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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路无人售票车(上)

作者:纪尘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917      更新:2013-10-28

 
引擎


       这将不同于以往。
       因为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渗入了一样东西:安非它命。
       在这样东西的参与下,这个故事便省略掉许多冗长的对白,而让一切变得简单、直接。
       你只需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窗外的那辆车,便已进入故事中心。
       那是辆藏青色的,喷着大大女人胸衣广告的车。当你看到它,那么,你的身份也开始改变。你将从舒适的沙发或柔软的席梦思中站起,抛开手中的美酒和怀里的女人,走到街上来。
       这时,所有这些游荡在街道的人,便拥有了一个共同身份:司机。
       不要嘲笑这种说法。虽然在白天,你有可能是一位教师、一位银行职员、一位兽医抑或一位夜场女郎,但现在,你只是一个司机。开着自己宿命之车的司机。只不过这身份在太阳下,习惯被隐藏、摒弃或是遗忘罢了。
       人们常说夜晚是祥和的。因为睡眠。因为睡眠中的梦。然而,黑夜也滋生另一些东西:欲望、罪恶、疯狂、及至毁灭。
       这个夜晚,若你不幸看到那辆车,那么,你的身份将被迫改变,你灵魂的某个部位将不可避免地被牵扯进来:观望、参与、溶入,直至最终如同那些玻璃,在飞滚的车轮下撕心裂肺地碎裂。
       这是关于一辆车的故事,是关于无数在街上游荡的夜魂的故事。这故事的结局只有一个:毁灭。彻底地,毁灭。


       不要以为能把车开到这种速度的只有男人。别搞错,看看那个司机,那个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把着方向盘的司机,黑暗里的一头短发以及放荡不覊的神态会让你误认为那是一个男人,一个酗酒飕车的混蛋。若你有耐心一些,若你的目力再好一些,你会发现,那是个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我。就是也许会在明天的报纸出现,那个被夸大的艳情故事的女主角。
       在你认出那位女司机的时刻,车轮碾碎了第一个酒瓶。夜很静,因此,玻璃的碎裂声也就特别清晰。我想象那是S的心脏。这想象让我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于是,车轮在这种快感下又碾碎了第二只酒瓶。
       我的阅读者,不要急,S现在还不会参与进来,至少在车还没坠入黑暗的深渊前,他不会。深夜的街头只属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属于那些从来看不到黎明擦净最后一颗星星的暗淡光芒的人。
       不过,尽管S还没出现,我却一直坚信我们是天合之作。这天合之作就是那两只破碎的玻璃瓶——是的,这就是我们。我和S。我们都有一颗黑色的、必须被碾得粉碎的心脏。
       这是辆堪称完美的车。在长达三十六年的人生中,有整整七年,我都是在上面度过的。我熟悉这辆车的每一个部位和零件,包括软座下那颗隐秘的螺丝钉。现在,这颗钉已开始松动并凸出基座,而一桩隐蔽长达七年的完美罪行,也将随之宣告终结。
       在此,我得先回头说说七年前在这辆车上发生的一件事。
       没有人能把那位留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和那位面孔透着纯真、发髻梳得丝一般光滑的年轻女子联系起来。我记得,那个站在我身后的肥胖妇女,用怎样一种很不高兴的语调低声说:“简直就像和他的女儿结婚一样!”不错,当时每个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这两位乘客绝对是一部拙劣的情色小说,即一个穷得没有嫁妆的姑娘,嫁给了一个富翁。这老头有钱、吝啬、且喜欢年轻女子。在我们看来,现实里,任何一种爱情都不可能达到如此程度。我曾无数次透过反照镜,力图想从那位老头的脸上发现某种邪恶的迹象,某种没伪装好的心满意足,但是,那张脸却表现得像我所看过的书籍中的劳动人民的插图一样,既朴实又坦真。
       就是这位被无数目光窥视的长胡子老头,在某天,我拉开引擎、转动方向盘之即,在座位上悄无声息地寿终正寝了。而他年轻的妻子——那个所谓的金钱牺牲者,则趴在敞开的还在公路上疾驰的玻璃窗上,不顾人们的强行拉扯,下死力挣扎着要往下跳。那哭喊声真可谓撕心裂肺,以致整个大地都跟着倾斜起来。而车上的那些人,那些早经历过生离死别,心智麻木迟钝的人,在如此一个哀恸欲绝的年轻美女面前,一个个也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她趴在窗口激动异常,一边用响亮的话语高喊:
       “让我跟他一块儿走!让我跟他一块儿走!”
      这喊叫声仿若一块块玻璃碎片,在整座城市落得纷纷扬扬。
       “也许……也许她是真的爱他……”这是当S慢吞吞地踱上车,并往铁皮箱投下一枚咣当作响的硬币时,我脑海里闪过的一句话。


方向盘


       我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哪怕今天这趟车比平时早到了半个小时。我的没有耐心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事要急着赶路,而是,我不得不接替上面那位司机的位置来进行下面的叙述。
       我厌恶叙述。尤其是这种充满酒的呕秽物味道的叙述。
       可就算如此,我还是必须参与到这个故事中来。因为我是这个站台惟一的乘客,惟一的目击者。
       我认为这辆车明天会见报,或是,这辆车的司机明天会见报。开始,我认为见报的原因应当是酒后驾车,但当我走上去,便觉得也许会是别的一些什么。
       当然,我认识那位司机。我每天都能见到她。因为每天我都在这个站点等待。
       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个终日浪荡街头的落魄鬼,那么,在这个时候上车无疑是最佳选择。这时不仅万籁俱静,还可以免费做一次短暂的城市观光。前提是,205路无人售票车。
       我认识那位司机,也认识她那位总是在深夜出没的情人。七年来,我一直混迹于这座城市,从中山路的垃圾场到北大路的野鸡巷,从秀林湖的情人桥到良凤岭的仙人洞,我在不计其数的角落里看过不计其数的人生,当然,多半都是些被光天化日藏匿起来的人生。
在黑暗中生存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就是给了你一双狼的眼睛和狼的嗅觉。
       这一站,我将从一种声响来展开我的叙述。
       那是一种罪恶的声响。就在车最后排的座位上。这种声响我曾在野鸡巷听过许多回,不同的是,那些声响里通常夹着男人的浮声和女人的浪笑,而这里,只有喘息。那是种很急促很亢奋也很可怕的喘息,它使你血脉驰张同时也令你毛骨悚然。
       那是男女的交媾声。一种能将你的各个感官刺激到最大忍耐极限的可怕的交媾声。你甚至不能用“情欲”这两个字来形容。若非要说,我会说那是一种对抗—— 一种达到极至的两性间的对抗。或许要将这种声响从一种道德背景下离析出来是件相当困难的事,但我还是得试一试,用我的习惯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试一试。
       我说过我厌恶叙述。特别现在,我发现自己的叙述在熏天的酒气里竟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可笑的同情味儿。“同情”是所有方块字里最令我讨厌的一对组合,我讨厌它就像讨厌那个压在司机身上的男人,就像那个司机讨厌我。这个词组在我们的教育里通常会披上那么一种看似温暖的颜色,实际上,它给我们的是一种更为孤单的感觉。它只是被同情者头顶上的一筐废纸,全然不能抹去隐在你内心深处的黑森林。更讨厌的是,在这个词组笼罩下,有一些情感你连理一理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便只好又往废纸篓里加上一片纸屑。

       这是一趟奇怪的车。我想整座城市,只有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傧仪馆。也就是这辆与死亡的黑色完美联系在一起的车,成全了这桩完美的罪行。
       我知道她讨厌我。自第一天上这辆车时我就知道。被人讨厌于我来说是件很平常的事。我之所以在这个站台悠转,之所以明知会被讨厌还要走上去,一切的一切,仅仅因为我想知道,这个每天在深夜将车开到傧仪馆的人,女人,是什么模样。
       坦率地说,我有些失望。这是一个长相毫不起眼的女人,而我心里渴望的是至少能用一些优美的语言、哪怕有所夸大其辞地来形容一下我的女主角。我想若那样,人们便会对我的叙述感兴趣一些,或是,心理因为暖昧而更投入一些。要知道,漂亮的女人从来都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对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人们会心甘情愿地花掉自己宝贵的金钱和睡眠。
       这女人不漂亮,甚至还可以说有点丑。她身上几乎毫无动人可言,只有一点——眼睛。这女人有一双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美丽的眼睛。其实若用惯常的审美标准,这双眼睛也不够完美,至少它不够大不够明亮。我指的是——她的眼神。那种,只需望一眼就能将你的灵魂焚毁的绝望的眼神。
       那女人抬头望了我一眼,脸木木的没什么表情。这时,我才发现这趟末班车上还另有一人:一个正在拉裤子拉链,走到司机面前并给了她一个看似很甜蜜的吻的男人。随后,那男人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慢慢地踱了下去。

       对于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却又试图用一种小说语言来叙述故事的人来说,最
       好的方法就是将你的大脑放进兴奋剂里浸泡一下,因为在这类故事中,总得有点什么神秘的东西,就像安非它命,就像服用安非它命后那些致命的幻象。这时,再说堕落是件多么愚蠢的事,生活在这样的叙述里,仅限于一个小玻璃瓶,仅限于那些无休无止的幻景和无休无止的爱,性爱。
       你服下了那种白色的小药片。体内红血球在腾升,肌肤燥热,而手指,也在热焰的冲击下微微发麻。这个时候,你便拥有了毕加索的天才和达利的超现实智慧,当然,也许人们对你这样一堆城市垃圾的叙述不屑一顾,然而你不在乎。你从不在乎是否会把那些愚蠢的头脑搞乱。你坐在傧仪馆冰冷的石碑中,勇敢地继续着自己的天才行径。你把大脑里那些瞬间的波段收集起来,就像阎王收集熠熠粼火。这些粼火有如迷失方向的河流,被生者推移到某个荒凉的河岸,并在那里长久等待着,然后依次闪烁。
       我从没有和我的女主角交谈过,就如同我从没有往那个铁皮箱里投过一分钱。奇怪的是,每次我上车,她除了抬头冷冷地望我一眼外,竟也从不曾撵我下车。后来我想想,她之所以让我上车,之所以用那么一种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望我一眼,不是出于怜悯或是疲劳,而是,她的绝望需要有人阅读——哪怕这个阅读者是一堆垃圾。也正是这,使得这辆车永远都会在这个站台停上一停,而那扇车门,也永远在 “您好,这是205路无人售票车”的柔和女声中为我敞开。
       这是趟绝对守时的车,就像那女人绝对忠诚的等待。这等待在如今的我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暸。不需旁敲侧击,仅从她的眼神,从车后座发出的颤抖呻吟,我便清楚,这也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是一个依赖那种可怕的药品从咽喉蹦跳跳地进入肢体和大脑生存的人。而她的情人——S,我敢肯定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结婚,他只是用一种叫做“爱情”的药剂来处心积虑地驯化她,只是要这匹马心甘情愿地等待他手中的疆绳。他成功了。至少七年以来,这匹马都一直秘密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一直处于一种受他管制却永远不被承认的状态里。
       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黑,她也依然每天在这个时刻穿行。只为了那个男人的一个电话,一声召唤,然后,她便开着她的车,到这里与他进行交媾。在车上,在寂静的站台,在黑暗的最深处,一次又一次地,交媾。而S,那个每次都掐着点前来与她相会,掐着点投入这个性游戏中的看起来很有些气度不凡的男人,我有时都会惊奇于他竟有着如此神奇敏锐的目光,竟能在这个女人身上找到自己的性和谐。她丑,他清楚这点,她丑,她也清楚这点。
       车比平时早到了半小时。205路无人售票车。
       这是从没有过的。从没。因此,之后发生的事,我确信,一切都是预谋好的,甚至也许预谋了整整七年。
       车停了。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我习惯了那个男人摇摇晃晃下车的身影,习惯了那片被隔离在延绵不绝的呻吟声后的风景。一直以来,我、女司机以及S,就像三个互不认识却又心照不宣的幽灵,以一种交替的方式在黑暗里转流显现。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默认和接受这种存在。   
       我从没想过要在他们完事前提前上去。
       但今晚,门却开了。车刚一停,门便开了。
       显然,这是她有意这么做的。在黑暗中,在那个对一切尚浑然不觉的男人身下,那双眼睛对我透出了这个秘密:她邀请我上来,邀请我观摩并加入到这场激烈的对抗性游戏中。
       扶手被挲得通体镫亮,仿若一种古老得发烫的地衣,带着某种沉重的气氛,原始、幽暗而又充满一种奇怪的勃勃生机。这是情欲的气息——早在七年前就已潜藏于这辆车上的气息。
       他们在做爱。她赤裸的身体就像一条吐着腥红信子的蛇一样剧烈地扭动。她全身颤抖。她大汗淋漓。她的声音低糜却又震耳欲聋——就像一个白痴流着唾液紧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见流血绝不松口。
       她在他身下,可她的眼却一直盯着我。紧紧地,毫不松懈地盯着。
       在如此一种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迫切注视里,我所有胆怯的回避都将成为徒劳。我不否认当时几乎想立即转身逃离。因为那是一种如同秋天的黄叶般美丽而绝望的颤动,是一种别人看不见的孤寂——预示着死亡的孤寂。那双眼睛就像抽象派画家描绘的那张有着多重景象的孪生子的脸,一面呈现出枝繁叶茂的盎然,一面又是残株遍地的荒凉。在那里,你找不到一丁点的爱。她仿佛从来都没爱过那个男人,仿佛从来都像今晚这样——只将爱置于一种迫切的性需要之下。在这样一种注视里,你的灵魂从试图维持理性的那一刻就已别无选择地开始了堕落。不仅堕落,还不可避免地随之步入一种野蛮——毁灭的野蛮。
       门开了。关上,又开了。
       我转过身。
       我开始了大口大口的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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