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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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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别

作者:金兰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128      更新:2018-12-31

 

       认识老榕纯属偶然,也戏剧性。那天,在南方大山里做资产尽职调查,标的为一处未开发的矿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看矿”。可矿山未开发,只有徒步山路才能到达。当天路线安排是由越野车送到山垭口,沿山路步行到矿山,工作完成之后,再沿另一条山路到山下村庄与掉头越野车会合,再沿公路回市里。这样做的好处是,走平路或下坡路,省体力。而且可以到山村寻找饭店,不然,中午只能吃干粮充饥了。
  小村是再普通不过的南方山村。四十几户人家,百多人口。贴砖绘画的楼房参差沿溪分布,不宽但结实的水泥路蜿蜒山中,远黛近绿的山岗环抱山村,崭新的运动器材罗列在村中广场上,整洁、漂亮,人居环境都能赶上城里别墅区了。不过,村里没有饭店,无奈之下,准备在村口大榕树下吃干粮野餐了事。
  正要用干粮时,一位穿戴整齐、喜气洋洋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快步走来,老远就说:“坐在树下干么,到家里喝酒去!”原来,他叫老榕,客家人,是大榕树东头三层楼房的主人,今天嫁女办喜事,难怪今天村里如此热闹。
  野外考察时,遇到热心好客的村民是常事,早就习惯吃百家饭、喝百家茶了。收到邀请,自然不客气,一行人凑了份子,上桌喝酒了。酒席很丰盛,吃的是客家特色的酿豆腐、苦瓜酿肉等菜肴,喝的是客家米酒。随行年轻人开始还拘谨,几杯米酒下去,露出本性,望着美丽新娘,连呼山里妹子温柔漂亮, 悔恨当初,上了城里“刮了仿瓷”的女人当。听说这酒席是村民自己办的,的确有点吃惊。原来,村里还保持着朴素的乡规民约,村里有人家办喜事,村子里人和亲戚,不管在哪里做事,距家多远,都必须回家,图的是热闹和人气。
  新郎家也在山里,距新娘家有五十里山路。虽然是乘汽车,但山路难行,费时间。再加上新郎猴急心情以及新娘必须天黑前到婆家的规矩,自然新娘离家仪式在酒席散后不久就开始了。山村嫁娶习俗与江南大多数地方大同小异,但少见的跪别仪式让人感到心酸。之前,家中喜气洋洋,主客笑容满面,毕竟新时代自由恋爱,相亲相爱,不比久远前那种离别。“跪别”礼开始后,气氛则完全不一样。在妹妹及伴娘的搀扶下,新娘依次向亲朋好友行双膝跪礼,亲人给新娘送去祝福及嘱托。先远亲,后近亲,再父母,最终是祖宗,一个不拉。此时新娘满目泪水,在场的亲人也泪湿衣衫,可惜听不懂客家的祝福语及送行歌,但从神情上知道,分别时有千言万语需要诉说。看双眼通红,拈香跪拜祖宗的新娘,有说不出的心酸,花季少女从此脱离父母的呵护,开始新的生活。如今,匍匐在地、跪别父母,就是要感恩比山高比海深的父母养育之恩,诉说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不知道是有意安排,还是姑娘懂事,硬是跪拜我们几个外乡人,再三嘱托:“叔叔,帮帮乡亲,帮帮山村!”生生地把我们几个男人眼泪给说出来了。哎,还是山里孩子懂事,啥时候都记挂父老乡亲。
  其实,言谈之中,知道老榕全家非常满意女儿婚姻。女儿大学毕业考上沿海城市公务员,女婿与女儿是大学同学,研究生毕业后到女儿工作城市的国有公司里从事技术工作。亲家是邻乡人,曾经合伙做过生意,彼此熟悉,如今都住在省城里。同行年轻人不解,问为什么不在女儿所在的大城市或他们所住的省城举行婚礼,那多气派?千里迢迢回老家来办理婚事,多麻烦?新娘离家时,一定要举行跪别仪式,点碎大家心头的玻璃纸,弄得心里酸酸的?老榕不言语,只是不停唠叨说,这是先辈传统,我们永远是客家人。
  客家人好客,老榕自不例外。当天离开时,老榕在车子上装满了当地土产,说是回礼,价值是我们随礼数翻番有余。此后几天,来了几次电话,说收拾行装,也要回省城了,这几天之内定要去他家做客,算是告别。村干部也来电话,说奉镇政府指示,想具体了解调查的矿床有没有开发价值,什么时候开发?可以理解,如今扶贫任务重,如果矿山开发,村民可以就地做工,不用过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村民及乡村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贫困自然就消失了。盛情难却,加之要补充一些矿床资料,一行人又再去一趟山村。
  收集好补充资料后,直奔老榕家。临近中午,应该是做饭、歇工及孩子放学的热闹时候,可村里冷清,罕见人影。空敞街道上,几条野狗热情地摇着尾巴围着来客打转,显然为难得见到的客人而兴奋。宁静的乡村画卷如一幅静默的山水画,一遍静谧。眼前情景哪有丝毫“耕读传家”的情形,倒是四处弥漫着萧条、落寞的压抑。
  中午,全村人都到老榕家用餐。意想不到的是,总人数也不足三十人。也就是说,除去老榕家人和我们一行,老榕办喜事后,村民陆续外出,村里只留下老年人、村委会工作人员,总数不过十余人。而且村小停办了,有学龄儿童家庭,到集镇租房子陪小孩子读书。说起村中冷落的情形,老榕止不住长吁短叹,大家都不想离开家,可山区收入少,不出山就等于贫困。二十年前,老榕也是被逼外出做生意,否则无法供养孩子读书及家庭开销。老婆在家照料父母及孩子,直到前几年,父母逝世、大女儿从镇里中学考上大学后,为了方便小儿子读书,才举家搬到省城定居。
  人生时时有别离,背井离乡好伤悲。下午,老榕相约与我们一起出山,转道市内回省城家中。临行前,老榕夫妇带着家人在父母墓前跪别,依依不舍的模样,十分同情。挂点的村书记说,生活或居住在外的乡亲,离家时都是这个模样,根在这里,故土难离。难怪外出工作或居住的村民要回家建房子,老榕回老家乡操办女儿婚事,外嫁的女儿要行跪拜大礼告别父老乡亲。
  村长是本村人,本在外做工,被选为村长后,留在家里。他说,老榕算是好的,定居省城,女儿在沿海城市安家乐业。大多数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孩子大了,重走父母外出做工的路子,心挂两头。农村人苦哦,要双倍的付出,在城里和家乡两处建房,才能安居,要付出双倍的汗水,才能乐业。如今,国家投入大量资金,修路架桥,筑屋建村,农村面貌大为改观,环境优于城市,但缺少产业和造血机制,留不住人。没有人,山村连眼前一切都可能褪色或消失。
  一路上,老榕情绪不高,不停唠叨,似是自问,也似是问他人:“祖宗开拓的宝地,养育数代人的乡村,咋就留不住、养不活后人?”无法回答,应该有人知道答案吧!想起当天老榕闺女离家时期待的目光,只求能尽微薄之力,帮乡亲一把,让乡亲们少点离别,离别之时多点欢乐。

          二0一八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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