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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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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山日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180      更新:2014-02-09
文/姚筱琼



深秋。晨雾迷蒙。我像一片染湿的落叶,在古陵县公共汽车站飘荡。
我说出来的地名,售票员吼叫“搞不清”。
我只好闭眼跳上一辆去邻县的破车。
进山。日出。红红如初生婴儿在望不尽的蓝箭上抛来滚去,玩一种不要命的游戏。
进山。日当午。车顶棚有了撕肉裂骨之声,妇人与老人呻吟:晒红了……
进山。日衔山。仿佛一腔血泼尽,染得世界乱红。
我开始考虑和女乘务员套近乎,山风泼悍,晚上跟她搭歇。她就在我耳边清点零票。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她点得认真。我不想开口。
她停止了嘴角牵动,自言白语嘟囔什么,大概是说又要赔上多少多少几角几分。她正上火,我更不想开口。
我突然打消了和她套近乎的念头。下了车,沿溪走就是。有溪,就少不了有人家。我想。
果然车就停在溪边。所剩的人都下车了。我看见一位年轻退伍军人大步沿溪走去。我愣了愣,也快步跟上去。
我们保持一段距离。他在前,我在后。
路与溪开始朦胧,上弦月要上不上。
军用包里有了歌声:《十五的月亮》。
一曲唱完,军人停步。返身,朝我走来。
我立定。眼睛如狼眼,幽幽闪亮。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三步之遥,军人开口。溪峡重复一遍粗重的声音。
“你干什么?是什么人?”
我咬咬牙,反问。
“我嘛,才‘下来’的二等功臣。再走一段,前头有个供销分店,本功臣在那儿屈就。喏,这是邻县某中学请我作报告的奖品,你不说话,就是从南边跟来的特工,我……” .
说着,他伸手在挎包里一按。“你干什么?是什么人?”
我的声音。还有山风唦唦,都很冷。
这是个很会“玩儿”的家伙,不管他。
我直愣愣一挺,绕开他继续往前走。我打定主意,就在前边分店里过夜。叫这“功臣”滚蛋搭铺走人。
我们重新保持距离。我在前,他在后。
“噢?你不愿与本功臣讲话?好,本人奉陪,一块儿进豹子窝。”
果然,脚下路开始分岔,开始大小模糊,黑森森茅草浪潮涌动。
我一屁股跌坐下来,喉咙发哽。
“怎么样?现在坦白还不迟……”
还是那声音,像我冥冥中的父亲。
我开始“坦白”,泪如泉水般涌出来。



那年夏夜,流萤点点,晨空淡如蝉翼。天亮就要离开母校的我们四个中学生,团团围坐操坪,兴高彩烈,玩丢手绢的游戏。捉到谁,谁就得毫无保留地畅谈今后的理想与打算。
一平说他要去当兵。
“部队干一辈子才过瘾。弄得好,碰个仗打打,一夜下来,冲锋陷阵,立功授奖。接着,下连队,去营防,嘿嘿。”
课堂上,班主任看上了初露端倪的你。其实,你不过十六七岁,怎么脸棱嘴角就有了冷峻?有了山一样重的眉,海一样深的眼?你过早地露出锋芒,凛然不可犯了。
班主任认为你这块生铁该淬淬火了。
“樊一平,你站起来回答问题!”
嗬,立起一堵堤,洪潮哗地涌到脸上。说也奇怪,就在此时,你听到一声接一声悠长幽远的鸡鸣,是引颈,还是侧头?你心弦震荡,惊惶于玲珑剔透间颤动不停。
“不行!答非所问,全是一啪啦臭弹,哑弹,熄火子儿……”
好家伙,发落完毕将你晾上了。“忘”了叫你坐下。这时,直杵杵的你脸好红,手指一点就会喷出血来。不过你依旧严肃。公鸡勇于拍翅而你却愿意夹紧两臀。其实,你那四十一码解放鞋正燥热得冒馊豆酱气。袜子也破了不少洞吧?只是你密封得好,从不让人知情取笑。不像班长胡代使,参观大寨回来作报告只会说“大寨的包谷一望无垠,陈永贵穿件白褂儿。”笑得人九曲回肠。你不会失任何小节,闹任何笑话,你天生成的大将风范,未来的副营级,副团级……一大串副字号在你十六七岁读高中时就展开五光十色的花环,在向你招手。
你真有幸。三个月新兵集训完,别人去的去城镇,守的守边关,而你却“补充”到了正热闹的越南前线。刀对刀枪对枪地干起了真家伙。
你说:好!好!好事儿都让老子赶上了!
你一连吼了三个好就不再说话。你开始一步步精心实现自己的伟大计划,战略决策。
南疆的风是灼热的,即使是夜晚也不凉快。长五至十厘米,重零点零二五克的花脚大蚊和你一样,闹的就是傍晚夜深这个雅兴。也许你还用食品袋捉了不少萤火虫将古人仿效得淋漓尽致吧?只是你不是背什么之乎也者臭文章。你在斗胆啃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你在写入党申请书;你在擦那改进后更适合丛林作战的冲锋枪。偶尔,你也冒出“写点子情书”的念头。这时的你,伸出两指默默摁死了脸上正喝得痛快的小生物。血,染红了半边脸,弄腥了手指,那热烘烘的气味就在鼻周围久久不散。你呼吸着血腥气,幻想丛林中有海出现。几点一闪一亮的光圈,罩着一团精灵,在海面上游弋不定。
哦,那是聪明美丽的姬莉从海光中冉冉飘近。你看她的眼睛,那才叫真正的狐狸,不灭的篝火。幽闪幽闪。
一次,我们“生产小组”被瓢泼大雨困在学农基地。眼看天漆黑,一顶草棚远远容不下二十个少男少女。
你提议:以头当伞杀回去!决不在山上过夜。
我一惯爱和你作对,出口就讥讽你。
“一个男生负责一个女生。别困难时只想着自己。”
“对!对!!”
男生一片响应。都想当一回保护神。
可是,话说得响亮,行动起来,却没有一个女生愿意让男生牵着手在夜雨中奔跑。
僵持了半天。姬莉走上前,站到你面前,把手伸给你。我看见,你握她的手时,浑身电击般一颤。可你马上平静,拉起她快步钻进夜幕。
人走尽了,我才恶作剧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愿作黑夜风雨急行军。我想一个人独占草棚,听山风乱窜暴雨横扫,做一夜美梦,天亮再回学校。
不料,半夜你捻着手电,青头紫脑杀进草棚。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别以为你野马一匹胆子大,出事了谁负责?”
“嗬,组长挺负责呀!你滚。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不要你保护。也不要你负责。”
我莫名其妙发火。我肆无忌惮冲你任性。我……对你和姬莉触电般的手拉手多少有点嫉妒。我俩同窗五年,我对你有“那个意思”,可你就是看不出来……
然而,你的好运气来了。
也是一个如炽如烤的夜,也是一大袋幽明幽暗“鬼火”下书与鼻子嗅在一块。
一米六三的老头儿出现在一米八六的你面前。
你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个不平常的日子。一颗流弹划过夜空,拽一道长长的白光将上将级老头儿的脸与他身后的一片丛林照得森亮。
你一挺跳起身来,手脚同一个点子起落。咔,嚓!好,动作很标准,很有刚度,百分之百职业军人形象。
老头儿嘴角颤动一下,算是笑了。刚才,他正好偷袭了你枕下的巴顿隆美尔以及入党申请书。老头儿看准的人不会走火,他会往心里记你个烂透。
就为了这神圣一笑,第二天冲锋号一响,你头一个迎着枪林弹雨扑上前,也头一个满脑涂血倒下去。
子弹在你平坦宽阔的脑门划一道横线,想揭开这毛绒绒的盒盖,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神秘玩艺儿。
后来,盒盖盖上,留下了一条粗缝。
你说:这是一道美妙的少年抬头纹。
就是这道大智大慧的“抬头纹”让你提前进入军校。听说三年出来,起码是副营级。哦哦,多么叫人思慕的副营级,多么叫人艳羡的十九韶华哦……可是,半学期未到,你又一次静静躺倒在桌凳上,校军医检查,宣布你得的是“战争后遗症”,已经光荣了。



姬莉她想进工厂织布。
“织出来的彩色比天上的云霞还要美。白的白如雪,红的红似火,蓝嘛……”她说着,瞟了樊一平一眼,“就像海!”
莉莉,你以为歌剧《出诊路上》的主角非你莫属?你错了。我把主角让给你,是迫于某种心理压力,因为,樊一平和田继承都愿意亲近你。三比一,我形如孤雁,太懂得什么叫自尊。但我料定你不是演英雄人物的料。你的气质只适合跳舞,而且是那种“白鹭从莲蕊中轻步漫出”的梦幻舞。
先排着看,万一不行撤下来!
我在心里默背着整个剧本的台词,背着这个得意打算。
你太浅薄,一点看不出我的用心,和田继承打打笑笑,直闹到彩排的晚上。
“蓝光。田继承上场!”
好。田继承挺卖劲。一场戏演完,他是铁心和“阶级敌人”结下了缘份。
“红光。姬莉上场!姬莉怎么啦?”
我在幕侧指挥失灵。红灯泡往前台扫了三次,你才憋住笑冲出后台。
“嗤——嘻——”
亮相完毕,与“敌人”照面,你“噗哧”一声笑起来。
“姑奶奶,这会儿你还笑?”
“敌人”站在你对面,压低声音提醒你。可你竟出手捣人家一拳,笑死过去。
“姬莉你搞什么鬼?混闹!”
我冲出侧幕,气直了嗓子喊。突然,台上红蓝灯光齐灭,台下不知谁喊:滚!七甲班。小俩口打架,不成体统。
“撤下来!”
我一声令下,近乎歇斯底里。这时,灯光复亮。我看见一直沉住气在后台等待出场的“民兵连长”亮相了。由于化妆,樊一平的双眉比往日更陡更峻,云山重叠,几乎挤碎了我的灵魂。
我气急了。心想:我撤换姬莉与你什么相干?你就激动成那样子……
我当时的样子很可怕吧?然而,我镇得住一平却镇不住你。你肩背一缩,冲我扮一个怪相“妈呀,好凶……”兴许是笑软了,你想抬腿就走,可脚不听使唤。于是,你只好轻飘飘一步一晃,那步态,醉极了疯极了一般美,真个烟视媚行,勾魂摄魄。
你走了。整个舞台静场。我冷眼找一平,一平侧开脸,他还不敢和我正视。这说明他心中怵我。将军怎么样?将军同样会败给女人的。我好得意,嘴角一抖,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不好收拾,只好转向台下致歉:对不起,明天晚上见!
明晚,只怕是个暴风雨之夜。我这样想,很可惜刚才的笑没有留到明天。
第二天,演出第一个节目就是《出诊路上》。
你仪态万方地端坐台前,眼和脸全是似笑非笑的神态。这神态分明在嗤笑我:真开心!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红光亮。该我上场了。好姬莉,这台戏,你慢慢看吧。
哦,别惊奇!我只喜欢看你笑时生动的脸。那木呆表情,留给未来的婆婆吧。
对,你得挺着!不要时不时以手遮脸掩盖你内心的尴尬和窘迫。
你嫉妒我台词烂熟,功夫到家么?告诉你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哟。
怎么,你走了?走得那么匆忙? 慢一步,泪水将洒上看台,落在胜利者脚下……
第二天,你没来上课。
我看黑板歪斜,所有来上课的老师都是一幅倒脸。
第三天,还是没来。
我看见一平的眉一直蹙着。我的心淌过一丝酸苦,阵阵绞痛。我知道,我刺伤的是两颗心呵。小时候,妈妈教导我:弄坏别人东西可以补偿,刺伤别人的心就无法补救了。
第四天,你才来。
秋水般明亮美丽的眼睛打上了雪白的纱布。噢,你把眼情哭坏了?我真不知道你哭得这么厉害,这么伤心。你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平时隔远了看人好费神,只得微微眯起,别人说你轻蔑人,只有我清楚,你的眼睛有毛病。但我嫉妒你这种朦胧神态更超脱更迷人,我就不愿点破,啊啊,莉莉,早知胜利的滋味是这样,说什么我也不会指示别人关掉红灯,将你从黑暗中撤下来。
你低头从我面前娇怯地走过,我闻到一股晒蔫了的合欢味儿。我侧转脸,也想哭了。
泪水哗哗流个不停,我怎么也不相信一平就这么默默离去了。我想,一定是部队搞错了。怎么只给我来函,而不给你去信?
星夜疾行五十里,我从林场赶到你家,天刚亮,你正在窗下晾一方洁白洗脸毛巾。清风里,你在唱歌,那是一支无忧无虑的曲子,好跳跃,好轻柔。
我就靠在不远处电线杆上,头随电波嗡嗡响,心里有一 个悲声:他死了……他死了……而你,却在唱……歌……
我没勇气上前。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一平的死因。我更无法解释部队为啥给我来函。而你,才是他的恋人。
一切都错位了,阴差阳错。
我悄悄按恋人的做法,将自己有的一平信件和照片深埋于长青树下。听老人说,还要点一柱清香,烧几张纸钱,唤他灵魂回来,不然,他的灵魂会一直苦漂他乡。
我照老人的指点做了这一切。这样做,我隐隐约约有种夺人所爱的负罪感。但我更在意的是,我有一种做了鬼妻的感觉。
直到这时,我才痛彻心肺地明白:什么叫爱。什么叫爱得越深越残酷。
冷风侵骨,长天呜呜饮泣。我不知道姬莉你是不是也在这个时辰做了“鬼妻”? 但不久得知,你知道樊一平的死讯后,用刀子在手腕上抹断了血管,血流汩汩,以至好多年过去,你身后那棵长青树一直生长着鲜红的枝叶……



捉到田继承时,田继承往操坪中傲然一站,仰头望天,半晌不说一句话。
都以为他又要作诗,胡诌什么: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我听夜如泉水一般流得叮咚响。久久地,他说:“我愿长夜宁静;我愿如此坐个永恒……”他伤感。他想念母亲了。天上月,那么遥远,近一点儿,他会抚摸一下她的脸盘。他常常因自己冒出的这个傻想头发痴,发怔。
哦,继承,你本来叫田靳林,供销社失火,你妈为抢救国家财产,在一桶爆炸的煤油堆里烧剩一颗红心,用纱布裹了,搁在授奖台上,追认为中共党员,同时,区政府命你这长子改名为田继承。
可我看你怎么也不像是英雄先烈的继承人,你古怪荒唐,就像一只发条没上紧,蹦跳很不规则的玩具狗熊。
“哈哈!陈永贵穿件白褂儿……”
静静的自习课,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教室就爆炸了,班主任匆匆赶来,气歪了脸,指着全班臭骂。而你,两眼眯眯,似乎迷朦中痴想。一脸愤怒的班主任被你肆意幻化成张三李四或枯柳残荷向日葵。
怪不得樊一平说你是染缸里的白布。
怪不得姬莉咒你死时打三天三夜的长吼。
也怪不得我雪上加霜给你个“阶级敌人”干干,什么脑热抽风,口含烧萝卜,你平时干起来挺玩命的。
毕业之夜,你闹够了,一本正经组织人。
“我们来一次小组游吧。第一站,我家;第二站,莉莉家;第三站,樊兄家。最后一站……”
你又用那种微眯的眼神看我。我怕你将我也肆意幻化成残荷枯柳向日葵,赶紧点头,表示愿意以我为结束,句号省略随便。
你笑了。门牙洞处,只有小老鼠往里钻,尾巴翘在外面,我想伸手扯它出来……
七年之后,我蹒跚走近想象中的铁栅门,你也一步步向我走来。不近不远,两双管教的鹰犬眼睛正好一双分配给你,一双落在我脸上。灿日下,我突然明白,你是囚徒。而我,正是冒了一个我最不愿冒认的身份,一次次来监狱看你。
好在你一惯光头,我熟悉。差不多都是老样子,你冲我笑一笑,门牙照样有一个洞,洞里盛满金丝丝阳光。
不明不白欠下你的债,我只想杀死你这个债主,然后再去逃生。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你,不想说话。这些年,什么苦活我都干过,唯独觉得说话最累人,在林场,几次深夜,我的门闩被人撬开,天青月朗,来者一眼看见我手握砍刀,一声不响站在床前。眈眈相视,终是来者慢慢弯下腰去,哼一声:肚子疼,找点十滴水。
我习惯了一声不响,久久与人对视,狼与狼互相啃噬,最后,听失败者哼一声,肚子痛,找点十滴水。
我和你也这么对视着,眼不眨,两团绿光幽亮。
你火了,跳起来骂:
“吃饱了公园里看猴吗?莫名其妙!”
我愣了愣,半晌才明白,你是囚徒,不是撬门者。
撬门者在前,你在后,手拿棒子准备随时往人家后脑上砸! 我真不明白,别人撬我的门你干嘛要砸别人的脑袋?难道你不明白把别人脑袋砸碎了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转眼,你又笑了。
你看见我从袋里往外掏好吃的。
在我眼里,你又成了债主。于是怒火中烧,将手中的物品劈面朝你砸过去。
砸过去,“砰”一声响,即刻,红的白的全往外流。我手握砍刀扑出门,明白“十滴水”已不够用了。
“快走吧,你……”
我方寸乱极。深憾失去了又一次“治病救人”的机会。
“我走,你就完了……你会坐牢,受一辈子苦,甚至抵命……”你很镇静,第一次发现你说话没有大舌头,也没有含烧萝卜。
“你是为了我……我……”我想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但我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着我,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如果从樊一平眼里透出来改多好。该死,这时候我还想这个。你说:“我很自私,我不愿我们这个四人帮只剩下我一个……我想,即便只能剩下一个,还是剩你好……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女人,留着女人在世上,好发人。”
去,去你的。我实在不想听你贫嘴。但我终于哭出声。哭声引来了好多人……
好多人都是来贺喜的,多是你的“牢友”。有诈骗犯,经济犯,还有流氓,五毒俱全。他(她)们和我一样,庆贺你十年徒刑只坐了八年。
“如果你不嫌我是个劳改释放犯,就跟我一起开片小店,当个体户吧。”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好得意。你不再眯眼咧嘴,只是嘴角常笑。那笑,又使人觉得你在玩弄心计。
“总比一辈子待业强吧? 再说,妈老了,我们总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就称我妈为“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想:这世界还没死到只剩下你和我。即使只剩你我,那也得滚两扇石磨下山,看看能否碰在一起,撞出火花。
第一次探监回来,我扑在妈妈怀里痛哭。我哭我受到的白眼,受到的猜疑。妈妈也哭,她哭你小小年纪要坐十年监狱。
妈说:一心一意等他吧。等他出狱,嫁给他。
欠债还债,好你个田继承……
我哭得天昏地暗。我又想起那个埋了一平又埋姬莉的日子。我说:我心灵荒芜,只剩两座坟墓。
你劝我:逝者如斯……还有我哩。
你太诚恳。而我,却从这时开始恨你。我恨你心怀叵测,十足的狡猾渔人。
“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我说,我做了十年精神囚徒,也该释放了,再见——”
说完,我头不回地走了。



我在澡盆里洗脚,头垂着,一动不动看自己的脚趾。听人说,大脚趾长,先死爹,二脚趾长,先死娘。我看我脚趾排列整齐,并没有谁长谁短,因此,我断定父亲没死,而是活着,活在地球某一角。
“妈,我爸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是我二十六年来头一次这么唐突我妈。我的语气是不怎么软和的,大有“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子”或“他是不是流氓骗子死刑犯”之潜台词。
我看见妈吃惊地张大嘴,嘴唇抽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年,七十岭一带瘟疫猖獗,人死寨绝。你爸是医生,出身不好,便主动要求进山去了……”
妈说得很淡,一个故事不完整,讲得也没劲。而我却惊呆了。
哦哦,原来我有爸爸!并不是梧桐树下拣的凤凰蛋,妈妈用九十九个日夜捂成的小姑娘。
爸爸是医生,怪不得我继承了“治病救人”的秉性。
出身不好要什么紧? 现在不是成份越高越吃香吗? 找他回来,说不定还能弄个“主治医师”或“科室主任”干干。
那我也就可以进医院做临时工或顶班了。
我死都不干个体户……
“后来,政府有命令,去那里的人,只准进,不准出。包装箱一样,一古脑儿封在山里了,这么多年也不知是死是活……”
妈终于叹一口气,脸上飘下一滴冷泪。
我心一下子被人抓紧,抓紧,突然松开。
“我要去找他!”
我痛苦得浑身乱颤。
“不!你不能去!说不定他早死啦……”
“死了我也去,去那里结婚,发人!”
我想起田继承的话,我不说“生孩子”,而说“发人”,我已经满腔悲愤,咬牙切齿了。
说完这话,我直杵杵顶在世上,心灵一片死寂……



风呜咽,草虫泣。
我的声音低下去,静夜中只剩下军人的录音带“唦唦”空走,唦唦唦唦,唦唦唦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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