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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包惑(外一篇)

作者:杨亚杰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970      更新:2013-10-11

       灵在这个小城生活很久了,作为小城的公民,她所面对的许多事物都笼罩在神妙莫测的氛围之中,围绕它们所发生、发展和变化的事情常常具有很强的私密性,其结果颇具魔幻色彩,其中最令她感到迷惑的就数红包了。
       红,是喜庆的颜色,代表着吉祥如意;包,是一种巴掌大小的纸袋子,装钱用的,红包二字合起来,就叫:人情。人情是用来送的,是一种礼物,在婚丧喜庆、佳节吉日都是当然的主角,但这主角是从不公开出场的,只在送者和受者那里单独亮相,且红包里的内容是大不相同的。
       红包这小小的事物在小城有着广泛而深入的活动根基,没有人不在它的魔力影响之中,在大多数人那里,它是温度计,调节器,不失时机地测量出适当的温度,调节好亲疏,维持好一种对内对外都适宜的关系,达到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而在灵这里,它却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吸管,不管不顾地吮吸着灵的元气。
       这实在是怨不得红包的,更怨不得灵的亲朋好友,要怨只能怨灵的莲和鹭了,这两个精怪,总是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固执的慷慨,让灵佛一般慈善的心有如遍洒光明的日月。
       应该说灵有着绝好的人缘,虽然内向不多话,却常能收到赴宴的邀请。从灵自食其力有了工资以来,大凡收到邀请,都会有鹭按照风俗惯例,备上一个红包作为对等的回礼,催促着灵在指定的时间地点给邀请者捧场。在鹭的心目中,情谊是至高无上的,任何友好的表示都应给予热情的回报。红包里的钱数是根据邀请者与自己关系的不同而不同的,如果是纯粹的工作关系,就随工作圈的大流,从早些年的十元、二十元,到五十元、一百元;如果是同学朋友,就要随同学朋友圈有所增加,两百,三百,甚至四百、五百不等,特别要好的由于曾受过对方的厚礼(那是推不掉的关怀,灵想起来都无比感动的)则必须是旗鼓相当地对等,超过五百也属正常,遇到亲戚大喜的事也有上千的,那就基本上装进了灵一个月的工资。这样,一年下来大几千元是少不了的。
       在小城的逻辑里,收到邀请是一种荣幸,出席宴会是一种社交机会。从赴宴者的身份、地位、工作性质,人数,以及仪式的烦简等等,都可以见出主人的能量;在邀请者和赴宴者那里则都因有对方在场而荣耀,这荣耀通常挥洒在满脸的笑意里和对美酒的豪饮中。这些于灵意义并不很大,不善表情又不爱喝酒,在宴席上是可有可无的,但红包决不是可有可无,没有红包意味着没有人情,相当于没有入场券,有了红包就有人情,进场之后,当演员还是当观众就由在你了。鹭懂得入乡随俗,进得场来,让灵当个心安理得的观众也是过得身的。
       可是在莲的逻辑里,从自己这方面来说,发出邀请是一种索取,省略宴会还是一种体贴入微哩。人情本来应该是发自肺腑的心意表达,表达的方式也是因人而异的,与钱物本身并无多大关系,而且不图回报,如果心甘情愿地送出去还要望眼欲穿地盼回来,或者没有回来就耿耿于怀,那就失掉了人情的意义,而小城目前的现状是,红色请柬漫天舞,红包市价比工资涨得还快,有的人一个月里就收到五、六张请柬,不去明摆着得罪人,去还得向人借钱,实在是不堪重负,因此免了宴请应是大快人心之举,既不给人增加经济压力,又省了自家应酬陪酒的麻烦(灵是个在宴席上不喝酒都头疼的主),何乐而不为呢?因此,灵的一些可以发请柬的喜事基本上都不声不响地过了,就连儿子上大学这种在小城人看来天大的事也不例外。
       其实还是有一次例外的,那是唯一一次莲对鹭作了让步的例外,是在莲花绽放日的那天,那时侯莲还天真地以为人们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以为别人也跟自己一样对人有着毫无杂质的友善的心意,于是她任凭鹭为她安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宴会,庆祝这个美丽的日子,她并不想收取多少红包,而是如鹭所说是创造一个与亲朋相聚的机会,那些按惯例行事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莲撕下自己的花瓣作为请柬,一瓣瓣亲自送给她亲近的人。没想到的是,第一片花瓣就遭到了生硬的拒绝,其理由是自己还没有够上请对方赴宴的资格,这个对方不止是一个而是几个呢,她环视左右那些平时面带笑容的脸竟然那么漠然含着鄙视的神情!她忽然感觉自己已落入索取回报的俗套,行为竟至明目张胆到恬不知耻的地步,一时感到无地自容!宴会当然是如期举行了,少数几个尊贵者不屑于到场,对多数捧场者并没多大影响,谁谁来与不来人们已经见惯不怪。但莲的感觉完全变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习惯于让别人出面发请柬了,是便于对方根据你的地位和他与你关系的亲密程度决定到不到场呢,在你与对方之间来一缓冲,免得你受伤啊,莲不懂,这不,就受伤了呀,而且受伤不轻。节日里受伤的莲暗下决心,从那时起,往后再也不向讨厌的鹭让步了。
       从那时起,鹭也安静多了,不再动不动就做莲的思想工作,让她入乡随俗,她也明白自己的随俗有时并没给灵带来快乐,反而令她处境尴尬。于是也就有了在儿子上大学的事情上一致不请客的“不例外”,但在面对接踵而至的红色请柬时,又都高度一致地入乡随俗,来者必应,红包必送,让对方快乐就是俺们的快乐。也就是说,对自己,按莲的意思决策,对别人,按鹭的意思行事,其结果是让灵感到了精神上的无比轻松,她的佛一般慈善的心有如遍洒光明的日月,当光明普照,万物葱茏时,日月的快乐是何等纯粹啊!
       但灵终究不是日月,灵是现实中一个柔弱女子,有血有肉,要吃饭、穿衣、养儿子,就是说要花钱,花红包里装的那东西,凭她上班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她装红包的。按莲与鹭的意思决策和行事,使红包在灵的面前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吸管,不管不顾地吮吸着灵的元气。为了保护这生存必须的元气,灵不得不压缩自己的开支,并采取积极的办法强身健体。
       在小城,围绕红包发生着许多生动而微妙的故事,时常涉及某个显要人物,有时名字是熟识的,有时是与熟识的某人有着某种拐弯抹角的关系。这故事跟红包在人们手中一样悄悄在人们口中传递,涉及红包内容的质量、数量,送的方式、作用,涉及某人的升迁或倒台,从人们说话时的严肃而关切的表情来看,还涉及将来如何面对谁谁的红色请柬这样严重的问题,由于说话人的闪烁其词,听的人终究不得要领,故事始终是晦暗的,所以,灵所听到的只是一些不明就里的故事的碎片,无法在这里讲述出来,她所能说的,也就只是自己面对红包的一点迷惑,红包引发的一点无法说清的感慨。

 

        灵走在步行街


       灵走在步行街,突然被拦住了。两位胸前别着白底红字证章的女孩挡在面前,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其中一个说:
      “我们见你气质好,邀请你到店里接受免费服务,当评委呢。”
       又是美容院,!莲不假思索地说:“对不起,要上班,俺没时间。”曾经的一幕在脑海倏忽闪过,内心涌起一阵厌恶。
       灵抬脚要走,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使她不能动弹。
      “不耽误时间呢,只一会儿。”另一个小女孩仰起春天般的笑脸。
       望着女孩企求的眼神,鹭悄悄说,不做嘛,去看看?
       灵看了一下手机,其实还有时间,就跟着女孩走,边走那曾经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也是这条街,也是这样的笑脸,这样高雅的赞美,这样免费服务的承诺。然后,她就躺在了一张粉红色的床上,然后就是美容师柔软的手在脸上轻柔的按摩,然后就是产品、产品、产品,一系列贴着外国字标签的产品,大瓶小瓶,高的矮的,乳白的透明的,轮番出现在眼前。记得当时她的钱包里只有一百多元!幸亏有这一百多元,不然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从那张床上下来。她承诺买下最便宜也要六十八元一瓶的润肤霜,脸上的面膜才被揭去……当时莲的原本健康的花瓣被当作抹布揉来揉去。她屈辱,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欺骗;她愤怒,这个世界竟然存在如此恬不知耻的索取,简直无异于抢劫了,这个社会不是历来都是崇尚诚实的吗?雷锋不是人们学习的榜样吗,怎么连抢劫也合法化了?莲发誓,再也不进什么美容院!
       可是今天还是进了,一个设在某服装店二楼的丽什么尔女子会所。鹭立刻感到久违的喜欢。她在楼梯的花束前和店内的灯光里流连忘返。她喜欢这种温馨而又温柔的感觉,喜欢“女人要善待自己”的规劝,喜欢女孩纤纤柔柔的手指和声音……她不是能常常享受到这种“喜欢”的。她跟莲不一样,她其实庆幸那次灵的轻信,使她头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重要,被呵护的感觉如此奇妙,是常在风雨雷电中穿梭的鹭从没体验过的,尽管当时灵被宰了一刀,出了血,可几十元钱,在有钱人那里实在是算不得多的!谁叫你没有钱呢!
       是啊,是谁叫你没有钱的?灵还是个有固定工作的人,二十多年工龄了,一直以来勤勤恳恳,红色奖证都起摞了,忽然发现工资不够用了,不知不觉变成穷人了,曾经受到过很多教育,可就是没人教怎么才能获得更多的钱。那些有钱人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传说中有钱人获得更多钱的方式是灵无论如何学不来的,因为要么是用权去换钱,要么是用坑蒙拐骗去换钱,还有,是女人嘛,用出卖尊严去换钱,这些,都是莲所不齿的,用权换来的钱是造福社会的,不是肥私人腰包的;坑蒙拐骗是损害公民利益的,是缺德之举、不法之为;至于尊严,对于女人更是重要,灵始终记得一位艺术家的话,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莲就是灵的傲骨。然而,凭着灵的付出、才能和贡献,怎么可以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应该在生活中如此地捉襟见肘吧!
       看看,这不是,灵走进店门,看到里面有人开始忙活了,连忙望着服务台前像是老板的女人说:
       “你们这两个妹子很敬业,非叫我进来不可,但我不能享受你们的免费服务,我要去上班。”语气是那样坚决,不容改变。
       那女人刚刚绽开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灵依然走在步行街上,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她没敢看那两个女孩的脸,想是铺满了浓重的失意吧?
       而此时,莲的亭亭玉立的身影映在一格一格的橱窗玻璃上,显得有些孤单。其实那两个女孩是有眼力的,从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群里认出了她。从她的身材、走姿看,她不像富婆,倒像舞蹈演员,或者英语教师,甚至画家,这样的误会其实全都发生过了,每一次都被灵称为“美丽的误会”,写进了日记里。只是她的穿着打扮实在太寒碜了,她的脸更是明显摆着略嫌粗糙的遗憾,已经不止一次有朋友这样劝她:去美容院洗洗脸吧,效果一定明显。她们决不会想到她居然会没有钱!
       是啊,灵边走边想,不是没有钱,何至于要撒谎呢?恰恰今天的灵是有时间的;如果口袋里有钱,怎么就不可以让鹭再“喜欢”一次?怎么就不可以让莲的衣裳和她的身份、气质相称一些?怎么就不可以让两个女孩多创下一个业绩,让女老板的笑从脸上一直漾到心上?或许有钱,鹭的翅膀才能真正张开?或许有钱,莲的花瓣才能真正舒展?凭借着飞翔和开放,自己还是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的,为社会,为亲人,为朋友,也为自己。
       然而……灵走着想着,看到迎面走来的一群妇人,穿着打扮都很时尚,发现这些人跟自己的年龄好像差不多,她们都是干什么的呢?
愧对了鹭和莲啊,步行街上的灵走着想着,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注:这是作者所作《灵的故事》系列中的作品,序诗和前12章发表于《青年文学》2005年6月号上半月版,另有三章收入《神秘沅水》,数篇发表在《散文百家》《常德日报》《艺术常德》《教科文卫通讯》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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