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讽刺伦理

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讽刺伦理

与涓子的会话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407      更新:2013-10-08
文/邹蓉


涓子说:“爸爸很好。”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这话。涓子这话一点毛病没有。我有时候同样的话也会反复说,和不同的人说,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说,最后我都忘记和哪些人说了。她可能也是不记得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在与我的对话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觉得需要插入这么一句话。可是,我们之前在进行怎样的对话呢?

我被涓子弄糊涂了。

有些话几次到了嘴边又没有说,找不到好的表述方式,不确定能不能准确地表达我真正的意思。内心有一些小小的挣扎,我得自己琢磨琢磨才行。好些话说与不说都无妨,有些话又确实不能说,不小心一溜嘴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如此情形我只能不假思索地对涓子的话作出反应,也就是在她说完话的时候点头,表示同意或者欣慰,却又拿不准在她看来是否觉得我是在搪塞或敷衍。

涓子双眸清澈如镜,我不敢看过去,是因为我把握不住世俗与丑陋,害怕事情瞬间就变了样子。我心里弱弱地问:“涓子,你说的是哪个爸爸?”

我是真的没弄明白涓子说的话,她很自然地把话撂那里,我理解起来挺费劲。涓子有几个父亲?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她有许多个父亲,她现在说的是哪个呢?

我还是把握不住,把握不住对话的内容和方向。我内心里希望涓子说话时能给点暗示什么的,这样事情就可以显得更明了。她几次说“爸爸很好”,我感觉她把这话说得是一模一样,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都是。她说的是同样一个人吗?没法确定。那我要怎样理解她说的话才好呢?

好吧,我尽可能地忍住好奇心,忍住窥视别人“秘密”的心理诱惑,让自己变得正常一点。不管她说的是哪一个父亲,希望他们都如她说的那样好,他们必须是她说的好父亲。

“拿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吧?”我不想让对话在这里变了味儿。

“嗯。”

“是那边的理工学院,是吧?”她在来之前已经打过电话,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一样的话。可是我还是要再重复,也有必要重复,这样就可以削减某种沉重,让气氛多一些喜悦和轻松。

“是啊,”涓子在看自己的鼻尖:“本来是想上成都理工大学的,可是我没考上。”

我知道说这话需要勇气,就这么一句话已经颠覆我对她原有的认识,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的内心如此强大。我能为她做什么呢?与此同时,我不得重新审视自己内心是不是够强大,忍住内心惯有的冲动,忍住想要去抚摸她肉嫩嫩的手。事情正如她所说,事情在我能力范围以外,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也像她那样看自己的鼻尖,我能看到自己鼻子的左翼,还只能看到左边,我看不到右边,如若我真要看到鼻子的右翼,我就必须闭上左眼,睁着右眼,反复验正也是如此。怎么会这样呢?我无法理解此类事情。涓子是不是也是这样?我不敢妄加猜想,但我对此很是好奇。等我察觉她在看我时,笑容又已经挂在她嘴角。我多少有点惭愧,从来没有想到我反过来被一个孩子安慰。

“幺姨,说我爸爸吧。”

“啊。”

这回是涓子主动碰过来,要我说她的父亲。那她之前说“爸爸很好”算是给我注射的安定剂,可能她早就有了想法,一直在等着入题。我是不愿意这样想一个小姑娘,我不可以把一个孩子想得这么复杂,这等同是在煽自己的耳光,谁都不愿意直面自己内心的阴暗和丑陋。

我要如何才好?

“没人和我说,可是我想知道。”

涓子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她就这么紧紧地看着我,让人心里发虚。

“你妈不说?”

涓子摇头,脸上没有了表情,感觉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现在的真实情绪,也不了解她真实的意图,她是那样说的,但我不敢冒险。事实上我也明知她母亲不太可能说这些,但是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我在给自己一个缓冲。“还是问你妈吧。”

“她不说,”涓子不停地捻着自己衣角,眼睛却一直追着我不放:“你就说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事情让我有些为难。涓子有权利知道,可是应该由谁来告诉她这一切?她的母亲自己不愿意说,她又何苦得要我说呢?哎哟喂!

说?

还是不说?

如果要说,得怎样说才好呢?事情一时让人难以抉择。

涓子的母亲没有特殊性,如果简单地概括其成长过程,就是从朴实无华的杏花姑娘变成邋遢的中年妇女,她是那种隐形人,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除去她的家人,她的心里装得最长久的还是那几亩地。已经长大的涓子坐在我面前,她长着比她母亲好看不知道多少倍的容貌,她就要去一个远方城市上学,她要在那里完成人生某个阶段的蜕变。这个时候,她心里应该是充满喜悦和期待,那都是怎样的憧憬呢?想不到她出乎意料地要我说她的父亲。我已经对她那句话不求甚解,我没法说她父亲的事。如果非要说不可,我一开始就想说她的母亲,这是说得过去的,在我看来是先有她母亲才有她父亲。涓子的母亲是我表姐,她是我舅舅家的女儿。涓子的母亲年长我许多岁。我只能这样大概地说,是因为我把许多事情都模糊了。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很长,或者说我们的童年在那个时候就是手牵着手。

“你妈没读过多少书,好像小学都没有毕业。”故事就得这样讲,这个不需要加工,尽可能平铺直叙。“她的生活不需要太多文化,”我想起这话来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舅舅说的,也就是你妈的爸爸,你外公说的。他说女儿是水,总是要泼出去的。”说到这里我故意停下来不急于往后说,我还是不清楚涓子的态度,这样的谈话太冒险,我不能意料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开始变得犹豫不决。

涓子认真地看着我,她停下手上的所有动作,异常安静地等着我继续往后说。

我不能说涓子的母亲没有文化,实际上文化和读书识字没多少关系,最主要苦难和文化也没关系,它就一瞎子,还是一泼妇,特别好事,基本上不主动选择对象,跑出来撞上谁,谁就倒霉,纠缠多久也没法掌控。

“我不能说你妈运气不好。”仍然在铺排故事,我还是没说到涓子的父亲。

涓子点头。

就因为她点头了,我知道她同意我前面说的,或者说她也是这样认为的。从她现在的情形看,这些事她不应该完全没有听说过,我也不过是在说一些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只不过想从我这里得到印证。小姑娘在去上大学之前大老远跑我家里来,应该不单是为了报喜或告别,当然说是来看我这个幺姨也是对的,还说是来看我妈更没错,那我妈是她的姑奶奶。

现在,我又想省去说她母亲那点事。

我不能给她说那是一个被苦难无休止纠缠的女人,那是一个被生活弄得极邋遢的女人,容貌在她那里什么都不是。但是那又是一个神奇的女人。我对涓子说:“你母亲是一个有强能量的人。”那种能量是说不出来的,但是我感觉到了。“或者说她身体里本身就有一个强有力的马达,还有一个随时能接收太阳能和地气的接收器。”

我这么说涓子的母亲,她有点疑惑,即便她没有说出来,我还是看到了。她可能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我说的话,本身我自己也说得似是而非。近年来我很少见她,每一次见到她,她几近傻呼呼地对着我笑,当然还会非常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在零乱的旧沙发中扒一块地儿让我坐,坐下又没什么新鲜的话可以说,每次都是那几句,不多也不少。慢慢地我发现,涓子的母亲在无形中化解我隐藏在心里的沉重,让我那些个人的痛苦和苦难都变得无足轻重。她的朴实和勤勉以一种固有的方式呈现出生命的柔韧性,甚至可以说她既简单又卑微地接受生活的磨难。当然这都是我个人赋予她的的精神,实际上所有的精神和能量有可能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她就喜欢心里长长久久地装着那几亩地,还有她的子女。我宁可相信这样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思考的能力,而那些所谓的能量也是我捏造出来的。但是有些事情是真的,痛苦和苦难在她这里是不成比例的,这个恐怕连数学家也没法估算,非正常概念,化学家更不行,也非化学反应。

好吧,我也不再说涓子的母亲。

“说你爸?”

涓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一开始是她自己说想知道父亲的事,现在因为我一直在讲她的母亲,她的关注被我牵引到她母亲身上去了,而我并非有意。涓子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得出她同样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兴趣。可是我已经不能再继续说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根本就用不着我说与不说。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的错误,所以我马上打住。

现在我无可选择地要说涓子的父亲。可是我要说她的哪一位父亲呢?我还是希望她能更进一步地给我一些提示,这样事情还有可能变得言简意赅。

“我爸走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

涓子关于自己的父亲是这样说的。我终于可以明白她此刻说的父亲是谁,她说的是她的第一个父亲,也就是她的生父。在这里我可以隐去他的真实姓名,事实我还真的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他的名字,好在涓子自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她应该知道自己父亲的姓名。我就不同了,一边说要隐去她父亲的姓名,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父亲是不是我脑子里跑出来的那个名字。

她还能依稀记得,我也是如此。我把那些事情都归档于我童年时代,我并不特别关心涓子的母亲或者父亲,所以这样的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但是我可以肯定她说的没错,她应该是没有见着自己生父最后一面。照当时的情形,没人敢让孩子去目睹那么血腥和悲惨的场面。我当时在成都上学,事情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

我上初中那会儿刚刚兴起的采花岗石办厂子,说是开矿,其实是啥手续也没有,采矿技术原始落后。矿山离学校不远,中间隔着一条小溪,哨声和炮声此起彼伏,从窗户望出去,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那些上好的中国红像打出去的礼花一样在空中散开满天飞,又暴雨似地倾泻在山脚下的大渡河里。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害怕。这样的担心不影响少数人在那里发了大财,于是就对相当多的人产生了连锁反应,激发各种欲望,诱惑不可抗拒。涓子的父亲和许多人一样,他们希望过上好日子和更好日子,于是有许多人涉险其中,开始在私人的矿场打零工采矿。没有专业的技术和安全保障,危险是有目共睹,恐怖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一样的,只是无一不对此抱有侥幸心理。大家都在赌,赌个人的运气。没人会想到事情发生在回家的路上,而非采石场上的意外,在那次意外中丢失性命的不止涓子的父亲一人。几个累得够呛的男人强行爬上运花岗石的大货车回家,车在爬坡时花岗石因为没有固定好而滑下来,站在货车尾部的人毫无防备地被花岗石挤下车,还被花岗石压在下面。涓子的父亲整个下半身都没了,但是他在短暂的清醒中知道自己性命难保,呻吟的同时用丝丝地呓语,恳求家人和乡亲能善待她的女儿涓子。

我对涓子说:“那是意外,没人知道结果会是那样,要不你爸也不会。”

“嗯。”

涓子应该是在寻找那些远去的记忆,我不知道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决不可能跟她说血肉模糊,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有义务让一个父亲的形象是完整的,而不是残缺的。我尽可能让事情显得粗枝大叶,好在她也不追问。同样她应该在这之前也是有听说过,可以说是有备而来的,所以已经不需要再现那时的情景,事隔多年再说起还是感觉过于残酷。况且我并没有亲眼见到那样的场面,哪怕我在这个事情的叙述上没有添油加醋,也不能保证我的复述出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对待此类的事情,不是我缺少想象力,而是根本不允许有想象,自然也不能胡说八道。

在这个过程中我悄悄地观察涓子的情绪,我需要知道事情如何发展,我说的是与涓子的对话。好在她也不刨根问底,这让我多多少少消除了有些顾虑。

“你爸原本是木匠。”我突然就想起来了:“对的,你爸确实是木匠,做活吊墨的时候喜欢把铅笔卡在耳朵后面,整个人还伏在木头上,做活细致认真。”事情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他走村串户做木活,走到那里就再没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你妈的。”我没说明白,我也说不明白,那我不知道我那会儿对什么感兴趣,太久远了,我想不起来。或者说我关注点太多,这个还不属于我那个时候的关注的范围,感觉涓子的父亲稀里糊涂就变成了我的表姐夫,这是于我来说。

“嗯,嗯。”涓子使劲地点头。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木匠,但是她又不主动说,好像就等着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刚一说这话,她就迫不及待地高兴了。

原来涓子喜欢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手艺人,而不是私挖滥采做粗活的采石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其实我可以适当地对此加以渲染,于是我又说:“你爸的木活做得还可以,总有人请他。”

“那你舅舅,我外公是不是也请他,所以遇上我妈?”

“这个——”我稍微犹豫就快乐得不行:“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咯咯,”涓子用手托着下巴,声音跟银铃似地满屋子跑。接着她又说:“我猜的,没敢问。”

“机灵鬼。”

“我早就想问姨,就是不太敢。”

她故意突然减弱语气,明明是想表现她的怯懦,却让我看出几分撒娇。我也明白她这是故意在拉近与我的距离,而我也没想与她生分。

“怕我?”

我看到涓子想点头,最后还是摇头。我心里有一点小小的伤感,城市与农村的距离让自己家里的孩子都不太敢亲近我。

“可是,事情还真像是你想的那样,它应该是那样的。”

“我还觉得事情在你这里应该是真实的,所以我就想听你说。”

涓子说话的时候也小心地观察我,我能看出来。好像她害怕我不往后说,殊不知是我自己害怕往后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要从我这里说出来才是真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涓子,帮我倒杯水。”

“嗯,”坐在对面的涓子起身接过我手中的水杯出去,突然又跑回来问我:“热的还是凉的?”

我本来想说“温的”,我又觉得说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很麻烦,就干脆说:“凉的吧。”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我:“哦。”

我不知道个子不高的她怎么可以用一个字的时间走到外面屋子的饮水机那里,当然我是从距离上听出来的,并没有真正看到。

涓子倒了水很快又回来了,她还坐在我对面。

我本来是想让气氛变得再轻松些,好缓解自己内心的压力。她可能不明白这中间的细微变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无形中赋予我一些责任,我仍然是不能胡说八道。可是我又不能不说,我怎么可以让一个对过去和未来充满希望的姑娘失望呢?

“对了,你爸喜欢唱歌。”

“真的啊?”涓子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她的惊喜,突然就把手放在嘴边,看似不让自己发出更夸张的声音,但实际上嘴已经张成了“O”型。

“没骗你。他唱那些年的流行歌曲。”我说的还是真话。

我并不知道她的母亲是怎样和她的父亲走到一起的,但是事情是有点不可思议。凭心而论,好像他应该不会喜欢我那个相貌平平,又不识得多少字的表姐,可是他们真的是走到一起了,我还真的看到他俩勾肩搭背地走在田埂上,涓子的母亲个子不高,远远看去整个人好像是被涓子的父亲挎在肩上,涓子的父亲在给她的母亲唱歌,这情景不止我一个人看到。

涓子让我觉得她的父亲会唱流行歌曲意义非凡,至少对她来说意义非同一般,我终于觉得这样的对话是有意义的,心里如释重负。

“没有人说过我爸会唱歌。”

“那是因为太多人不会唱歌,还有一些人不唱歌,所以他们有理由不说。”

“嗯。”

涓子把手放在胸前,看那样子如果可以她也是想唱歌。其实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倒是很想听她唱,至于唱什么完全由她自己决定。我可能错估了她现在所想,也许她现在把手放在胸前就已经开唱了,只不过那是在她自己的心里,我听不到。

“还有呢?”她开始急切地问我。

“没了。”

“没了?”

“嗯,没了。”

她尽量没有显出情绪的跌宕,些许的喜悦还在延续。我没有想让她情绪失重,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它不能没完没了,哪怕我由衷地希望她幸福快乐,但是我也不能一味地讨好她就让事情无限止地延续,毕竟我对她的父亲了解不多,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是年龄的关系,也是记忆的关系。

“好吧。”

我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希望事情真的就到此为止。

“我的第二个爸爸。”

我想了想,完全想不起也说的这个人的样子,所以我只能摇头。我非常坦诚地对她说:“我没印象。”

“我有一个弟弟,跟他住在山上。”

涓子开始自觉地补充中间的空白。她不说弟弟的事,我还真忘记她有一个弟弟。她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那个“二爸”的家在高山上,和涓子的母亲结没结婚,我不知道,但确实是把孩子带走了,那孩子我根本就没有见过。

“我还有爸爸。”

涓子的母亲活得很不容易,结过好几次婚,也离过好几次。涓子因此有过好几个父亲,这样的事别人不说,我也不好问,但是因为是亲戚,多多少少还是会听到一些这样那样的说法,具体又不知道是听谁说的,估计还是从我母亲那边的亲戚那里说出来的。

“我现在的爸爸是地质队的,每年只回来一次,就是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

涓子说的是现在的父亲,这中间好像漏掉了点什么。如果我没听错和没记错的话,这中间还有故事,她现在的父亲并不是她的“三爸”,她马上就是一名大学生,她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疏漏,只可能是她不愿意说。恰好因为她的态度让我觉得传闻是真的,她故意不说其中的一个父亲,就因为这个父亲的不堪行为,据说这个男人利用她母亲的软弱当面与别的女人无耻苟合。既然她不愿意说,我就当不知道。

“我爸爸很好。”

我与涓子的对话由她单方面作了跳跃,还看似不自觉地在前面加了定语,让我感觉到她说的话不容置疑。

“你还有一个弟弟,是吧?”我想起前两年去的时候看到跟在她母亲身边的小家伙。

“是的,就是现在这个爸爸的儿子。”

“你爸是地质队的?”

“啊。”

记得我有一次在涓子家里看到翻毛皮鞋、雨靴、印有什么什么地质队字样的工装,就是没有看到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问了才知道家里有人是地质队的,说的就是涓子现在的父亲。但是涓子的母亲从来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因为她自己都搞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地质队里做什么,更不要说地质队是做什么的。我当时就在想,一个地质队员又怎么会和她过上日子的?我对这个事情很好奇,也好像还专门托人做了打听。

“他具体是做什么的?”

“就是跑野外爬山的吧,说是找矿。”

她说得也像是那么回事,但还是不太具体。据我所知,地质队里的人确实是她说的那样,跟候鸟似地,一出队就大半年,钻山沟上高原,直到冰雪封冻才收队。但他们大多数有相当高的专业文化,有搞地形地籍测绘的,有做地质普查的,有打水打油气井的,也有做建设工程勘察的……对于我来说,那也都是些高科技的活儿,我无法把这样的人和我木讷呆滞的表姐牵连上。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地质队里打零工的,他们中间有些人长期跟着地质队走南闯北,从做力气活开始,脑子好使的人能慢慢接触一些简单的技术活,可以搬运扛标杆采样打钻什么的,时间久了,大家在概念上也就等同于地质队里的一员了。我还是想问涓子一些问题。比如她的父亲在哪个地质队的,叫什么名字,和她的母亲是怎样认识的,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在遇到她母亲之前有无婚史、有无子女……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放在心里,一个没问。不管是哪种可能,也不管他是哪一种人,现在他已经是我表姐的男人,还是涓子的父亲,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我那个表姐,涓子的母亲家里原本就一贫如洗,别人对她还有什么可以贪图或者骗取的呢?如今涓子就要上大学了,供养她的是现在的父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和幸福。

我开始自觉地把涓子的生父等同于她现在的父亲,中间可以作无缝衔接,至于遇到的人渣或垃圾都忽略不计。事情在往好的方面看,当年那个纤弱瘦小的涓子几经风雨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我真的不知道要感谢谁好。

“你爸真的很好。”我已经不打算深究他父亲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质队员,看情形他可能连做简单的技术活儿的也不是,很可能就是长期跟随地质队做些铺路筑堤看守的零时工,他把自己当成是地质队员也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尊重。我不能把这样的猜想说出来,因为这样的猜想是有依据的,我有个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就分配在地质队里工作,我曾经因为涓子的父亲是地质队员的说法问过同学,他还专门对此事进行过了解,最后是这样回答我的。面对涓子,我不能把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我不能让它一说出来就变成事实。我不想与生活过不去,我不想与涓子过不去,我是真心希望他真的就是地质队员。

“是的。他回来还要找零工挣钱,说我考上什么样的大学他都供。是我自己没考好,但是我三本的成绩能上理工学院,我还是很知足。”

我看到涓子身上的小快乐和大幸福,我在想她父亲的样子,我想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父亲,也在想现在的这个父亲,再把他们作嫁接,我希望他们能变成同一个人,或者说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有这样的父亲才会努力善待自己的女儿。我终于知道我要如何摒弃自己内心的那点不堪和丑陋,即便我这以后没有机会见到她的父亲,我也要给机会让他说自己是一个地质队员,我得让他对更多的人说出来。

我禁不住问:“你爸还唱歌吗?”

“唱啊。”

“什么歌?”

“不是你说的流行歌,是勘探队员之歌。”

“哈哈,”我终于可以大声笑了:“这个一直都流行。”

“只不过爸爸唱歌左声左气地,词也记不全。幺姨,你会唱吗?”涓子问。

我摇头。

我是一个不爱唱歌却爱听别人唱歌的人。我知道涓子说的那歌,心里有它的旋律,雄壮,豪迈,气势磅礴。我觉得如果有歌词,我也应该会唱的,不过我从来都说自己不会,我希望生活能留点悬念,就像中国画的留白,还可以想象自己的声音有多么美妙,也许我会在快乐得不行的某天就唱出来了。

涓子说:“我会唱,我会唱。我找来简谱自学的。”说着就唱起来:“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