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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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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狂奔的女人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03      更新:2019-10-27

 

 一

 

       噢,心底突然一个洪水的浪头打来,我直直地看了小庄一眼,转身就起脚、拔腿便将自己射了出去。一辆的士看见我飞奔而来,“滋”地一个急刹车,司机脑袋差点撞上车窗。我脚都没停,一个转身,右拐朝医附院方向跑去,将一个老人碰了一下,挂了一下一辆自行车的车把,还差点踢翻了一个修鞋摊,踩着一篮倾倒的花……几个摩的司机趴在车身上抽烟,现在眼睛都亮了,盯着我跑动的身影。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像一团火滚过街道,一下就烧着了他们的视线,她浑身如电闪烁,一下就闪进了旁边的永和小道,闪进了南京西路,闪进了叠山路……过叠山路立交桥时,弯都没拐直接跃到立交的下面,交警大张大了嘴,却没有声音吐出,倒是一个终日袖手游荡的男人在远处微笑——
       我不知道罗拉跑时是否也遇到了这种情景,她要在二十分钟里拼命跑,与男友的生命时限比拼,抱着自己的信念在争分夺秒,狂奔是没办法的办法,就是身体的呼喊,身体的叫唤,声嘶力竭。而我这样跑时,竟也听见了自己心脏中的声嘶力竭,操,操他妈,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和谁发生性关系,或者何时变成了同性恋,反正就是想呐喊,身体里仿佛积聚了几个世纪攒下的声音,或者什么东西,像长江洪水滔天,不可扼制。
        长江一九九八年不也是疯了一回吗?满身满体的欲火狼奔豕突,在整整两个多月的夏季里纵情姿肆地扭动,像海里的飓风横扫千钧,地底的火山狂啸呻吟,让一个炎热无趣而乏味的夏天由紧张、不安而至骚动难耐,两军对垒,箭在弦上,最后一触即发,让天地轰响,洪水滔滔,倾倒出彼此纠缠、扭结、搏击、喘息之后的膻腥混乱疲惫气息。

       

二、

 

        一九九八年,中国长江中下游涨起洪水之初,我们还在电视上看热闹,以为洪水离我们还很远。却不料有一天,下了一整夜雨,那雨听上去像古代的短箭钉在地上一样,发出金属样的密急鸣叫。第二天,我所在的城市就漂了起来,坐三轮到单位时发现也大水一片,要挽起裤管才能行走,人人都慌里慌张的。上不上班啊,还上什么班哟?我家都进水了……七嘴八舌。小庄从一帮同事中露了下头,你们老师要在南昌结婚了。结婚?我以为自己没听清。布鞋是不是在广西离婚了,或者说早就离了。你不知道啊?小庄边择路边说。我还以为他会告诉你呢,他找了个开美发厅的,把租的房子也退了,估计不会走了。涨水了,回家喽。他话没完像水里的泥鳅一下不见了。
       小庄和我虽在一个单位,但工作没什么来往,所以平时很少接触。不是布鞋,我们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聊上两句。那是几个月前,布鞋老师跟我说,你看能不能找几个同事来投资,我给他们百分之二十的回报。他还怕我听不明白,又说,就是一年后,我连本带利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回报。当时的一九九八年是上个世纪,我二十八岁,中文专业毕业,对经济一窍不通,更不要说回报不回报之类的词儿,但我还是弄清了布鞋老师的意思,那就是只要现在拿钱给他,一万一年之后变一万二千。他当然不是开银行的,可他有这个本事,因为他在开影楼,三家影楼,刚在南昌开的,生意如日中天,滋滋冒火,谁能说没这个可能。
       比如他能找到我,就已让我惊奇了。高中毕业上大学后,我就没回过广西,一直四外转,最后到了南昌。和中学同学以及老师早就疏远了,即使不如此,多年的动荡他们也找不到我了。布鞋突然像水里的鱼一样跃了出来,真让我又惊又喜。过完春节没多久,我接到一个电话,田野,你好。浑厚的男中音,很熟,但一时有点陌生。猜出我是谁了吧,你是……我有点晕。我是布鞋,布老师。布老师?!一副园园的小眼镜像日本人一样,架在脸上,个不高,声音带磁,我中学的语文老师,很喜欢我的一个老师。不是他我还不会去上文科班呢,到了文科班我成了尖子,可没少受他的关心啊。可以说,他就是我的恩师了。一听是他,心脏抖了几下,老师你在哪儿?我在南昌。我来看你。我从办公室站起来就跑了出去。跑时我有一刻的犹豫,想看老师又怕老师看到现在的自己,当时以为自己是当作家的材料,毕业后还在为工作操劳,现在单位快完了,自己在外打工,与老公不冷不淡,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师。跑到南京西路路口,我望了五路车站方向一眼,脚没停,而是快跑起来,直往江西宾馆而去。我怕我一停就不去了。

 

三、

 

       我特别怕停下来,大学毕业这么些年,我就一直在跑,快赶上东方神鹿王军霞了。从长沙到西安到广东到济南,我跑起来的感觉如鱼得水,如虎添翼,飒飒生风,人也变成风一样,一切的不安不适与担忧都化成了风,练就了一双铁脚板。不是结婚我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人是习惯的动物,结婚让我说不出的幸福又说不出的别扭。难道幸福就是别扭?就是不自在?我都快成哲学家了。你就是没孩子,生个小孩就好了。无论朋友还是家人都这么说,这更让我羡慕有孩子的女人,又更莫名的恐慌。现在见老师我不跑怎么行?!我的心跳和脚上的跑动同律,到老师处时,见到了十二年没见的恩师,真是激动得嗓子眼大敞,声音像撕开了口一样。他瘦了,更像日本人了,但两只眼睛更有神了,浑身紧绷绷的,倒与他五十多岁的年龄不相符。
        对于布鞋老师来说,他现在的状态可能就是真找到了事业的感觉。他是到南昌来开创事业——办影楼来了。读书时常见他摆弄相机,记得中学时我们去秋游,在车上他不拍我们,看到车下一头牛拿相机拍了半天,那时有相机的人很让我们希奇,布鞋不仅有,还会玩,让我们简直都有点崇敬了。女孩子都喜欢拍照,几个当时的美人儿成了他相机的宠儿,很让我有点难过。不过话说回来,布鞋对我还真好,每次我的作文都被他当作范文摇头晃脑的念来念去,真让我激动。他一直喜欢拍照,谁都知道。“我终于可以搞自己的摄影艺术了”,瞧,现在能为自己做事,搞艺术了,能不开心嘛,何况已在广西小试身手。他又说,目前效果极佳,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当然指的是经济效益方面。我准备扩大规模,到南昌来搞影楼。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本不宽敞的房间里走了两下,我请你喝咖啡。说完,他带我走出房间,到了宾馆的咖啡厅。这里灯光幽暗,空气暧昧,让人放松,极易进入一种梦幻的情境中。我很少到这种地方,我老公讨厌我的中文情结,认为那是致命的不合时宜,现实就是现实,就是生存,而且是和别人比着生存,看谁过得好。而我总以为生命还有另一层东西,只是自己也得为生存奔波,真无法反驳他。婚后他显示出中国男人共有的自大和唯我独尊,每天在为自己的升迁而奔命,他根本不喜欢养花,但为了和领导有共同语言,他买了花卉的书籍研究了半天,又弄了几盆花回来。我为他终于静心而雅兴起来了,后来才发现整个一伪花迷。对女人,他这样说,你能干什么,再能干还不是一样嫁人,还不是一样要生孩子。而我无言以对。在咖啡厅里,布鞋声音悠扬沉郁,充满了中年男人的踌躇满志,一种瑰丽的色泽在我眼前飘荡,他说什么,这些色泽都在萦绕,像忠实地护卫保卫支持着它们,让它们形象而可感可信。

 

四、

 

       对我这种对经营一无所知的人,我莫名地为他高兴,也有点担忧。还没等我将话说出,他便如铁扇公主钻进了孙悟空肚皮一样,立马打消了我的疑虑:我已来过三次了,考察了三次,这个地方影楼事业刚刚起步,天地很广。肯定比广西赚。后来真如他所说,他和南昌本地一家公司开展了合作业务,在繁华的中山路上三家星、光、月的影楼开张了。本身那儿也有三家影楼,我这才知道三家属于同一个老板,这老板现在和布鞋合作,布鞋带人带器械带款注入,成了股东之一。
       你要照相就找我。他不止一次这么说,但我也没去。总觉得别人是来赚钱的,又是老师,我们怎能去占这个便宜。我只是忍不住高兴,高兴自己有了一个亲人样的人来到了身边,在南昌的孤寂少了几分。我到现在不会说南昌话,一直和这个城市有点隔绝。不是结婚真不会来这儿,老公在此没办法。老公对布鞋来开影楼之事好像不感兴趣,只是在那天看电视时,突然轻声咕弄了句,搞好了,我们也跟着赚点儿。像自言自语,又像没说始终未离开电视。他经常嘲弄我的势利,但他自己没什么本事儿,一个小官僚,还自我感觉良好。我曾认识过一个卖BB机的人愣头青。老公后来从他那儿要了些机子,说是到机关帮他销,再以后情况怎么样了,就不知道了。你老公还拿了我三十个机子呢,算了,送给他了。愣头青倒不太在意,这真让我有点丢脸。但在老公面前我假装不知道这事,保全了他的面子。
       情况如布鞋所言,星、光、月重新一包装亮相就吸住了人的眼球,开业那天,前往的人流堵塞了交通,从零点西餐厅上方往下看,这里成了中山路上绳中的大疙瘩。交警也来了,布鞋赶紧打烟递茶,知道这是地头上的人物,不可得罪。为了以后的生意非得搞好关系不可。他租了房,带了六个人拉开了场子。
       作为礼节,我请布鞋到过我家里吃饭。当时母亲还在我处,她包了饺子招待他。那天老公在外面吃完饭才回来,只和布鞋见了一面,打了下招呼,没说什么。而我早告诉他老师要来的事儿。跟我有啥关系,你自己接待不就行了。他还放不下自己市委领导的架子,其实就是在市委一普通员工,但对外就称领导了。布鞋知趣,吃完饭就走了,也没喝酒。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婚后就成了孤家寡人,好容易来了个老师还十分别扭,找不到原因。想和老公说两句,也不知怎么说好,他好像并没做错什么。只是我的感觉不对儿。

 

五、

 

       洪水来之前,我们一点都没感觉,而且想都没想到洪水的事儿。我从到了南昌,结婚放松了,又觉得浑身憋得慌,南昌成了我的每个生理周期的代名词一样。不知所措和莫名上火,松松散散又紧紧张张。我见谁都说布鞋的事儿,兴奋不已,又像炫耀又像宣传,单位同事可能八成知道了我的老师在此开创事业来了。踌躇不已的布鞋又给我来了电话。从目前情况看,形势太好,南昌的市场要被我们启动了,启动之前,我要占领更多的市场。看来他真是块做生意的料。作为学生我为他高兴。布鞋这时就要我做一件事儿,就是筹集资金,看有没有同事肯入股。我又担心他能否实现目标。可能估计到我的心理,布鞋说了,你要放心,我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我把这事儿在同事中说开了,希望能为他拉点资金。办公室的老王眼亮了一下,又如一个灯泡电压一高熄灭了,百分之二十,太悬了吧。也难讲,说不准的事儿,李姐特精,不肯放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机会。田野,你要问清才行啊。我家里小子要不是快上大学了,我会考虑一下的。你自己入不入啊。
       我到小庄那儿有点偶然。他属多经公司,爱好足球。人也灵活。那次到他们办公室不知干什么事儿,他叫住了我,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要了布鞋的电话,后来情况我就不知道了。而我自己,确实没钱,也不敢问老公要,自然不想此等好事了。不是说我不想发财,而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回避在金钱问题上的多思多想,因为一直没富过,老公家在农村,兄弟姐妹七八个,全家指着他生活,我根本不敢多想这方面的事儿。有本事自己挣,别花别人的钱,他经常让我要长志气,而我也确实长了志气,根本不用他的钱,家里一应俱全全出在我的工资里。他的钱自己拿着,说是存了银行,存折放单位了,保险。
       后来洪水给了我们一个见面礼。长江在持续多日的的猛涨下,终于绷不住了——决堤了,在九江撕开了口子,一泄千里。狂躁扭动的身躯在这里找到了出口,一腔的激情和力量在这里咆啸而去。当时我就想,真他妈邪了。我们这儿号称铜墙铁壁,革命的地方,红色的老区,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革命和战争经验最丰富斗志最昂扬的地方,怎么就这样被它挑逗征服了。我们不是早就备战备荒,进入一级警戒状态,随时提高警惕,两眼眨一下都要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吗?怎么就让它得逞而不能抵抗到底?
       决堤之后不久,南昌一夜成了飘在水上的城市,让人又忽忽悠悠,心思乱飞,整不明白。就像小庄的话,布鞋是真要在此扎根了吗。
       记得当年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到布鞋家,他家的李老师沉着个脸,始终没和我们说一句话,和布鞋也是一样。在学校里谈笑风生、说说笑笑的布鞋回到家并不是没说话,他在和他的学生说,田野,你们坐下,我给你们倒茶,他起身去拉抽屉,拉开了却没找到茶,又到五斗柜上去找,最后在沙发下面摸出了一小袋茶。去倒开水,发现瓶子空的,又去现烧。不记得我们为什么去他家了,只记得他背着我们的烧水身影,那背影就像有穿透力似的,让他像个大石头显得沉默而郁结。我们不好也不敢吭气。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在生活中翻滚,像洪水里的树木、枝条,也许在哪个岸边被丢下或吸住就生了根。他的生活又怎么会一成不变,说不准离婚了也未可知。在这儿成家,他可能事业生活双丰收,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只是他怎么从没跟我提过。不但没提过,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六、

 

       洪水六月来,四、五月份布鞋还在得意。星、光、月开张之后,布鞋又盘了一家店,叫蒙娜丽莎第一。我听从母亲的话,正在往医院跑,准备为生孩子做准备,那天在妇保门口碰到了他。他夹了个包,一脸严峻,头上的头发用摩丝全固定拉倒向了一边,填补着中间的空白,正在低头大步行走。我叫住了他。他掏出块手绢(这让我有点感动,现在没人用这个了)抹了把头上的汗,鼻子哼了两下,像奔跑的驴一样出了口气。哎呀,是你啊,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小眼睛亮了下,脸上毛孔也张开了。你生病了?不是,来体检一下。为什么体检?我脸上有点不自然,好像飞了个小虫过来,我用手挥了一下,没什么,一般妇检。没事,没事。你在干什么?赶紧问他。我正忙,这里的市场我没想到这么好,我要让蒙娜丽莎第一赶紧开张。店面已租好了,正在装修。我刚去看了一下材料。
       行,那你忙吧。我心里火烧火燎一样,想起刚才医生的话,你……干什么工作?去做个培养再来。你老公干什么的。看病又不是查户口,我奇怪,问那么多干什么。医生,那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将一束眼神投向我,让我感到其中充满了不屑、厌恶和鄙视,还有几分幸灾乐祸。我不知做错了什么,就问,医生,我没什么事吧。没事?当然没事!你没事就行了,这个药等一下取了后要注意,你和你老公两个人都要吃,不要再同房了。这个疗程吃完了再来复查一下再说。旁边围着一大帮妇女,像苍蝇样地嗡嗡直叫,我好像被当众脱掉了衣服一样,说不出的难受。刚才医生用器械打开我的身体已让我痛苦不堪,又羞又怕,现在更好了,到这儿人就不是人了。你的私处没有了你的阴道受了金属的攻击,你的子宫还要承受人手的翻弄,一片布单子将你隔开,可你总觉得四外都是眼睛。现在听医生这么说,你只能在众人各种眼神中夺路而逃。看见布鞋,我心才稳了些,像看见了安慰,也不能多聊怕自己的异样引起他的注意。老公是从不会陪我去医院的,他总是有更重大的事要干,而现在我多希望看到一个亲人。所以我叫住了布鞋。
       只是现在我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找个理由匆匆告别了。估计布鞋也发现我的异常,第二天就来了电话,田野,你身体没事吧。好好休息一下,可能太累了,要注意保养啊。说得我心里有点酸,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会有发酸的时候,又不好让人知道,马上大声问候他,并问起影楼的事儿。他这才非常不好意思似地说,这两天缺一点工程款,你能借点钱给我吗?我马上就还给你。可能是上次我没为他筹到资心里还有点欠疚,或者他对我的关心,我嘴里的话如石头直接蹦出,差多少?一、两万块吧。好,我想想。老公在身后看报纸,有报纸轻微的抖动声,就像他支着的耳朵。我一提钱,他就不自在。
七、一九九八年的钱,对于我们来说,是刚刚分到新房的一年,也是结束分居五年的一年,两人要说有多少钱不可能,但没什么钱也不对,但各管各。他经常不在家,吃公家的,从不用自己的钱。照他的说法,我连人都是公家的,有什么不该的。 好像公家生来就欠了他的,什么都要消耗公家的,以后是不是老婆也不用找了,由公家发一个?我们越来越少亲热了,连上床都有点例行公事,我一天累死了,就想睡,他就像领导很少见面,当初的热情不知溜哪儿去了。我拼命地跑,能走路绝不坐车,能跑步绝不走路,跑得大汗淋淋,跑得忘乎所以,跑得一身的心思丢在了风中。消耗着自己的思虑,分散着自己的精力。反正别人看到的我就是只要有机会就在跑,只要时间充许,我总在疾行,即使看上去是走路,其实对我来说,那也是跑。
       我跑进股市,刷了股卡,按下密码,看股票情况,最后闭眼抛了两只股票,一平仓一割肉,也不管割了多少。回去将平时手里省下的资金一加,正好一万多。单位上的大李喜欢摄影,我还叫上了他,一起去看看蒙纳丽沙第一的装修。到了影楼,里面灰尘遍天,机器轰鸣。有几个工人在钉地板,打钻孔。找到布鞋时,他一脸的灰尘像个民工。要做事,没办法。他向我摊了下手,耸耸肩。我叫大李到处转转,给装修提提意见,趁他不注意,将钱给了布鞋。他接过去数都没数就将信封往裤子口袋里装去。我想叫他写个条,但这只是一闪念,说出的却是,不好意思,只有一万。谢谢,谢谢了。布鞋连连说,摆摆手。来,到这边看看,等这儿一开,那就更好了。这里我想放个镜子,用它来反射外面的光,又美观又实在,我这后面有个大化妆厅,前台可以小一点……他一一给我和大李介绍起来,想到这儿未来的样子,中西合璧似的装潢,开阔气派,白底蓝边的线条穿插,疏朗、明快,厚重而轻灵,大气而亲切,我和大李都咋咋不已。

 

七、

 

       自从借了钱给他,我心里很高兴,只是在老公面前就好像什么把柄给抓住了,有点不自在。他时不时嘲弄我,我们唇枪舌战不时来上两下。谈恋爱时,他就记我的帐,电影票五毛,面条三毛,话梅八毛……我只当他的节俭,却不曾想,婚后才知道他是计较无比。如果太阳从西力出来,他买了一次菜,那他一定要数落半天,要和我算菜钱。再比如他喜欢到处蹭饭,却从不是自己掏腰包,要不就拿发票要求别的单位或个人给他报,现在进了机关更有条件了,不吃白不吃了。见我一下拿出一万块,说话就夹枪带棒了,哼了句,你蛮有钱嘛,股市有多少票啊。我俩在股市上属于不同政见者,所以各自开户杀了进去。开始还谈点股市风云,后来就像心照不宣似的谁也不跟谁提起了。我还陶醉在对老师的帮助之中,他说什么我也无所谓。
       九江决堤,洪水,水位、警戒线、管涌、堵漏,一号信息,二号信息,严防死守,全民抗洪……整座城市一下紧张起来,让我们这些没经历战争的人,想像了战争的气氛。一切以抗洪为重,全城进入战时状态,街上车辆可以随时被抗洪指挥部征用,各单位捐款都不要的,要直接捐一线所需的棉被才行。做生意的做到了单位门口。本来我们单位快散架了,现在大家又来了劲,天天聚在一起谈洪水,由最初的恐惧、忧虑变成了兴高采烈。长江中下游几个省互相暗中使劲,暗中祈祷——千万别在我们这儿决堤,加紧了一切守护。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没洪水勾去了魂,以后两个月,天天处于激动和不安之中,早忘了布鞋。快十月了,洪水也如情欲退却,一切平静多了却又惨不忍堵。
       布鞋一天来了电话,我还有点意外。他问我要不要空调,我没听明白,给我空调干什么。他说,星、光、月关了,里面有些东西要处理,空调多了,窗式的,叫我拿一台走。不要不要,我家里有。你怎么不做了?我……我哪天跟你说。你的钱我过段时间还你。布鞋显然不是老公所想,瞧,人家还记着我的钱哪。我心中有点感动。不急不急,赶紧说。
       这天我下班时小庄堵住了我,哎,你们老师怎么回事儿,人都找不到了。打电话也不接。还在不在南昌?在啊,我刚才还通了电话。不可能,他的影楼都关了,我找了几次都没找着。这下我才知道,小庄要了布鞋的电话后,自己与他联系,并去了星、光、月找布鞋,两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投机,小庄就投了三万块钱进去。我脸一下红了,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欠了他的钱一样。我没回家,赶紧跑到中山路,只见星、光、月关门闭户的,又跑到蒙纳丽沙第一,也关门大吉。透过窗户还可见一些器材有气无力地四处躺着,没一点人气。
       第二天,小庄到了我办公室,我才知问题严重了。他会不会在美容店老板那儿?我跟小庄说。不在,我去过了,那女的可不是好惹的,说根本没这个人。是象山南路那家美容店吗?对。第二天我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象山南路,还真看到了那家美容美发店,不由多看了两眼。见一个女的,四十多岁,皮肤雪白细腻,夹着根烟,上穿吊带装下穿丝绸大脚裤在骂她的手下。叫你们手下要柔一点,就做不到是不是?最后洗的时候要用手托起来,让我听见拍水的声音,听见没有。边说边把烟一丢,接过旁边工作人员手里的客人,一手托着客人的头,一手开始清洗,边洗边用手轻拍客人的后脑勺,拍得水声啪啪响。 浑身有股参透世事的劲儿。这种人让我佩服,也让我远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抬头往我这儿看了一眼,眼光一闪,吓得我作贼一样赶紧溜了。
       布鞋和这种人在一起,我不能想像。在我心中,布鞋,我的中学老师,他的课上,一双园眼在镜片后闪烁着,如无数的水面鳞光片片都是智慧和灵气。他说过,写作文要动脑,一件事从这边看是这样,如6,从那边看又是那样,如6倒过来就成了9。我在课堂上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对我的关注和赞许,让我更加认真和刻苦。他还拿了与中学课程毫不相关的贝多芬音乐给我们听,让我们闭上眼睛想像,想像自己正走入音乐的画面,正在倾听人类与命运的抗争之音。他热爱摄影艺术,经常蹦出一些艺术性的语言,让我们感到新奇而兴奋。他的品味和教养不可能这么低下,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我心里说不出的味儿。

 

九、

 

       更不是滋味的在后头。与布鞋合作的是大佳公司,这个公司以前我也没注意,后来报上报出了它倒鸡蛋欺骗市民的事儿,东窗事发,我才想起来,它和布鞋有关。大佳公司好久之前就在市民中搞什么集资购蛋活动,就是市民将钱放入该公司,公司将以最便宜的价格,每个月为市民的菜蓝子工程作贡献,每月给市民提供多少多少鸡蛋,还附送一桶食用油。算下来可真划得来。对于我们这个下岗职工较多,人人锱銖必较的年头,大佳公司可是做了好事。我也差点参加了集资,不是老公发现有胆结石,需要少吃或不吃鸡蛋,我也是大佳的股东了。
       又过了约两个月,布鞋终于被我找到了,我是说他的电话终于通了,而且他接了。他说他在南昌,正和大佳打官司,我是这时才明白他的合作对象是大佳。大佳的案子在市民中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人上市政府请愿,要求退回集资款,给予赔偿。有的老太太老泪纵横,一步三哭;有的妇女嚷嚷在家里挨了男人的揍,要妇联的人给评评理,也眼泪鼻涕一起下;据说还有一些男的,四、五十岁的汉子,撸胳膊伸手就把大佳公司的牌子给砸了,将玻璃门也打烂了,不是公司关了铁门,他们真要冲进去决一死战。一时间,人心慌慌,鸡犬不宁。老公从单位回来,将市民闹事的事儿一说,再听我说布鞋是和大佳合作的,就冒了火,你还不找他要钱。这事市里都给弄得焦头烂额,大佳能信吗?这个傻逼。他的粗口让我心惊肉跳,心里一下子矮了许多。嘴里还不服,你别把人都想成什么似的,他不是那种人。我的老师我还不了解?!而我转身又开始打电话想了解详情时,所有打出去的电话,都如青春一去不返,石沉大海,布鞋又消失了。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不温不火的声音,让你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洪水退了,生活早恢复了正常。可对我来说,倒不正常了。单位被一外资企业收购,集体裁员,我首当其冲。我早料到有这天,倒不太伤心。倒是同事们让我难受,大李听说了小庄借钱一事,跑到我处,田野,你怎么搞的,你们老师就这么走了,你没得什么好处吧。一句话,说得我就差钻地缝了。我一直没把自己的真实单位告诉布鞋,因为我不想让老师知道自己现在混得不行,我每回都说在杂志社,可那杂志社是我自己找的。
       最可笑的就是去年我和老公离婚了,他在象山南路那家美容店养了个小姐,还在象山南路租了套房子给她,买了手机什么的,房租一月六百,应有尽有。最有本事的是他同时还和该店的女老板搞在了一起,时不时到她那儿共渡良宵。离异多年孤身一人的女老板以为找了个有品味上层次的,喜出望外,只等他离婚了,不料发现他还找了个她手下的,不专一。七窍生烟,哪受过这个,一个电话打上门来,我才知道。
       知道后,老公倒对我的老土大加鞭鞑,男人有这事算什么,你们老师不也是这样的,我又没说要和你离婚。而我一个电话打过去,美容店那小姐破口大骂,你是谁,找我老公干什么?!把我呛得差点吐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才发现,在南昌,我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找谁说这事儿,而且还不好意思说,万箭穿心,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试想一下,一个大学同学,知根知底的人到头来不过如此,还有什么爱情感情真情可言。这事儿与布鞋丝毫无关,根本不搭界,可离婚时,老公竟扯出了布鞋,让我大开眼界,他的联想如此丰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真是埋没了他。你老师借的钱也属于我的,是这个家的,所以你要离婚就什么也别想得到。而我气都气晕了,真什么也没要,只带了一身的伤痛和损坏的自尊走了。

 

九、

 

       我私下里回南京时找过布鞋几次,打他家电话要不没人接,要不说他到九江去,到哪儿去了,就是没个准信。小庄走时问我要了布鞋家电话,看样子他也没找着。过年,我说的是有几年过年时,我回老家见到小玉,才知道,布鞋不仅欠了我的钱,还欠了她的钱。他在南京回不来了,是学校老师凑钱寄过去他才回来的。他还到了广州、重庆去找学生借钱,不知道的都借了,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他从不来学校,连当初最好的朋友也不来往了。布鞋的老娘和母亲住得近,母亲几次冲我发脾气,我找到他妈家,他妈说,人家田野都不来要,你来要什么。气死我了。我不知怎么劝她,就叫她别管,她直叫,你有钱是不是,有,干嘛不给你妈。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一年又一年,我不可能忘记布鞋欠我的钱,可我又根本不想找布鞋了。免得让自己生气,连回广西时,面对小玉,我也不提,总觉得不是个事儿。还得装强,将婚姻的损害一一掩饰,练就了一副比变脸还快的两面嘴脸。同时也不想让别人找我。现在都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以为这事过去了,今年小庄来找我,我才知没完。
       单位改制时他走了,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有两三年没看到他。我自己这几年也自顾不暇,还真没想他,一直有点躲他的意味。毕竟是我介绍他和布鞋认识的,而布鞋一去不复返。我怎么面对人家。他告诉我我和老婆正办离婚,小孩房子归他,他拿钱给老婆,手里很紧,问我能否借点钱给他。
       借钱?!我心里就一激灵,布鞋的钱只当我送他了,就是送得心里不顺。想起离婚时前夫的话,才明白自己真够傻,男人最不珍惜的是感情,遍地都能遇到,而钱可不是随便能遇到的,所以比女人看重多了。女人所谓的感情在他们看来就是好笑的事儿。当然我不会这么下作地想布鞋,可他的影楼与他的艺术完全就不是一回事儿。他现在讲自尊了,不跟我们来往了,消声无息了,可他能跑出自己的内心吗?
       借钱?!哪个离婚女的没一点恐男症,再提借钱,借钱,借钱……我脑袋一下灵活起来,左右转动数次,然后拨腿就跑。冬季的南昌街头,一个女人如箭从永外正街窜串出,全力狂奔,就像罗拉一样,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罗拉跑到了他爸爸那儿,跑到了她朋友那儿,跑到了银行……罗拉在男友生命的最后一息一次又一次让他醒来,就是因为她相信有爱情就可以做到一切,她真做到了。而街头这个女人的狂奔,一年又一年,就像洪水年年猛涨,如掀天的巨浪推着她狂跑,呼呼的风声如穿透她身体一般,她能做到什么?只是让那个在街头徘徊多日的神经病男人,嘴里吐出了一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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