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山里采访，采访一位因冤屈服毒自杀的妇女家属。路上一会雨一会晴。弯弯曲曲的山路，山路很陡峭，路的一侧是高耸的山峦，另一侧是深得泛者幽蓝的水库。这种路只有摩托车司机等候在路边拉人挣钱，而且只有一个人，一辆车。摩托车司机在风雨中把我从大路边送进山里，再从山沟送我到大路上。
       回来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累得实在不行，手机在充电。刚迷糊着，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陌生的女声。对方不报姓名，我喂了两声，然后报上自己的姓名。对方很生气的样子，说，知道你是杜文娟。
       我感到不是什么好事，便一再追问有事吗？有事吗？还好吧？
       这都是我的习惯用语，或许是谁打错电话了。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对方说我原来在哪，现在在哪。
       我听成了原来在咸阳，现在在我们这个地方。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对方说我是谁谁的爱人，你要是想跟谁谁，成全你的只有我。
       尽管很气愤，还是听清了那是一个同学的名字。我马上来了精神，很礼貌地说，你是谁谁的妻子！还好吧？
       对方说你指什么？什么还好？
       我赶紧说你误会了吧？
       对方说你不是给谁谁发手机短信了吗，说你们要快乐永远吗？
       我这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由。我说是的，是给他发信息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她说我知道你们之间感情很好，我成全你们。
       我头轰地要爆炸了。立即想起前几天梦中出现的两位同学，她是那位梦中作报告的同学的妻子。天啊！我怎么会跟他感情好，我简直要发作了，要大骂一声他妈的了。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我的眼泪缓慢地流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觉得太没脸面了。平平静静的生活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搅乱了，最屈辱的是她侮辱了我们的感情，是的，我们感情很好，可那是同学之情。对于那位同学不说是学生时代，就是现在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事。说白了，我对乡下人从来不动心事，看不上那种当着众人挖鼻子吐口水的样子。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对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想法。那个短信是同事发的，大家在一起读了，觉得很好，我说给我发过来吧，人家给我转发了过来，我当时就给我的先生和几位朋友发了，其中就有那位同学。没想到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灾难忽然从天而降了。
       眼泪继续流着，流着。我把电话打了过去。我说你在哪里，我去看你吧。
       对方依然不依不饶，大声吼道：我不想让你这种人进我的家门，我们已经打了一架，他现在出去了。
       我说你确实误会了，你在哪？看看你！
       对方开始数落起来：说起来你还大小是个作家，在这个地方还小有名气，发这么无聊的短信，你要跟他，我成全你们……
       我把手机关了。我觉得确实遇到了一位说不清的人。半小时以后，我把手机打开，我认为自己没作错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觉得不该发什么短信，搞得大家都没面子。我想把电话打过去，打给那位同学，但还是忍住了。怎么说呢？说我给好几个同学都发了这条短信，而不是给你一个，没其他意思，现在给你造成了不愉快，引起你妻子误会，对不起，给你道歉了。
       可能这样说吗？我们是真正的同学，没有一点杂质的同学。我们以前是同学，以后依然是同学，一辈子都是，谁也改变不了。同学之间总还得留个脸面吧。我把电话号码看了几遍，最终没有打过去。倒把那条短信再看了一遍：无论时光如何改变让真诚永远，无论世事如何改变让善良永远，无论是眼前是天边让美好永远，无论感情是深是淡让真情永远！祝我们都快乐永远！
       我把短信再次读了一遍，而且打算不删除。
       一条短信！
       我读了起来，还是那个电话号码，内容是要成全我，要把我的高尚情操广泛传扬！
       我的手在发抖，身子在发抖。家人在跟我说话，我只哦哦两声，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手机响了起来。对方说你住哪？我想见见你！
       我礼貌地说了自己的地方，并说我在大门口接你！
       对方说不需要，劳不起你的大驾，你把手机打开！
       几乎是命令般的，我忽然愉快起来，放松起来。
       我洗了一把脸，涂上口红，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外套。我有点冷，穿上。可又有点热，又脱了外套，挂在餐桌椅背上。手机响了起来，问我在哪个楼，我告诉了她，并说我在阳台上给你指。说着，便伸头看见一个女人正举着手机。
       我说从这边走，从这边上楼！
       同时也看着了她高仰的脸庞。
       我把门早早打开，站在门口迎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我随口说了声，好长的辫子！接着说请进，请进！
对方从我身边挺直腰身对直进了客厅。我作了个请坐的姿势，对方没坐，在原地转了个圈。大概看清了屋里有几个老人，我说我母亲和她的几位朋友。
       对方说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找个地方说。我说没啥不方便的，喝茶吧！
       对方说我不是来喝茶的。我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那就在书房吧！
       她先走了进去，直着腰，昂首阔步，一只手抓着一个手机。我取了杯子，放了茶，冲了水，端进书房后放在电脑桌上，随即掩上门。我坐了下来，她也坐了下来。
       我说请喝茶。
       她说不是来喝茶的。
       我说了声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还好吧？
       还是这种习惯用语。我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
       她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我说为什么要打？
       她气愤地说，我告诉你，我们上有四个老人，下有一个孩子，一个保姆，孩子很可爱，我成全你，但那是我和他两个人奋斗的。我让他跟我一路来，他不来，我们打了一架，他的手都破了，他无颜见你。
       我说，再次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对他也说声对不起。
       她说给他说什么对不起，你们原来感情不是很好吗？你先生呢？
       这是她多次问的一句话，从一进门就问。我说他马上回来，刚才给他打电话了。
       她说那么巧啊！你先生难道容忍你这种行为吗？
       我说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我们经常开玩笑，这条短信给他也发过。你不相信，我把身份证给你你可以去查。
       她说那说明你还挺幸福的，你先生很大度。我那位就不同，我问他是不是女人发的，他还不承认，让我去服务中心查，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终于打通了，知道是女的就行了。
       我笑了一下，一下子感到了可笑，可怜。为自己，也为别人。
       她说，看出来了吧！我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我连连点头，表示肯定。她要起身走，我拉了她一把，说等会。
       她有点不解，问我等什么。
       我说再玩会儿，我爱人马上就回来，吃点便饭再走。
       她站了起来，环顾着书房。我坐着，不动。她似乎想评价一下我的书房。似乎又忍住了。她说以后不要再给他发这种无聊的短信，我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是……
       我咬了咬牙说：我瞧不起他！
       此时此刻，这是真心的，尽管谁都不愿说出这种伤感情的话。我们毕竟是同学，一生一世都是同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她，没有一点含糊，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她似乎有点急了，向门口走。我说欢迎以后常来玩，我给我爱人说还想什么时候请你全家上来吃顿饭的。
       她说谢谢好意。她还在问，你怎么知道他电话的。
       我说是他打过来的，说自己调了单位，我还说祝贺他哩。我说我不会发短信，不会拼那些字母，只会转发短信。
       后来我听清了几句，意思是，你还是堂堂的大学生，我瞧不起你。
       说着自己就开了书房门，又开了客厅门。我站在门口说，我下去送你吧，下雨了，拿把伞！
       她说没必要。
       门口有个送牛奶的男孩，惊愕地看着她。她依然不停地骂着，我要把你的高尚情操发扬光大，我要……
       我把门哐地一声关了。
       我想哭，想铺天盖地的痛哭一场。想骂人。客人和孩子走到我跟前，问那个人是谁？我嘴动了动想说是个疯子。可最终没有。我把嘴唇咬住，咬得很结实。他们已经围住桌子在吃饭了。我走了过去，可身子是麻的，是木的。有人问我什么，我没有答话。我把眼睛努力地睁开。睁开，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可当我给一位客人夹一块鱼时，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眼睛就潮湿了。凭直觉，她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问。就在那个瞬间，我擦拭了一下眼角。想奔跑，想冲出房门，想伏在什么地方大哭一场。正是那位老人，那位饱经过人生苦难的老人，使我继续坐在饭桌上，继续吃饭，继续给他们夹菜。逐渐我便有了笑容。在老人面前我没有理由不开心，没有资格不招呼他们，不应该有任何情绪。他们都是经过风雨见过风霜的人。在他们面前，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