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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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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脚站立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83      更新:2013-10-06
文/邹蓉


天刚亮,我就直奔医院急诊室。我脚痛。
给我看脚的是一个女医生。我看她眉头紧锁,好像有什么心事,抑或只是有点小情绪。想着她不开心的事和一些小情绪,我走神了。
“把脚抬起来。”
“啪”,我一下就把脚举过了头顶。我马上就看到她的眉头锁得更紧,好像已经拧到一块去了。
她问:“哪里痛?”
我说:“脚痛。”
她说:“那你把脚放下来。”
“哦。”
“哪里痛?”她又问。
“脚痛。”我说。
“指指。哪里痛?”她又有点不悦。
一个难缠的女医生,反复问我哪里痛,我都说了是脚痛,还问。她现在的样子真还有点不依不饶,硬是要我指出是哪里痛。
我抑制情绪,小声说:“脚痛。”
她摇头再不看我,开始仔细看我的脚。我偷偷地瞅她,她不说话,我就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我以为她不会再问我话了,结果她又说:“跳舞的吧?”
“嗯。”我没有说真话,其实我不跳舞,即便跳也是许多年前的事,现在已经不跳了,还忘记怎样跳了。
“难怪。”她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她觉得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现在说话的样子和开始时有些不一样,语气也缓和了,好像她喜欢跳舞似的,好像她还喜欢跳舞的人似的。这让我想起一些人,比如我妈或者我姐。面前这个人不是我妈,我妈现在没有她年轻,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对话,她不会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她也不会对这样的问题刨根问底。我又没有姐姐。我想如果我有姐姐,应该就是她这个年龄,还可能长着她的样子,我们有可能这样坐着,我们会有许多对话,但是坐的姿势说话的内容不应该是这样。
“你这是怎么弄的?”医生又问我。
一句话把我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面前这个人是医生,她不是我妈,也不能被我想象成我并不存在的姐姐,她们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作为医生,她先前的态度让人不舒服,现在的态度也让人舒服不起来。她后面又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回她的话。我还是当她是我并不存在的姐姐,我根本就没有听她说话,我也不管她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脚痛,而她得解决我脚痛的问题。
从医院出来,我确实感觉到脚已经不痛了,这个相当神奇。更神奇的事情还有,我明明是左脚痛,那个并不存在的姐姐却把右脚给我包扎成粽子样。我不知道她在我的右脚上缠了多少绷带,如果事情非要这样解决,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上石膏,然后再给我一根拐杖。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给我缠了厚厚的绷带,我甚至不知道她在绷带里面有没有给我敷药。我现在是单脚站立,裹在右脚上的绷带雪白雪白的,我都不忍心放在地上,穿不上的那只鞋子拿在手里,走路的时候一蹦一跳地,样子相当滑稽。但是,我还是要感谢医生,毕竟是她解决我左脚痛的问题,她甚至还让我用左脚站立和行走,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姐姐,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右脚举过头顶。
我以相当滑稽的情形站在街边,过往的出租车都载着客人,没有车可以停下来。也许还没有车愿意在我身边停下来。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好看,还宽慰自己说路过的都是陌生人,我什么样子都不重要,他们不会关心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可以有千种姿态站在这里。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上阿木,我不知道阿木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的,我感觉他是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应该有地底下的味道,我很想凑上去闻闻,可是眼下我的脚裹成这个样子,行动还是不太方便。我希望阿木能够离我再近一些,而且必须是短时间内,这样才不至于因为一阵风散去了他来时的味道。阿木离我不够近,我始终闻不到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他身上有许多秘密,我能感觉得到。我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随即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不想探究他从哪里来,哪怕他真的是从地底钻出来的,都与我没有关系。还有,阿木现在带着一个女子,且不说这女子的年龄,也不说这女子的模样,单单是这样的情形就可想而知,阿木刚刚不可能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他应该是和这个女子从别的地方来,是从有花或者是有香气的地方来的。
“蓝兮。”
我的名字从阿木的嘴里出来,他说得极小声,好像并不想让我听到,而我又听到了。感觉那声音轻、缓、细、长,就像是从他嘴里一丝一丝地扯出来,我听着就怪不舒服,最主要的还是一种始料不及的陌生感。早些时候阿木不这样叫我的,他不会连姓带名地叫我,他叫我别的。他叫我什么呢?我不再回过去想,想必他原来怎样叫我,现在也怎样叫别人,或者他又会想出别的叫法来也未尝不可。我明白,阿木不是在叫我,他是在和他身边的女子说话,他们说话的内容与我有关,与我有关他自然就要提及我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断句的,他怎么可以把一个名字变成一句话?
那么阿木身边的女子对我知道多少?
阿木和这个女子是什么关系?
阿木没有正式地对两个人作介绍,有可能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我不想去揣摩两个人的对话。
阿木身边的女子突然就伸出手想扶我,我本能地想往后躲,但是我现在的样子没法躲。一个与阿木随行又与我初次见面的女人,她想对我表示亲近,我不想接受。其实她不必与我亲近,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应该与我保持距离。她应该知道我并不愿意与她亲近,而且我还觉得她的亲近并不真诚,不过是虚假的动作,只不过我不能说破。我希望她能突然停下来,或者阿木能在这个时候阻止她,可是他没有。我将被迫接受她的亲近,没有人问我有没有这样的需要,也没有人问我愿意与否。这个女子就因为和阿木在一起,她叫我蓝兮姐,阿木又没说她是谁,其实她是谁又不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这样的状况在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是明白的,这个女人搞不清楚状况。
我开始坚信阿木还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即便他带着这个女子,那也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那里没有花,也没有香气。于是,我在阿木和一个陌生女子面前把右脚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极漂亮的舞蹈动作。
“走吧。”阿木对女子说。
也许我和阿木应该遇见,但是我们都不希望现在遇见,不希望这个样子遇见,我们现在是在彼此都不喜欢的时间和地点遇到。他现在好像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就算是我的右脚已经被包裹成粽子样,他也可能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他有可能以为我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许多年前我不知道与阿木是怎样遇见的,我觉得他是从天上来的,是在我需要认识他的时候来的。阿木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从来的地方来,但是他觉得我应该是从有花的地方来的,那里还有好闻的香气。我现在想他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不管他是从天上来的还是地底下钻出来的,对我来说同样是始料不及。只是他身边的女子还是有可能从有花的地方来的,或者说是从有香气的地方来的,但肯定不是从有花又有香气的地方来,事情要有不一样才可以。
阿木带着那个女子走了,我隐约感觉他回头。
他们应该走远了,我还在原地保持单脚站立。没有一辆出租车路过,路过的人也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大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自己觉得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还不能手里提着一只鞋子。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样子极乖张,我应该把脚放下来,只有放下来才像一个正常人,也只有放下来,我才能像一个脚有患疾的正常人。
我把脚从头上放下来。
我小心把缠在脚上的绷带和纱布解开,仔细地把它们卷起来放进包里,然后穿上鞋子。我已经不需要坐出租车了,我改变主意, 200米处就是地铁入口,我坐地铁去。
才进家门,电话响了。
打电话的人是阿木。他问:“你在哪里?”
我说:“在家。”
他说:“我在门外。”
此时阿木说在门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去想他说这话的意思,他在谁的门外都与我没有关系。可是他现在打电话对我说在门外,好像我一开门他就在我面前似的。不知道阿木是不是因为刚才看到我,他也以为现在他站在门外,我在这里一开门他就可以进来,然后我们一如过去。
“你在哪里?”我觉得阿木此时可能真的站在门外,我一开门他就在那里。
“我在门外。”
放下电话,我真的听到阿木在门外回我的话。我直接对着门外说:“等等。”
他说:“好。”
阿木在门外等。
我把之前拆下来的绷带和纱布找出来,我要按原来的样子绑回去,让他看到事情无变化。这个想法简单,实际做起来不简单,还有点复杂。而且此刻阿木就在门外,这个很容易让我分心,注意力无法集中,还莫名其妙地紧张。
门外的阿木很安静,他没有催促。
也许他正在门外抽烟,也许他能想象我现在的慌乱,他有可能正是希望看到我慌张。随即我又有一点内疚,我不应该把阿木想成这样的人,即便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但他不是坏人。
我单脚跳去开门,阿木果真就站在门外。
“阿木。”
我不知道要与他说什么,我甚至没有想好要与他说什么,阿木就进门来了。阿木进门的样子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他进门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放茶几上,然后顺势把自己扔沙发里。他现在的样子和原来一般无二,仿佛他这样回家,仿佛他不知道我脚痛,即便我脚上还裹着厚厚的绷带和纱布。
“兮。”阿木示意我过去。
我往阿木那里去。我才想起之前已经去过医院了,左脚已经不痛了,我在医院外面遇到阿木,他带着一个女子。阿木往沙发里侧挪,我挨着阿木坐下来,他伸手拨开我额前掉下来挡着眼睛的刘海,手随着脸颊慢慢地滑到脖子处稍作停留,又伸进衣服反复摩挲我的后背。我不由自主地趴在阿木的胸口,我听到他心脏跳动非常有力。
“阿木。”我好像没了说话的力气。
阿木的手已经环抱着我的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他阿木自己才有的味道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很快就霸占了我整个人。我原本有想推开他,甚至我还想把他赶出去,可是现在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双手勾住阿木的脖子,身体像壁虎一样往上,我的脑子里还是想着他今天带的女子,他已经迅速堵上我的嘴,事情直奔主题。事情显而易见,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已经是前夫的阿木。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正在慢慢失去对它的控制,它好像可以自作主张,还可以自行其事,我不能作任何反抗。
我叫着阿木,整个人被愉悦掩埋着。现在从中间挣扎着爬起来,我不知道之前阿木有没有带着一个女子从我面前走过,可是我又不能拿这个事问他。
“阿木。”我听到自己心里的叹息。
阿木好像睡着了,他现在安静得像个孩子。
我也睡着了。
我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壁虎,我不停地在阿木身上爬……我突然感觉到冷,那种冷来自于后面,从后背渗入身体。我很快就要醒来,我经常被冻醒。不知道是从哪一次开始,我冻醒后发现自己睡在刀面上,同时刀在一瞬间“噌”地站立起来,这个时候我不是滑下来,我是被推上去。我看到地面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我看不到下面,我站在刀尖上,音乐响起来,我开始跳舞,不停地跳舞,和不同的音乐。现在我已经醒了,来自后背的寒冷让我明白事情仍然不会有变化,我还是睡在刀面上。我不想睁开眼睛,我只是想悄悄地伸手去抓睡在身边的阿木,我不想跳舞,我希望事情会有所不同。这样的小动作很快就被识破,我连阿木都没有碰到,它已经噌地站立起来,我被巨大的力量往上推,我又站在刀尖上。音乐从四面八方慢慢地过来,我已经听出是舒曼的《蝴蝶》,这曲子我并没有真正听过,可是有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舒曼的曲子。与此同时,我开始伸展身体,手臂向身体两侧伸出去,感觉身体开始变得无比轻盈。身体已经早就做好跳舞的准备,而我毫不知情。已经单脚站在刀尖上,我将身体往前倾,右脚和双手与背在同一平面,我轻易就能保持身体的平衡。我把右脚收回来从背后往上,我用双手抓住我的右脚寻找我的后脑勺,现在的我一只脚站在刀尖上,另一只脚踩在我自己的头上。我看到前面的有绿色的藤蔓在努力往上爬,我看到它们结出玫红色的花朵朵,开出紫红色的花儿,香气往我扑来,我必须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我总是会被冻醒。
我总是孤零零地站在刀尖上,还不停地跳舞,不停地旋转。仿佛记不得所有的事情,仿佛还和着不同的音乐。总有声音在我耳边说这是谁的曲子,曲名是什么,我能做的就是继续跳舞,继续旋转。每一个动作都在加速疲惫,因为停不下来,身心都感觉到累,还感觉到痛,那种痛原因应该是一个点,但是很快就传感全身,让我说不出是哪里痛。痛又确实存在,身体仍然不被控制,它还是可以自作主张,它仍然可以自行其事,我与它产生了驳离。
我还是不能相信,阿木有没有带着一个女子从我面前走过?
谁与阿木在一起?
阿木身边的那些女子个个环肥燕瘦,我若能在其中也是走马观花,所以并不清楚她们哪个是哪个。想起以前,想着阿木的好,同时也想着他的不好,我不知道是要用加法还是用减法才对。好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管阿木好与不好,我们的旧关系已经结束,现在我们在建立新的关系。我们也可以不用建立新的关系,我们可以不碰面,即便是碰面,我们也可以假装不认识。我必须清醒现在的我与阿木的关系,结束一种旧的关系的同时,我成为他的前妻,他也变成了我的前夫,这以后不管他爱怎样的女子都与我没了关系。因为与阿木的旧关系,我们在那样的关系里不同程度地伤害过对方,于是我们用结束旧关系来结束对对方的继续伤害。现在,我们应该停止那些无谓的冷落和疏远,他可以一如既往地追逐自己喜欢的女子,我理解为这是他对生活的积极态度。
我现在是阿木的前妻,与阿木的关系从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这样,但是事情真的就变成这样,我还可能是阿木的前前妻。就才刚的事,我和阿木上床了,我不知道这是回到旧关系还是建立的新关系,他是否可以把我当作新的女子?我不得而知,至少我已经不介意是他的前妻,将来也不会介意是他的前前妻,甚至是前前前妻。同样,我也应该积极地生活,只有如此,阿木才可能成为我的前前夫,甚至是前前前夫。
我看不到阿木,和以往一样,我被冻醒就站在刀尖上——跳舞。一曲《蝴蝶》没了,紧接着又是一曲德彪西的《布娃娃》,我还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痛和累一并摧残我的心志,我站在上面害怕得不得了。
有些事我从来没有与阿木说,他有理由不知道我无数次在梦中冻醒,他不会知道我睡在冰凉的刀面上,看不到我被推到刀尖上跳舞。同样,我不说是有自己的顾虑,我不相信他看不到,他日日睡在我身边,他会不知道?我有理由怀疑,就有理由想他并未在我身边,那么他会去了哪里?抑或他是看着我跳舞的那个,他不说,我也不便揭穿。也许,他现在正看着我,看着我双手抬起右脚高举过头顶,身体旋转旋转。
“痛。”我是这样感觉的,我就这样说出来了。
“我弄痛你了?”。阿木问我。
事情突然恢复原来的样子,好看的花也没了,一切都在瞬间隐退到看不到的地方。阿木躺在沙发上,我单脚站在他面前,双手握脚高举过头顶。
“你不是右脚吗?现在怎么变左脚了?”阿木停从沙发上坐起来,他开始捡丢得一地的衣服。
“是吗?”我觉得阿木这话说得有点绕,我感觉被他绕进去了。我知道现在被我举过头顶的是左脚,难道我先前有和他说是右脚痛?
阿木并不看我,他已经起身准备穿衣服。
我看着阿木。
他都不看我,我为什么要看他?
我并不清楚自己对阿木的态度,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甚至觉得自己无耻。
他现在的态度是不是觉得我在耍花招?
已经与我哪只脚痛没关系,也许我并不能真的成为新的女子与他认识。那么——
“阿木,你找我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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