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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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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红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659      更新:2014-06-17
文/邹蓉

三哥长大了,三哥要娶媳妇了。昨天晚上是三哥的“装担”酒,乡里乡亲的来了很多送贺礼的人,看情景比姐姐出嫁时的“花夜”来的人还多。来的客人喝酒、吃肉、抽烟、打长牌、摆龙门阵,热闹了一个晚上。
太阳才从山头上爬起来,估计昨天晚上和我一样睡得太晚。才起床,还在刷牙,隔壁舅舅家的鞭炮声“噼哩叭啦”响成一片,新娘子进村了。我放下杯子,就往舅舅家里跑,边跑还边用手抹嘴角的牙膏泡沫,来不及也顾不上了,我要看三哥换了新装的媳妇。
给三哥娶亲的队伍,三嫂子家送亲的队伍,还有那么多红红绿绿的嫁妆,一队人呈长龙阵进得村来,又摆在舅舅家的院门外,浩浩荡荡好不气派。
“咋不进去呢?”我把院门大打开,虽说有太阳,大冬天的站在院子外面,有河风吹过来,还是冰冷冰冷的。
“吉时没到,进不得的。”说话的是三嫂子的姑妈,是今天的送亲娘娘。
“哦。”我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又看见马上就要过门的三嫂子,米色的皮肤在太阳下泛出浅浅的金色,脸颊红扑扑的像苹果,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毛毛汗,看上去有一层淡淡的水雾,却又能清楚地看到她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欢喜。“我现在可以叫你三嫂子了。”这话我说着也欢喜。三嫂子对着我笑,笑得有些害羞,她害羞就对了,新娘子都害羞,更何况她还在院门外等吉时进门。一大帮人都在等着进门,三嫂子和别人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其中滋味如何只有新娘子才知道,我只是觉得三嫂子今天非常漂亮。
“邱爷爷,你今天又唱啥子呢?”我想起昨天晚上邱爷爷的唱红。
院子里,大门口备齐了香案,那个唱红的邱爷爷就站在那里。他听到我说的话了:“丫头,不是唱,是说。”邱爷爷是这样说的,可是我还是觉得他是唱的,慢条斯理又煞有介事,还字字抑扬顿挫起伏有声。有人在邱爷爷边上俯耳说了什么,大概是时间差不多了,邱爷爷便清了清嗓子,又有人赶紧给他端了一杯小酒,呷一口在嘴里,喉管那里上下缓慢地蠕动,再用手抹抹嘴,张开嘴来就是:
“日出东方,开地开新。
新人到此,车马回乡。”
别看邱爷爷个子不高,人还长得干瘦,声音却掷地有声,只是他那双小眼睛一唱红就笑,一笑就更小,感觉他这个时候都不用看别人的,他好像也不用记的,仿佛说的是天书,字字句句都飘浮在空中,他伸手就可以抓来用,而且还用得很好。
“天上星,洒洒西,林中钥匙掉下来。
送亲娘子开金锁。今日才把车马回。”
平日看邱爷爷也不善言词,但若放他们在娶亲嫁女的酒席上,那可以说是口若悬河,涛涛不绝,怕是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此刻的坐在院门外的人在等着进门,又相互小声说着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邱爷爷说的是什么,反正邱爷爷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再说他也不在意多少人在听,自顾自地摇头晃脑:
一张桌子四个方,新郎开木鲁班装。
四方雕起银牙板,主家烧起一路香。
金香银香檀木香,清香三柱插四方。
娘家车马请回乡,婆家车马请出来。
迎接——新娘——下马来。
外面的人一听到“新娘下马”就沸腾开了,吆喝着把嫁妆抬进门,炮竹声又满地炸开了花,小孩们捂着耳朵跑开又跑拢来捡地上散开来的鞭炮,炸飞的红色纸外衣纷纷扬扬地在院子上空,又落在女人的头发上,很像新娘子的头花……
年无忌,月无忌,
日无忌,时无忌,
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接——新娘——入——洞房。
送亲娘娘扶着新娘跳过火盆,又忙着和新郎抢洞房:“把新郎哥拦住,让新娘子先入洞房。”送亲娘娘一发话,送亲的小姐妹们拥在三哥四周,把三哥困在中间,让他动弹不得。三哥本来就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一下子被一群年青女子围堵,脸一直红到脖子,活像一只红鸡公,毛毛汗都出来了:“你们不要拦我,我不和她抢,让她先进,我后头进就是了。”可是人太多了,小姐妹们的头都调一边看新娘是不是已经进洞房,没人听到三哥说的话。那边三哥的兄弟伙,一群人围在新房门口,佯装不让新娘进洞房:“老三,快点,你再不过来新娘子就进去了。要是新娘子先进了,以后就是新娘子当家了,你就完球了。”送亲娘娘三下五除二地把堵在新房门前的一群人扒开,打开新房的门,把自己家的侄女从人的缝隙里硬塞进去了,大家一阵哄笑:“老三耙耳朵。”
三哥抓了抓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舅舅脸阴了一下,又释怀了,确实这事是当真不得的,不过是前人留下来的风俗,喜事大家都闹一个高兴。
新娘入了洞房,送亲和迎亲的先后入席,院子里一共摆了十桌酒席。邱爷爷又亮开嗓子吆喝:
喜洋洋, 美洋洋, 我为新郎来谢客堂。
上席下席左右几席, 上席下席一共十喜。
桌上荒蔬无优款待, 亲人贵客喝杯寡酒。
壶里有酒提起就斟, 壶里无酒大吼三声。
“有酒,有酒。”迎亲的多是男子,头一天就去女方家送“花夜”酒和菜,还把大堆的嫁妆和新娘迎娶回来,帮了新郎哥很大的一个忙,任务算是完成了,心里轻松了,可以坐下来喝酒了,大家伙热情地大声回应。送亲的队伍多是年青女子,也有少数几个自家哥哥和兄弟,自然只是笑笑不怎么说话,送亲娘娘还是说了一句:“有酒”。
邱爷爷拉起三哥走到媒人身边:
我调过头来转过身,转过身来谢红姻。
见了红姻就请红姻,见了红姻就谢红姻。
……
这段是冲媒人来的,邱爷爷唱的红姻就是媒人。媒人是三哥的姨妈,和迎亲的人坐在一起。其实媒人应该是三哥的姨爹,但这里男人帮人说媒却很少有人当媒人,穿针引线的事做完了,媒人的名头就让给女人去,自己坐一边喝酒就高兴了。邱爷爷唱着过来,所有人的眼睛都往媒人这里看过来了。媒人在众人的关注下有些拘泥,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却又喜滋滋地坐在那里。不过邱爷爷的一些话说得她心里甜蜜蜜的,脸上乐得开了花似的,还连忙摆手说:“不谢,不谢。”
邱爷爷见大家听得起劲,更加来了精神,继续唱道:
……
一为儿,二为女,千里姻缘要说起。
路又远,没马骑,走断媒人脚板皮。
舅舅一家对媒人是心存感激,有的人还指望下来和媒人套近乎,给自家的儿女说一门好婚事。看到有人悄悄在下面笑,大人拍了一下青年人的头说:“笑个屁,你以为媒人好当啊?你们就光看到别个喝酒吃肉,就不晓得别个跑断腿,磨破嘴皮的时候。”笑的人不敢笑了,再笑就怕没人给他做媒了。
酒也倒来又送烟,红姻听我说一番。
抬起脚,举双手,红姻大人请吃酒。
左拈菜来右添饭,红姻大人请吃饭。
上长长,上老老。红姻大人请吃好。
……
新郎哥作揖道谢各位大礼,帮忙兄弟伙斟酒添饭!
这红给邱爷爷唱得让人感激涕零,大家都对媒人高举酒杯表示感谢。三哥毕恭毕敬地拿起酒瓶给媒人起酒满上。三哥的姨妈本来是不喝酒的,看到三哥端起的满满一杯酒,姨妈媒人慌忙站起来:“老三,我不喝酒的,今天我把媳妇给你接回来了,高兴就渴一小口。”媒人端起酒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在舌尖上像无数根小刺在到处乱扎,媒人张开嘴来大口呼气。
“红姻大人酒都不会喝,我们这些光棍还想请你做红姻,要是天天请你喝酒,你咋个办?”有胆大的小伙子扯起喉咙说。
“你要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你说了我给你跑,跑破脚板皮,跑断腿我都给你跑,酒就请大家喝。” 媒人的一些话让小伙子们乐开了怀,相互推搡着,眼睛尽往送亲的姑娘堆里乱瞅,一下子还没有主张。
还在邱爷爷唱红的时候,有人看到面前大碗的肉,大碗的酒就直冒口水,执气腾腾的菜散发着香味,被风一吹尽往鼻孔里钻,让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游离在大伙中间,又拼命地撕扯着那些饥肠辘辘的胃。看着满桌子的好菜好肉,只等着答谢完那些重要的人,大家就甩开筷子开始吃肉、喝酒。邱爷爷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坐下来各人满上小酒杯,抓起桌上的炒花生剥了丢进嘴里,才发现牙不好,“咔嘣”了一声又吐出来用手接着,然后眯着眼睛近距离地看手心里的两瓣花生米,笑着甩甩头,只好光喝酒了。
“你今天唱的和昨天唱的又不一样了。”我挨着他坐下来。
“是说,不是唱。”他再次给我纠正。
邱爷爷说是“说的”,我已经认定他是唱的。这如同昨天说是三哥的“装担”酒,我以为是“装蛋”酒,我以为三哥结婚就要生孩子,生孩子就是“装蛋”。我没有说出来,但是肯定不是这样的,他们说的是新郎给新娘家送的“花夜”酒和菜,所以是“装担”。老人们那些风俗用文字传承的太少了,却还是让我生发出了许多奇妙的想象。
我又学着邱爷爷清清嗓子:“你也走,我也走,我为主家来斟酒。你也来,我也来,我们二人把板凳抬。”这是昨天晚上三哥的“装担”酒,邱爷爷唱的。“一根板凳四只脚,新郎坐好我才说。我不至可又至可,说起红来又罗嗦。”
“丫头,聪明。”邱爷爷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极小的缝,笑眯眯地对着我。
“唐僧西天去取经,带回瓜子斗二升。大路湾田撒几把,小路湾田撒几升,一道犁头一道耙,瓜子落地就发芽。”我也是唱的,学着邱爷爷摇头晃脑的样子,还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正月盘芽二月生,三月四月满地青……九月十月闲无事,请个搞匠搞棉花。搞成线来纺成纱,请个美女来织它。一头要织白龙长,一头要织虎翻身。织得白龙龙渐长,织得虎来虎翻身。织成布儿进染房,染匠师来帮个忙。我的布儿要染黄,拿在手中贺新郎……”后面的我记不太清楚,说到这里我就停下来了。
邱爷爷接过去往下唱:
一根红绫丈二长,我今日拿来贺新郎。
恭喜新郎,贺喜新郎,双方姊妹孝敬爹娘。
后面这几句邱爷爷唱得颇有气势,席间的喜庆和热闹是不一般的非凡。
“这是昨天晚上给新郎挂红说的,有什么讲究?”我记住了一些,还是没能弄明白其中的讲究,而我相信那是有讲究的。果然,是有讲究的,我之前学着邱爷爷说的那一段是长辈给新郎挂红说的。还有些表兄,表弟,有意要小耍新郎,把烟打勤点,酒斟满点,央求邱爷爷来点逗乐的说红,取笑新郎哥:
一道红绫九尺九,拿在手中抖一抖,
别人拿来无使处,今晚拿来拴花狗。
栓到伢狗嘻嘻笑,拴着母狗双脚跳。
一道红绫九尺九,拿在手中抖一抖,
今晚拿来拴花狗,拴着花狗去撵山,
撵着公獐取麝香,撵着母獐做婆娘,
花狗尾巴摆一摆,一窝要生十二块,
恭喜你!贺喜你!
挂红是我们这里办宴席的风俗,办宴席就是指男方结婚,来送礼又比较近的亲戚还要送一道红布,俗称挂红。每道红要说一段贺词,边说边挂,有多少道红就说多少次,也不知道坐在我身边这位老人可以唱多少道红。
从我记事起邱爷爷就在村子里唱红,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像他这样会唱红的老人已经不多了,年青人又不愿意学这个,要么读书,要么就下地干农活,有那么一两个年青人尝试着学唱红,又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邱爷爷又觉得别人不是学这个的料。有时候,我在担心,这以后怕是再没得唱红的人了:“你还要唱多少年?”
“唱不动的时候就不唱了,以后的婚姻都是新式新办,也不要唱红的了。”邱爷爷说得好像很淡然,却又些无奈,他自己也知道,这以后会唱红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可能没有人会了。
“邱爷爷,你有好多道红?”我总是看他张口就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小时候跟老人学的,老人说一段我就学一段,说好多就记好多,我都不晓得有好多道红。”邱爷爷把十根手指都伸出来摆在自己面前,却又什么都没有做,我估计他想数来着,可是手指和红的道数差额太大,他又放弃了。
“那你有没有一次把红说完过?”我是想问邱爷爷有没有说不上来的时候,结果话问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了,我知道问题的指向不太明白,可是我已经不想纠正。
“哪里说得完呢?”邱爷爷的回答还是对上题了的,这样一来我自己也轻松了。我想象邱爷爷小时候学唱红的样子,老人一边唱,邱爷爷一边用笔写下来。邱爷爷端起酒杯呷一口接着说:“我要是识字,说的红就多了,还可以自己编,可惜……”在说可惜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邱爷爷的叹息,感受到他心底里的无奈和哀伤,这样的情绪迅速感染了我,让我为之震撼。
“我也有儿有女,他们都不愿意学这个,还有孙儿孙女,他们也不愿意学,我那个孙儿还一天舞枪弄棍的要上啥子少林寺学武功……可惜啊,你是女娃娃,还是读书的好。”他唠唠叨叨地说着,也没管我听明白没有。他说得极有道理,我还真没有看到有女人唱红的,唱红的都是爷们,这或许也是讲究,我也不好去探究一些别人都避讳的事。我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沉重了,故意又找话来说:“生娃儿办‘三朝酒’,你又是咋个唱呢?”
生小孩要办“三朝酒”,也是这里的风俗,是为庆贺儿女诞生。“三朝”即三天,在头胎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不管生男生女,主家都要大肆庆祝,大宴宾客,因此被称为“三朝酒”,也叫做“过三朝”,一般选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三天或十天以内择日举行,而且接连庆贺三天,酒席间也要说席唱红。
说起唱红,邱爷爷是张口便来:
诸公雅静, 予有溅言, 主家膝下,添产贵子;
亲戚六眷, 买鸡买蛋; 忙里忙外,备了大礼;
今日奉贺, 惊动四邻; 对联鞭炮,礼物丰盈;
金言封赠, 易义成人; 席上荒蔬,少有待成;
宽坐宽坐, 多韵几巡; 席上道谢,慢慢叙情。
……
“邱爷爷,人家老三今天才结婚,你都说到‘添产贵子’,你让老三咋个搞得赢?”邱爷爷说起红来忘形了,摆开架式嗓子也脆亮亮的,让满院子酒席上,酒席下的客人都听到了,一群人笑得人仰马翻。
邱爷爷这才发现自己撒野了,开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下巴上一根胡须都没有,摸着空落落地又随势往下溜出去,好像童颜仙鹤的样子,脸上一阵讪笑,转过身来找我,才发现我一溜烟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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