去了 ——他进屋子前一定听见我和妈妈说话的内容了。

       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觉，奶奶进来说，爷爷突然生病了，中午晚上都没有吃饭，嘴里不住地嚷嚷：“我们连狗都不如，我们连狗都不如……”

       我爸爸立即把爷爷送进医院。

        ……

       我聚精会神地倾听，发现老幽神情严肃，满眼闪烁着希望、失望、敬佩和讥讽的混合神色。

       末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双手捧着苗苗的日记本，久久不能放下，忽而觉得仿佛日记本突然变成了一颗燃烧着的红心，在我的手里跳动，忽而又觉得好像日记本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的体力不支，不得不放下。”

       说到这，他突然打住，问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在琢磨着他的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接着冷笑了几声，说：“这年头，狗的地位飙升，在某些人眼里狗比人尊贵，在他们心目中，爹亲娘亲，不如狗亲。”

           2019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