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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路无人售票车(下)

作者:纪尘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075      更新:2013-10-28

 
油门


       当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想起了以前常做的一个梦。
       那是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一辆藏青色的车,停在大路旁,无数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上挤,奇怪的是,那辆车没有任何标记。“这是要去哪里呀?”我问。“嘘——”一个高个子女人竖起一根手指,神情诡异地对我做了个手式。就在我也跟着往上挤的时候,车开动了,我一下失去平衡,坐到地上。“等等我,等等——”我挣扎着起来并焦急地大声喊叫。这时,无比惊骇的一幕出现了:大地倾斜,泥土松动,车一点点地向下坍塌,大片大片的木板从天空落下,覆盖了大地,而那个女人,在最后一刻,微笑着朝我扔下一张名片:傧仪馆……
       天那么热,热浪一阵接一阵,远处工地上工人的喊声和电锯声使它更加剧烈,更加弥散开来。
       “傧仪馆向我发来它的邀请……” 当那个男人经过鲜花店时,这句阴森森的话一下穿过我的脑海。
       电锯声停止,热浪也有所消减。可是,当那男人转过身并朝我走来时,电锯声重又响起。他不紧不慢地走,而我的恐惧却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强烈。我有一种被追捕的感觉。天地那么大,可我却无处藏身。
       这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藏青色的。它在那男人身后缓缓滑行。
       电锯声响彻云霄。
       我的嘴唇越来越不受控制,我一边神经质地喃喃叨念着那句话:“傧仪馆向我发来它的邀请……”思维一边开始了可怕的延伸。我看着那个男人,突然,我看到他的身体被车子碾过,看到他横躺在街道上,浑身是血。我因这一可怕的景象而浑身发抖——那张方形的脸在我惊恐的注视下,渐渐拉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有着长长花白胡子的老头。
       我开始了不顾一切的喊叫,风很大,街道空寂无人,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呼喊。我饱含泪水,焦急地呼叫,脸庞因为哭泣而抽搐变形.我完全被这悲剧性的情感穿透了。
       但是,很快,我便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感到吃惊:车停在原地,男人毫发无损。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宁静、安然又充满自信。我终于看清了他的侧面,我发现,原先我以为是胡子的,其实只是围在他脖子下的一块方巾。
       那是一张绝对陌生的脸。

      事实上,这种将一个陌生人跟自己爱人的模样混淆起来并发生灾难的情况,已不知在我身上出现过多少次了。虽然每一次都被证明是臆想,但每一次,还是让我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死亡。
       如果读者还有一点记忆的话,该会记得七年前发生在205路无人售票车上不幸的一幕。那天,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死了,而那个趴在玻璃车窗,悲恸欲绝的年轻女人,就是我。
       我是个忠诚的女人。至少从那天起,在人们眼中,我便从一个让人鄙薄的金钱结合者变成了高尚的爱情执守者。这是死亡带给我的荣耀——我丈夫的死亡。爱情的死亡。
       是的,我也为自己昨天上演的那场闹剧感到懊恼。我懊恼,却不责怪自己。自爱上我丈夫的那一天起,我头脑中便有了万一他死去的念头。这念头让我在每一个醒来的早晨,都会带着近乎虔诚的态度去端详他。每一次,在头几秒,我都会产生茫然的感觉:在我面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让人看了觉得极不舒服的脸。无疑,那个躺在身边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但是,他跟我所熟悉的爱人并不像。他的脸显得极其苍老,而目光,总如某个就要死掉的人一般对我充满古怪的敌意。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简直让人受不了。于是,我便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一边抽泣,一边不断地呼唤:“我的爱,我的,我的爱。”
       浴室里水的声响惊醒了我——原来我的丈夫并不在床上,而我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种类似梦境的幻景。我走到门边,就像一名想窥视别人隐私的人一般,用疯狂的注意力观察着他:他正俯身在洗脸池上刷牙,一小片白泡沫沾在了长胡子上,他用毛巾将它们擦掉了。一切,他做得是那么认真,那么细心,这情景不禁让我释然了。
       可是,到了夜晚,一切便又都改变。他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都不是我所习惯的:比我熟悉的要慢得多,虚弱得多。早晨在浴室里,我找回了自己刚刚在夜间失去的人,而到了这一天的尽头,这刚找回的人又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毫无疑问,我爱我的丈夫。这个男人,有钱、正直、和善,这都是他的优点。但这些别人眼里的优点我都看不到,我只看到他身上的一个缺点,巨大的缺点,那就是:他不爱我。
       我美丽吗?美丽。只要是七年前见过我的人都会这样说:美丽、端庄、高贵。他们看不到我的卑微。爱人是卑微的,很卑微的,如果对方不爱你。
       我这么说绝非恶意杜撰。如果你的丈夫在睡梦中呼唤的不是同床共枕的伴侣而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么,相信你便会认可我的说法。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你永远都无法取代和战胜那个名字。因为她已死去。谁能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强大?
       在外人眼里,在一定的时间地点之内,我们的婚姻是美满的,而在这些之外,一切的美满都被绝望摒弃了。
       自第一次听见丈夫梦中那充满深情的呼唤后,我的大脑便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想象。这想象有时是关于他身体的历史:它一直淹没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之中。这女人充满欲望的目光投到它上面,将它从繁星一般的无数人体中拉出来,独享、独占。直到有一天,那双目光熄灭了,于是,这具浸泡在火焰中的身体渐渐变得半透明,然后透明,最后变得看不见了。就像一片微小的虚无在夜间行走。这虚无在黑夜碰触到我,并游经过我的身体……
       这想象让我产生出莫大的痛苦,以至他怎么说爱我,说我美,都没用。他那为另一个女人消失掉的身体无法给我慰籍。我要的是那爱情的目光。使我成为惟一的爱的目光。
       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比他更甚的虚弱。这虚弱侵入我的躯体,并成了生活的惟一。我对幸福不再感兴趣,对我而言,再没有了加糖的咖啡和黄昏里漫步那样的东西了。我面前只是一片沙漠,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今天,我长达数年的臆想终于随着一张报纸断裂。那个男人,昨天被我注视过的陌生男人,死了。确凿无误。
       报纸上说这是一桩蓄意谋杀。“谋杀”,当我看到这个词时,没有人知道,我心底漫升出怎样一种巨大的幸福,它如浪潮般向我袭来,将我淹没。这个词让我生出幸福,我只能问自己这意味着什么,答案很清楚:这意味着我洁白无瑕的生命将永远地成为过去。是的,摧毁现实是生活的惟一救赎。在我的头脑中,这摧毁的工作,就是抽屉里那个极小极薄的玻璃瓶——阴险而粗鄙的安非它命,让人陶醉令人惊惶的安非它命。我的肉体将因它得救,可它亦将彻底失去。未来的岁月,我将失去曾经的身份——“我”不再是我,而只是一个陌生人。是的,我生命中的一切历史将不复而在:好妻子,好女人。而我的眼睛,那曾经如此敏锐如今却因为兴奋剂正以惊人的速度枯萎的眼睛,从来就不曾看到过秋日绚阳……

       这不是惟一的一桩谋杀。这辆车,205路车,早在七年前就有过另一桩谋杀。
       大厅里弥漫着愚蠢的空气。
       在这段以疲惫、尘埃和无休无止的审讯为里程碑的日子里,我——城里小有名气的律师,经过了一段精神沮丧期,不久,又经历了一段更为可怕的精神抑郁。我要么默不做声,要么嗓门儿叫得又高又尖。我时常在昏昏入睡之际被法官突然提高的声音惊醒(就像在梦中被汽车那强有力的颠簸弄醒),然后便看见茫茫天地间那条冷漠的地平线……
        “S死的那晚,你们是否发生过口角纷争?”
        “据医院提供的资料,你曾长期服用一种叫安非它命的药品……你的家族中是否有人得过精神方面的疾病?”
        “有人说……你光着身子……在两个男人面前……你是否从中得到许多的快感?”
        “那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他。”
       这时,我看到“犯罪嫌疑人”——那位女司机的脸突然因内心秘密的快乐而粲然。
       我的心再次膨生出巨大的幸福。是的,是她而不是任何别人,用一种冷酷的快乐把我从漠不关心中解放了出来,使我重睹了那个疯狂爱情失去的天堂。只有通过她,我才能有怜悯之心。这怜悯完全是一种个人化的、被她的遭遇所感动的方式:我想象我们有了同样的遭遇 ——身体被虚无的欲焰炙烤得遍体鳞伤。
       一枚锈迹斑斑的螺丝钉从被告席跌落。
      这是位于司机座位基底的一枚钉子。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
       “要么你就把它钉个结实,要么,就连根拔走。”
      她拔走了它。就像七年前我将那盒硝酸甘油从丈夫的口袋里拔走一样。

       城市的夜晚凉悠悠的。我步行五里路回到家。洗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缩得极小,而那个蜷缩得更小的心脏旁边,正有一个水滴在又麻又痒地蠕动……一时里,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似在跌入深渊前正踉踉跄跄地摇晃。几分钟后,我战栗地从床底摸出了一个小玻璃瓶……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沉很沉,就像木头一样。


四个轮子


       我知道,今晚会发生些什么。
       燥热的天气总会发生些什么。一定会发生什么。
       我突然想起柳,想起柳的红晕。
       那是一个灰暗、带些忧郁色彩的夏日,据说那天205路公共汽车刚刚经历完一场灾难:一个老头在车上心脏病突发,死了。听到这消息时,那辆倒霉的车正好抵达花店门口,而我的手,则刚刚离开那位风骚的老板娘的屁股。
       对于那个死去的老头,我一点探究的兴趣都没有,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就像每天都有人生。我感兴趣的是,车上的女司机。
       说实话,女司机并不是那种一下就能勾起男人欲望的女人。她的四肢太长,关节太粗,下颌太坚硬——但,她脸红。红得美轮美奂。那红不光是脸颊,还有耳朵,脖子,以及上衣敞开的所有可能的地方。虽然当时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脸红,可就是这片红晕,决定了一切。几秒钟后,我毫不犹豫地上了车,而手中那枚挲得温热的硬币,在滚落的一刻,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清脆声响。

      今晚会发生些什么。我一面走一面这样想。
      街道寂静得不可思议,路边不知名的黄色小花令人惊颤地开着,带着冷冰冰的娇艳。我站站坐坐,坐坐站站,最后蹲在傧仪广场的地洞口——那里正有个小号手在孤独地演奏。只见他神色忧郁,目光越过同样孤独的树顶望向敞开的天际。乐声缓慢低沉,久不久便若有所思地停一下,过好一会,才又继续响起。当音乐转入第二个和弦,小号手突然激动起来,他头朝前,长发甩向后,滴滴汗水使金属光反射到脸颊,看起来怪异极了。
       突然,一个长长的高音过后,乐声戛然而止。小号手摇着头,显得如此疲惫。他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迎面走来的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只低头呜咽起来。我感到头脑一阵迷乱,那呜咽声像是有种异乎寻常的空茫、恒远。我突然那么渴望进入那境界。是的,那低沉的哭声比音乐更奇妙,更难以言喻,仿佛并不是从耳边,而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它有如一曲温柔的死魂灵赞歌,所有的天使在那儿降落然后又飞进神圣的虚无之境,而它的忧伤之美,更加深了我脑子里那些凌乱的想法:爱情,死亡,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飘飘然的惬意,同时又产生出一种恐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霓虹灯就在眼前像呼吸一样闪烁,一群白色的鸽子正在杂货店的窗台上飞飞落落,街道空无一人……不,我没有死,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可为什么我竟会产生出如此幻觉?
       我突然又想起柳,想起柳的红晕。

       作为一个男人,我相信,他们的欲望,都会有各自不同的敏感触点。而柳的红晕,便是我欲望的号角。如果在白天,在人群里,她绝对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充其量也就是一个长相还算过得去的女人。然而当她落入傍晚路灯的蓝色光环,像一只大蛾子般在夜间四处飞窜时,她的模样就会变得令人吃惊。她的脸还是那么平淡无奇,但那片莫名其妙的红晕却使她一下变成令我朝思夜想的那种女人。而她身上一切令人不满的,那些命中注定的陋质,也因这一色彩的语言而变得生动,充满魅惑。
      七年前,是的,就是那太不可思议的一天,当我第一次看到柳的时候,那通体透明的红就像一枚黑色的尖钉,出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明白无误。它让我来不及说一句话,来不及调整一下还在惊讶中的思绪,一下便激发了我的欲望。一直以来,我认为要得到一个女人,是应有一个情感接近为先导的,至少也要有一个优雅的环境。可那天我什么话也没说,或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跟着车兜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就在车终于停下,我的指尖触到柳的时候,我感到她抖了一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一个微微颤抖的躯体便在寂无一人的站台交给了我……
       柳是奇异的。而这奇异之处就是那片令人难以言喻的红晕。在那片色彩笼罩下,我的欲望就像是冷风中燃起的一束火苗——那火在熄灭前突然烧到你的手指,然后,在眼中留下一个极为明亮的光点。那真是件十分令人瑕想的事,做爱在那刻就好像是一种充满挑战的搜索,四肢张弛有序,仿佛进行着某种神秘的解剖。我充满柔情地吻她,我发觉,她的身体在那时,特别的柔软热烈……但使我感到最吃惊的是,当那片红潮渐渐褪去,哪怕仅仅就是刚褪下一两秒钟,我便发觉自己不想再吻她了。那裸露在外的小乳房和单薄的臀部再没有了吸引力。她整个身体对我已无所谓,再无渴望可言。身下的座位开始让我感到粗糙不堪,那曾被幸福所灼伤的手指成了一截冷却的白烛,凉爽的晚风也带上了某种令人不快的鱼腥味。
       常常在这个时候,柳会转过身,她凝视我的眼神好像特别谨慎,还带着点艺术的羞涩。她抓紧我的手,将身体紧紧靠到我身上,她的模样让我的心生出一丝愧疚,于是,我便用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去望她,但结果却是那爱怜的目光因为大脑的空白而暗淡无光……我感到,那个在一刻钟之前还与我十分亲近的女人,正在远去……

       若说我不曾想过离开柳,那是因为那片红晕一直存留,还能在某些时刻显现出无可抵挡的魅力。然而,现在,整整两年,我都不曾看到过它了。一次也没有。它在日渐衰老的柳身上,渐渐成为一个遥远的过去,远得连一点儿星辉都看不到。
       也许用一片红晕来求证爱情是不负责的,可是,我的内心真的无法对那种色彩的语言装聋作哑,那是我的情感所在,欲望所在,它左右着我对柳的一切感觉。我的欲望在苍白的柳面前,就像一件泥制品,麻木得无动于衷。于是,每次做爱,我都只好尽力想象,直至身下那具躯体在我的想象里通体发红,直至那个令我着魔的女人重新出现……
       我相信我和柳是有契和之处的,否则,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七年。但这契合是什么?忠诚?誓言?性?不,它是一种潮红。是一种秘密的夹在书页中的高贵色泽。在这片色泽里,我们成了它的仰慕者——任何duo落淫dang的梦都会被漂洗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当那令人心动的色泽褪去,邪念便开始重新入侵,它入侵得如此狡猾不动声色,先是借“爱”成功地混入灵魂的房间,然后,悄悄关上身后的大门,进行最终的征服和掠夺。
       我曾有过跟柳一起生活的想法,但每一回这念头刚冒出来,便会因为那片红晕的消失而变得极其可笑。我无法面对那具苍白的死气沉沉的身体,无法忍受做爱后那种无以言表的虚空。虽然这虚空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伤害,但却更具摧毁力。我总是带着狂热的臆想去一次次要她(或说去要另一个柳),但每次,那种令人惶惑的感觉都会在欲望至极度亢奋的刹那迅速袭来,并使得我脑子里任何关于“忠诚”,“纯洁”的想法都变得十分暧昧可疑。我时常会被一种奇怪、忧郁的漠然攫住。这漠然并非出自我本意,它更像一种无法控制的手势——否决。假如这份长达七年的感情到头来只是个虚假的模拟物,那么,我的整个人生也是。

       我感到了柳的触摸。她的指关节很粗糙,掌心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汽油和香水的混合味。她的抚摩进行得十分缓慢、沉静,似乎后面还有好长时间可以利用。我突然想起刚才那枚被抛出的硬币——在路上,我已这样将它正正反反地摸了一遍又一遍了。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措辞。毫无疑问,我在寻找一个离开的借口,可我该怎么说呢?我不能对她说:你老了,我不再爱你了。不,这不可能。我得让柳自己提出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小号手。我突然觉得那个人有些面熟:会是谁呢?我思忖着。对,那是一个被幽灵追赶疲于奔命的人,死神将于他进入城堡之际将他抓获。他在逃(似乎在逃),然而他的神情却分明显出一种渴望——那令人叹息,呻吟并回忆起也许只有在母亲的子宫里才能体会到的欢欣的渴望。生活尤如沙漠荒原,欢欣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再生。我也不知道,那晚我的思绪为什么总在死亡这个词眼儿上转。尽管我还活着,并且,还可能活得很久。

      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就如同熟悉柳的身体,就如同柳熟悉她座位下的那颗螺丝钉。柳曾对我抱怨过许多次,那颗钉已让她很不舒服,很不舒服了。我知道,其实柳抱怨的不是那颗钉,而是,抱怨我。但每一次,我都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在对柳的这场情爱里,我的角色不是丈夫,甚至不是情人。我是个爱情间谍。对这个女人,我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坚持,我要把我的生活、情感以及欲望智慧地隐匿在这条漫长的路中,而让那种一个男人追逐一个女人的性感场面永驻。
       柳的手继续深入。她抚摸得很缓慢也很仔细,就像个一无所知的盲人,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辨认所触物。借着黑暗,我偷偷打量柳,她坐在那里,茫然的神情像是完全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而她的身体,哦,可怜的身体!它在我的注视下正无可救药地快速衰老,我感到了自己怜惜的目光(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怜惜):
       “柳……”
       “嗯。”
       “我想,我们也许……”
       “嗯。”
       “我应该告诉你……我已考虑了许久……当然我想你其实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柳停了一下,她轻轻咳了几声,手捂在嘴上,很快,又放下。她唇间挂着一丝微笑,抚摸更缓慢更沉着了,似乎在悠闲地享受那个未完的折磨人的悬念。她这种几近漠然的反应让我感到有些欣慰:也许,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脆弱,也许,她固执的想法已有所改变……  然而这欣慰并不纯粹,并没有使我轻松多少,它里面还夹带着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即一个女人离开了我——就在这儿,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站台,一个跟我有过整整七年亲密关系的女人,可也正在变成与我无关的人,那条一直联系着彼此的纽带,很快便自此切断。
若是平时,我会享受这种抚摸,然而今晚,它却加剧创伤,并带上新的划痕,就像在对谁展示一种不公平。我突然有些恨柳,恨她竟能如此平静并拒绝伤感。

       夜色渐深,周围开始凉爽下来,我陷入长长的沉思,我在想柳究竟在想什么?而我,又该如何巧妙地掩饰那种有关离开的情绪?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像一团黑焰从我枯涩的眼帘滑过,同时我感觉到我的脚在黑暗中碰触到她的足踝。我抑制住自己的惊讶,谨慎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她离我很近,用一种不受拘束,高傲的姿态歇息着。我在多彩变换的夜色中望着她的侧面:她很高,身材极好,黑色的头发笼着一张红得美轮美奂的脸——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渐渐从她坚硬的下颌中产生。是的,她使我想起一个很熟悉的人……但,是谁呢?她额前一缕头发湿漉漉的……倔强的嘴唇轻轻挂着某种食肉母兽的微笑。那是一种征服的,酒神般诱惑的原始的微笑。还有那双眼睛,充满野性和活力……
      我看着那张面孔,那双映着夏日天空的眼睛,觉得自己的胸膛突然充满了一股新鲜空气——七年前某个夏夜的空气——那里面还包含着一点湿漉漉的汗的咸味儿!一时里,我有一点儿失常。我任自己被那女人带着向前,并不想摆脱在身上正在扩大的这一线虚幻的光明……
       突然,我的身体就像在沉睡时被冷水猛地泡了一下,这个通体发红的女人……柳……我的大脑停留在两个相同却又天壤之别的世界边缘,停留在两张酷似的面孔之间。这突然的清醒就像一场出乎意料的特技表演,用一种轻佻柔媚的方式向我那蜷缩的死鸟一般的心脏伸出了手,并把我拉向九月的艳阳。而爱情,那令人恐惧和无所不在的爱情杂烩也因此被一双窥探的眼睛清楚地表述出来:诱惑,欲望,斗争,激情,色情……为了使我对此深信不疑并心甘情愿地往爱情的深渊里跳,它化装成一个艳光四射、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来到205路汽车,坐在我身旁……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我的思维在这种极度混乱的状态下足足游荡了一刻钟。游荡中,我似乎听到许多笑声,其中柳的笑声最大。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快乐的笑声。一种让我无比难受的快乐。她笑着,抚摸渐渐变得有力,我不熟悉这手势,我无法认出这只手来,这不是柳的手,而是另一个女人的手……柳不再为我存在了,她已先我一步去了别的地方,已开始进入另一种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就算我碰到她,也会认不出她来。
       我再次闭上眼睛,这原本让我以为是轻松的一幕如今却让我感到了痛苦,不仅痛苦,还有一种妒忌,我想象着她(柳)顺从地,虔诚地将自己的身体任由另一个男人摆布,这情景让我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我想柳怎么竟会变成这样?怎么竟像在一张床上和两个男人同时交合的dang妇?一股强烈的热潮从我胸口深处涌出,许多古怪的念头在脑子里相互摩擦,,相互缠绕,就像火烧着每一寸肌肤般的令人难以忍受。
      我开始进入柳的身体,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柳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是的,我要的不再是辨清那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我只要从柳身上弄清它的藏身之地——我将在那里,在最混乱不堪、最黑暗的现实里找到它的词语,这个至高无上的词语将令这个飘摇不定,无法形容的世界开始成形并显示自己的逻辑——爱情!为了躲避这个新生事物强有力的扫射,我毫不留情地强迫自己一遍遍重复这一动作——带着虐待倾向的动作。柳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而我的冲击也愈发痛苦。每行进一下我的心脏便在悲喜交加的绝望中爆发:
背叛!背叛!

       密实的月光打在路上,夜晚紫色的阴影笼罩着大地。醉意沉沉之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站台升起,我从那双眼中看清了一张脸——是的,一张一直隐藏在黑夜最深处的脸——偷窥者的脸。
       一阵玻璃的碎裂声在身后骤然响起,而我的耳畔,则传来一句伴着优美的小号发出的轻柔的、略微颤抖的呜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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