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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往事(中篇)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707      更新:201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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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太阳真好,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整个藏北大地,远处的昆仑山脉连绵起伏,雪峰也跟着连绵起伏,驼峰一样,一峰连一峰,一直绵延到天之尽头。
  李狄三走出地窝子,踩着坚硬的砾石地面,向远处走去,一直走到小腿肚子剧烈疼痛,才摇晃了一下身子,站稳。极目远眺,还是没有发现巴利祥子的影子,已经八天了,巴利祥子怎么还没有回来。
  打猎组外出打猎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巴利祥子和几位战士还出去过十五天时间,那一次一共打到了五头野牛,三头野驴和十多只黄羊,驮运猎物的战马和骆驼累得直喘粗气,到了营地,一个战士从驼峰上重重摔下,在地窝子躺了两天,才缓过精气神。
  现在才八天时间,按说不必着急的,但李狄三总是心神不定,焦虑不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有好几次,他都想理出个头绪,为什么这种情绪如此难耐,如此风激电骇,出膛的子弹一样,压都压不回去。
  巴利祥子不会出事的,先遣连也会顺利挺进阿里首府噶大克,将五星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最终解放祖国大陆的最后一块陆地西藏,眼下的艰难是暂时的。他这样想着,胸口那股浊气才慢慢松动,缓缓漫溢,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好像才回落了一截。
  他在原地走了几步,一转身看见了营地,营地的一个岗哨上飘扬着那面旗帜,旗帜已经不怎么鲜艳大红了,破损处一长一短两缕布条越来越细窄。李狄三想,一会儿将旗子取下来,缝补一下,再挂到旗杆上。五星红旗在祖国大地随处可见,迎风招展,但这面飘扬在洪荒土地上的红旗,不但是藏北地区的第一面红旗,在整个中国也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面旗帜是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师长授予他们连队的,不是红底黄星的国旗,也不是镰刀斧头的党旗,而是一面红底黄字的旗帜,黄色的几个大字是——向西藏大进军。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刻啊。半年来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想起出征前的授旗仪式,都激动不已,浑身充满了力量,正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激励着全连战士翻越了好几座5000米以上的高山达坂,成功穿越万山之祖昆仑山,从新疆南部来到西藏北部的改则县扎麻芒堡。
  1950年8月1日,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23周年的大喜日子,我李狄三不会忘记,咱们进藏先遣连的每一位战士不会忘记,西藏的历史不会忘记,中国军事史也不会忘记,这是我们全连所有官兵的光荣,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这一天,我们踏上了进军西藏的风雪之路。所以,无论遭遇多大风险,遭受多大磨难,都必须得完成党中央毛主席“出兵西藏,解放藏北”的光荣使命……
  李狄三常常对战士们这样讲,战士们似乎也很喜欢听,听着听着脸上就泛起红光,一扫疲惫和困顿,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神情。
  有一次李狄三刚讲完,巴利祥子就说:李股长,咱们出征的那天,于阗县普鲁村比开斋节都热闹,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出征门上披红挂绿,彩旗招展,好几十面红旗啊,那可是我二十多年来见到的最壮观的场面。
  卫生员徐金金说:到底是生在新疆,长在新疆,没有见过世面,你若是参加过万里长征,参加过延安保卫战,参加过解放战争,就不会这样少见多怪啦。
  连长曹海林立即反驳:小徐,你可别小瞧咱祥子,祥子飞马扬鞭,驰骋天山,百发百中收获猎物的时候,你还在掏鸟蛋削木头枪玩呢。
  大伙儿哈哈大笑,笑声还没有落地,巴利祥子又说:咱们136只钢铁拳头顿时举成一片枪刺般的森林,136个声音齐声宣誓——一定不辜负全国人民的期望,不怕一切困难,不怕流血牺牲,挺进藏北,解放阿里。哎呀呀,那一刻,我真是热血沸腾啊。
  副连长彭清云说:是啊,那一刻谁都激动,师长正要宣布出征令的时候,一骑高头大马从河滩上飞奔而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原来是王震司令员代表兵团党委和彭德怀副总司令为我们誓师出征发来贺电,祝我们征途一帆风顺。
  曹海林说:当时我也很紧张,手心都出汗了,彭副连长刚刚接过师长授给咱们的旗帜,只待出征令一发,咱就跃马而去,立即出发了,千万不敢出事啊。
  巴利祥子说:曹连长,你可是新疆起义部队中响当当的神枪手,彭副连长还是全国特等战斗英雄,你们还紧张啊,我当时就觉得热闹,其他方面考虑的很少,咱先遣连的事反正有李股长、曹连长、彭副连长扛着,我只是一个兵,你们怎么指挥我就怎么行动。
  李狄三说:咱们这支骑兵连,虽然在出征前不久才组建,136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强将,每个人都很了不起,都得以一当十,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解放阿里,早日完成党交给咱们的任务,不辜负进藏先遣连的光荣使命。
  彭清云说:祥子,李股长说的对,你现在不是叱咤天山南北的牧民,不是能骑善射的猎手,而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巴利祥子乐呵呵的说:晓得,我现在是咱进藏先遣连的主人,不是天山彩云间的画眉。
  曹海林说:祥子越来越像个诗人,但还得惩罚你一下,给大伙儿唱支歌吧。
  李狄三说:曹连长的主意不错,祥子,就唱上次我教给你们的《兄妹开荒》。
  巴利祥子说:我不喜欢《兄妹开荒》,曲调不优美,歌词也难记,还是唱一首流传在我家乡的民歌吧,但不是我们新疆蒙古族的歌曲,是哈萨克族民歌。要是在家乡就好啦,弹着热瓦甫,卡龙琴,打起手鼓,还有十二木卡姆,多棒啊,我好久都没有演唱十二木卡姆了,演唱木卡姆的时候要人多,人越多越出彩。
  徐金金说:我们全连一百多号人还不多啊。
  曹海林说:祥子说的是演唱木卡姆的人要多,因为乐器多,声部多,韵律讲究,演奏程序复杂,不是你理解的观众多。
  徐金金哦了一声,望着巴利祥子说:祥子原来文能入相,武能为将啊,以后可真要刮目相看你哩。
  李狄三说:没有热瓦甫、卡龙琴和手鼓,我吹笛子给你伴奏吧。
  巴利祥子说了声谢谢,就喜眉活目的放声唱了起来。李狄三将笛子放在嘴唇边,吹了两次都没有发出声音。上上下下看了一会,才发现笛子上的薄膜破裂了。他有点惋惜的捏着笛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李狄三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首歌,从那以后,他也经常哼唱这首歌曲。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帝玛丽亚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帝玛丽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上歌唱 婉转入云霞
       歌声把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
       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李狄三情不自禁的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就觉得歌声没有巴利祥子那么声情并茂,欢快昂扬,倒是有几分悲壮和凄凉,这让他想起了刚从新疆出发的那些难忘时光。
  那几天的士气真高啊,每个人都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天公也很作美,艳阳高照,秋风送爽,人们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上,骏马奔驰,身轻如燕,蹄声嘚嘚,歌声嘹亮。大家唱着《挺进歌》,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连队中有汉族、藏族、维吾尔族、回族、蒙古族、锡伯族、哈萨克族等多个民族的战士,大部分汉族战士不熟悉少数民族语言,有的少数民族战士对汉语也不大精通,但对这首《挺进歌》却牢记于心,开口就唱。李狄三有时候会沾沾自喜,这首歌的歌词是自己编写的,曲调是《义勇军进行曲》的曲调。
  旗手的战马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歌声也最高,他一唱,后面的战士就跟着唱。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一百多号人,三四百头马匹、骆驼和骡子,武器、物资、粮草都驮在牲畜的背上。三四天以后,歌声渐渐低弱,到后来笑声也很少听见了。
  欢快的气氛是被冰雹砸下去的。
  鸡蛋大的冰雹噼噼啪啪打在头上的时候,李狄三才意识到是冰雹,他大声疾呼:人和马匹就地卧倒。
  李狄三在队伍的中间位置,副连长彭清云领着小分队在前面负责侦察,连长曹海林断后。他的喊声没有起到多大作业,因为冰雹打下来的时候,马鸣、驼跳、骡子跑,加上雷鸣闪电,大有山呼海啸之势,他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命令是那样微不足道。他没有停止奔跑,没有像自己指挥战士那样卧倒,而是滑下马背,向队伍前面跑去,一匹马受了惊吓,昂头咆哮,前蹄高扬。他躲闪不及,一头撞到山石上,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没过多长时间,他听见重物滚落峡谷的沉闷声音,骡子狂躁奔腾的声音,接着是马匹惨烈的嘶鸣,夹杂着战士高高低低的叫骂声。
  巴利祥子最先发现了他,扶他起来,扶了两次才勉强站稳。巴利祥子见他脸上手上没有受伤,转身就走。李狄三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巴利祥子听见了,返回他身边。这时,李狄三已经取下帽子,痛得脸都扭曲了。
  巴利祥子向他头上看了一眼,乐得哈哈大笑:李股长,你都变成公牛啦,头上一青一红两个大包,一左一右,还挺对称哩。
  李狄三说:青包大概是冰雹砸的,红包是石头磕的,我啊,要是公牛就好啦,就不怕苦不怕累,过界山达坂就容易了。
  巴利祥子说:你就在原地别动,我去找徐金金,给你头上摸点药。
  李狄三说:千万别找小徐,他这阵不知忙成啥样了,这鬼天气,刚才还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眨眼功夫怎么就变脸了呢。
  巴利祥子说:这就是昆仑山啊,人烟罕见,飞鸟难进,昆仑八月飞雪天,这才是恶劣天气的开始,要让我说,以后的路更艰难,李股长,已经有人动摇了,说不如返回新疆,西藏那地方寸草不生,天寒地冻,荒凉得鸟都不拉屎,一千多公里路,跑到那里去解放几个藏民,没有多大意义。
  李狄三说:祥子,话可不能这样说,红军长征的时候比咱现在艰苦得多,前面敌人把守,后面追兵嚣张,咱红军不是照样取得胜利了吗?去年十月一日开国大典,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当时大家激动得热泪盈眶,流完泪后又欢天喜地,歌声嘹亮,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巴利祥子说:记得啊,怎么会忘记呢,我们虽然身处边疆,也能感受到祖国的新生。但是,李股长,你是口里人,到高原的时间不长,不知道高原气候变化多端,忽风忽雨,一会儿热得汗流浃背,一会儿冻得冰块一般。人人都说家乡好,但我对新疆的气候不敢恭维,何况还是这高耸入云的昆仑山。
  李狄三说:不就是围着火炉吃西瓜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巴利祥子一改轻松的神态,严肃的说:你说的那是表面现象,说实话,李股长,咱们这次进军西藏,比万里长征都艰难,尽管我们只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你要知道,历朝历代从西北进入西藏的军队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李狄三对此很清楚,但他不想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像心中最隐秘的伤疤,彼此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却不想有人放到桌面上来说。
  平时很少见巴利祥子这种神情,便望着他的眼睛,假装轻松的问:你是说气候恶劣,行进缓慢吗?
  巴利祥子说:按照上级指示,进军西藏,不吃地方,可进军西藏,供给第一。现在是八月初,气温还不是太低,十月份以后,大雪就锁住昆仑山了,咱们这么多人马,供给保障太难了。
  李狄三说:这些不用咱们操心,新疆方面会有驼队随后赶来,运来必须品。
  巴利祥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李狄三说:我也知道前面的道路艰险,但咱们必须有必胜的信念,西南军区也会有部队从青海、西康等地进军西藏,我们从新疆方面进藏,不单是咱们一个连的事,是代表西北军出征西藏。解放西藏是国家大事,关系到国家统一,领土完整,民族团结,祥子,关于咱们这次进军西藏,比长征艰难的话不准再说了。
  巴利祥子艰难的点了点头。
  一个长长的哭声传了过来,接着是一声连一声的大呼小叫:不得了啦,电台还在马背上,马被冰雹砸到峡谷底下了。
  巴利祥子搀扶着李狄三走到峡谷跟前,伸长脖子向下看,谷底黑黢黢的,怎么看也看不清峡谷有多深。巴利祥子感到一阵颤抖,低头看自己的手,颤抖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李狄三。
  他紧紧握住李狄三的手,李狄三意识到了什么,松开巴利祥子的搀扶,对赶来的曹海林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电台找到,没有电台,就是取得多大胜利,也不能把喜讯传递给军区首长,汇报给党中央毛主席。
  这件事过去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巴利祥子看见李狄三一个人在营地外走来走去,就跑到他跟前,将羊角骨做成的烟袋递给他。
  李狄三接过烟袋,深深的吸了一口,高兴的说:祥子,咱烟叶早就断顿了,你在哪里找的烟啊,这么香。
  巴利祥子头一歪,神秘的说:你猜猜?
  李狄三说:是不是从藏民手里买来的,或者是从藏族头人那里搞到的,你可不能违犯纪律,进军西藏,不吃地方,连粮草都不能从西藏本地购买,烟叶同样不能从藏民手里买来,这可是铁的纪律。
  祥子一脸诡秘,笑呵呵的说道:你难道没有尝出这美妙的味道吗?告诉你吧,是兔子粪烤干后和扎麻花卷到一起特制的香烟。
  李狄三没有忍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更加大口的吸了一口,微闭着眼睛,心满意足的吐出一圈浓浓的烟雾。末了笑道:祥子啊,等咱们胜利了,回到新疆,给你申请个专利,说不定哪家卷烟厂聘请你当工程师哩。
  巴利祥子说:这一次可不是我发明的,你要帮我申请专利,就申请深山峡谷捞电台的专利吧。
  李狄三说:那次可真是有惊无险,大家把自己的绑腿和绳子连起来,从四十多米深的峡谷找到电台,幸好电台被毡子裹得紧,才没有摔坏,要是出了差错,哪能顺利到达扎麻芒堡啊。现在想起来,还胆战心惊,后怕得不得了。
  巴利祥子说:跟你开玩笑哩,咱们连每个人都是诸葛亮,从新疆到藏北,遇到了多少困难,都是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的,我只是其中一员。
  李狄三把烟袋递给祥子,祥子吸一口,又递给李狄三,李狄三再吸一口,再递给祥子。轻轻淡淡的烟雾合着两人的笑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缥缈在广阔无垠的藏北高原。

   

  
       巴利祥子没有及时回到营地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打到的猎物太多,一时半会运不回去。
  此时,他正在远离改则县扎麻芒堡一百多公里外的革吉县境内。这是一面阳坡,积雪稍微薄一些,三头野牛躺在地上,子弹击中的地方,流出许多鲜血,鲜血还没有来得及溶进积雪,就与冰雪结成了统一联盟,红白分明,成为妖娆鲜艳的雪域高原的一小部分。
  巴利祥子抓起一把雪,吃了起来,眼下,只有雪可以充饥。本来有一捧牛肉干的,刚才被他硬塞给鄂鲁新了,他让鄂鲁新骑上马,赶着骆驼运回猎物,他在这里守着剩下的三头野牛,没人看守,会被野马、野牛、野兔子、秃鹫或者雄鹰吃掉。这可是他和鄂鲁新奔波好几天才打到的猎物,不能轻易失去。
  当他吃到第三口雪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声音沉闷而厚重,巴利祥子抓着雪团的手在冷风中不由自主的抖动了一下,雪团顺势掉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变成了细雪,即刻恢复到积雪的模样。他想镇定下来,没有成功,试图再次抓起雪喂到嘴里,也没有成功。
  他在心里沉痛的唤了一声——赛帝玛丽亚。
  接着,便唤出了声音:赛帝玛丽亚,赛帝玛丽亚,你怎么也丢下我走了啊,那么多战马、骆驼、骡子都倒毙了,死在了界山达坂、两水泉、扎麻芒堡,死在了从新疆到西藏的漫漫长路上,长眠在一万年都结着冰的冻土上。今天,在这旷野无人,寂寞如海的雪原上,连你也不多陪我一会啊。
  蓦然间,有一缕希望的火焰喷薄而出——或许,心爱的赛帝玛丽亚没有死哩。
  马背上的民族对这种啪嗒声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况且自己还是先遣连的一名战士,先遣连的前身是西北军区独立骑兵师的一个连,他在这个连服役已经多时了。骑兵与战马常常有着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默契,对伙伴的死亡和灾难有着神秘的感应和先知。但也有意外的时候,过界山达坂的时候,副连长彭清云的爱骑黑流星就假死过一次,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睛紧闭,鼻孔喘出的气瞬间变成了薄霜。彭清云心痛得连连叹息,正要用雪掩埋,黑流星一声嘶鸣,一跃而起,发出更加粗重的喘息,彭清云欢喜得一把抱住黑流星的脖颈,久久不放。
  后来,他问过彭副连长,对黑流星的起死回生是否有预感,彭清云莫名其妙的摇着头。
  曹海林说: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敏感得如同一只麋鹿。
  巴利祥子喜欢麋鹿的比喻,喜欢森林中所有的精灵。猎豹,麋鹿,旱獭,狐狸,孔雀,锦鸡,百灵,雪松,蘑菇,松萝,玉兰,栀子,丁香,米兰,清泉,瀑布……
  身处藏北高原,没有森林,没有鲜花,没有松涛阵阵,万古清泉石上流,能听到与森林有关的比喻,也是欢畅的。
  骑兵连的战士没有不喜欢自己坐骑的,喜欢给自己的爱马取上各种各样好听的名字。因为自己总是曲不离口,开口就唱赛帝玛丽亚,徐金金说,你的马儿就叫赛帝玛丽亚吧。天长日久,赛帝玛丽亚就被大家叫开了。
  由于高寒缺氧,牲畜和人一样也出现高原反应,战友的爱骑死了一匹又一匹,赛帝玛丽亚一直坚强的活着,成为他亲密的伙伴和战友。
  那次去三科儿寻找食盐,他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在一处岩石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了温暖和柔软,缠缠绵绵,温温情情。原来是赛帝玛丽亚用它温柔的长舌挽救了自己的主人。清醒以后,巴利祥子伸出自己还没有完全柔和的舌头,也亲吻了一下赛帝玛丽亚的脸颊。
  巴利祥子至今还记得追赶叛匪的那个夜晚,心有余悸的原因不是消灭了几个匪徒,而是对寒冷的刻骨铭心。
  那一夜真冷啊,寒风嗖嗖的吹着,雪粒簌簌的打在脸上、身上,能清晰的听见雪粒从脸上、棉衣上反弹出去的声音。有一小会儿,他感到体内的血凝固了,不流淌了,骨头缝里冒出许多冰渣子,他努力的使自己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意识告诉他,稍不注意,就会僵死马背,或者从马背上滚落,瞬间被黑夜和寒冷吞噬。后来,实在挺不住了,才让曹海林把自己捆绑在马背上,追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追上匪徒。他把枪架在马背上,使出浑身力气,才拉动枪栓,射出子弹。
  战争取得暂时胜利以后,骑在赛帝玛丽亚的背上,偶然还能听见自己骨头缝里冰渣子发出的清脆响声。
  赛帝玛丽亚却死了。
  亲爱的赛帝玛丽亚,你真的死了吗?
  我的伙伴,我的战友,赛帝玛丽亚,你不会出事吧?
  巴利祥子就这样反反复复,惶惶恐恐的念叨着。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胸前悬了一会儿。才慢慢侧过身,忐忑着,不忍心的,回过头。
  回过头以后,才缓缓分开合着的双手,睁大眼睛,盯着战友的双眼。躺在地上的赛帝玛丽亚,眼睛同样睁开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圆润,水汪汪的,潭水一样,在枣红色的鬃毛和洁白的积雪映衬下,娇媚而光鲜,有着生命特有的机敏和灵性。
  但巴利祥子比谁就清楚,这种机敏和灵动已经枯萎了,终结了,马上就成为永恒和亘古。
  他在赛帝玛丽亚的面前蹲下来,褪掉手上的粗线手套,将双手轻轻的放在赛帝玛丽亚的眼睛上,一只手捂住一只眼睛。
  好久,好久。
  他收回双手,揉搓一阵,感到手上有了一些热度,再次捂住赛帝玛丽亚的眼睛,上下左右的抚摸了一会。再收回双手,赛帝玛丽亚的眼睛才最终闭上。
  巴利祥子忽然间哭了起来。他本来不想哭的,因为看见赛帝玛丽亚的眼帘上挂着两滴大大的泪珠,晶莹剔透,闪着寒光,才呜呜咽咽,情不自禁的哭出声来。
  他小心翼翼的从马背上取下马鞍,从鼻孔中摘掉缰绳,在马的肩胛部位割下一撮光滑而洁净的鬃毛,想要把鬃毛绑扎在衣服的扣眼上,手抖动得厉害,绑扎不住,只好把鬃毛揣进衣服口袋。
  然后,蹲在马蹄前,试图扯掉马蹄上的皮革,扯了两下,皮革还在马蹄上,原封不动。继续用力,还是没有扯掉。
  他把周围的积雪扒到一块,一点一点掩埋伙伴,边掩埋边想,赛帝玛丽亚也怕冷哩,既然怕冷,就不取掉蹄上的皮革了。这皮子是刚到扎麻芒堡的时候,给赛帝玛丽亚裹上的。那是在一次打猎途中,发现它总在原地转圈,四蹄乱蹬,急躁不安。一检查,马蹄血淋淋的,铁马掌早被磨掉了。
  鄂鲁新望了一眼巴利祥子脚上的皮窝子,嘻嘻的笑了一下,马上从怀里掏出利刀,将野牦牛皮割成小块,把马匹和骆驼的蹄子裹了个结结实实。
  巴利祥子机械的掩埋着自己的战友,没过多长时间,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坟茔。围着雪坟转了两圈,仔细的检查了一番,才放心的拍拍手上的雪沫,弯下腰,将脸贴在雪坟上,最后一次亲吻了自己的战友,才举着尖刀,向三头野牛走去。
  按说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吃掉倒毙的战马很正常,但他不会剥下它的皮,吃掉它的肉,赛帝玛丽亚和先遣连众多的马匹、骆驼、骡子一样,为挺进西藏,解放阿里,立下了赫赫战功。如果有一天,他得到了立功勋章,会喜笑颜开的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而这些说不出话的马匹、骆驼、骡子,这些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战友们,功臣们,却不可能得到军功章,更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怎么能对自己的战友下毒手呢。亲爱的赛帝玛丽亚,安息吧。
  他得赶紧剥下野牛皮,因为埋葬自己的战友,耽搁了太多时间,再不剥下牛皮,牛冻僵了,不但皮子剥不下来,肉也分割不开,一头整牛,是无法运回去的。牛肉运不回营地,战友们就会面临断顿的危险。先遣连的吃穿用度大多来自猎物身上,维系生命的饭食,御寒的衣服,睡觉时垫着的皮子,甚至缝补衣服的骨针,抽烟的烟袋,就连李股长笛子上的薄膜,也取自黄羊肠子的内膜。
  怎么能让自己的战友活活饿死呢,不能,绝对不能。即使自己冻死、饿死、累死,也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先遣连的战友。

   

  
     尖刀在牛肉和牛皮间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一声一声,接一声,他干得用力而投入。
  两只雄鹰果然飞翔而来,在他和野牛上空盘旋萦绕,大声鸣叫。他知道,雄鹰已经发现了美味,正在祝贺自己的发现哩。巴利祥子抬头仰望,雄鹰的翅膀上下扇动,遮蔽了大片天空,阳光被雄鹰遮住的地方,显出暗色的阴影。
  一只雄鹰俯冲而下,差点抓走一串野牛的内脏。巴利祥子干脆站了起来,伸出两只臂膀,围着野牛亦步亦趋,边走边上下扇动臂膀,驱赶麻雀一般。
  雄鹰发出更加剧烈急促的鸣叫,他觉得这是雄鹰在笑话他模仿自己的动作哩,他的样子一定滑稽可笑,才惹笑了雄鹰。他便停止了扇动臂膀,雄鹰的鸣叫低缓了一些,一只雄鹰向远处滑翔,收拢翅膀,停在一处有雪莲的地方。雪莲淡绿嫩白,明媚娇美,盛开在银色的雪地上。停在雪莲旁的雄鹰没有一低头啄食娇媚的花朵,而是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他。另一只雄鹰还在头顶盘旋,一圈一圈,不高不低,没有俯冲下来的意思,也没有飞翔而去的征兆。
  他知道,在荒原上,野马、野牛、藏羚羊、雄鹰才是正真的主人,甚至一只野兔,一只旱獭都是有灵性的,这些生灵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在这片属于它们的领地里,演绎着万古长青的悲喜剧。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古老荒原,洪荒混沌的寂静。
  记得刚刚来到扎麻芒堡不多久,他跟李股长、曹连长一起去跟阿里首府噶大克代表谈判,几番周折,终于达成了《五项协议》。协议用汉文和藏文两种文字书写在一块白布上,返回营地的路上,经过一个海子,大家兴高采烈,有说有笑,一匹马大概看见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或者是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阳光照在鱼辚上发出的刺眼光芒,马匹兴奋异常,立即飞奔起来,飞奔的马一头撞在曹连长的马屁股上,马匹受惊,举蹄咆哮,曹连长没有防备,扑通一声掉进湖水里。曹连长没有随机应变的伸出双臂游泳,以保全性命,而是紧紧抓住协议书,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敏捷而神速的将协议书扔到岸上。
  当天晚上的党员会上,李股长用了一个奇怪的词,大加赞赏了曹连长的这一行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祥子对很多汉语中的词语不熟悉,也不知道其中含义,但他记住了这个拗口的词,同时明白了使命高于一切的正真含义。
  还有一次,他和副连长彭清云一起去找藏民,向藏民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在一个山洞附近,发现了几头野驴,他举起枪就射击,一连射死了三头野驴,正要发射第四枪,彭清云快马飞来,用自己的枪杆压下了他的枪口。
  巴利祥子回过头,不解的望着副连长,彭清云努了努嘴。他向那边望去,这时,他看见了一幕凄惨的画面。一头乳房饱满的野驴躺在血泊中,一只身上还粘着血丝和粘连物的小野驴,用嘴拱着母驴的乳房。小野驴的四条腿非常纤细,颤颤巍巍,摇摇晃晃,拱了几下,四条腿一歪,整个身子躺卧在母驴的血泊中,嘴唇还高高的吊在母亲的乳房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稳枪,瞄准了小驴崽。彭清云大喝一声,忽地举起枪,一枪托打掉了他的长枪。祥子委屈的望着彭清云。
  彭清云说:你看,那母驴已经死了,血还汩汩的流着,小野驴大概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
  祥子说:我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事,但咱们已经断粮断盐一个多月了,大雪封山,驮运队无法把粮食从新疆运来,要不是这些猎物,先遣连早就全军覆没了。
  彭清云说:祥子,你说的有道理,要不是你们打猎队早出晚归打回猎物,咱们连一天都生存不下去,战马一匹一匹死掉,骆驼一峰一峰倒下,饲养骡马的小王,每次看见马匹死掉,都大哭一场,死一头战马哭一次,昨天看见徐金金给小王滴眼药水,那眼睛红肿得都快流脓了。我心痛啊,一个骑兵连,战马死掉,粮食供应不上,谁不焦急,但每样生灵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方式。我们奉命来到藏北,抱着解放阿里的使命而来,对农奴来说是福祉。我们为了生存,万不得已才猎获动物,其实对动物是一种强势侵略,所以,要尽量少伤害它们,尤其是这种幼小的生命。
  巴利祥子不大理解副连长的感叹,他从小就游走天山,与蓝天白云为伍,与森林鲜花为伴,和麋鹿羚羊嬉戏,自由奔放,豪爽开朗。在先遣连,他学到了很多知识,也常听李股长说教,可“强势侵略”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不大明白副连长的悲悯之心,但从那以后,就不射猎小动物了,经过几个月的狩猎,扎麻芒堡附近的动物逐渐稀少,有的动物非常灵敏,一有动静,就跑到远方,或者钻进山洞。为了打到更多的猎物,储存下连队一个冬天的口粮,他和鄂鲁新经常跑很远的地方打猎,让打猎队的其他同志在营地附近狩猎。
  刚开始出来打猎的时候,怀里还揣几个干馕,饿了吃几口干馕,渴了吃几口积雪,白天追踪猎物,夜晚钻进山洞歇息。他最怕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打猎,虽然老远能发现猎物,却没有地方躲避风寒,尤其是大雪纷飞的夜晚,只能蜷缩在雪原上等待天明。身上只有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衣,脚上是兽皮缝制的皮窝子。连队只有二三十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了,这些衣服留给外出谈判、作藏民工作和打猎的同志穿,其他战士穿的都是用装粮食和马料的麻袋缝补的衣服,或者是没有制熟的动物皮缝制的衣服,一件衣服往往重达一二十斤。
  现在出来打猎,只有肉干可以充饥。连队已经没有粮食,没有马料,没有食盐,只有打猎队打到的猎物。日复一日吃着没有调料没有蔬菜的肉汤,有的战士一闻到猎物的腥味就呕吐不止,他同样吃不下去,可李股长说,吃肉也是任务,维持生命,保存体力,才能进军阿里首府噶大克,才能解放阿里3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雄鹰还在头顶盘旋,他再次仰望雄鹰,心里紧了一下,这只雄鹰肥硕而健壮,啄尖利爪,如果匍匐下来,会把他遮盖个严严实实,将他撕个粉碎,雪花一样抛向天空。
  藏北的雄鹰可是常常飞临天葬台,啄食人肉的啊。这只雄鹰不会把他和野牛当做天葬台上的美食吧。
  他又望了一眼雪莲旁边的那只雄鹰,雄鹰安详而宁静,怜悯般的望着他。
  不能再拖延时间了,得赶快剥去野牛皮,分割好牛肉,并完好无损的保护好这些牛肉。

   

  
     巴利祥子剥好三头野牛皮,并且将牛肉分割成几大块以后,天边出现了彩霞,他喘了几口粗气,一股热浪呼之欲出,不用想,就知道又吐血了。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吐血,也不想记清楚,有好几次,鄂鲁新都劝他休息,并说要把他的病情汇报给李股长和曹连长,都被他拦住了。他知道卫生员徐金金那里只有不多的绷带和少量药品,药品好像跟人和牲畜一样,也发生高原反应,到了藏北高原,就失去了功效。有一种药倒是起作用,那是毛主席送给王震司令员,先遣连出征前夕,王震司令员送给了他们。那是4支盘尼西林,来到西藏快半年了,至今没有人用过,很多战士生病的时候都拒绝使用此药,他自然也不能用的,那是救命药,得留给最需要的人使用。
  藏北大地的冬天很少出现彩霞,飓风和飞雪总是川流不息,纷纷扰扰,久久不肯离去,阴霾和寒冷彻骨彻髓,恨不得将所有生命冻成千年干尸。即使彩霞满天,依然滴水成冰。
  他擦拭了一下嘴唇,嘴唇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声音虽然细微,他还是听见了,或者是感应到了。那是自己的血啊,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没有流淌在血脉中,而是悬吊在嘴唇上的血冰凌,也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是身体的一部分,几分钟前还在体内流动,现在却成了毫不相干的冰凌。
  他将尖刀向下,倒插在牛皮上。习惯性的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没有烟袋,烟袋也被他强行送给鄂鲁新了,怎么忘记了呢。
  一团火红的云飘了过来,彩霞也跟着飘了过来,整个天空都被五彩缤纷的霞光罩住了,他在牛皮上坐了下来,长时间的望着满天彩霞,心里溢出一丝甜蜜。多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么艳丽的色彩了,多长时间没有这么仔细的看一看天空和大地了。这些色彩是故乡万花盛开的色彩,这些艳丽是天山春天的颜色。
  一阵风吹来,他咳嗽了两声,这一次咳出的是大口大口的鲜血,他没有擦拭,一幅泰然自若的神态,他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但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将结束生命。他知道自己不甘心,还没有活够,还是一株天山上的小雪松,但他现在不是在新疆,而是在西藏,是来解放西藏的,是进藏先遣连的一名战士,既然是战士,就得尽职尽责,以使命为遵旨,就是牺牲,也无怨无悔。
  他想起了翻越海拔6000米以上界山达坂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生高山反应,头疼欲裂,战马鼻孔流血,骆驼急躁得头撞石头,战士们纷纷倒地,李股长也休克过去,但全连136人没有一个人退缩,能走动的,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走不动的就四肢着地向前爬行,有的战士或爬上马背,让马驮着走,或拽着马尾巴,歪歪斜斜向前行进。风一阵雪一阵,呼啸的风雪刀子一样割裂着队伍。徐金金本来已经走不动了,在最高的地方几次都跪倒在雪地上,他没有继续前进,而是掏出竹板,咵哒咵嗒打起了竹板,打一阵山东快板,再打一阵李股长编的《挺进歌》,徐金金太聪明啦,他竟然把《挺进歌》变成了快板——挺进!挺进!挺进!人民的队伍到藏北,赶走帝国主义势力,为了国家统—,直到那共产主义,把西藏建设成美好的天地……
  直到大部队翻过界山达坂,他和副连长彭清云回去寻找徐金金的时候,徐金金还跪在雪地上,棉裤和冰雪结在一起,拽了几次才把他和冰雪分离。
  翻越达坂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所有共产党员都主动背起无法行走的战士,所有战士不分彼此,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在进入西藏的长途跋涉中,他一次次被感动,一次次觉得李狄三、彭清云、徐金金这些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有一次,他主动找到李股长,检讨自己以前信口开河,自由散漫的行为,李股长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的说,他很喜欢这种性格,少数民族有少数民族的特点嘛。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尊重和喜欢李狄三,只要有时间,总愿意跟李狄三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有一种被人关心,被人呵护的感觉,他不但是领导,更多的时候像叔叔或者大哥。太阳好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晒太阳,李狄三就给他们讲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讲南泥湾开荒的故事,讲毛主席东渡黄河,转战西柏坡的历史,讲开国大典的盛况,讲完以后,大家总要唱一阵歌。徐金金拿出竹板,随着节奏打起来。李股长会吹一口好笛子,笛子的薄膜破损了好几次,第一次是连长曹海林从黄羊肠子上剥下薄膜作代替品,第二次是徐金金从一味中药里找出一层薄膜代替,这种代替品总没有笛子的原来薄膜好使,吹出的声音总跑调。他一直想打到一只大一点的旱獭,从旱獭的皮上揭一层透明柔韧的内皮代替笛子薄膜,但一直没有打到这样的旱獭。
  今天这样剧烈的吐血,还是第一次,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预感稍纵即逝,轻松安详的心情随之而来。
  这样气势磅礴的彩霞是为他而来的吧,这样壮美的雪域风景是为他送行的吧。仰望天空,天空还是那样明艳亮丽,缤纷灿烂。好像少了一样东西,是什么呢,噢,原来是雄鹰,刚才那只盘旋飞翔的雄鹰怎么不见啦,呵呵,是不是看见这把锋利的尖刀,被吓跑啦。
  他呵呵的笑出声来,向远处望去,大地依然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两只雄鹰在不远不近,不高不低的天宇间追逐飞翔。他对着雄鹰吹了一声口哨,倏忽间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想了想,才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叫感激。
  感谢雄鹰,感谢彩霞,感谢雪域高原,在我巴利祥子弥留之际,有雪山陪伴,有雄鹰陪伴,有亲爱的战友赛帝玛丽亚陪伴,我不孤单了,不寂寞了,就是死,也死在有生命,有声音的地方,有友情的地方,这是一件多么庆幸,多么美好的事啊。
  想着,想着,就开口唱了起来。这是巴利祥子到藏北以后学到的第一首歌曲,本来是用藏语唱的,徐金金教会了他用汉语唱这首歌。
  你们是高高的雪山
  我们是勇敢的雄鹰
  没有想到在此相会
  却相逢在雪山之巅
  让我们一起祝愿
  还会有相逢的时候
  预祝吉祥的人们
  不会有痛苦和灾难
  巴利祥子的歌声婉转而悠扬,飘荡在广阔无垠的雪原之上,华丽得如同彩虹,美艳得如同霞光。
  他将这首歌反复吟唱,信徒诵经一般,不厌其烦,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边唱边扛起一块块牛肉,向山下走去。他知道,鄂鲁新明天就会赶着骆驼来驮运牛肉,他不想让鄂鲁新和骆驼费时费力爬上这么高的山坡。那些与他们风雪兼程,相依为命的战马和骆驼已经所剩不多了,它们同样是英雄,同样为解放西藏作出过贡献,同为生命,怎么能太劳驾骆驼和马匹呢。
  他从皑皑白雪的山坡一次次扛起牛肉,走向白雪皑皑的山下。云彩飘走了,彩霞黯淡了,牛肉和牛皮全都扛到山下了。最后一次,他把枪握在手中,抚摸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的挂到脖子上,拾起赛帝玛丽亚的缰绳缠在腰上。用了很大力气,才扛起马鞍,走了几步,猛然回过头,向赛帝玛丽亚的坟茔走去。在洁白无暇的坟茔前低了一下头,绕着坟茔转了一圈,才向山下走去。
  这一次,巴利祥子的脚步有些蹒跚,有些缓慢,歌声也渐行渐远。
  直到满天繁星,黑夜再次降临,才把两张牛皮盖在早已冻僵的牛肉上,将第三张牛皮裹在自己身上。
  这个时候,他停止了诵经般的吟唱,自言自语的说道:三头牛的肉,一个小山堆哩。
  他笑了笑,便躺在牛肉和马鞍之间,一只手放在枪杆上,一只手放在缰绳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梦中,他发现自己躺在繁星丛中,头上,脚上,肩膀上,都长满了星星,就连每个指头尖,都有星星在跳跃。隐约间,听见有巨大翅膀扇动的声音,有星星歌唱的声音,有雪莲开花的声音。
  还听见了众多男人的声音,最后只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悲悲戚戚,细若游丝。

   

  
     徐金金看见李狄三独自一人在营地外徘徊,知道他是在等巴利祥子,同时也在为整个连队担忧。
  从新疆来到西藏,就像进入了地狱,气候恶劣,道路艰险,敌情难测。刚进入藏北,半个月才找到两个藏民,两个孩子。想在西藏站住脚,就得取得藏民的信任,得到藏族同胞的支持,宣传工作非常重要,在荒无人烟的藏北高原找人,比内地金农在河滩上翻找黄金都困难。找到藏民,消除他们的敌意和误解是部队进入藏北的最初任务。
  接着是想方设法与阿里噶大克取得联系,争取不费一枪一炮,和平解放阿里。第一次与阿里政府派来的代表会面,是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搭起的一顶临时帐篷里,李狄三、曹海林、巴利祥子、藏语翻译一行几人,怀揣哈达骑马而去。副连长彭清云带一队人马,荷枪实弹埋伏在不远的山后,密切地注视着帐篷里的一举一动,直到天色渐晚,李狄三脖子上也挂着哈达,与对方代表握手告别。埋伏在山后的战士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是更加艰难的唇枪舌剑,李狄三反复给对方讲国际形势,国内形式,讲共产党解放西藏的决心。刚开始对方代表非常傲慢,他们觉得自己的人马比解放军多,又是在藏北这块不适合内地人生活的地方,缺衣少药,天寒地冻,解放军在这里打不了持久战,迟早会撤离藏北,返回新疆。李狄三据理力争,不卑不亢,毫不让步,阿里代表迫于形势,最终达成先遣连驻守扎麻芒堡等条件,这就是阿里政府代表背着拉萨政府与先遣连签订的《五项协议》。《五项协议》是人民解放军进藏史上,与西藏地方政府达成的第一个和平协议。
  李狄三将谈判结果通过电台汇报给新疆和西北军区,得到连队暂时驻守扎麻芒堡,等待时机解放阿里的指示。
  阿里政府似乎对先遣连这么容易取得胜利心有不甘,便要求与先遣连友谊比枪法。李狄三明白对方的意图,不就是想摸清先遣连的实力嘛,不如将计就计,来他个下马威,让对方从此不敢轻视先遣连。第一个上场的是巴利祥子,只见他脱掉棉袄,拾起弓箭,双腿分开,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弓起箭出,箭箭射中牦牛骨头。
  接着是连长曹海林,他的武器是一只驳壳枪,枪响靶落,弹无虚发。对方枪手已经有人往后退却,曹海林眼疾手快,作出请的手势,友好的邀请他们。一个藏兵连发五枪,子弹出膛,不知去向。引来上百围观藏民的哄笑。李狄三乘胜而入,让人抬来大炮,看热闹的人忽的闪开。生活在藏北高原的藏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武器,藏兵和他们的头人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彭清云不慌不忙的走到大炮跟前,举手投足,稳健干练,有人早就在大炮前方堆起石堆,以作炮击对象。
  惊天动地的炮声第一次在藏北大地响起,藏民和藏兵全都抬起头,仰望天空。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与方才没有任何异样,有人快速蹲下身子,大呼小叫,遭了雷击一般。接着,又是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响。这一次,人们把目光从天空转移到彭清云身上,随着惊愕的眼神慢慢移动,才发现那堆石头腾空而起,烟尘弥漫,待到尘埃落定,石头早变成了碎末和粉尘。
  赛场的上空长久的飘荡着惊叹和欢呼声。
  和阿里政府的谈判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李狄三清楚,阿里方面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利益,一些叛乱分子还在四处逃窜,乱匪会随时威胁着他们和藏民的生命安全。
  断炊断粮的危机接踵而至。大雪封山以后,从南疆到藏北的千里驮运线自然中断,粮食、食盐、药品、马料,什么也运不进来。根据上级指示,不能从藏民手里购买任何物资,他们一直坚守着这一规定。他们在扎麻芒堡挖出了地窝子和壕沟,筑起了岗哨。营地刚刚建起来,连队就作了分工,除开连队正常工作和站岗放哨,把人员分成了打柴组、打猎组、驮运组。打柴组主要从驻地周边打来唯一能当柴烧的毛刺,捡回牛粪,作为连队煮饭、取暖的燃料。打猎组去野外狩猎,打回猎物,以补充粮食不足之患。驮运组则赶上马匹骆驼和骡子,从一百多公里以外的两水泉,日夜兼程运来粮食和马料。这是在大雪封山以前,驼运队从新疆运来的保障物资,囤积在两水泉,驮运组又把两水泉的物资运来扎麻芒堡。到后来,两水泉也没有粮食可以运来了。要吃到粮食和食盐,只能等到来年大地解冻,冰雪消融,驮队可以翻越昆仑山的时候。那个时候,后续部队也会抵达藏北。
  后续部队将会挺进藏北,支援他们。这成为先遣连每个人心中美好的期盼和无穷的力量。但现在还是隆冬季节,离那个光辉灿烂的时刻还很遥远。
  内忧外患使先遣连压力重重,在李狄三心中,粮食问题是目前的当务之急,但徐金金不这么认为。
  徐金金越来越意识到,一场更加可怕的灾难已经席卷而来,这场灾难远比跟阿里政府明争暗斗,跟叛匪刀光剑影,跟断炊断粮抗争,都艰险和困苦。
  徐金金每当想起这件事,都不知从何说起。战士们生病很少跟他提起,也不会跟他要药,大家都知道他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药了,唯一有的就是4支盘尼西林,那种药消炎功效好,可谁都不会主动用这种药。他只有从一个地窝子到另一个地窝子,主动查看大家的身体,掌握战士的体质情况。他知道战士们有隐瞒病情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向组织汇报。
  还是发现了三个重病患者,发现的时候,脸肿得都裂开了口子,全身流黄水。其中一个患者前两天一连吃了两条羊腿,从昨天开始却滴水不沾,怎么劝他都不吃不喝。徐金金把他们的病情汇报给李狄三,昨天晚上党支部开会,决定给三位患者,每人注射一支盘尼西林。
  会上分析可能是一般性的传染病,要求大家搞好个人卫生,勤晒被褥,锻炼身体。大家一致认为,只要是病,就会有好起来的时候,高原上的天气都有晴有阴,有风有雨,哪有不生病的人呢。但徐金金毕竟是卫生员,虽然没有上过正规医学院,来到西藏也快半年了,对高原病多少有些了解。头痛、恶心、雪盲、腹胀、胃痉挛等,都是常见病,有些病可以用药物医治,有些病只能靠心理调节,天气和暖,心情平和,可以减缓高原病的发病率,但这三位战友的病情,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医书上没有记载,临床上没有接触,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几天,他也为自己难受,双脚肿胀得厉害,双腿疼痛无力。他知道自己也被病魔缠上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跟那三位战友一样,从下到上,全身肿得透亮。人一旦全身浮肿,命就岌岌可危。这是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清楚的,他相信李狄三和连队领导也心知肚明,所以才决定让他给三位患者注射那弥足珍贵的盘尼西林。
  现在,他要把三位战士拒绝注射盘尼西林的情况汇报给李狄三,同时,也要把自己对这种病的不好预测说出来,不管病情是否得到遏制,他都要尽到一个卫生员的职责。

   

  
    三位战士都没有在地窝子里,这让徐金金费解,也在预料之中。
  他找到的第一个战士,想要为战友们缝补衣服,身边放了好几件单衣。战士的手肿得粗而透亮,已经没有办法握住针了,抓住衣服的手在空中抖动不已。针是用羊角骨放在开水里煮软后,磨制成的,又长又粗。线是用羊毛捻成的,比小手指细不了多少。好在缝补的衣服是麻袋片串成的,这样的针,这样的线,缝补这样的衣服还是般配的。
  徐金金在战士跟前蹲下,对他说:缝不了就不缝了,给你打针。
  战士的手里依然抓着旧衣服,不慌不忙的说:我知道是什么药,你留给最需要的人吧,我不打。
  徐金金还想劝说,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这是一个坚强而倔强的战士,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坚持。这一点,徐金金是了解的。
  他在战士跟前蹲了很长一段时间,战士知道他的心思,把粗大的手放在徐金金的肩膀上。对他说:金金,你一定要坚持住,你健健康康,大家的身体才有保障。
  徐金金点点头,在战士肩膀上也拍了拍,对他说:一会儿起来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战士笑呵呵的说道:放心吧,还没有解放阿里,我能挺住。
  徐金金回了一下头,看见的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他摇晃了一下身子,什么也没说,背起药箱就走,生怕晚走一步,自己就会倒下去。
  第二个战士在岗哨上,他在岗哨下一声一声的叫那战士,战士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对他置之不理。他想战士在执行任务,不搭理他很正常,但仔细一看,他是来陪同另一位战士站岗的。徐金金干脆上到岗哨上,还没打开药箱,那战士已经靠在岗哨的土墙上,举起长枪对准他。
  徐金金说:这药很管用,不痛的,别怕。
  战士哈哈大笑,笑完后对他说:徐大医生,咱一个连多长时间啦,你什么时候见我怕过。
  徐金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赔笑道:支部会决定的,你得用这种药,我在执行任务。
  战士说:你没看见吗,我也在执行任务,别干扰我放哨。
  徐金金知道强行给这位战士打针是不可能的,便说:我去给李股长汇报。
  战士继续笑着说:你给王震司令员汇报,我都不怕,这药要用在刀刃上。
  徐金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便下了岗哨,去找第三位患者。
  找到第三位患者的时候,他坚定了自己的预测是对的,前所未有的灾难真的降临到先遣连的头上了。他要把患者的真实情况汇报给李股长,还要把自己的不好预感全都说出来,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救死扶伤的使命,对得起部队多年来对他的培养。
  这位战士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用力的推动一小捆毛刺。
  徐金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战士用了很大力气,才坐直身子,有气无力的说:金金,巴利祥子回来了吗?
  徐金金也坐在地上,对他说:没有,大概快回来了吧。
  战士说:金金,我恐怕熬不到祥子回来了,我想把那条野驴尾巴交给祥子,等阿里解放了,祥子回咱家乡的时候,请他到我家去一趟,亲手交给我妈妈。
  徐金金想哭,但没有哭出来,藏北的飓风、雨雪和高海拔早把他们历练成很少流泪的汉子了。
  他清楚这位战士说的是心里话,是对人世间最后的交代,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劝道:不用担心,你会很快好起来的,会亲手把五星红旗插上阿里首府噶大克的,你那条野驴尾巴油光水亮,真漂亮啊,你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战士喘息着说:是啊,做梦都想跨上战马,打进阿里城,西藏解放了,就可以回家了,金金,我妈妈煮的手抓羊肉在全村是一绝,祥子吃过后总是念念不忘。
  徐金金说:好啊,解放了西藏,咱们一起到你家,祥子喜欢吃什么,我也跟着吃什么,吃了手抓羊肉,吃拉条子,吃了拉条子,再吃烤馕,吃了烤馕,就围着火炉吃西瓜,让你妈妈一次忙个够。
  战士呵呵的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然后说:金金,新疆的瓜果真的好甜啊,这会儿,要是能吃上一块哈密瓜,一串葡萄,或者几枚巴达木,该多好啊。
  徐金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先遣连的战士不会讲究吃穿,更不会奢望蔬菜和水果,自从到了藏北,能吃上没有食盐的马料和野物肉,能维系生命就不错了,哪还敢想西瓜、哈密瓜的事啊。一个有理智的生命,不到最后时刻,是不会说出心中愿望的。
  徐金金将伸向药箱的手收了回来。这么珍贵的药打给一位即将离世的人是否合适。
  这个念头突兀而残酷。他为有这个想法羞愧难当。不觉轻轻的叹了一声。
  战士似乎感到了徐金金的为难,伸出手想要握住徐金金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这是一双被毛刺扎得伤痕累累,流着黄水的手。徐金金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去。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战士说:金金,我知道自己的命数已尽,不要为我作难,你就是给我用药,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你对李股长说,是我对不起组织,没有完成任务就先享福去了。
  徐金金说:那你先跟我回营地,多休息休息,可能会好起来的。
  战士说:不啦,你先走吧,毛刺在太阳升起来以前很脆,好打,太阳一晒,就变得绵软,不好打了。咱这鬼地方,一下雪,牛粪也拾不到了,只有毛刺能当柴烧,得多打些。这会儿太阳多好啊,我把刚才打好的毛刺捆绑起来,一点一点运回去。
  徐金金说:你这哪是在运柴啊,是爬在地上推着走哩。
  战士说:你别管我怎样运回去,活一天就得为连队做点事,不能等死。
  徐金金沉默了一下,扛起一捆毛刺就走,身后传来缓慢而低沉的喘息声。

    

 
  李狄三多么希望巴利祥子活蹦乱跳的跑到他跟前,跟他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吸兔子粪和扎麻花作的香烟,或者把音色不准的笛子递给他,他吹笛子,巴利祥子唱歌,唱着唱着大伙儿全都聚到一起,独唱立即变成大合唱,个个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神情。
  自己是先遣连总指挥兼党代表,是先遣连最高领导,以前在独立骑兵师第一团当过保卫股股长,大家习惯性的称呼他股长。按说跟巴利祥子没必要无话不说,但他对祥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祥子是少数民族战士,生性活泼开朗,无拘无束,能歌善舞,骁勇善战。祥子二十多岁,自己已人到中年,算得上是两代人,部队虽然只讲战友,不讲辈分,但跟祥子在一起,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儿子,特别是祥子哈哈大笑的时候,可爱和单纯藏也藏不住,遮也遮不严。儿子如果健康成长,现在也十多岁了,自从离开河北老家,转战延安,随三五九旅到新疆,十多年来,战事频繁,行踪不定,很少与家里取得联系,也不知道一家人生活得怎样。
  李狄三在原地徘徊,默默念叨:祥子,你可不能出事啊,你是咱连队最强壮的汉子,你出去才几天时间,连里已经有三位战士生病了,病得好像还不轻。
  刚念叨完,一下子想起祥子走的时候的样子,心里忽然悲凉起来。喔,祥子近来也不强壮了,脸跟刀子削了一般,颧骨凸出,鼻梁细窄,脸色黄蜡蜡的,眼神空洞无力,还有一丝一缕的哀伤,是的,是哀伤。
  李狄三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这声叹息被徐金金听见了,徐金金愣了愣,有些恍惚,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才从打柴的战士跟前来到李狄三旁边,难道发生了错觉。
  李狄三发现了他,叫了一声小徐。
  徐金金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口水,才低沉而忧郁的说道:李股长,我必须得向你汇报……
  徐金金一个劲的说着,说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看见李狄三的肩膀矮了下去,定眼一看,李狄三快要蹲到地面上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狄三,将他扶起来。李狄三也伸出手,抓住了徐金金。
  就在这一刻,徐金金似乎和李狄三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徐金金悲痛难忍,他没有再汇报工作,两人相互搀扶着,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徐金金才说:李股长,你必须得打针,谁都可以拒绝用药,你不能,那药是王震司令员送给你的,阿里还没有解放,先遣连不能没有你。
  李狄三甩开徐金金的胳臂,生气的说道:小徐,你在胡说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徐金金侧过脸,惊愕的望着李狄三,李狄三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又肃穆。
  徐金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狄三拍了他一下,低声说:你看,那不是祥子他们回来了吗?
  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两匹马,两头骆驼,马和骆驼不慌不忙的行进在大地上,经过的地方,飘着淡淡的尘烟。徐金金挪了好几步,还是没有看清巴利祥子的影子,只看见鄂鲁新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他有点紧张,但不敢随意说出来,他知道李狄三和他一样紧张而不安。
  这时,他听见李狄三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接着,他也发出了一声更加响亮的咕噜声。
  巴利祥子是趴在马背上回来的,鄂鲁新一看见李狄三,就从马背上滑下来,慌慌张张跑到李狄三跟前,伤心的说道:李股长,是我对不起祥子,祥子早都有吐血的毛病了,他不让我告诉大家,没想到,他病成这样了……
  李狄三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到马跟前,双手托起巴利祥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李狄三把巴利祥子抱在怀里,神情凝重,一动不动,像一位年迈的父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又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正在哺育幼小的婴儿。
  徐金金几次想走过去,想要安慰李狄三,都被鄂鲁新拦住了。鄂鲁新告诉他,当他赶着骆驼来到巴利祥子跟前的时候,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巴利祥子蜷缩在一张牛皮下,双手环抱着长枪,刀子放在长枪跟前,一只雄鹰张开巨大的翅膀,安静的依偎在他身边,他们并排躺着,就像一对亲密的爱人。走到他们跟前,伸手摇晃祥子,雄鹰好像才睡醒一样,扑棱棱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奇怪的是,祥子和雄鹰安睡的地方,遍地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雪莲花,他们俩简直就是躺在鲜花丛中。更加奇怪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雄鹰却躺在不远的雪地上,雪地上没有盛开的雪莲,甚至连一朵枯萎的雪莲都没有。
  鄂鲁新接着说:徐金金,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冬天的,怎么还有雪莲花开,而且只有祥子和雄鹰安睡的地方才有,其他地方依旧冰天雪地,白雪皑皑。金金啊,我后悔极了,要是早一点告诉你们祥子得了吐血病,好好调养休息一阵,或许就不会这样。
  徐金金不知如何劝他,鄂鲁新又说:祥子睡觉的旁边有很多血,雪莲上、积雪上有一块一块的血迹,分不清是祥子吐的血,还是雄鹰的血,或者是野牛的血。
  徐金金伤心的说:或许是那只雄鹰为了保护祥子,与另一只雄鹰打斗的时候,流的血呢。
  鄂鲁新也哀哀的说:或许吧,可能吧,祥子,我对不起你啊。
  李狄三最终把巴利祥子放在了四张野牦牛皮上,裹一层牦牛皮用羊毛绳捆扎一次,裹一张,再用羊毛绳捆扎一次,一共裹了四层。徐金金知道,巴利祥子是打猎队里打到猎物最多的人,这些牦牛皮说不定都是他打到的哩。
  为巴利祥子裹好尸以后,李狄三对一位战士说:把“向西藏大进军”的旗子取下来。
  曹海林不解的望着李狄三,李狄三说:缝补好以后再挂上去。明天吧,明天安葬巴利祥子的时候再挂起来。
  人们七手八脚的抱来毛刺,在巴利祥子身边燃起篝火,大家都知道这些毛刺来得多么不容易,但没有人阻拦,都想把火烧得更旺。曹海林把烟袋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双手放到巴利祥子的头跟前,烟袋一明一灭的闪着。
  彭清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肝羊心汤,放在烟袋旁边,小声说道:祥子,好兄弟,你早出晚归打猎,睡石崖,卧雪窝,啃干馕,咽冰雪,很少吃到这么可口的饭,今天,你就无牵无挂的吃了这一碗热饭吧。
  那位病入膏肓的战士,艰难的爬过来,抽抽噎噎的说:祥子啊,本来想让你把野驴尾巴给我妈送回去哩,你难道不想吃我妈煮的手抓羊肉啦,真不够朋友,你怎么先我而去了啊。
  鄂鲁新也受了感染般的哭起来,边哭边说:祥子啊,你放心去吧,你是个人人喜欢的人,到了天堂,也一定会招人喜欢,你在那里一定要保佑先遣连的兄弟们,早日完成解放阿里的事业。
  哭声响成一片,呜呜咽咽,绵绵延延,谁也不劝谁,直到歌声响起,大家才梦游一般回到现实。
  歌声是谁最先唱起来的,没有谁记得,锅碗瓢盆是谁最先敲起来的,也没有谁记住。多年以后,活着的老兵们只记得为巴利祥子守灵的那个夜晚,有一堆篝火熊熊燃烧,有一些男人放声歌唱,有一些器皿叮当作响,演奏十二木卡姆一般,乐器众多,韵律复杂,声部丰富。

     

  
       第二天为巴利祥子送葬的时候,营地来了许多改则县的藏民,他们在头一天夜里,听见了熟悉而新奇的歌声,曲调是他们熟悉的,但歌词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是一支流传在藏北亘古荒原上的歌曲,雄浑高亢,婉转悠扬。
  藏民对解放军的送葬仪式充满了好奇和猜测,从遥远的牧场奔驰而来,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踟蹰观望。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诵经。终于从人群中冲出一个人,接着是两个人,三个人,后来是所有人,他们全都站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拦住了巴利祥子的尸体和伤心欲绝的战士。曹海林拉了一下李狄三的衣袖,李狄三仰头看那站在最前面的男子,男子从藏袍中呼啦抽出一条哈达,双手举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将哈达款款的放在巴利祥子的头部。一条,又一条,巴利祥子的尸体上很快有了更多的哈达,洁白飘逸,逶迤而去。
  令送葬队伍不满的是,一行人抬着巴利祥子的尸体来到墓地的时候,墓坑还没有完全准备就绪。
  挖掘墓坑的战士早已筋疲力尽,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冒着白白的雾气,破烂不堪的棉袄扔在一边,只穿着麻袋片串成的单衣。十字镐和铁锹在地面上起起落落,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藏北千年冻土上只留下一个又一个小白点。十字镐和铁锹被冰冻的大地磨去了棱角,削去了锐气,变得圆滑而迟钝,但大地巍然不动,冰层完好如初。战士们只好找来毛刺,点燃毛刺烘烤土地,冰冻的土地考软一点,用牛角挖掘一点,再考软一点,再挖掘一点。
  巴利祥子那位病重的老乡,正匍匐在墓坑,作最后的收尾工程。
  他用流着黄水的双手将墓坑底部扫平,撒上毛刺燃烧过后的灰烬,动作缓慢而悲凄。
  巴利祥子的尸体缓缓放进墓坑的时候,天空忽然黯了下来,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大雪,雪花开始如梅花,然后如栀子,如菊花,如牡丹……
  李狄三第一个跪倒在巴利祥子的墓前,接着是曹海林,彭清云,徐金金,鄂鲁新……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巴利祥子的身边,跪着黑压压一片破衣烂衫的军人,他们跪着,一直跪着,雕塑一般,跪倒在一个洁白如玉的世界,洁白如玉的世界里,有一个洁白如玉的山岗,山岗上有一座洁白如玉的坟茔。
  歌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彭清云惊讶的抬起了头,透过冰清玉洁的雪花,他看见了岗哨上飘扬的旗帜,旗帜上“向西藏大进军”的几个金色大字,在风雪中更加亮丽。那面旗帜正是半年前他从师长手中接过的旗帜。顺着旗帜的方向望过去,是惟余莽莽的巍巍昆仑,昆仑山以北,就是解放了的祖国母亲。
  歌声把彭清云拉了回来,彭清云也合唱了起来,合唱者是整个先遣连的战士,还有围着坟墓送葬的藏民。所有的人唱着同一首歌,先遣连的战士用汉语歌唱,藏民用藏语歌唱。藏民唱歌的时候,没有忘记转动手中的经轮。
  时光如梭,四十年以后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经是暮年的彭清云,重返藏北大地。从新疆到阿里,一辆吉普车,一路颠簸,说的还是那段历史。
  他说:后续部队于1951年5月28日抵达扎麻芒堡,当团领导握着李狄三的手,告诉他就在几天前的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李股长从枕头底下取出几本日记本交给团领导以后,李股长就去世了。我帮他洗身体,穿衣服的时候,他还微微的笑着,李股长是微笑着离开我们的。就在李股长去世的那天晚上,我跟曹海林和团领导一起,翻看李股长的日记本,有一则日记是这样写的——1951年1月7日,巴利祥子走了,巴利祥子为了西藏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是先遣连在统一祖国大陆,解放阿里战斗中第一个贡献出自己生命的英雄战士。
  彭清云继续说:巴利祥子去世的当天,我就发现李股长有些异样,有几次,站得好好的就摔倒了,从那天起,他的腿上就扎起了绑腿,一直到他去世,都还扎着。巴利祥子去世以后没有多长时间,徐金金也牺牲了。1951年春节前夕,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军区授予我们连“进藏英雄先遣连”称号,并给全连所有官兵记大功一次。春节过后,几乎天天死人,有时候正在送葬的路上,就有人倒下。1951年8月3日我们连和后续部队一起,胜利挺进阿里首府噶大克,解放了31万平方公里的藏北大地,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从1950年8月1日到1951年8月3日,在这一百零三天解放阿里的征程中,包括翻越海拔7000多米的冈底斯山脉主峰东君拉达坂,连同平叛剿匪战役中牺牲的战友,我们连136名官兵,一共有63人,长眠在了昆仑山与喜马拉雅山之间这片冰天雪地的土地上。
  在阿里地区所在地狮泉河镇的烈士陵园,彭清云祭扫了李狄三和众多的先遣连烈士以后,前往扎麻芒堡,来到那座高高的山岗,在山岗上鞠了三个躬,放上一只古旧的冬不拉,一束娇艳的格桑花,用一个职业军人特有的洪亮声音说道:祥子,对不起啊,我知道你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可是我们没有找到你的忠骨,不能把你移葬到阿里地区烈士陵园,跟李股长、徐金金和那么多战友在一起,但我们都很想念你。这只冬不拉就是曹连长生前交给我的,他说自己不能亲自来看你,让我有机会给你带来,曹连长一生命运多舛,遭受了许多冤屈,但他一直忠诚于党。祥子啊,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咱们先遣连每个人都是英雄,牺牲了的人是英雄,活着的人同样是英雄,四十多年过去了,活在世上的战友已经不多了,但咱们没有一个人辜负“进藏英雄先遣连”的光荣称号。
  接着,彭清云唱起了那首四十多年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的歌曲,这首歌正是为巴利祥子送葬的时候,战友和藏民同唱的歌曲。
  你们是高高的雪山
    我们是勇敢的雄鹰
  没有想到在此相会
  却相逢在雪山之巅
  让我们一起祝愿
  还会有相逢的时候
  预祝吉祥的人们
  不会有痛苦和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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