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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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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度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12      更新:2014-03-14

 

1


  老爸咳嗽。据说已经两个星期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听见母亲对妹妹说,“你爸总是咳,我让他去看看他也不去。你下班再给他买瓶止咳糖浆。”妹妹肯定在镜子前化妆,她的声音随化妆动作强弱缓急时断时续。我们从十几岁起就不再认真听母亲说话,她说什么不说什么,对我们影响不大。“光喝糖浆没用,得打针。”这是妹妹不耐烦的声音。“也不发烧,干咳,我看主要是肺燥,喝点糖浆就行了。”这是母亲没什么主意下的坚持。“都像你们似的自己用药,还要医院干什么。”妹妹今天肯定又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不然不会说起话来没大没小。我拉开门。
       见我出来,母亲仰着脸对我说:“你爸这两天总是咳,我说让他看看他也不去。”母亲的个子是太矮了,二十年前她就得仰着脸看自己的儿女们。“吃药没有?”我敷衍地问。母亲好象总算办了一件有用的事,口气很冲地说:“吃了呢。”妹妹在她房间里大声说:“你吃的算什么药?咳嗽,哪听说光吃糖浆能吃好的,必须消炎!”母亲说:“我说也是,你爸就是不愿去,说打两天吊针就得一百多,差不多用掉一年的医疗保险费。”母亲学着父亲的口气,说完抿着已经看不见嘴唇的嘴,笑起来。小利有时候“二百五”一犯会说,她要是老到母亲那么难看她就自杀。我说她,真要到那年龄,你会比谁都怕死,会背叛别人的生命保全自己性命,就别说自杀了。小利是我老婆。妹妹举着上了指甲油的手出来:“嘻,真是大帐不算算小帐,你以为这一次一次买药少花钱了,糖浆二十七,螺旋酶素两盒八块,这都买几次了。”母亲的脸掠过斑驳的白,她羞愧地嘟囔道:“你爸就是那么个人,能省一毛不省五分的。”妹妹说:“一毛还算钱?一块都不算钱了。”小利睡眼惺松地从我们卧室出来,冒一句:“你独赚独花,一块钱当然不算钱,我们拖家带口的一毛也是钱!”母亲好象难得有人站在她一边,赶快点点头。妹妹不屑一顾地扭头往门口走,小利看也不看妹妹,去了卫生间。我们家就是这样,人聚在一处就是吵,不吵就不说话。
       母亲弯着两条胳膊站在厨房边,看着我们一人一句斗嘴。她的两臂在我们小时候一木盆一木盆端地瓜片累叉了,后来又风湿了,后来又不知怎么了,变得伸不直弯不下,她无事可做时就像芭蕾舞一号位动作那样,弯在腹前。“葛红,”我叫住妹妹,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拍到她伸出的手上,“妈说要什么就买什么,执行就行了。”葛红说:“管不管用啊——好,反正不是我掏钱。”  
       我回卧室换上长裤,小利进门说:“这才是最关键:不要她掏钱。”我没理她。“哎,你也说说葛红,地板不要她拖是不是,穿着皮鞋到处跑。”我没吭气,她看我没反应就气呼呼地叫枣枣起床。我穿好裤子说:“反正也不是你拖。”小利叫起来:“你妈拖也是拖啊,那么大年纪了,拖个地板容易吗?”我心想我妈那么大年纪你也没拖。不过我也不拖,我从来不干家务,热带南方的男人没有干家务的传统。  


 2

  
       父亲打了四天吊针,咳得倒不怎么厉害,只是咳时伴随胸部阵痛。  
       母亲怨愤地对一会儿咳两声,过一会儿又咳两声的父亲说:“少抽点儿!一直这么咳呀咳呀,还抽,怎么好得了!”火机哧——一声,一个点烟的时段,然后是打火机关闭的声音。父亲在母亲的喊叫中,又故意点燃一支烟。“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母亲自哀自怜地叫道。“我就这么一个爱好,你还要管!”“我不管,你不要生病啊?”“我宁可少活两年也非得抽。活那么长干啥?你不是早烦死我了!”“你要死,我不管你。抽吧,明天也不要打针吃药了……”“打针吃药是我的待遇,你还没这个待遇呢。”母亲没工作,没任何待遇。父亲对她好对她坏,就是她的待遇。
       枣枣在,我不想让她听这臭气熏天的谈话,我走出卧室对父亲说:“你该去医院拍个片子,感冒咳嗽,三四个星期也该好了。”父亲说:“就这你妈还怕我花钱了。”“是你自己怕花钱,妈从没说过这种话。”见母亲委屈得要掉泪的样子,我连忙往门外走,撂下一句:“明天我陪你去。”
  “都是你,都是你!”关上家门,听见父亲对母亲怨毒地吼叫。“该看看了,都快一个月了,花三十块钱买个放心。”母亲陪着小心。“你的放心咋那么贵呢!”父亲说。母亲说:“你一个月赚一千多,花不完,还准备留给他们?他们除了交伙食谁都不愿多拿十块钱。”里面不做声了,我想离开,又听见父亲说:“葛红好点儿?”母亲说,“儿子好点儿。”“你就向着儿子。我不信他老婆在,他敢拿钱给你。”母亲说:“我当着他老婆面还给他,他把手一摆,我就不吭气了。”父亲嘻嘻笑起来,小地主多收两斤租子的那种笑。


 3

  
       单位溜一圈就去医院取片子。在片档室,看见一个口罩捂住整个脸,只留一双深邃眼睛的女护士。我对陌生女性不是太会来事,但还是心跳快了。我磨磨蹭蹭,说了些废话,接着又为废话脸红,无计可施后交了押金上楼找医生。医生把片子插到一个“橱窗”上看了看,叫再来做CT。
       我回家对父亲说,还要做CT。父亲说怎么了。我说片子看不清。父亲说,即使是肺炎,也是打那些针,我不去了。母亲弯着手臂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忽然想通什么似的说:就是呢,肺炎也是打那些针,不去就不去了。葛红和小利也各发一通议论,她们突然都站在父亲一边不主张再去拍片了。我火了,爸爸虽不是女人,可说话办事越来越像个女人,一群女人反对,我就要坚持:“必须去,再省也不差这点钱。”父亲生气了,这几天他任人摆布够了,他瞪着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让打吊针也打了,叫拍片也拍了,够不够了?做完还要再做,你们还有完没完!”母亲愣愣地看着我,她预感到大难临头的表情,使我不敢太较劲。我说:“不是我没完,是医生让你再做一次。”“什么都是医生说的,他们懂个屁。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是烟抽多了,有点干咳。”父亲突然对母亲说:“你是不是得意了,我说烟抽多了并不是我今后不抽了,不要以为你对了,还想再说什么!”
       我吃惊地看着父亲,他怎么能当着这多后辈的面喝斥年老的母亲,有他喝斥的今天,就有不孝子孙喝斥他的明天。我走到母亲身边对她说,“你到里屋去,没事儿。”母亲对父亲的恶语相加没多少反应,她依然很关心父亲:“医生说什么?”我大怒道:“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对母亲说话的,我有时对小利和枣枣也这样说话。小利又一次暴怒道:“你跟你爹一样,对妻子像农民对老婆!”我承认我对老婆孩子的态度无不打上父亲的烙印,但出于对她这句话的惩罚,我对她更加冷淡。
  我把母亲推进里屋对父亲说:“医生再不懂也比你懂,你自己也知道烟抽多了,那就少抽点儿,或者干脆不抽!”“我抽了一辈子,你说不抽就不抽了?”“我就是不让你抽!我可不像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明知道抽烟不好,还要坚持,那就不行!”“你长大了,嗬!”“我就是长大了!你就是老了!就是该听听儿女们的意见了。”“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你们不愿听就搬出去住。自己没本事,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弄得我的家像车马站,一天到完就听见你们的声音。”我刚要说话,小利厉声喝住:“葛彬,你少说两句,你这么没本事的人,跟爸吵什么!”小利曾抱怨我们结婚父母没给什么支持。“大儿子让他赶跑了,女儿爱打扮又看不惯,你呢,嫌你没出息,不知道你父母到底喜欢谁。”她如是说。我也不知道父母把钱和感情抠得紧紧的,最后到底要干什么,总不至于临终前给我们一人一刀吧。与其那样,不如在我们困难时给我们一点支持,那样家庭还有点温暖和凝聚力。
  葛红出面说:“葛彬让你去检查是为你好,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也放心。”父亲看一眼葛红,嘟囔道:“查一次,又查一次,又查不出什么结果……”“查不出才要再查。”“查就查,反正就那么点钱,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经济来源了,花完了,就没得给你们剩!”小利说:“我们就没指望你给我们剩……”她发觉这话说得太难听,又补充一句,“我们都年轻都有工作……”小利总是说一些“二百五”的话,有些女人就这么让人没办法。
  
       晚上我给哥哥写信。是的,这家还有一个男孩儿,而且是长子,但他差不多十年没在家里出现了。葛淙是人们说的那种逆子,是我们家唯一考上大学的,他却没尽子道,没把学好好上完,光耀门庭。他大学三年纪就搞大了辅导员的肚子,辅导员流产了,他被勒令退学。他跟辅导员又处了两年,真是把人家弄得身败名裂在那所大学呆不下去,调到一个工厂当宣传干事,他们也处不下去了。哥哥对外的身份是诗人,出不了诗集和名气,又酸得要命、折腾得要命的那种诗人。父亲跟他断了交,也就是相互说了伤害很深的话,两人都挺有个性,就不来往了。我么,一直偷偷给葛淙写信,我挺崇拜他,觉得他特英雄和浪漫,比如他对我说,生命中最好的岁月,是能够确认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将不幸、灾难、逆境归咎于亲人、环境、生态和政府;他说,一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是优化人生的第一步。我觉得他虽不被社会和人们认同,过得穷困撩倒,但内心比一般人强大。这种强大令我向往。我自己只有一时冲动的热情,真要像他那样生活,我缺乏长此下去的内心支撑。因为自己不能,就在内心更多地向他靠拢。
  我在信中对葛淙说,爸爸咳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对他说父母真是老了,今后的岁月该我们照顾他们了。但最后我笔封得很紧,我不想削弱他的锐气和意志。
 

4

  
        CT做了,等片子出来。我站在医务台后,又多看了管理片子的女护士几眼。我没什么才能,又能主动牺牲个性,我平庸的要命,但内心还有一点对清湛东西的向往。比如对葛淙的精神向往,再比如,对女护士身上来自骨子里的优雅和悲悯向往。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向往变成一种渴望,特别是当我发现自己的阅历差不多是一张白纸,这种渴望更强烈。所以,尽管葛淙很少回信我也愿意给他写信,尽管女护士可能根本看不上我,我也愿意在每次去医院时,到片档室看她一眼。  
       医生看完片子对我说:你父亲肺里长个东西,八公分大,至少有七八年历史了。眼前的医生好象被我的视力或者意志推远和缩小了,颜色也变了,原来蓝莹莹的大褂现在变成灰土土的。“长个东西是什么意思。长个什么东西……”我的声音都虚了。“肿瘤。”“肿瘤,是什么?”“恶性的话就是癌症。”我的无知够医生当笑料了,什么病都可以不知,癌症,谁不知!我像热昏的狗,只会喘气。
  我在医院外的大街上晃悠,路过茶坊想进去喝杯泡沫红茶,一进门,迎面扑来的霉湿味,像久卧病人的被子兜头盖在身上,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退出来又想在路边吃碗汤粉,看见血丝丝的鸭胗鸭肠,胃里又翻腾开了。我退回大街上。
       癌症,大家说烂的事情,从前都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只损害别人的身体,不会损害自己家人的身体;因为自己亲人没有,便觉得它好象可以凭意志就能杜绝的。现在看来人的意志不仅十分脆弱,还是很不可靠的。我现在特别想找人说说这个事,就这个并问问医生或癌症病人,反正我现在想说话,不管说给谁听,不管说什么。我想起片档室的女护士,作为医务工作者,我就“病”问她点什么不过分吧?我的亲人得了癌症,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我刚听说这消息,我的医疗知识有限,对所谓的“病”几乎一无所知,问问她没什么不行的吧?这个时候,作为医务人员,她说什么都是权威,她的任何意见,都可能是我们决策的依据。
  我进了片档室,看见那双疏朗凄楚的眼睛,它正从铁栏杆后面望过来,露出询问的表情。这表情使我说不出话,我错过了发问时机,而且这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处。我觉察自己是在利用父亲生病这件事,我感到羞耻,在女护士的目光中,扭身走了。
  
  什么是病?从人体免疫学角度来看,病是免疫力低下的结果,一个人得了病,与其查诱因于外界,不如查其自身。癌症是这样发生的:当一人丧失一种或多种快乐源,人固有的抵御肿瘤的能力就会下降,当癌细胞生存的理化指标超出人的解毒功能后,人就面临肿瘤的威胁。这就是病,这里的真相是:天下无病,某人生病只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就是说,父亲“病”的是自己的情绪和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在气头上过日子。他进得家门,三分钟开始训斥,五分钟开始怒吼,十分钟开始打人。他骂了一辈子自己的妻子,把我们这些孩子从小打到大;把葛淙打成了忤子,把我打成了软蛋。父亲在单位也总跟人别扭,他在家里总说某某某太圆滑,某某某太会来事,谁谁谁削尖脑袋往上爬。他喜欢跟新来的同事打交道,对人家客客气气宠爱有加,他请他们到家里吃饭,讲一些单位的人情世故。他把家里的花生、泡菜给这些新来的,然后在工作上用他们,使唤他们。这些新来的总有翅膀长硬的一天,他们终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对他恭敬客气有加,他的心绪就坏了,越来越坏,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工作后有天在他这般感叹时,很冲地对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再依附某个人,大家干活拿钱,谁也不欠谁。父亲说:你才工作几天,有个屁资格跟我说人际关系;你不靠山头就永远只能当个小职员。我说:都什么时代了……他立即吼道:什么时代都是少数人掌权多数人服从,你别和葛淙一样没出息。
  我想自己和父亲的问题在于不会爱。不会爱家里人,也不会跟同事合作,他让自己跟世界敌对,结果一生都过得辛苦。我们家的问题也是不会爱,家庭成员各行其是,聚在一起就是吵,谁也不关心谁;只有向这个家索取的,没有贡献的;贡献的只有母亲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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