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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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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在月亮湖畔的初恋

作者:丁华秋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4175      更新:2014-06-17

                  
  长岭,
  一个万山绿染,
  山岭连着山岭的地方,
  如庄稼汉朴实憨厚的胸怀。
  山岭围绕住月亮湖,
  湖水,闪烁斑斓,温润缠绵,
  诉说着,知青岁月,
  遗落在湖畔的梦幻……

       汉娥的梦是一串水晶连起来的链子,个个纯洁透亮,环环紧密相连,美是美,却让她把握不住,无法收藏,就那么一次次地从她的手中脱落,破碎、破碎,连连破碎,碎得让她心痛,让她不敢回味。
       她的父母本是山里人,可是,在汉口扫了一辈子马路的三爷爷没有子女,给三爷爷家传代的重任就落在父亲身上了。自从磕完过继的头,跟随三爷爷去到城里后,父亲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母亲很担心地说:“不行,不能让我们家出一个‘陈世美’!”她果断地找到了三爷爷家,挺着大肚子殷勤地伺候着三奶奶,辛辛苦苦地为自己争取到了城里人的资格,也为女儿争取到了城市户口。
  汉娥,是父母记载家族历史沿革的重大成果,是他们能想出的最好的名字。这名字表面上沾了城市的光,骨子里却透着乡土气息,大概是因为根在农村吧。
  汉娥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她长相随父,憨厚温顺,年复一年地做着纯真的美梦:“我长大后要当老师、当医生、当科学家,不会像你们那样被人看不起,我要从事一项高尚的职业。”她对父母说。
  她甜滋滋地做着童年的梦不愿醒来,醒来也舍不得睁开眼睛,唯恐看到天亮,不舍得惊碎了美妙的梦境。她想留在那梦里,记住它,永远记在脑海里!更要不得的是,她想邀最亲密的朋友、最要好的伙伴都进入她的梦里,同她一道分享那梦中的神奇美好,于是,她睁开眼睛四去寻找他们,结果就将那些美梦都弄丢了。梦太容易被摧毁——学校停课了,她哭了!她的理想遭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们都戴上了红袖箍。一年到头低着脑袋扫马路的父亲肩上扛着扫帚,也高亢嘹亮地唱着:“我扛起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每天走在大街上也是抬头挺胸脚步铿锵。没有读过书的父亲终于有了“学习”的机会,那些天天唱天天听的红歌,每一首都好学好记琅琅上口,他还能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所有被他扫掉的垃圾好像都是革命的对象,每扫一下,他都会唱上一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很快,父亲就被卷进了痴迷狂热的洪流中,那洪流的巅峰今天往东涌,明天又往西涌,让你一会儿向左看,一会儿又要向右看,看得你晕头转向。斗争中的人们三天两头要改换一个观点,总怕自己站错了队,当父亲还没来得及弄清哪边才是正确路线的时候,当汉娥想抓住自己理想的尾巴,还沉醉在寻找新梦幻的迷茫中的时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父亲就在武斗中“光荣”地牺牲了。
  父亲死去的噩耗惊醒了汉娥,她知道从此后她不能再靠梦寐过日子了,她得让三代女人的日子延续下去。可是,她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走在街上她已无法与邻居相融了,人们都明显地在远离她,连同学也都不和她来往,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清早,汉娥在房间里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她将嘴贴在奶奶耳朵上大声地问:“我妈呢?”
  奶奶往屋外指了指,又对着老花镜缝起了棉纱手套。奶奶以为别人也和她一样听不见,讲话总是用最大的声音,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大吼大叫。
  街道工厂停产后,母亲每天都到菜场去捡菜帮子、到垃圾堆去捡纸盒,她靠一双布满裂痕的手,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
  汉娥在公用走廊里的铁丝上、在窗台的边沿上都看到了晾晒着的萝卜干、包菜皮,就是没看到人。
  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里传来一阵抽泣声,她听得出来,那是母亲在悲伤,是压抑的哭声。
  “妈,谁欺负你了?你……”
  母亲从布满油渍的围裙兜里抓出了一张揉皱的白纸,上面盖着大红的印章,那是父亲被定为“黑打手”的认定通知书。
  汉娥莫明其妙地被戴上了一顶黑帽子,她在城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恨不得脚下有个洞能钻进去,那样就不用每天看别人的脸色,不用每天听母亲的哭声和奶奶的大声抱怨了。
  1968年,大喇叭里一天到晚播着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迎风招展。汉娥早有逃离城市、逃离家的意愿,她要到生活最苦、收入最少的农村山区去插队落户,要“扎根农村一辈子”,要“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她打起背包就出发,去了父母生命发芽的地方——月亮湖畔的小山村。
  奶奶说:“一根枝条伸了出来,好不容易结了一粒籽,如今还是要落回去找根呢。”
  尽管小山村里已没有多少父母的至亲,但那里毕竟还留着家族繁衍的根,在家族的树林里,“多少也会有一点庇荫吧。”母亲抓住女儿舍不得放手,却又对女儿的未来充满期待。
  可是,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在那个人人自顾不暇的年月里,生活让汉娥对“沾亲带故”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没有人开欢迎会,没有表决心、表忠心的热烈场面,她的户口下在了二奶奶的家里。大办钢铁的那一年,二奶奶的儿子像漫画中的“崂山道士”一样,坐在大树丫上砍柴,在树丫被砍断的那一瞬间来不及飞跃,摔到崖下丧了命。村里人说是“蠢死”的。
  孤苦伶仃的二奶奶是最早的农村“五保”供养对象。她半瞎的双眼看不清侄孙女的模样,对突然来到三间破砖房里的汉娥持着半喜半忧的态度。
  “你父母还在上班么?还有薪水么?每个月会给你多少钱过生活呢?”
  汉娥回答说:“我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不要家里给钱。以后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劳动力,靠挣工分养自己,还要养您。”她还加上一句说:“我有力气。”
  二奶奶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淡淡的说:“你先养活你自己吧。”
  很快,汉娥就知道养活自己多么不容易。生产队里,男劳动力们也都养不活自己,瓜菜加在米糠里是大多数家庭一日两顿的主食,人们连种瓜种菜的权利也受到限制。不管谁家的自留地里长出了什么,全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冒出了土面,就会遭到讨伐,直割到你的心里,割进你的灵魂中。
  双抢的日子,满身泥污的汉娥用大碗端了白开水,带着中饭走出巷子。坐在门前水塘边的大青石上,啃一口野菜和米糠做的粑粑,喝一口开水,嚼了嚼,又喝了一口开水,含在嘴里的东西还是没能咽下喉。
  树阴下的男女社员呼啦啦地喝着稀粥,有人说:“洋克西,你家瞎奶奶对你真好,三天两头给你做干的吃,你妈又寄钱回了么?”
  汉娥嗓子里卡着粗糙的糠菜,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又端起了大碗,眼泪却一滴赶一滴地掉进了碗里。可是,人们从没听到她哭过一声,倒是天天在下地的路上,在早请示、晚回报前都能听到她唱红歌,唱样板戏。
  住在巷子口的树生哥一家都知道,汉娥的家里从没有人给她寄过钱,知道汉娥一天到晚吃的是和全村人一样的饭菜,还知道瞎奶奶做的饭里不光有沙和石子,更有瞎奶奶怨怼和唠叨。
  端午节的早上,树生哥的奶奶在巷子口拦住出早工的汉娥:“女伢子,我们家里今天有客,你今天中午放工以后到我家来吃饭啊。”
  汉娥脸上的疑惑很快转成喜色,一口答应了下来,准备往回跑,树生哥的奶奶说:“我会去告诉你家的瞎奶奶,你先下地去吧,每天的早请示都不能迟到的。”
  整整一上午,汉娥在插秧苗的时候腰腿都不那么酸痛。热水浸泡着的田里,蚂蟥好像好比往日少,尽管泥水还是一脸一身,她也不觉得太难受。
  两个到田沟里去撒尿的嫂子站在汉娥的身后,拉着长腔说:“哎哟,洋克西进步了……”她们借着点评的功夫,巧妙地偷上一小会儿懒。
  汉娥没有理睬她们,她轻声地唱着:“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呀……”她希望千家万户在千辛万苦后,都能盼来一顿好饭。
  听见秧把子打在水里的响声,汉娥抬起头看了看挑秧苗的树生哥,一股暖流借着热辣辣的太阳光传进她的心里,她连忙低下了头。可是,树生哥黑红的脸膛在她眼前的水中冒了出来,还有关切地望着她的眼神,有从她红肿的肩上抓走重担的手臂,都在她的眼前浮现……
  树生哥是村子里唯一上过初中的人,他的学习成绩比汉娥要好得多,背诵红宝书,唱起样板戏,讲起民俗风情、历史典故来更让城里来的人也敬佩万分。他在扯秧苗时讲:“稻草缠秧父系子,竹篮提笋母抱儿”、在打谷时讲:“饥鸡盗稻童筒赶,鼠粟梁粮客咳惊”等对联的出处。如果不是时常听他跟伙伴们谈天说地,汉娥恐怕要忘了自己是个下乡知青。她对扎根农村已经有了新的感悟和向往,并增添了长久地向树生哥学习,长久地随着他在劳动中共寻乐趣、同创前景的愿望,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树生哥家里的中饭很丰盛,有干萝卜煨肉汤,有咸鸡蛋,还有鱼。虽然来了三个汉娥不认识的老太婆,虽然树生哥的家里也有七个人,虽然树生哥谁也不愿理睬,端着碗就去了后院的树阴下,可是,汉娥这一餐还是吃得腹满意足。她下午在上工的路上跟队长说:“我能不能把户口迁到树生哥家去?他家的伙食好一些。”
  队长只是说了一句:“你真幼稚!”就加快步子走远了。
  树生哥的奶奶知道了汉娥说的话后,吓坏了。她对村里的人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家里请客人吃饭,哪有不弄几个好菜的?乡里人常说,请你是为你呀!我们一年到头也只这么一回,多少年了也只这么一回呢!”她怕挨批判,怕当典型,更怕汉娥真要迁户口。
  汉娥太纯真、太老实,更是苦怕了。
  树生哥很少和汉娥说话,每天看着汉娥从幽暗的小巷深处走出来,走向亮光,走向太阳下,走向田野,他总会想起一首小诗:

       一条石板路,
  弯弯曲曲地延伸,
  狭窄的小巷,斑驳的灰墙,
  紫丁花的香味在思绪里游荡……”
  

       他低头在巷口的弯石上用力地磨镰刀,却能感觉到到汉娥娉娉袅袅的身影走出了多远,能在她到达巷口时,准时地换下汉娥手上的那把钝镰。他说:“这把重些的借我用一天吧,我今天割的那块田麦杆太粗。”
  他不给汉娥答话的余地,只留给她一个宽厚却冷漠的后背,可是,汉娥窈窕的后背上贴着的那顶草帽,却是开在他心中的一朵向阳花。 
  树生哥同情汉娥又喜欢汉娥,更恨汉娥。她一个单纯聪慧的俏女子,离开家人的呵护,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吃苦、流汗,还要遭人白眼。他就是想照顾她,不让她太苦,苦得脸色黑黄,苦得没有时间洗那些浅色花布衫上的泥印,苦得没功夫梳理垂在腰间的一对粗辫子。他喜欢汉娥的脱俗清丽,喜欢她不娇气,凡是与过去认识的女孩子不同的地方,都是她的优点,树生哥都喜欢。可是,他恨她没眼光,三个媒婆在一个桌上吃饭,她竟没认出一个来。
  一场风暴席卷着树生哥的家:“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叔公、伯父们拍桌打椅,像对待犯人一样严厉霸气,他们逼着树生哥明天去定亲。
  树生哥的那支洞箫吹响了大半夜,凄婉哀怨的曲调飘出他家破旧的后窗,如幽灵般在月黑星淡的夜空里游荡。村里的人们只听得懂《想起往日苦》,其他曲子都是吹给汉娥一个人听的,只有她才听得懂。
  天亮后大家发现,树生哥瘦了一大圈,褪色的对襟衫没用纽扣,左右抄掩后,古怪地拦腰系了一根草绳。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遮住了他的浓眉大眼,让人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一夜都没有睡,加班加点作了不为人知的准备。他要用恶作剧的方式,表达对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
  女方家的尊长们首次品尝到了圆球牌香烟的“真”味,一个个辣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却不敢出声,他们悄声地嘀咕:“到底是干部烟,比‘大公鸡’劲大多了……”
  突然,“叭”的一声炸响,一位来客手中的烟支开了花,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些烟卷都被掏空了中段,重新填进去的除了辣椒粉,还有小鞭炮!
  反抗,也不能改变一切。树生哥对汉娥的照顾反而显得坦荡了起来,他大大方方地与她一同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在村头办墙报,在一起高声地说唱、笑闹,毫不在意地掀起了风言风雨的浪潮。可是,当他在窄窄的巷子里遇到汉娥的时候,却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他每天收工后,都邀来邻村的小伙子们在打谷场上举行篮球赛,那只是一场不要规则的疯跑,是一阵憋闷冲出胸腔的喊叫,是一次损耗体力的拼抢。只有这个时候,树生哥才不像巴老写的小说《家》中的、那个叫觉新的人。
  他指着脚上开花的布鞋,对村里的人说:“看我巧手的未婚妻每夜做一双鞋的‘能干’会持续多久!”
  “求你了,树生哥!别折磨自己了……”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可它远不如月亮湖里的那一轮亮。风轻轻地吹动着湖水,水中映出的两个人影在发抖,一个短,一个长。汉娥看着眼前日渐消瘦的人,想着自己夜夜流到天明的泪,同情着那个在昏暗的灯光下拼体力、毁视力的女子,竟然忘记了人们对自己的鄙夷。
  树生哥坐在湖岸的岩石上,摸起手边的一块石子扔向湖心,石子跳跃着,湖心里激起了一串水泡,成了水中月亮流出的一串眼泪。
  “汉娥,你到知青点去吧,那是林场和猪场,去种树,你就不会泡在水里;去喂猪,你可以不再晒太阳。”他没说“即使是出了六福,我家也留不住你。”也没说:“即使是扎根在这里,也练不出一颗红心。”更没说:“天涯海角,不会忘记……”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汉娥跑远的身影,看着她身后飞舞的辫梢如一根风筝的线,牵扯着他的心肺,飘忽在半空里。
    
  知青点有十三个人,汉娥一去,点长就说:“以前都叫这里叫‘十三点’,现在我们可以摘帽子了。这‘十四’可真是个好数字哟!”听他嘲讽的意思,好像汉娥会给他们带来更糟的运气。
  就为了这话,汉娥决心要当一个埋头拉车的人。有人说她古怪,大伙儿在说唱嬉闹的时候,她总是故意躲开,慢慢大家都习惯了,时常忘记有她这个人。
  可是,你越希望人们忘记你,人们就越容易记起你。
  夏季是茅草茂密的时节,一头小猪钻进林子不见了踪影。所有的人都满山寻找,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汉娥和王卫东、李爱民在山沟里迷路了。
  虽然这三个女孩子中有两个叫了既有革命气概又有男儿气魄的名字,但她们的胆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小。
  她们在一处密林里东摸西撞,只要找到一个新的出路,就会欣喜若狂一次,可是,转着转着,不是回了原来的路口,就是转到了一棵似曾相识的树下。“鬼迷路”的传说压在她们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
  天越来越晚,夜越来越深,路越来越暗,低头看不到路,抬头看不见天,天是一个被树枝切割成怪兽的黑洞。三个女孩子越靠越近,她们一个跟一个小心地往前走。
  突然,不知谁踩断了一根枯枝:“咔!”一声响,惊起了一窝栖息的飞鸟,“呼啦啦……”逃遁的速度在姑娘们惊叫的催促下,比白天要快得多。
  王卫东首先哭了起来:“点长会带人来找我们吗?有没有狼呀?”
  一声猫头鹰的惨叫回答了她,李爱民也哭了起来:“妈呀!有虫子、有蛇,豺狗也多得很呢……”她躬起了后背,缩起了双脚不敢迈步了。
  “哭!哭给谁听呢?豺狼虎豹都会听见……”汉娥浑身也在颤抖,她不指望谁来救她,谁会在乎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竟然不害怕了。她挽起了王卫东和李爱民的手说:“我们不转了,等到天亮,朝着太阳出来的方向走,一定能找回去。”没有反对的意见。
  三个人背靠着背,站一阵,蹲一阵,警惕地盯不同的方向。一阵惊吓过后,会是一阵寂静,林中的寒意直袭人心底,她们越来越紧地挤在一起,互相获取温度、互相壮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变成了一条心。
  脚步停下来,瞌睡也袭了过来。每人打了几次呵欠后,汉娥说:“千万不能打瞌睡,背毛主席语录吧。”
  王卫东和李爱民都在心里嘀咕着:“怎么让她先想了起来?”她们抢先朗诵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记得的都背过了,李爱民开始唱样板戏,句句跑调、字字发抖,可谁也没有笑。
  王卫东唱起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声音越来越小。
  大家望着天空,看不到一颗星辰,大脑里搜不到新词新曲了,眼皮老是打架。王卫东提议喊口号,李爱民说:“别,别太大声,招来……”她不敢说出什么来,好像那后话里就藏着最可怕的猛兽。
  静了一会儿,寂静好像更可怕。汉娥悄悄地想着心事:如果今天丧生狼口,有人为我遗憾么?树生哥就在对面的大山后,他听得见我心灵的呼唤么?他一定在唱:“对面山上的姑娘,为什么还不回村庄,回村庄……”
  泪水盈出眼眶,汉娥轻轻地哼起了:“泪水湿透了你的衣裳,你为什么这样悲伤……悲伤……”
  这忧伤勾起了大家的悲哀,李爱民唱起了:“想起往日苦哇……”
  这次,三个人都哭了起来,可汉娥却是想着树生哥,想起了洞箫吹奏出的凄凉,想起了他有力的臂膀和锋利的镰刀,他永远也不会在山林里迷路,他能救她!可是,他不能来。泪水又无声地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草地上。
  太阳还没有出来,点长和大队的民兵连长带人找到了她们。人们很快就忘了小猪失踪的事,一头小猪换来了几个典型,值!
  王卫东和李爱民成了英雄,她们用经典的语录鼓舞了精神、激励了斗志,经受了考验,升华了思想。她们是下乡知青的榜样,火线入党。
  汉娥平时不唱样板戏,不唱红歌,说是嗓子不好。可是,在唱黄色歌曲的时候,却暴露了她极好的嗓子。
  不唱革命歌曲,这是什么问题?是灵魂深处的问题,是中毒太深的问题。贫下中农会唱这些歌么?她这是在和革命群众唱反调!
  公社开的大会上,点长高声地朗读着:“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fan革命的。”
  汉娥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入团、入党没有她,当兵、招工都没有她。她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人,胸中装着一颗冰冷的心。贫下中农都和她没有话可说,点上的知青们和她说话时也得不到她的回应。出工的时候她走在最前面,收工的路上她走在最后,如果狼来偷袭,那她一定是最先被叼走的一个。
  天黑的时候,狼没有来,树生哥突然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拦住了汉娥:“别害怕!汉娥,是我……”他停下来没有往下讲,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汉娥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他从她的呼吸中感觉得出来。
  黑暗中,汉娥的眼睛闪着冷峻的寒光,那寒光倒让树生哥害怕起来:“你生命中的热情都到哪儿去了?”树生哥本想来安慰她,想来告诉她:“我一直都牵挂着你,你不要灰心。”
  可是,汉娥不肯听他说,她默默无言地绕过树生哥,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分明是在对树生哥说:“我们已形同陌路了!”
   “是的,我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把握,岂能改变她的命运呢?”树生哥像木桩一样,呆呆地杵在黑黝黝的树林里,他的身影溶在了黑暗中,他的心沉进了深渊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到家时,他的裤脚上已全是露珠拖湿的水印,如同斑驳地刻在他心上的泪痕。
    
  几年来,知青们个个滚了浑身的泥巴,却没有哪一个炼成了一颗红心,林场还是树稀粮缺,猪更是越喂越少,直至一头也没有。1972年,大批知青都怀着一颗灰溜溜的心回城了。杳杳清寒的林场里只剩下三个人。
  深秋时节,佛佑众生的光辉终于照到了最后的坚守者头上。萧瑟的树丛中,大龄青年汉娥孤单地起程了,只留下了最后一对情侣,还在垮塌的院墙后倾诉着离别的伤情。
  山林中,寒风呼啸鸦声凄怆,汉娥一步一回头地走在出山的路上。尽管她在心里为自己唱着爱情的挽歌,可她还是想再看一眼这消磨了她青春岁月的地方,想再看一眼清澈如镜的月亮湖,看一眼这遗落下无数知青的真情、破碎了无数美梦的地方!
  树生哥已经是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父亲。超生早已使他的家庭一贫如洗,劳累更是让他弯腰驼背、骨瘦如柴,为了生存,他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责任……
  回城的汉娥走进了又一个梦境。就业对她来说已太晚,成家对她来说已太难,她嫁给了一个因妻子不育而离婚的工人,婆婆还设法将她安排进了街道工厂。汉娥终于有了一份安定的生活。
  虽然人不是机器,但在婆婆的心里,媳妇就是一部传宗接代的机器。汉娥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婆婆就到处找偏方熬苦水,逼着她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灌了一年多也没灌大汉娥的肚子,那苦汁反将她染得黄皮寡瘦。
  夜里,丈夫幽幽地叹着气说:“唉,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哟!”
  即使是怀了孩子,汉娥也是个高龄孕妇。汉娥想说:“有我的药苦么?”可是她没说。她还是愿冒高危生产的风险,去完成她做女人的义务,她不想辜负这一场婚姻。
  她对丈夫说:“我们明天一起去大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吧。如果是我有问题,我决不拖着你。”
  第二天做完检查后,医生说汉娥“没问题。”
  汉娥从妇科诊室出来后,拉起丈夫的手,说:“回家吧,不看了。”
  “我的化验单还没拿到呢。”他要等那个结果。
  “不等了,是我有问题。”她执意拉着他走出了医院。路过百货大楼时,为他买了一条上好的领带。
  “是要系住我么?是要留个纪念么?是要表达歉意么?”丈夫想了又想,却不敢问。他看到汉娥在偷偷地流泪,看到母亲一直都沉着脸,腹背受敌的局面让他逃避般地从家里跑了出去。
  一出门,他就记起了还有一件事:“化验单!”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永远也不到医院来看。他不相信地去问了昨天给汉娥做妇检的大夫,出来时他已心灰意冷,为母亲多年的等待,为他身边躺过的两个女人。
  “你们为什么要一个比一个好呢?是我将你们都害苦了。”他心里哭泣着,不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更不知道脚下的路怎么走。他在人行中的脚步太迟缓,在车流中的脚步太蹒跚,他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大卡车撞了,鲜血和脑浆喷到了路边的白色护栏上,护栏白红相间的提示与警惕,也阻拦不了他疾速地飞往天国的灵魂。
  在火葬场里,婆婆哭着骂汉娥:“你这个克星,害死了我的儿子,让我家断了根!你不许走近我的儿子,你晦气!让我的儿子干干净净地上路吧,让他投个好的来生……”
  婆婆不让汉娥靠近死者,是为了紧紧地掐着家里的钱袋,如同掐住一个仇人的咽喉。她亲自掏出儿子的钱包,没想到儿子的口袋里装着“原发性男性不育”诊断书,她呆住了!咬了咬牙,她不动声色地将儿子无法言说的秘密连同钱包一起,装进了自己的手提袋。她不想让儿子带着这难堪的生理缺陷离去,要让儿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作为妻子,汉娥下岗了,命运让她失去了做妻子的权利。
  亲友们都知道汉娥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她就轻易地让自己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可是,她做女儿、做媳妇的权利却是卸也卸不掉。
  苦了半辈子的婆婆虽然要强,到底是快五十岁的人,汉娥眼看她由寡成孤,怎么也不忍心丢下她不管。母亲更是老年痴呆,汉娥羸弱不堪的双肩扛起了两个包袱。背上驮着生活的重担,心中装满了委屈和酸楚,忍痛放弃了一次又一次重新嫁人的机会,这一痛就是二十年。
    
  在汉娥眼角初现鱼尾纹的那年,逝去多年的父亲被摘了帽子平了反,可她又下岗了,她的工友们都集体下岗了。
  当人们都纷纷下海的时候,汉娥不敢跟随。送走母亲的时候没有哭,她认为母亲是解脱了。但是。她不能送走的婆婆却让她哭了又哭,婆婆天天在向她道歉,却一刻也离不开她,如同绑在她身上的一块石头。
  汉娥不具备背着婆婆下海去搏击的能力,竟带着婆婆上山了!
  婆婆说:“你爸爸妈妈如果知道,肯定不会同意。你父亲连命都丢到城里了,你自己好不容易回了城,你却又要到乡下去,将来……”她希望汉娥能重新组建一个新家,又担心着自己的晚年,她不敢往下说将来的事。
  汉娥回答说:“我的将来在山里。”
  婆婆知道拗不过她,也不能离开她,除了叹气也只能选择服从了。
  汉娥回到了知青点,她重返了月亮湖。那绕着青山静静地流淌的湖水,如同在历数着青春年华中那些难忘的岁月。宝贵的青春转瞬即逝,知青们在这天地里留下了一些什么呢?
  湖水在山坳处转了个弯,一片平静的湖面出现在人的面前。汉娥以湖水为镜,照清了自己憔悴的容颜,照见了自己初露的华发,她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当一回生活的导演。她感叹着说:“月亮湖,你是我的老师啊!当人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这转身就是方向……”
  澄澈碧绿的湖水经年不改地依偎着木兰山川,巍峨绵延的青山依旧深情地环抱着湖水。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转折,山水总是相依相随,不弃不离。湖水清澈见底,不像海水那样深不可测,久经磨砺的汉娥已能在湖水里轻松游弋,捞鱼网虾,能在湖岸边植树种茶……最重要的是,她坚信,如今在湖边,凭着力气能养活婆婆和自己。
  知青点已是个废墟般的林场,一条狗、二个人、三只鸡、四只鸭子很快就让林场热闹了起来。
  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没人来管林场,出工和收工的时间由汉娥自己规定,种什么摘什么也由她自己决定,她扑在山水里,用全部的力气、用心,画着一幅胜过梦境的绚丽画卷。
  菜地在一点点地扩大,绿油油、白生生、红艳艳、黄灿灿在一天天增加。政策被一次次地修改,护林的补贴也一次次地拨来,城里人也一群群地到山里来了。人们扶老携幼跑很远的路,开着车、带着钱来买农民的日子过,来羡慕乡下的环境,来呼吸乡下的空气,来回忆知青们当年的日子,来羡慕山里人的生活,山里变样了。
  五年后,茶园簇拥群山,藤蔓延伸沟壑,瓜果坡滚树挂,四季鸟语花香的林场里,婆媳俩苦了、累了、哭了、笑了,吵了、闹了,却黑了、胖了、健壮了。玉米、辣椒、南瓜、花生成串成堆,汉娥背着高高的背篓活像一个“丰”字,一步一步地往高坡上爬去。
  “树生哥,你躺在这茶叶飘香的青山上,灵魂是轻松的么?”她仿佛看到一个大大的瓦壶,沏着浓浓的热茶,一缕缕茶雾从翘起的壶嘴里袅袅地飘浮出来,轻纱般旋转着、升腾着,如同一个人出窍的灵魂。汉娥的双眼追逐着那薄雾,心随着轻风,足踏着野草,来到了树生哥的墓前。
  树丛中的坟茔已与青山融为一体了,不走到近处根本就看不出来,树生哥早成了青山的一部分,他的聪明才智、他的勤奋努力、他的朴实磊落都浓缩在这个圆圈里。阳光照在山体上,静默肃穆的青丘是历史斑斓的一个句号,驻留在山川巨变的记忆中,铸留在汉娥的心中。
  “树生哥,你曾是那样矫健能干,曾是那样充满着生命的活力,我知道,心伤是你无法说出的苦,劳累是你不能解脱的痛,你被痛苦压死了。你死得太早了……”她心里飞快地翻动着记忆的页码,想着那些因日子的潦倒、因思想的束缚、因心灵的制约而早早地失去了生存意志的人们,为那些因贫穷、饥饿、落后而丧生的人们惋惜。
  汉娥对着青丘说:“树生哥,你安息吧。你的孩子们已长大成人,他们已知道如何打造新的生活,月亮湖、小山村、知青点都已成了他们施展才能的好地方,我们对好日子的憧憬和愿望都不是梦了。我就在月亮湖畔守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有一种永恒写在苍穹之上,有一种永恒写在了山水之间。清澈的月亮湖是注满了真爱的一汪眼神,深情地凝望着绵绵青山,守候着绵绵青山。湖水中流淌着知青岁月的歌,激越、苍凉、真切,让人们深情地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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