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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乐的节日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016      更新:2013-12-25

       

 

  谁能想到,一个怪模怪样的节日会铺天盖地,横冲直闯而来,令高大乐措手不及,惶恐不安。
  他本来不知道有这个节日的,在他的生命记忆中,最先知道儿童节,后来知道国庆节。再后来,就记住了自己的节日。自己的节日是什么呢,按照好朋友马明明的说法,就是生日呗。他知道今天是自己的节日,自己已经十岁啦,按照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的说法,今天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大庆之日。
  最先惶恐起来的并不是高大乐,而是马明明。马明明是班上最先有小灵通的,小灵通是地震以后姐姐送给他的,姐姐送给他的时候说:以后有事没事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学习嘛,想学就学,万一学不懂也没关系,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
  马明明的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大乐刚好在跟前。他愕然的望着这位姐姐,像不认识一样。这可不是原来那位姐姐说的话啊。原来那位姐姐可是映秀镇出了名的才女,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学习尖子,现在已经在外地工作了。以前见到马明明,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学习啊,只有学习好了,将来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才能为爸爸妈妈争光。
  马明明接过小灵通就跑,高大乐站在原地还在发愣。马明明的姐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在高大乐头上摸了一下。说一声:去玩吧,注意安全。
  高大乐没有挪动脚步的愿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抚摸他了。这是一双女性的手,妈妈、外婆的手。但那些手离他似乎太远太远,远得他都想不起来了。姐姐拍拍他的肩膀,他才从回想中清醒。清醒后脸有些发烧,急匆匆跑到马明明跟前,才回归自然。
  马明明的小灵通与其说是电话,不如说是玩具。上课下课都玩,上课的时候偷着玩,下课后光明正大的玩,玩着玩着,就上瘾了。里面的游戏可真精彩啊,白天黑夜的玩,每一天都玩,怎么就玩不厌哩。马明明几乎不往外面打电话,就那么几个电话可打,还没等他想起来打电话,爸爸妈妈姐姐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内容最多的是问他安全吗?跟同学打架了没有?
  高大乐开始还奇怪,马明明一家人怎么只关心他的安全,就不问问他学习情况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不奇怪了。因为整个映秀镇的人似乎对生命看得更重要,什么学习啦,作生意啦,挣钱啦,干大事情啦,都不太上心了。人们见面,问候最多的是:近来身体可好啊?而不是原来千遍一律的问候:最近发哪门子财啦?
  高大乐也喜欢上了马明明的小灵通,每次玩小灵通的时候,就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忧愁,乐得咯咯直笑。久而久之,人们只要看见他们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就像受了感染一样,陪他们笑几声,有的还怕打扰他们,想让他们的快乐长久一点,便轻手轻脚,快速离开。
  有好几次,高大乐都忍不住想用马明明的小灵通给妈妈打个电话,最终还是忍住了。妈妈的手机号码早被他背得烂熟,以至于有一次老师让他背乘法口诀,一不留神就把妈妈的手机号码背出来了。当他意识到出了差错的时候,赶快纠正,磕磕巴巴的背完了乘法口诀。背完后,出了一头汗。老师示意他坐下,又提问另一个同学。他疑疑惑惑的望着老师,不敢坐下,怕一坐下,老师就命令他立即站起来,罚他一直站到下课铃响。那位同学已经背完坐下了,他还站着。老师嘴唇动了几下,他没有听清楚,还在后悔怎么把妈妈的手机号码背出来了,他实际上才打过两次妈妈的手机,怎么记得这样牢固啊。
  老师走过来了,走到他身边,用手背在课桌上敲了两下,高大乐才恍然大悟,老师让他坐下哩,老师没有批评他的意思,更没有惩罚他的举动。
  高大乐更加恍惚了,一次地震,马明明的姐姐变了,映秀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变了,现在,连他敬畏的老师也变了。这一切,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找个人问问,短短一年时间,人们怎么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今非昔比,个个都像不认识一样。可他又能找谁问呢。马明明比他还糊涂,马明明的姐姐可能会帮他答疑解惑,老师也可能回答他的疑问。但他不愿意找他们说心里话。他想,要是妈妈在家就好了,妈妈可能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但妈妈远在天边,自从去年地震后回过映秀一次,已经一年时间了,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很少打电话回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节日呢。
  每次遇到不快乐的事情,高大乐就会想起马明明,跟马明明在映秀镇疯疯癫癫跑一圈,大喊大叫瞎逛一阵,什么烦恼都会抛到脑后,新新鲜鲜的一个高大乐就会重新回来。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一时半会无法从烦闷中解脱出来。
  这是马明明没有预料到的。马明明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他虽然收到短信的时候,有些忐忑,不知道该不该给高大乐看,可小灵通一连叮铃铃叮铃铃响了好多次,也就是说短信息接连不断,纷至沓来。正在他犹豫不决,迟迟疑疑的时候,高大乐迎面跑来,马明明像作了错事一样,来不及藏起小灵通,一下子惊慌起来。他知道,如果不给高大乐看这些新奇的短信,高大乐会觉得他不够哥们,可如果给他看了,高大乐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所有熟悉高大乐的人,不管同学还是邻居,没有谁不知道,高大乐不是孤儿胜似孤儿,在小小的映秀镇,谁都同情高大乐,作为朋友,就更要保护高大乐了。
  还没等高大乐伸手要小灵通的时候,马明明就把小灵通递到高大乐手里了。他递给高大乐的意思是想让高大乐玩游戏,也有想让他看到短信息的意思。至于为什么要让高大乐看短信息,他自己也浑浑噩噩,稀里糊涂。
  高大乐果真一眼就看见短信了,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僵滞。不用猜测,马明明就知道高大乐看见了什么。
  ——父亲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让我有了依靠,父亲是辽阔的海洋,让我畅游理想,父亲是长夜的明月,让我自信坚强,父亲是一叶扁舟,载我到幸福的岸上。父亲,我爱您!
  ——您为我展现蓝天,让我的生活充满温馨,您为我开脱沃土,让我的心中溢满幸福,您为我奉献一切,我把真情展现给这个六月,祝您父亲节快乐。
  ——小时候,我称您为爸爸,您为我洗去脸上的泥巴。长大后,我称您为老爸,您的鼓励,胜似夏日雪花。后来啊,我称您为父亲,您的照片却挂上了黑纱。父亲节快乐!
  ……
  高大乐的表情让马明明有些恐惧,他想是不是高大乐跑得太快,加之又过生日,一激动,一兴奋,高温中暑了。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不是身体原因,而是短信的原因。
  马明明回过神以后,去拿高大乐手中的小灵通,高大乐像捏了一只烫山芋,巴不得赶紧扔掉,就在一扔一接的过程中,小灵通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高大乐急急慌慌弯腰去拾,马明明也弯腰去拾,两个少年的头颅碰在一起。高大乐更加沮丧,快速从悲伤转换到害怕。在他的意识中,小灵通是贵重的,神奇的,应该倍加呵护的。现在,小灵通被他扔在了地上,肯定摔坏了,马明明不会饶过他的。
  小灵通是高大乐捡拾起来的。一拾起来,就赶快递到马明明手中,递过去以后,还在马明明的手掌心按了一下,以确定小灵通已经在马明明的手里了,才迟缓的,哆哆嗦嗦缩回手来。然后,他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准备接受马明明的训斥和拳头。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突突突跳个不停,还感到了太阳的灼热。有一只蝴蝶飞过来了,是一只金色的蝴蝶,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马上又恢复到低眉信手的姿态。他想,要是往日,他和马明明早追逐这只蝴蝶了,地震以后,映秀的很多东西都稀缺了,狗、猫、鸡、飞鸟、蜜蜂、蝴蝶、野花、歌声……
  所以,每当映秀的孩子再次见到这些以前熟视无睹的东西时,会欢喜得大呼小叫,莺歌燕舞。有一次,马明明说他好像看见高大乐的那条狗高小乐了,高大乐兴奋得跳了起来,他一个劲的说,不会吧,不会吧,地震以后就没见过自己的狗狗小乐了,要么是人们怕有瘟疫,被人捕杀了,要么是被废墟掩埋饿死了。一年多来,他一直没有见到自己的小狗,现在有蝴蝶飞来,也是一件高兴的事哩。多漂亮的蝴蝶啊,高大乐的心动了一下,旋即又复归平静,作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时间过得可真慢啊,马明明怎么还没有动手,也没有责骂。马明明是不是气愤得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了……
  他抬起了头,闪闪烁烁的看见了马明明。马明明跟以前一模一样,既不勃然大怒,也不喜笑颜开,而是一副平平和和的样子。他以为自己盯着地面时间太久,出现了视觉误差,眨巴了两下眼睛,马明明的一只手就伸过来了,他立即紧张起来,以为灾难终于来临,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马明明的手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马明明轻轻的说了一声:走吧,咱们去修小灵通。
  高大乐吭哧了两声,随马明明而去。
  两人勾肩搭背的向手机修理店走去。
  他们走在白墙蓝顶的板房区,板房前的空地上种着一些娇嫩的蔬菜,蔬菜边缘盛开着两朵三朵红玫瑰,玫瑰的花瓣上,若有若无的散着细微的水珠。
  高大乐更加迷惑。真的变了,地震使每个映秀人都改变了。既然每个映秀人都变了,那么爸爸妈妈就应该变啊,但他们没有变,地震都一年了,爸爸妈妈还像土拨鼠一样,深深的钻进生活的地壳里,对地面上的他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父亲节,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节日呢,怎么刚好和自己的生日同在一天呢。爸爸,你还好吗?爸爸,我差不多都不愿意想起你了,今天,怎么又毫无征兆的跑到我脑海里来了呢。
  在不紧不慢的行走中,高大乐马上回到了现实。爸爸,在千里之外。妈妈,也在千里之外。他已经会看地图了,好几次都用手指摸摸索索的指到了那两个地名上。爸爸,在映秀的东边,妈妈,在映秀的西边。从比例尺看得出,他们都在映秀的千里之外,离他这个儿子,也就在千里之外了。

   

  
    马明明没有责怪他,但高大乐还是总想着小灵通的事。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想的并不是小灵通摔坏没摔坏的事,而是小灵通里的那几条短信息。
  父亲节,父亲就是爸爸,爸爸过节日哩,自己的爸爸今天也过节日啊。爸爸可能也有小灵通或者手机,那么爸爸也会收到这样的短信,爸爸收到这样的短信就会高兴,爸爸一高兴会不会想到自己身为人父?他是谁的父亲呢?自然是他高大乐的父亲。想到是他高大乐的父亲,就会想到他这个儿子,继而会想到儿子高大乐今天过生日,过十岁生日。
  真的吗?一切都这样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吗?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有你这么一个爸爸,却从来没有见到过,知道自己的爸爸在千里之外,健健康康的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却不来看望他。他都十岁了,都是小学生了,还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廋,是俊朗帅气,还是萎缩窝囊,是衣食无忧,大富大贵,还是捉襟见肘,一贫如洗。
  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没有人主动跟他提起过父亲,没有谁告诉他父亲的点点滴滴,功过是非。当他刚刚懂得父亲这个角色,而又终日见不到父亲的时候,曾经莫名其妙的哭过,闹过。但他发现,在这个家里,没有谁会注意这些,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后来,才知道爸爸在他两个月的时候就跟妈妈离婚了,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妈妈,也在他两岁的时候,离开了映秀,去了另一个地方。外婆去世后,他就跟外公相依为命,外公只管他穿衣吃饭,不管他其他需要,实际上,外公也不知道他的更多需求。
  虽然没有见过爸爸,没有一丝一毫爸爸的概念,不想爸爸是不可能的,也是虚假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会遇见成年男人,尤其是看见男人牵着男孩子,把男孩子架在脖子上,或者开家长会的时候,他都难受异常。别人的家长都是年轻的爸爸妈妈,自己家里去的是佝偻着背的外公,外公的耳朵还不好使。有同学曾讥笑他,下次开家长会,你外公干脆别来了,来了也是聋子的耳朵样样子。
  这句话刺激了他好长时间,后来再开家长会的时候,他就不跟外公说,老师也不过问。
  爸爸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真的像短信上说的那样,是高山,是大海,是扁舟,是温馨,是沃土,是幸福吗?这些词语太深奥了,有的他理解,有的不理解,扁舟,温馨,沃土是什么意思呢,这些东西他还没有学过,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几个字还不认识。但洗脸,鼓励,黑纱这些词他是知道的,哪个映秀的学生没有见过死亡和黑纱呢。
  爸爸懂得这些词的意思吗?
  哦,爸爸,今天是你儿子高大乐的生日,也是大庆之日。你会想起来吗?会记住你还有个儿子叫高大乐吗?听外公说过,高大乐这个名字还是爸爸你取的哩。十年了,这个名字存在十年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十年了。爸爸,说真的,我想你,你想我吗?爸爸,我想见到你,你想见到我吗?
  这些话他只在心里念叨,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是马明明,他也守口如瓶。
  其实,有一次,他差点就见到自己的爸爸了。
  那是地震刚刚发生后的时候,他被映秀镇的叔叔阿姨和解放军叔叔从废墟中救出来,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天以后,他听到了妈妈惊天动地的哭声,接着是外公苍凉的干嚎声。他吓坏了,以为自己犯错误了,惹外公生气了,外公一生气,就把妈妈从千里之外请回来了。又过了一阵,他听见妈妈不停的重复几个字,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大乐……
  难道是妈妈犯了错误?再后来,他渐渐清醒了。事过以后,外公对他说:你个冤家,我那么哭你喊你你都不醒,你妈妈只哭了一声,你就活过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知道爸爸要来映秀看他了。消息是外公告诉他的,外公说爸爸把电话打给一个邻居,询问家里的情况,知道高大乐伤得很严重,打算这几天来映秀看望儿子。
  高大乐听到这个消息,先是难受,不一会就高兴起来了,他想了好多种见到爸爸的情景,最多的就是要爸爸背他,把他背在背上,在映秀镇走一圈,走一圈不行,得走三圈,还要走在人多的地方,让好多人都知道他高大乐是有爸爸的孩子,爸爸很喜欢他,很爱他。还要让那个说他外公是聋子的耳朵样样子的同学看见他。喔,听说那个同学也负伤了,既然负伤了,就不在他面前显摆了吧。
  高大乐恢复得太快了,这让妈妈和外公喜出望外,让依然沉浸在悲痛中的灾民羡慕不已。仅仅只有六七天时间,他就蹦蹦跳跳,有说有笑了。他被马上就要见到爸爸的巨大喜悦萦绕着,鼓舞着,激荡着。映秀是一个巨大的废墟,在废墟上生活困难重重,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喜眉活目,快乐无比。有一天半夜,他的笑声惊醒了帐篷里的妈妈和外公。
  多么令人高兴啊,妈妈回来了,爸爸也要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啦。他不再绕着妈妈前后左右的转了,他一天四五次往汽车站跑。尽管不认识爸爸,也没关系,他问啊,每见到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他就问,他先后问过三四十个男人。
  他问的只有一句话:我是高大乐,你是我爸爸吗?
  当他的身影频繁的出现在汽车站,被越来越多的人避之不及,被人小声议论,大声呵斥的时候,他的兴奋劲回落了,不再那么亢奋和激动。
  马明明终于对他说:大乐,别神经了,你爸爸他要是想来早就来了,如果不想来,再怎么盼,也是盼不来的。
  这句话被马明明言中了,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候,他没精打采的回到帐篷。外公对他说:邻居说你爸爸知道你伤好以后,就不来映秀了。
  高大乐歪歪斜斜的滑坐在帐篷中的枯草上,好长时间没有搭理外公。
  从那以后,他不大想爸爸了,他曾经对马明明发誓,要把爸爸从脑海中赶出去。可才一年时间,父亲这个词却大张旗鼓,轰轰烈烈,敲锣打鼓般长驱直入,重重的敲击着他,使他心慌气短,难受异常。

   

  
       妈妈外出的几年里,每年春节都回一次家,虽然只有几天时间,他都手舞足蹈,笑声不断,白天拽着妈妈的手,妈妈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妈妈作每件事,他都帮着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下地种菜,上街采买,他都寸步不离。晚上睡觉,他跟妈妈睡一个枕头。妈妈说的每句话,他都喜欢听,他甚至对马明明说,妈妈的声音比电视播音员的声音都好听。马明明回击他,都多大啦,还跟屁虫一样跟在妈妈身边,脸上还太阳花一样总是笑着。
  高大乐问过妈妈,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为什么给他取名高大乐啊,是不是还有一个高小乐呢。妈妈立即沉默下来,脸上乌云密布。妈妈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春节过后第五天,妈妈要走了,这是她通常离开映秀的日子,妈妈给高大乐抱来一只白色的小狗。
  妈妈把小狗塞到高大乐怀里,对高大乐说:你就把小狗当作高小乐吧。
  高大乐反问一句:小乐是我弟弟还是妹妹?
  妈妈沿着岷江向前走去,哗哗的岷江奔腾不息,妈妈一直没有回头。高大乐也就没有听见妈妈是否回答了他的问题。
  地震以后,妈妈在家里待的时间比较长,等到外公和高大乐住上了过度板房,她才离开。夏天和秋天很快过去了,春节快到的时候,高大乐进入了新一轮等待,这一次等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他知道,爸爸不会来看他了,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以后,可能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因为大人们说,这次地震千年不遇,既然千年不遇,爸爸就像天上的云彩,飘飘渺渺了一会,又烟消云散,人一生只有几十年光阴,不可能千年之后爸爸才来看他吧。
  有时候他想,如果地震时,他遇难了,或许爸爸会来看他,虽然看到的是一具变了形的尸体,但毕竟爸爸来了。或者那个时候,他康复的很慢,或者干脆残疾了,爸爸也可能会来看他。他被这个选择搞得痛不欲生,欲哭无泪。遇难了、残疾了,爸爸都会千里迢迢,从天而降来看他,唯独他好好的活着,四肢健全,健健康康,爸爸不来看他。他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遇难、残疾、健康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他主宰不了自己,他只能听天由命,上天让他活着,他就活着,上天让他遇难,他就遇难。
  他不知道该怎样作,爸爸才能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才能牵着他的手,才能背他在肩上,才能像其他男孩的父亲一样,脆生生的喊他一嗓子——嗨,儿子!
  可令他想不通的远不只这一件事,春节的时候妈妈竟然没有回家。
  他在汽车站徘徊了很长时间,冷风嗖嗖的吹着,他打着寒战,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将他裹挟成一个雪人。他亦步亦趋,来到岷江边。冬天的岷江没有结冰,浪花翻卷,清脆作响。他在岸边走走停停,忽然有一种想变成水的愿望。水从高山而来,蜿蜒曲折,奔腾到海,大海就是江河的爸爸妈妈,小溪啊,河流啊,湖泊啊,冰雪啊,到后来都流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了,大海伸出巨大的臂膀欢迎他们的孩子回家。
  他高大乐的家在哪里?没有爸爸妈妈的家还算是家吗?
  当外公从江边找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快冻成巨大的冰棍了,头发、眉毛、睫毛上都吊着细小的冰珠子,时不时滴流着水儿。他看见外公流泪了,他的心痛了一下,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刚刚学到的词语——老泪纵横。
  回到过度板房后,外公还是告诉了他一个事实。妈妈再婚了,妈妈怀孕了,所以妈妈春节就不回映秀老家了。
  高大乐对外公说映秀老家这句话有些反感,这个词太陌生,太奇怪。明明是家,什么时候变成老家了呢。
  除夕的时候,他第一次给妈妈打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男声盘问了他几句,才让妈妈接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他就没有说话的感觉了,前所未有的没有亲亲热热的叫妈妈,而是客客气气的叫了一声妈妈。
  他本来不想再给妈妈打电话的,但春节过后不久,他又打了一次。打电话的目的是,因为地震,学校复课后学生太少,他们班只剩七八个学生了,有的学生遇难,有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有的转学去了外地。稍微有一点办法的家长,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废墟上受罪。
  高大乐对妈妈说:我不想在映秀上学了,我想到你那里去。
  妈妈在电话那头只迟疑了一小会,就干脆利落的说:不行,你就在映秀上学吧。
  高大乐问:为什么?
  妈妈提高了嗓音,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为什么。
  两次电话以后,高大乐就不给妈妈打电话了,尽管那一串号码烂熟于心,也不轻易拨打。即就是今天过十岁生日,也强忍着没有给妈妈打电话。
     


  高大乐和马明明头挨头,肩并肩,亲密无间的向手机维修店走去。马明明不停的拨弄小灵通,高大乐却一直想着与父亲节有关的爸爸和妈妈。头都想疼了,才想出一点眉目,映秀人大都变了,变得温和平静,安详友善,是因为大家经历了空前绝后的灾难,爸爸妈妈没有变,主要是地震的时候他们没有在映秀,没有在震区,没有遭受到一点一滴的损失,所以,他们一如既往,一成不变。就是在今天他十岁生日的时候,在他生命的第一个大庆之日,也没有得到他们的一声问候,一声祝福。
  如果,如果,爸爸和妈妈也惨遭不幸,结果会不会好一点……
  叮铃铃,叮铃铃。马明明对着小灵通叫了一声:姐姐。
  小灵通原来没有坏啊,太棒啦!他笑眯眯的望着马明明,马明明叽叽咕咕的样子好看极了。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马明明也看见了,虽然没有一年前干净漂亮,但高小乐还活着,活在映秀的土地上。
  他正要往前跑的时候,马明明把小灵通递给他,对他说:我姐姐跟你说话。
  高大乐还没有把小灵通凑到耳朵跟前,一个甜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乐啊,祝你生日快乐!
  高大乐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怪异的咕噜声,然后是一阵石破天惊的嘶鸣——小乐,小乐……
  这种声音马明明从来没有听见过,是一种艰涩的、压抑的、浑浊的、恐惧的、尖利的、惊秫的、凄惨的声音。
  马明明害怕极了,他向后倾斜了一下身体,摇晃了两下,才停住脚步。
  马明明想,多年以后,高大乐可能会忘记自己十岁生日的这种惨叫,但他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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