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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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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法

作者:曾燕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795      更新:2013-12-10
文/曾燕

阿云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被阳光射得闪闪发亮的金表,边走边俟家数着门牌,脚上白色高跟皮鞋与青石板与相击发出有节奏的碰击声和谐地在午后的小巷里回响。这声音与童年的木屐声尽管相近,却显然不比原始木质发出来的声音那样呆板乏味令人尴尬。她家从前也是住在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每日脚下的木屐像两只尽职的小船为她摆渡,“嗒嗒”的向着学校的方向驶去。放学之后与小姐妹们嘻嘻哈哈围坐在青石板上编织葵扇,青石板被她们的欢笑磨得近乎玉一般温润柔和。葵扇不知送走多少个炎夏,如今变成绣花烙鸟的工艺品。她脚上的古旧木船已换成了豪华游艇载着她儿时的忆记驶进青石板。然而今日并非寻找怀旧的景点,而是为了一张救治的单方。她在一个门口停了下来,门前贴着“门迎春夏秋冬福 户纳东南西北财”,横批只有一个倒“福”,像一只被追赶而仓惶逃荡到门楣上的猴子,红红的屁股正朝着进门的人。阿云退了两步,再端详了一会门牌才上前,五指微弯“笃、笃、笃”的敲门:
“请门,五姑在家吗?”
里面传来雍塞气管的咳嗽声,像是憋了一阵气,突然把一堆沉重的云冲破,好一阵才听到清喉咙的声音,门缝里挤出一句:
“在,谁呀?”
阿云蹑手蹑脚,如一只白羊被微启的门吸了进去。由于门槛比地面高出许多,白色的A字长裙绊得踉跄差点坐在门槛上。她把裙子提到膝上才小心跨进门槛,但屋里的突然昏暗令她摸不着方位,只觉一阵无名的酸腐味从脚往头蹿,她的身体在高跟鞋上摇晃了一下,差点乱了阵脚,她的手在空中乱抓,突然触到一件硬物,一件可以支撑的实体。她摸索着,发现是一张红木太师椅,便顺势坐了下来。这才发现隔着一张方桌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老妇人,靠墙的那位白胖得近乎一堆面团,她正用肉感十足的手臂摇着一只掏空了的龟壳,里面不知放了何物,被她摇出“得、得”的角质与金属碰击声和着肥松的肉臂在空中抖动着。白胖老太没有在意客人的到来,只全神贯注地望着手中的玩意,随着一声“铛咣”,蹦出几个铜钱,她的脸凑近桌面,看了一会,问坐在一旁形体干瘦脸像刷了一层白灰的老妇人:
“你仔什么时候不在家的?”
“前天夜里十一时左右听完一个电话之后外出一直未回。”
“唔!”她抬起右手用右拇指在各手指各关节之间来回地走着,最后拇指落在小指根部停下来。
“我可是有碗说碗有碟说碟,你仔犯了煞!”
“杀人了吗?真是他杀的?公安局昨天派人来通知我说怀疑我仔杀人被抓了。”灰老太有些激动,说着便把身子挪到白老太的身边,试图寻找救人的秘方。
“别急,人不是他杀的,他是路过看热闹时被误认作凶手的。”
“那公安为什么要抓他?”
“唉,电视都有得做啦,协助调查嘛。”
“那他们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调查清楚呗。”
白脸又将左手拇指根往下移,在中指中段停下来。
“依你仔的生辰八字,他今年犯太岁,就算无灾也断不了事非。”
“那有什么办法消灾吗?”灰脸把“急”字写在脸上。
白脸又一阵浓痰汹涌,她憋红了脸咳了一会,随手拿起放在桌边的小玻璃瓶,拧开瓶盖,嘴唇嘬着瓶口将那白色的痰液缓缓地送入瓶子,过了好一会才算缓过气来。
“办法总是有的,要办得妥当得退笔小财,不知你舍不舍得那几个钱了。”
“五姑,你又不是今日才识我,我什么时候省过这些钱的,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尽快搞掂我仔的事我就安乐了。”
五姑把桌边的朱砂茶壶移过来,嘬着嘴在茶壶嘴吸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
“你五月初五向天神谢罪,祭品是五只生鸭蛋、五个苹果、五杯白酒、五杯茶、五支鲜花、一只公鸡、一条鱼、六支仙香,另外还要烧些金银大宝,烧多少随你吧。”
“哦,就这样我仔就会无事了吗?”灰脸老太的脸上一下子又刷了一层油光,眉间锁着的“川”字一下子被推成平展的沙洲。她撩起黑色的大襟衫露出一截碎花棉布内衣,两只大口袋像两个尽忠职守的士兵紧守瘪着的肚皮,两颗别针左右横扣着袋口,如两士兵两支交叉着的枪。她小心解开别针,手伸进口袋掏鼓着。
“五姑费神了,给你饮茶。” 灰脸老太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掏出用橡皮筋捆成的一小卷纸币小心地打开,拈了五张十元面值的钱郑重地递到五姑手上“小小意思,要不是我仔一直没工作,我也许会给多一点”
五姑接过来连看都不看一眼,随手放在茶壶边。“街坊街里,我知道你的情况,少客气吧。”灰老太静静向门口闪去。
五姑伸了个懒腰,抬头扬了扬下腭,问一直呆坐对面看得定神的阿云:
“你是来问什么事的?”
“想问问家宅。”
五姑抬起松弛的眼皮,拿过茶壶吸了一口茶水。
“家住何处?”
“光会路五十七座803房”
五姑放下茶壶,十指当梳从额角往后梳了几下,燃起三支仙香插在向门而立的关公像前的香炉里口中念念有词阿云正想凑过去听听她说些什么,却又怕她身上那股莫明的体味,将身子挪回原位,两手撑在方桌静观其动态。忽然,五姑问:
“户主是谁?”
阿云身子被突然的问话惊了一下,忙不迭地说:“毕志声。”
五姑双手合十,又一串喃喃自语。阿云依旧听不到她说什么,唯见她两片簿簿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有请关二哥。”这话阿云还听得出是女人声。随着五姑身体的颤动,声音也变成瓮声瓮气的男声:
“谁人请末将到此,有何事快快道来。”
阿云环视了一下屋里,除了自己便是这个身份不明的五姑了,知道是问自己,于是躬起身子把头凑到桌子中央:“请将军为我查看家宅。”
“家住何处?”
“光会路五十七座803。”
“户主?”
“毕志声。”
“好,请客官稍候一会,末将去你家一趟。”
说完便做了个将士出征的架势,左手向前无限推进,并同时伸出食、中二指,右手高举如一柱擎天,在昏暗的厅堂里绕着桌子、椅子,还有吊在房梁上的一大包陈皮,作翻山越岭之态。目光炯而发亮,有如巡察敌阵的神勇将军。可那脚步倒像是初学者夹带点鸭子走路的姿势一摇一摇的,胸前那两堆赘肉也随着身子的有节奏地一摆一摆的。神勇将军绕了几座山之后,在阿云面前作丁字步站稳,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大声道:
“末将刚才到你家察看,果然是妖气冲天,请问夫人你丈夫可曾经常回家?”
“他经常不返,一个星期回两天已经算多了,有时干脆连人影也不见。”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知道我还用来问将军你吗?”
“他是被妖气赶走的,就算有时回家也是心神不定老爱发脾气,你们是不是三日一大吵,一日一小吵,家他是呆不住的,只能往外跑了。”
“那他在外面……”
“他在外面也有长毛妖缠身,搞得他神魂颠倒,不思归家。”
阿云急了:“大将,这可如何是好?有办法吗?”
“办法只有一个,赶妖!”
“赶妖?怎么赶?”
“夜里等你老公睡着后在他的床头燃点三支仙香,一边叫他的名字,连续三晚,第四晚把他换下来的衣服用挑树枝鞭打,然后用开水浸泡半小时,放在烈日下暴晒三个小时,等他洗澡之后让他穿上,第五日早上用新脸盆装水端到床前为他洗脸,然后你自己洗,你们夫妻从此和好了。”
“就这样我们真的会和好如初吗?”
“是的,夫人,你只要按我的办法做,你们一定会好似以前那样和好的。”
“哦。”
“你放心好了,请夫人给我上去的盘缠。”
“要多少?”
“二百大洋”
阿云从手袋里拿出钱包,这钱包是鳄鱼皮的,是老公去年去泰国公干时买回送给她的,里面装着老公每月给她的家用。每次老公递过钱时都脱不了那句“大鳄又吸水了。”其实她用钱也够省的,人家阿敏、阿雯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她每月只去一次,偶然买套自己看中的衣服,其他不过是玩下麻将仔,买些鲜花、水果罢了。每个月都未超出预算,还为自己存了些私房钱以备后用。阿云打开发出鳄鱼鳞光的钱包,轻轻地抽出两张百元纸币,像打麻将输了钱那样随便轻巧地递到麻将友面前,她双手把钱送到将军面前,而将军似乎并不大在意她递过来的钱,眼只盯着她手上的鳄鱼不放,阿云再将钱递到将军胸前扬了扬,将军接过钱顺手放进口袋,然后又举起左手向前伸出食、中二指,像一支探头向前探路,右手一甩,做了个空中甩马鞭的动作,摆出一副收兵回营的架势,“丁”字步变成了“剪步”,半步、半步的摇摆着身子兜了两圈,回到白脸老太的座位上,身体颤抖了几下,筛子般筛落一串咒语,随后体态还原成一堆臃肿的肉团,声音也变成了原来已咳沙了的五姑嗓音。她打了个哈欠,仿佛刚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全然不知曾经的将军与翻出越岭,她问阿云:
“解决了吗?”
阿云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好,就照将军的话办吧,不会有错的。”
阿云正待站起,五姑又开口了:“多谢阿姨100元。”
“刚才不是收了吗,怎么还要?”
“哦,是将军吧,他收的是上去的路费,我收的是请他下来的劳务费。想家宅平安,还在乎那几个小钱吗?你放心,不会收贵你的,家庭和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
“你不信我?”
“我按照你的办法做了,如果他还不回来怎么办?”
“唉,等人要有耐性,急也急不来,反正他一定会回来的,不回再找我吧。”
阿云只好再从手袋拿出钱包抽出一张100元放到方桌上,然后转身走了两步,被一个硬物挡住了去路,差点又一个趔趣,原来她忘记了来时的门槛,她右手紧捂住手袋,左手扶着门框,正待抬起白色的高跟鞋跨出屋,却被外面的斜阳射个正着,她赶忙戴好墨镜,调匀了突然的光差给她带来的不适。当她跨出门槛时,五姑正吐着烟云为她送行。
“小心呀,看着门槛。”
阿云不再说话,这回她熟练多了,她扯起长裙轻轻地跨出门槛,回头望望,门头那个倒“福”像爱做鬼脸的猴子仍然得意地蹶起红红的屁股,让人既厌又爱。
阿云的身影被斜阳拉得瘐长,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期盼的足音,头脑却茫然一片,不知老公何时回家,好让她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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