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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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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之果

作者:黄凯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996      更新:2014-08-16
文/黄凯

我在打下这行字的时候,三姑的出殡队伍正从我家的楼下经过,一幅哀伤、悲凉的画面:稀稀拉拉的队伍、稀疏的哭声和萧疏的秋天,一张张黄表纸和一片片枯黄的白杨与法桐的落叶,在楼前飞旋。
三姑的生命也像一片树叶,渐渐枯萎、褪色,生命的汁液耗失殆尽,再也无力攀附在人世的枝头,直到不甘而又无奈地坠落。这意象,在几天前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就浮现在我脑海了。
那天,三姑来到我们行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个贷员。个贷员接过来点了点,共九千多元。我瞥一眼那叠面值不一却整整齐齐的钞票,心里一阵刺疼,急忙将目光挪开。这钱显然远不够还款额,个贷员想问她什么,让我用眼神止住了。
离上次我在重庆看见她不到两个月,三姑已完全脱了相,苍老憔悴得我都不敢认了。头发花白,脸面棱角突出,面皮松驰、枯黄,老纹纵横,目光浑浊、痴呆,大而无神的两眼看着某处,半天也不动一下。她柱着一根粗糙弯曲,高过头顶的木棍,干瘪的身体佝偻着,身体的重量似乎都通过胳膊压在拐棍上,慢慢转身,慢慢挪步。这让我想起了悲苦可怜的祥林嫂。
对了。走到楼梯口,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龙龙在外地一家银行做经理哩,和你们一样。他要我代问你们好呢。她两眼闪了一下,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展现给我们。我知道是那张李相龙西装革履、神气活现站在银行办公楼前的照片,我不忍心看,转过脸去。
你们看,这条围巾,就是龙龙特意给我买的,又专门给我寄回来的。她说,伸展开胸前那条长长的杂色围巾,像小孩子似地向我们炫耀说,干瘪的唇角翘起来,满含着自豪与得意。
李相龙现在哪个城市,在哪家银行……个贷员问。
我急忙咳嗽一声,打断他说,龙龙好就好,三姑您多保重。您再有钱想还款了,就打个电话来,我让人去拿。
李相龙在重庆的事,这边的人们还不知道。他离开这个城市都十多年了,很多人都已将他淡忘。淡忘就淡忘吧,最好就让他这么静静地远去,直到消失。我想。
三姑将照片重新掖进怀里,又用手在胸前摁了摁,才一点点地挪步下楼。我搀扶她走出银行大院门口,看她苍老佝偻的背影走远,一阵心酸,泪水流到面颊上。
谁也不会相信三姑其实还不到五十岁,更不会相信三姑年轻时是一位大美女。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三姑,前天清晨,晨练的人们在公园发现她吊在松树杈上。她用的就是龙龙给她买的那条长围巾。她胸前揣着那张照片和一封遗书。
我没有参加送殡的队伍,我认为将我所知道的三姑的一些事情记录下来,为她写一篇文章,是对她更好的送行和纪念。

十多年前我搬家到这里,这里离公园不远。每天清晨我穿过两条路口到公园跑步。街上车少人稀,只有几个穿着蓝工衣,戴着口罩的清洁工在刷刷地扫大街。通常我沿公园周边跑完四五圈,便一身轻松地漫步回家。每次我都要带一瓶矿泉水,跑完步,水也喝完了。到公园出口,我顺手将空矿泉水瓶子扔进垃圾桶,那个清洁工会立马过来将胳膊伸进垃圾桶将空瓶子掏出来。在这之前,垃圾桶通常已被她倒空。她总是先将垃圾倒在地上,用小耙子将垃圾摊开,仔细翻拣,将诸如纸片、纸壳、玻璃瓶、塑料瓶等有点回收价值的东西收集起来,装入蛇皮袋,然后将剩余的垃圾装进地排车上的垃圾箱。小耙子是用粗铁丝自制的,像我们农村孩子小时候在田野里划拉草的耙子,只是短小一些。
有时我走出公园,矿泉瓶里的水还没喝完,清洁工便在后边跟着我,直到我喝完水将塑料瓶扔进下一个垃圾桶,她便急忙过去,将塑料瓶从垃圾桶里捞出来,顺便用小耙子在里边翻拣一通。
这位清洁工总是戴着大口罩和一副老式红塑料宽边眼镜,一副低头垂眼的样子,偶尔怯怯地看人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睑,如温顺又胆怯的绵羊。她盯着我手中的矿泉水瓶时,却像盯着猎物的饿狼,目光专注而闪亮。
我晨练完毕,有时会拐到市场,顺便买点东西。我经常见她蹲在刚扫起来的垃圾堆边,拣拾菜叶和一些坏得不太厉害的苹果、橘子之类。她埋头全神贯注地拣着,从不抬头看人。
那天早晨我正在买鲤鱼,忽听旁边有人争吵起来。转脸见争吵的一方竟是这位清洁工。她提着一袋土豆,低声却是急眉瞪眼地和菜贩吵着,嘴角泛着白沫,和平时判若两人。凭什么你就拐我一毛钱?凭什么?!买别人的菜,别人从没像你这么计较……
菜贩也是一位中年妇女,伶牙利齿、针锋相对:我计较还是你计较?凭什么你偏要拐我三毛钱?你脸盘大还是鼻子高?看你那穷酸样!穷不起就别穷!我摆摊这么多年,穷的富的见了个遍,就没见你这样穷掉了底穷到不要脸的……
你、你、你……清洁工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手指哆嗦,好久才憋出一句:你、你才不要脸……
旁边有人劝菜贩:快别和她计较了,值当的吗?权当是救济她了。又劝清洁工:好了好了,你把这个土豆给她拿出来不就行了,要不给她退了,别买她的了。
她却紧攥着塑料袋不撒手。
我听清了原委,是清洁工买了几斤土豆,一称是四块九毛钱,她说再加一个吧,算五块钱,边说边拣了一大个的扔进袋子,并付了五块钱。电子称显示五块三毛。菜贩不干了,非要她再加三毛钱,或者把那个土豆再拿出来。她执意不肯,两人便吵起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顺手递给菜贩五毛钱说,我替她拿上吧,你俩都别吵了。
两人停止了争吵,看热闹的也都散去,我继续去买鲤鱼。这时鱼贩正在为我杀鱼。清洁工跟过来,小声对我说谢谢你。我乜斜了她一眼,敷衍地一点头,并不想和她多说话。她垂下眼睛,恢复了温顺如羊的神态。她盯着正在被宰杀的鱼,忽然小声嘟囔道,那些鱼鳞……不该刮掉,很好吃的,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铁和钙,可惜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么一个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在饮食上也讲求营养?穷到拣垃圾为生拣菜叶吃还讲求营养?她竟知道鲤鱼鳞富含蛋白质、铁和钙!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点的,比如买卖鱼的人们,几乎百分之百都要刮鳞。我虽然也知道鱼鳞好,可每次买鱼,都听凭鱼贩哧哧啦啦地将鱼鳞刮掉,不加制止,或许是觉得无所谓,不屑或不好意思吧。我又转脸看了她一眼,想必我的诧异明白无误地显露在脸上,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我忽然发现她的眼镜片厚厚的,有一圈圈的波纹,是近视镜,度数还挺大。难道这位清洁工还是一位读书人不成?
这些鱼鳞、鱼杂碎都让人拿去喂猫了,你要吃,就先济你,别怕,不要你钱。你要是每天都来帮我打扫干净了,我还给你钱,倒贴。鱼鳞鱼杂炖土豆肯定好吃,嘿嘿……胖胖的鱼贩一边用血手掏着鱼内脏一边看着她调笑道。
周围的人们转头看着她,随着嘻嘻嘻地笑了。
她低着头走开了。
这时一位熟人走过来,叫了我一声,和我打招呼。清洁工转回头,眼睛亮亮地看我。我有些纳闷,难道她认识我?
在这之后的一天清晨,她让我吃了一惊。
那次我跑完步,刚走近公园,她就拿着扫帚走过来。我以为她是冲着我手中的矿泉水瓶子来的,就急忙将瓶里的水喝完,将空瓶子放在垃圾桶上。她却越过垃圾桶,径直走到我面前。你是……你是萍萍她对象……是黄、黄行长?她看着我迟疑地说。
我吓了一跳,惊诧道,你、你是……你、你怎么认识我?
我就说嘛!她难得地笑了,很高兴的样子。接着说出来的话让我莫名其妙:这回龙儿有救了。我去农行找过你,听说你又去光大银行当行长了。
龙儿……你去找过我?我越发诧异了。
我是萍萍她三姑啊!你怕早忘了我了。这些年我一直教龙儿拿你做榜样呢。说着,她摘下大口罩。
我看到一张面黄肌瘦憔悴的脸。龙儿……你是说李相龙?你是三姑?我失口惊叫道,三姑,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依稀记起三姑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于惊悚中努力欲将这两张脸合而为一。还好,那双大大的眼睛和直挺的鼻梁总算助我找回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那时的眼睛大而明亮,现在的眼睛大而无神,曾经秀挺的鼻子也瘦骨嶙峋。
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失言了。她难为情道,唉,咱实亲戚……也不怕你笑话……还不都是替龙儿还那款,再者他这些年一直在外,花费也大,还要买房子结婚……
相龙还在外边?怎么要结婚安家了?
嗯……挺好的,这不又在银行干了,还干经理了呢……你看——她欣慰地笑着,手抖抖索索地伸进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双手捧着递给我,甜甜柔柔地说,这是他刚给我寄来的照片。
我接过照片,果然见一位西装革履,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站在一家堂皇的银行办公楼前。
她又向我伸展开胸前长长的杂色围巾,不无自豪和弦耀地对我说,这条围巾,是龙龙特意给我买的,并专门给我寄回来的。她翘起干瘪的唇角,一脸的得意和幸福。
哦哦,好啊,他终于知道孝顺您了。他又去银行了?这是在哪里啊?
这个,这个……是、是哪里来……你看我一时想不起来……她神情有一丝慌乱。
我不再问她,敷衍道,那好那好,他好好干就好。
这不还得麻烦你帮忙……想问问你,我和他爸能贷款不?
贷款?我脑子迅速转着,吱唔道,这个……
我们可以用房子抵押,是龙龙他大爸爸的房子。听说用房子抵押好贷。
这个……这个……等我让人去看看吧。我说完便逃也似地走了。
回家跟妻子说这事,惹得妻子好一顿长吁短叹:三姑的生活越来越凄惨了。龙龙给银行损失的钱她还没赔完呢,据说先前借给她钱的那些亲戚朋友,怕他不还,都堵上门去要,弄得三姑和三姑夫焦头烂额,能躲就躲。
咱借给她那三万也肉包子打狗了。我没好气地说。
权当咱帮她了吧。以当时的情形,她要不为龙龙堵上那个窟窿,龙龙就进去了。咱不能眼看着他去蹲监吧。
要我说,当时就应该把他送进去蹲几年,让他吃些苦头,或许能让他接受教训,从此学好走正路,这对他未见得不好。至于给银行造成的损失,能赔多少就赔多少,毕竟银行自身也有管理不严的责任。那样三姑就不必倾家荡产,受一辈子拖累了。她这样,等于把儿子犯的罪闯的祸该受的惩罚都接过来背自己身上,而让儿子逍遥法外,这不是怂恿儿子继续沿着黑道往前奔吗?她忘了那句惯子如杀子的老话!
天下没有哪个慈母会忍心那么做的。三姑在龙龙身上可不是一般地倾注心血。龙龙若进了监狱,会让她在亲友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那简直是要她的命。这样,好歹保全了儿子的名声和她的脸面。
我冷笑道,那她就等以后跟着宝贝儿子享福吧。这个宝贝儿子非把她榨干不可。
你别总把人看扁了,人家龙龙现在不是又在外地银行工作了嘛。他这几年在外东躲西藏吃了不少苦头,想必现在悔悟了,浪子回头金不还嘛。三姑找你贷款,尽量贷给她吧。她那么爱面子,不是被逼急了是不会找你的。
给她贷款,将来她拿什么还?
三姑和三姑夫不是好歹还有退休金嘛。她用贷款把欠亲戚朋友的钱还上,就没别的压力了,就可以用退休金慢慢还贷了。
我应付道,到时看情况再说吧。

三姑是妻子的表姑,原是一工厂子弟小学的教师。年轻时的三姑漂亮、优雅,小时候因家庭成份不好,倍受歧视和折磨,以后婚姻又遭受挫折,二婚的对象是公司的业务员。婚后三姑生了个男孩儿,漂亮、可爱得就像西画上的安琪儿、丘比特什么的那些小洋孩儿,只差一双会飞的翅膀。这孩子人见人爱,三姑夫妇更是百般宠爱,千般娇惯。
龙龙百岁时,我跟着妻子去三姑家。妻子逗龙龙玩,见他流鼻涕了,掏出卫生纸给他擦。三姑急忙制止说,别用那个,用这个,顺手递过一卷精致高档的卫生纸,说我们龙龙吃的用的喝的都是从欧美进口的,最不济也是港台生产的。龙龙稍大点,三姑嫌幼儿园不好,便为龙龙请了一个保姆和一个幼儿教师,在家进行二对一的看护、教育。三姑夫妇在孩子身上花费巨大,好在那时三姑夫收入不错,三姑也偷偷地做家教赚钱。
三姑本来沉默寡言,性格压抑,有了儿子后性格大变,像上满了弦的欢乐鸟,整天叽叽喳喳,欢蹦乱跳,一说起宝贝儿子,一脸兜不住的幸福和甜蜜,滔滔不绝:原先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自从有了龙龙,就觉得这天地一下子光亮了,日子有了奔头。一想起龙龙,上班挣钱就格外来劲。咱小时候受苦遭罪,现在可不能让孩子受一点委屈……培养孩子得舍得花本钱下功夫,人家都说培养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三姑对我妻子如是说。
后来三姑让龙龙上了全市最好的私立贵族学校。那时三姑所在的工厂垮了,子弟小学解散,三姑和厂里的工人一起下岗。三姑夫的公司也不景气,家庭经济状况突然吃紧,但三姑硬是坚持把龙龙留在这所贵族学校。为支付昂贵的学费,三姑去市区开了一家服装店,起早贪黑,拚死拚活地打理生意,并骑着电动车每天从城郊到市区来回接送龙龙。
一次我在街上一擦鞋摊前看见龙龙,小小的龙龙一身名牌,鲜亮洋气,加之长得又好,在一群孩子中格外显眼。龙龙神气活现、派头十足地仰躺在小椅子上,直直地伸着腿,将脚上漂亮的小黑皮鞋杵到擦鞋妇女的胸前。其他的孩子都围着看。擦完鞋,龙龙甩下一元钱,一挥手,孩子们呼呼啦啦地跟着他跑了,很有些小大佬的派头。
晚上我将这事说给妻子听,妻子说,龙龙都八九岁了,还一直吃奶呢!
我没听懂,问,吃什么奶?
吃他妈的奶呗!
我惊呼:八九岁了还吃母奶?真是今古奇观!为什么不给他断?
不忍心呗。他稍一哭闹,三姑就心疼得不行。据说为了保持产奶,三姑不得不吃一种从美国进口的很贵的催奶药。
啊啊啊……天下竟有这样的母亲。我真被惊倒了。
龙龙在私立贵族学校一直上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三姑夫妇花钱把他送进了民营大学。寒假龙龙领回一漂亮的女同学,直接去星级宾馆开了房。
妻子去给三姑拜年,回来后跟我说,三姑直夸龙龙有本事呢,能给他领个儿媳妇回来。问题是龙龙的女朋友怀孕了!
我嘲讽道,怀孕算什么?能把孩子生下来才叫本事。
你还别说,三姑正和三姑夫商量着让这女孩子请病假,把孩子生下来呢。据说去医院做了B超,是个男孩。他俩想早一天抱孙子。
我说,荒唐!龙龙和他女朋友也愿意?
龙龙无所谓,那女孩子是沂蒙山区的,家里很穷,看样只要能和龙龙结婚,嫁来青岛就成。
三姑夫也糊涂!你没劝劝他们?
劝了,我哪能劝得动?三姑夫整天醉生梦死的,一听说要抱孙子了,更高兴得喝成了一滩烂泥。龙龙和他爸爸对喝,将来只怕比他爸爸还酒鬼。你没见他们家那个破烂样,家具还是十七八年前咱俩去看见的那些,房子又小又旧,龙龙说是贫民窟。
我骂:这败家子也好意思说!他们家的钱财还不都让他给折腾上了?这么小就生孩子,将来还不是穷上加穷?
整个寒假期间,三姑毕恭毕敬、低三下四,像伺候皇帝皇后一样伺候着这两位小爷小妈,对女孩子更是顿顿大肉大鱼,好吃好喝,也没让她回家过年,天天做着抱大孙子的梦。谁知寒假未满,龙龙喝醉了和女孩子打架,一脚把女孩子踹流产了。女孩子去医院摘除了子宫,被迫休学。三姑和三姑夫只得赔偿了人家一笔钱。这回连妻子都回家骂龙龙作孽。
龙龙大专毕业后,三姑到处托关系给他找工作,可这孩子高不成低不就,好吃懒做,干了几家单位都没干住。三姑让我帮忙把他弄进银行,我推说龙龙学历低,银行不收。可后来三姑还是通过送礼托关系,百折不挠地把龙龙送进了商业银行。
龙龙进银行后,不久就当了一名客户经理,越发神气活现,派头十足,经常穿着一身名牌,戴着大墨镜,开着借来的轿车,混迹于高级酒店、夜总会等娱乐场所。从权贵到地痞流氓无所不交,一时间在社会上颇有名气,人称李经理或是龙哥。
一天,三姑兴致勃勃去找我。我请她坐,给她泡上茶。三姑开口便说起龙龙,说这孩子现在可有出息了,懂事了,平日往家拿很多东西,用的吃的穿的,应有尽有。三姑说得眉飞色舞,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和他爸爸也不知他到底开多少钱,还担心他把工资都用在我们身上,自己没钱花呢。龙龙倒也诚实,一点也不瞒俺俩,说这些东西除了单位发的,就是客户送的。他为客户提供了优质服务,办了事,客户出于感谢给他送礼,合情合理不违法。他工资折上的钱,都是银行发的,又不是贪污收贿来的,你们尽管放心。他把工资折一亮,我吓了一跳,他一年的收入比我和他爸爸十年的工资都高哩!这不我和你姑夫胆小,看他发这么多钱,收这么多礼,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怕他出事,特地来问问你。
我实实在在地说,如果真是客户出于感谢,少来少去的送点礼也正常,只要龙龙别以贷谋私,敲诈勒索人家就成,千万别让他收人家大件、现金和金银。要以工作为重,千万别贪财图利……
三姑点头道,龙龙从小就胆小,别看他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里有数着呢。
至于他们银行发那么多钱,这个……我字斟句酌,尽量婉转地说,现在金融市场有些混乱,特别是他们这些新组建的地方性银行。有的银行给职工发钱多,并不说明其经营管理水平高……当然,这些钱既然是行里发的,如果出了问题,责任在领导,不管职工的事。
龙龙就是领导哩。三姑说着从胸前摸出一张龙龙的名片给我。这个我也正要问你,他这个银行的经理——人家都叫他李经理哩——不是领导?和你这个行长不一样吗?
我拿过名片,见上面不伦不类地印着:
XX商业银行XX支行经理
李 相 龙
我当然知道李相龙不是他们支行的行长,也不是信贷部的经理,只是一名业务员,或者叫客户经理。我不想跟三姑过多解释,或者不想太打击她,便笼统地说,相龙是具体管业务的,发多少钱是他的领导说了算,他并不负这方面的责任。
显见得三姑有些失落和茫然,她小声嘟囔道,难道龙龙不是领导?不是领导?是经理还不是领导?……
三姑眼里有一层迷离的雾,像处于神游的状态。
不久,龙龙果然出事了,他为朋友办了一笔二百多万元的质押贷款,质押物是一张假银行承兑汇票,贷款人携款逃到国外。据说龙龙有同谋嫌疑,领导勒令他限期追回损失,否则便追究他的法律责任。龙龙假模假式地配合行里追了两天,便突然逃跑了。
三姑一下子被击倒了,被送进医院抢救。晚上我和妻子正准备去医院看她,忽听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三姑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地扑进来,扑通跪倒在我面前,哭求道,大侄子,求求你,快救救龙龙,快找他们领导快找关系,别叫人去抓他……三姑哭倒在地。
我和妻子急忙扶起三姑坐到沙发上。妻子洗了一条热毛巾给她,让她擦了脸,又让她喝茶吃水果。待她情绪平复一些了,我安慰她说,三姑,您别急也别怕,当务之急是叫龙龙赶紧回来配合单位追款,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以正确的态度面对,否则,如果一味地逃避,只会加重罪则。
三姑抽泣着,两眼暗淡无光,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瘫坐在沙发上。
我继续劝慰道,好在龙龙牵涉的这案子比起他们银行其它那些案子要轻得多,现在他们上级行和检察院都在忙活那些大案要案,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这个小案子。最近他们行被抓进去不少人,都牵涉到那些大案……
抓进去?抓进去?龙龙也会被抓进去?!三姑声音颤抖而惊恐地喊道,龙龙即使回来也要不回那些钱,还不是被抓进去?!她双手抱肩,像掉进了冰窟似地浑身索索发抖。他要是被抓进去就没命了,他哪能受得了他们的折磨?这孩子从小就娇气……不能让他进去!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人抓他……
妻子急忙拿了一件棉衣披在三姑身上。
我继续耐心地三姑的工作:三姑,让龙龙赶紧回来,让他态度好一些积极一些……即使有关部门处理他,也会从轻发落,让龙龙接受一下教训也未尝不好,再说,他能在外面躲一辈子吗?
三姑使劲摇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去,一旦进去,他一辈子就毁了……
看着三姑执迷不悟又歇斯底里的样子,我突然又恨又气,心说,你这样做,才害他一辈子呢。龙龙到这一步,都是你把他娇惯纵容的。我甚至恶狠狠气恨恨地想,法院多判他几年才好呢!
三姑哭着哭着,突然说,大侄子,我们要是把这笔钱赔上呢?他们是不就不会抓龙龙了?
把这笔钱赔上?赔上这二百多万?上哪弄这么多钱?我惊诧得瞪大了眼睛,怀疑三姑被惊吓得神经出问题了。
三姑固执地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两眼因强烈的希望而熠熠闪亮。
妻子催促我说,你快回答三姑。
我说,当然,如果能把这笔钱赔上……那怕赔偿一部分,单位领导对上对下也就好交待了,也就懒得去追究龙龙的法律责任了,民不告,官不究嘛。
三姑一下子来了劲,忽地站起身,咬牙瞪眼,一副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样子。那我就把这笔钱赔上!为了龙龙,砸锅卖铁,当牛做马也要把这笔钱赔上!说完,三姑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和妻子追出门,三姑已咚咚咚跑下楼去。我们追下楼,三姑早已跑远了。
我和妻子一夜没睡,反复谈论着龙龙的事。我俩分析,三姑像是知道龙龙的下落,甚至是三姑和三姑夫怂恿龙龙外逃的。
第二天,三姑和三姑夫就全力以赴开始筹钱,先把房子和家里值点钱的家具和家电都卖了,加上原有的存款,凑了将近二十万,又四处求亲告友,多的三万五万,少的三千两千,共借了三十多万,一共五十多万,一把交给了龙龙的银行。之后银行对这个案子的追究慢慢放松了。本来龙龙在外面躲个三年五载,等物换星移,人事变迁,人们将此案淡忘了,再回来另谋职业,也未尝不可,岂料他所在支行又爆出一件大案,行长、信贷部经理都锒铛入狱,龙龙怕受到牵连,越发不敢回来了。
三姑夫妇去城中村租了一简陋民房,三姑夫依然好吃懒作,醉梦人生,三姑则四处打工,无所不做,卖服装贩菜贩海货干家政……像一只蜜蜂辛苦采蜜般苦挣着每一分钱。
三姑贷款的事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三姑去找了我好几次,我实在不愿贷给她。无奈她百般求告,妻子也给我施加压力,我只好让个贷业务员先跟着三姑去看房子。他们刚走,我就接到一陌生电话,嗓音很低,话语急促:你是萍萍他老公吗?我是龙龙他大妈……是这样,龙龙他妈非要拿我们的房产证抵押贷款,我实在害怕她将来还不上贷款,把我们的房子给弄没了,但我又拗不过他大爸爸,也不好当面硬性拒绝她……你不知道,她经常跑到我们家来哭,一哭,他大爸爸就心软,就给他钱,这些年光我知道的就给她十来万了……我们本来也不是个有的,越发被他们折腾成穷光蛋了……龙龙明摆着是个败家子无底洞,他们自己甘愿跟着他受穷受苦也就罢了,凭什么把我们拐带上?听说你们也借给她好几万……
我问,不是说龙龙在外地又找了一份银行工作吗?
他往家里打电话是这么说的。按理说他在银行工作该收入不错,可他仍不依不饶地跟家里要钱。这孩子从小大手大脚惯了,花钱像流水,就是个金家银家也早晚被他造掉底了……
听她扯起来没完没了,我便打断她问,大婶,您给我打电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找个理由别贷给她,权当帮我个忙?
我犹豫道,这个……这个您既然不愿意贷给他,最好不要给她房产证。
唉!电话那头重重叹息一声说,为这事我在为仇人,在与他们全家为敌啊,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埋怨我,龙龙他爸爸骂我,这些年为这我们没少吵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说着她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她哭得我心烦意乱,我推说有事结束了通话。
个贷员看房回来向我汇报说,房子看着还行,最多能抵押贷款20万,但贷款人的还款能力值得怀疑。
晚上回家跟妻子说这事,妻子一听脸就拉嗒下来,火药味十足地训斥我说,你这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他们全家人都在做龙龙她大妈的工作,你却在这使倒劲。你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嘛。
我说,这笔贷款是我介绍的,责任人就是我,按我们行的规定,她若还不上,就得由我替她还。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除房产抵押外,人家龙龙他叔叔和姑姑还可为这笔贷款担保,到时怕还轮不到你替三姑还呢。他们都说龙龙这回是真学好了,在外面还找了个女朋友,是银行管理人员,很漂亮。等成了家,有了管限,他就收心了,就把心思用正道上了。在龙龙人生的这一关键时刻,咱再帮他一把吧,否则在亲友面前说不过去啊。
我不想在妻子娘家亲友们那里背负骂名,无奈之下,只好说服个贷员给三姑办理了20万元按揭贷款的抵押手续,贷款期限十年。
三姑在贷款的前几个月里,尚能按时还款,可后来渐渐出现了愈期拖欠。每次个贷员打电话催,三姑都慌里慌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这就存上这就存上……之后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便存上了。后来,愈期不还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三姑家的电话也很少有人接。再后来,电话干脆打不通了,个贷员登门去催,回来跟我说,三姑家搬走了!搬到哪了,邻居们都不知道。
我急忙给龙龙他大妈打电话,跟她说三姑贷款愈期不还的事。岂料龙龙他大妈说,我已经和龙龙他大爸爸分开了,他们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我吃惊不小,提醒她说,你们毕竟用房产给她的贷款作的抵押,如果她一直这么拖欠下去,我们一旦起诉——
那就起诉好了,按照协议那房子给了他大爸爸,你找他吧……龙龙她大妈冷冷地说,你还可以找龙龙他叔叔和姑姑啊,他们当时不都豪情万丈地给她担保了嘛,再说你既然敢贷给她,就该做好他们不还的准备啊,当时你就没认识到这贷款是肉包子打狗?我又不是没告诉你。
龙龙他大妈冲我发泄着不满和怨气,我知道,因我当时没拒绝这笔贷款她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事已至此,再和她说这事已没意义了。三姑婆家那边的人我不太熟悉,不好贸然就找,只好回家找妻子。
妻子愤愤地说,龙龙他大妈太差劲!为他大爸爸帮三姑这事一直闹别扭,特别在为三姑提供房子贷款这事上,甚至闹到了离婚。她倒精神,只要钱不要房子。一离婚,龙龙他大爸爸也半疯半癲了。
我拍手赞道,这说明人家明智,有先见之明。人家犯不着为龙龙这个败家子受一辈子拖累。
妻子白了我一眼说,我看你们是一路货色,太自私。亲戚之间,理应相互帮助。多帮一点又能怎样?也犯不着离婚啊。
我懒得和她辩论,叹道,糊涂啊,一家子的糊涂蛋。事到如今,只怕你不帮都不成了,你有这个觉悟,快帮她想办法还贷款吧,要么你就亲自替她还。
妻子打了一圈三姑夫那边亲戚们的电话, 竟无人知道三姑夫妇的下落,说起替三姑还款的事,龙龙叔叔姑姑都吱吱唔唔,躲躲闪闪。妻子一听这情形,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说,三姑这笔贷款若再不按时归还,人家银行就要起诉了,把他大爸爸连同你们一起送上法庭!
龙龙姑姑厉声叫道,有他大爸爸的房子抵押呢!哪就轮到了我们?当时我们也是情不得已啊,还不是教老人逼得,教龙龙他妈哀告得受不了了?
龙龙叔叔如梦方醒:银行真能起诉?还真得让我们替她还?我们当时只是过去签了个字而已。这字不签面子上说不过去啊。冤有头,债有主嘛,你们还是教银行赶紧找龙龙他爸妈吧。他们跑出去躲债,难道银行就没咒念了,哈哈,那样,明天我们也去贷,贷了也不还……
龙龙叔叔是他们兄弟姊妹中最宽裕的一个,我从他的随口胡说和含混的语音中,嗅到了浓浓的酒味,我从妻子手里拿过话筒,自报家门后说,起诉后,就让法院找你们吧。法院会先扣划你们的存款和工资的。
果然我这话起了作用。他发急道,龙龙不是在外地银行工作吗?据说收入高着来,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我大哥大嫂十有八九去找他了。
哦?龙龙现在在哪?
这你还不知道?在重庆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重庆?够偏远的。
三姑的贷款已两个月没还了,为此,职工们背后对我颇有微词。在与妻子争吵一顿之后,万般无奈,我只好替三姑还款。那时我刚贷款买了新房,每月沉重的月供,已让我手头有些紧张,再为三姑每月还2300多元,着实觉得沉甸甸的,也很觉窝囊,心头时常泛起一股无名的怨气和火气。一和妻子说起这事,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和她争吵不休。那阵子,我们夫妻感情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有那么几次,我们甚至谈到了离婚。
妻子和个贷员不断给龙龙他叔叔姑姑打电话,他们摧三挡四,油头滑脑,毫无诚意。催得急了,他们干脆不接电话,去找他们,也拒而不见,索性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全家一起耍赖。
我决定起诉他们,让律师分别给他们寄了律师函,将三姑的那份让龙龙他叔叔转交。律师函寄出一周后,个贷员忽然兴奋地跟我说,三姑的还贷存折上汇入八千多元钱,汇款行是重庆商行。这该是三姑汇来的,虽不足以还清我替她归还的贷款本息,但已经让我喜出望外了。随后个贷员竟又接到三姑从重庆打来的电话。三姑说,她现在外地打工,收入不错,龙龙现在银行工作,归还贷款不成问题,让我们千万别起诉。既然三姑在外地有收入,又有还款的诚意,我决定暂不起诉。
但又过了两个月,三姑又渺无音信了。
我决定借着一个去成都出差的机会,去重庆找三姑。去之前,我找龙龙叔叔,问三姑在重庆的居住地址,龙龙叔叔听说我要去找他二哥二嫂,自然高兴,尽全力给我提供情况,但他所知有限,仅提供了三姑的一个电话号码。龙龙在哪个银行,他并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与她打在行里的电话号码相同,我打过去问了一下,是九龙坡黄桷坪的一个公用电话。我问,是否有一个长相如何如何的操山东口音的中年妇女去打过电话?对方竟然给我肯定回答。我大受鼓舞,心想大不了豁上几天时间,去守株待兔找三姑,何况龙龙还在银行干,我可以通过那边的同事帮忙,逐个银行查找他,说不定龙龙就在三姑汇款的那个重庆商行呢。
我在成都办完事,乘火车直达重庆,马不停蹄地赶到九龙坡,已是薄幕冥冥时分。我找宾馆住下,放下行李,便按那个公用电话的地址打听着找过去。  
这是一片城中村,破旧、拥挤、脏乱、狭窄的平房和街巷,从远处看,就像一幅美丽城市画图上的一大滩湿漉漉的牛粪,零零散散的树木,如从牛粪中窜出的绿草。横七竖八的街巷,像被胡乱压过的窄窄的车辙。  
我在一个小巷口找到了这部设在一小商店里的公用电话。店主是一圆脸中年妇女。我又向她描述了一遍三姑的相貌,说我是来找姑姑的。店主一口悠长筋道的川腔,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懂。她不无遗憾地说,昨天这个时候你姑姑还来打过电话呢。我睃巡着四周歪七斜八的房屋,想三姑一定是住在这里边了。  
你姑姑有些神戳戳,木头木脑的,像大脑不作主样,一张苦瓜脸,说话颠三倒四,经常打完电话就忘了给钱,好像,好像脑壳有问题哟。  啊啊啊……是的是的,要不我得赶紧找她回去嘛。  
我给店主我的电话号码,说一旦我姑姑出现,就赶紧悄悄地打电话或发短信告诉我,不要让她知道。我会很快赶过来的。为感谢起见,我从她店里买了很多土特产,并表示事后再谢。  
我沿着大街小巷往宾馆走,走不多远,忽见公路边一座大楼挂着重庆商行的招牌。走近一看,我不由得欣喜,这不就是三姑汇款的那家重庆商行吗?我转到银行后门,赶巧,小侧门开了,一个穿保安服装的中年人走出来。  
我满脸堆笑着上前打招呼,试探着向他打听道,师傅,您好!跟您打听一个人,你们银行有一个从北方来的叫李相龙的年轻人吗?高高大大的,很帅气……  
保安警觉地看了我一眼,问,你找哪个?  
李——相——龙!眉头上有一颗黑痣……  
他又上下审视了我一眼,问,是山东人?  
我心头一闪,巨大的希望腾地燃亮成惊喜。我边点头说着是是是边急忙掏出烟来递给他。  
你是他什么人?你来找他做啥子?他推开我的手,越发审慎又狐疑地看着我。  
我是他表哥,顺便来看看他……  
那你明天上班时间再来吧。保安说完便急急慌慌地走了,走出老远,又回头像看怪物似地看了我一眼。  
至于吗?银行安保重要,这谁不知道?也不必像小保安这么警觉得像受惊的兔子似的。但我仍喜不自胜,寻他千里万里,没想到找他这么容易!我不但明天要来,而且还想通过龙龙的领导,给他施加压力,哪有银行职工不还银行贷款的道理?  
万家灯火了,红红绿绿、明明暗暗的灯光从城中村低矮的房屋中透出来,斑斑驳驳地涂在破旧、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煊染出些梦幻的色彩。各式各样不知名的树木花卉或矗立盛开在路边,或从残破的院子里和墙壁上伸展出来,在初春的风中唰啦啦作响,给我一种陌生又新鲜,神秘又暧昧的异地他乡的感觉。  
我吸溜着鼻子走进一条小巷,蓦地被呛得皱起了眉头,是一种低劣恶浊的化妆品的气味。与此同时,从巷边的阴影里,从亮着暗红灯光的半掩门子里,三三两两地闪出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这些女人轮番向我贴过来,一个个嘴里娇娇滴滴,莺歌燕语:  
大哥,进来坐一哈儿唦,耍一个要得不?  
老板,来按摩一哈儿唦。  
唉呀,您莫急着走唦,又没得哪个吃你……
我像误入盘丝洞中的唐僧,被四周伸过来的纤细柔长的手臂拉扯纠缠着。我心脏狂跳,左遮右挡,奋力挣脱,好不容易抢出重围,奔到巷子口。刚长吁一口气,忽见树影下又闪出一个人影,挡在我面前。
你好……人影迟疑地向我招呼道,你来……玩吗?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站在屋山墙的阴影里。只见这女人穿着一老款呢外套,用围巾遮掩着大半张脸,还戴着眼镜。由她的体型、声音、举止和半遮半露的容貌可见,这是个瘦弱、迟钝,有些老态的女人。与刚才那些绵软悠长的川话不同,她是明显的北方口音。这口音和这人的相貌……听起来,看起来,怎么有些熟悉呢?
此非久留之地,我不便多想,往侧前一跨,想绕开她,臂膀却撞了她一下。她晃了晃,没有拦我,也没有别的反应,仍呆站在那里。这么一个傻乎乎、痴呆呆的准老女人,竟还出来做这事,不知是该厌恶呢还是该同情。我刚要往前走,又见从旁边走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民工模样的人,对她说,你又在这里哦,这次少点唦。二十要得不?
三十,就三十!她固执道,别人都要五十。  
嘿嘿,你都恁个老了。男人淫邪地笑道,哪个还要你嘛!你们山东人好倔哦。
山东人?我一愣,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盯着她。
她似乎被民工的话打击得摇晃了一下,声音明显低下去:三十,我只要三十……
我像是被当头猛击一棒,脑袋轰然炸响:三姑!这不是三姑吗?虽然她相貌改变得厉害,但她那低眉顺眼的表情、迟缓的话语,以及长长的杂色围巾和老式的红塑料框眼镜却依然如故!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三姑和那男人一前一后朝巷子深处走去。
我踉踉跄跄、丧魂落魄地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如躺在热锅上被反复烘烤着,烦乱不已。或许当时我该冲上去拉住三姑,然后带她一起回家。又后悔和自责不该那么逼迫三姑还款,以致把她逼到这一步。即便是自己帮她还一部分贷款又能怎样?自己的生活水平比起她眼下的处境,毕竟是天壤之别啊。自己是不太自私太不慷慨了?转念又想,都是李相龙这个畜生作的孽,父母既然扑着他来了,他理应全力安置照顾好,何况他应该有这个能力。都是这畜生对父母不管不顾不孝顺,才致使三姑如此沦落……这样想着,我恨不能将这蓄生痛打一顿!对,明天我一定要去银行找他,当面质问他!
第二天,我通过重庆同行的同事介绍,直接去找了重庆商行九龙坡支行的王行长。寒喧过后,我说我是李相龙的表哥,是顺路来看他的。
王行长诧异地看着我说,你,你不知道李相龙现在的情况?
我摇摇头,等着他往下说。
王行长说,李相龙是由一位老领导介绍来的,一直是临时工,一开始让他干储蓄员,后来发现他毛病不少。好高骛远,花花公子习气不说,吃喝嫖赌无所不沾——我这样说你表弟,你不介意吧?
我急忙说,您尽管说,我当然了解他。
嗯,反正现在无论怎么说他也无所谓了。王行长继续说,我们本来不想用他了,碍于老领导的面子,不好就那么撵他走,就让他改做保安。他赌博成性,将自己的工资和家里寄来的钱悉数输光化光不说,还动了歪心思——他家里好像很有钱哦,这些年他父母一直都定期给他寄钱——有一次在让他协助押运的过程中,他竟趁人不备,从库款中偷了五万元。当天他就拿去赌,结果全输光了,他和人争执起来,竟动了刀子,把人给捅了。
我大惊道,这么严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才发生的。他刚逃跑就被抓回来了。他这次怕是完了,致一死一重伤,加偷盗库款。我怕也要因此受处分。王行长沮丧地说。
我问,他父母不知道这事?
他父母?王行长摇摇头说,这事还没人通知他家里。不过,半年前,有一对山东口音的中年夫妇来找他,被他骂骂咧咧地撵走了,有人说那是他父母。以后又听人说,他父母在附近住下了,靠拣废品什么的为生。但李相龙并不承认。
畜生啊畜生,真是罪有应得啊。我在心里骂道,心里竟有一种石头落地,一下子释然了的感觉。虽然想起三姑,又感到心头疼痛不已。
回到宾馆,考虑了一下,我给妻子打电话,说了以上情况(我隐瞒了三姑在街上拉客的事),和她商量怎么办。妻子先是惊诧,接着便唏嘘着哭泣起来,说,这事,听听龙龙他叔叔和姑姑的意见吧。你等我电话。
妻子一直到深夜才给我回电话,她说,我先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不接,是怕我又催他们还款。后来我只好去他们家找,好歹找到了龙龙他叔叔。他叔叔说无所谓,怎么办都行。
我生气道,你这不是白找他们了?这家子什么人家!
妻子叹息一声说,别的先不说了,先说说三姑怎么办吧。我考虑你快把三姑三姑夫他们接回来吧,龙龙的事先不要告诉他们。
我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那条小巷,可小巷里静悄悄地大都关门闭户,尤其是昨夜一场春雨,将破败的房屋和巷道清洗一新。稀稀落落的树木花卉饱受了春雨的滋润,在清爽的春风中各舒腰身,尽情婆娑。多么清洁、安静的小巷啊!我逐户敲门打听三姑,被问者都大摇其头,一副茫然……这竟让我怀疑前天晚上经过这小巷的情境是一场幻觉。
遍寻不着,加之行里工作忙,不便在外久呆,两天后我只好离开了重庆。临走前,我去找王行长,让他帮我找到三姑夫妇并给他们买上机票,让他们回青岛。我给他留下一笔钱。王行长很客气,说李相龙出这事,我也有一定责任,这事我会办好的,你放心。
后来,王行长来电话说找到你三姑夫妇了,她已经知道龙龙被判处死刑的情况,哭得死去活来,越发痴傻了。但很对不起,没等我们送,他们就自己走了,至于怎么走的——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或者是一路要饭走的我就不知道了……王行长把那笔钱给我寄了回来。
再后来,就如我开头写的那样了。对了,三姑遗嘱将她死后得的三万多元丧葬费全部用来归还贷款。剩下的贷款,一直由我每月还着。我已懒得向龙龙他大爸爸、叔叔、姑姑们催收了。龙龙他爸爸以后也不知下落。
三姑在遗嘱中还写道,我从小没照顾好龙龙,让他受苦了,我要去那边,好好照顾他。


2014、2、25—3、9 于李村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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