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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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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的黄昏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944      更新:2013-10-04

  
 1


  李天堂走出家门的时候,老伴正在厨房里熬中药。
  不用进厨房,就知道此时的老伴一脸愁云,眼珠子低得快掉到地上。一手半揭开药罐上沾满药末水珠的牛皮纸,一手捏一根下半截黑黄黑黄的筷子。筷子翘翘的在热雾中滑动,像西湖晨雾中摇曳的柳枝。半弯下腰,嘴对着药罐,一口一口的吹气。药罐表层的雾气稍微淡然些,才将下半截黑黄黑黄的筷子伸进罐里,一圈一圈的搅动。搅动一会,再吹几口刚刚生发出来的热气。药罐上的雾气终于被她吹得四处逃逸,不敢久留,她才半盖了湿热的牛皮纸,继续煎熬。尽管厨房门半掩着,整套住房的角角落落依然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空气也变得潮湿了许多。李天堂一抬头,恰好看见原本停歇在窗外杨树上的一只黄羽毛画眉,张合了一下翅膀,摇摆了几下脖颈,倏忽间飞向看不见的地方。在他抬头的当儿,一个小点儿飘摇而下,不偏不倚掉在他宽大的鼻梁上,他以为是一片花瓣儿,或者是一枚榆钱儿,伸手去抓,抓住的却是一只干瘪的苍蝇。他厌恶的瞪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像往常一样,借故出门。
  每次出门的时候,就在门口喊一嗓子——下棋走啦——
  老伴在厨房回一句——嗯啦——
  李天堂向小区管委会走去,那里有棋牌室,有图书室,有健身房,有乒乓球室,还有理发洗头的地方。李天堂对居住的小区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感到惬意。时间毕竟长了嘛,都快十年了,刚住进这个小区的时候,他那个急呀,没有认识的工友,没有亲戚朋友,子女不在身边,孙子外孙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像其他老人,没事的时候看个书读个报,养条狗喂只猫,或者打太极,跳交际舞。他几乎什么也不会,也不感兴趣。他急得到处走动,走着走着就走到小区管委会了,在这里才逐渐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才找到了打发日月的最好方式。十年的冬夏春秋,那些个棋子儿麻将块儿被他们搓摸得水流般光滑,纸牌也不知道破损了多少副。
  李天堂走进棋牌室,里面坐着几位熟悉的麻友,其中一个把头偏了偏,招呼一声——来啦——
  李天堂哎了一声。
  他们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麻将搓得哗啦哗啦跳跃,棋子下放得很用劲,发出咵咵的响声,茶水被喝得滋滋的海响。李天堂才想起来,怎么忘记带自己的茶杯了呢?棋牌室有一次性纸杯,有天蓝色塑料桶装纯净水,但没有茶叶,来这里玩的老人一般不喝塑料桶里的纯净水,更不用一次性杯子喝茶。他们都自带茶杯,自带茶水,用大号保温杯。冬天用那种杯子,夏天也用,杯沿儿杯身子一年四季都是褐色的,茶杯被他们花白的胡茬子磨蹭得斑斑驳驳,浓淡不一,光彩照人。
  李天堂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他得等一会,一会就有人来,就可以和其他人凑成一桌。但他立即站了起来,只犹豫了瞬间,就走出棋牌室。
  他向理发室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头发才理了三四天,不说不肯生长的头发没长出来,就连喜欢长的胡子也还没冒出花白的尖儿来哩。迟疑了一下,还是向那个方向走去。
  近两个月来,他总是自然不自然地向那个地方走去,有时候进去了,有时候不进去,只在外面转一圈,就走向别处。他是多么想一头钻进去,就像第一次进去的时候那样自然,那样随意,那样坦坦荡荡,毫无顾虑。但他已经作不到了。

   
2


  想起那次在理发室的经历,眼皮就狂跳不止。
  理发室跟以前毫无二致,只是新增添了两个人,增添了人,就增添了业务。以前李天堂理了头发,打了肥皂,刮了脸,扑了白粉,热水一冲就走人。边往外走,边用手从后脑勺往前额抹,抹几下,拍一下,再抹几下,手在头顶陀螺一样转一圈,再在脑门拍一下。
  遇见熟人,熟人就说:这么精神,孙子回来啦?
  李天堂摇摇头:忙,子女们都忙。
  熟人说:那就是当新郎官啦?
  李天堂笑道:新郎官?这辈子不行了!
  取笑的人就说:啥不行,老王前天不是当新郎官了吗,他属猴,比你还大三岁哩!
  李天堂就说:人家的老伴不在了嘛!
  那人哈哈大笑道:老伴在,照样能当新郎官呀!
  李天堂知道他笑的啥意思,他已经听说红星街的事了,知道很多人在那里找到了当新郎官的滋味。他就是从理发室知道红星街的事的。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天。李天堂像往常一样,打完牌,打着哈欠,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提着茶杯的系儿,向理发室走去。他本来不想今天理发的,今天天气冷,理了头发老觉得无遮无掩,凉丝丝冷飕飕,但他怕回去后老伴唠叨,说他头发老长,跟野人差不多,一退休就不注意形象,不修边幅,弄得跟个钉鞋的人似的。李天堂进去后才发现理发室的变化,原来宽大的一间房子隔成了两个小房间,外面是理发室,里面是保健按摩室,理发师还是原来的中年男人,两个年轻女子很殷勤的招呼李天堂:大叔,请进!
  李天堂拿眼睛瞟那女子,女子也正看他,眼睛里水汪汪的,放着霞光。李天堂一下子把腰板挺直了。女子笑了笑,让他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帮他围上护衣,一手抚在头顶,一手倒举着一只好看的水瓶,往他头上滴热水。
  李天堂慌忙站起来,说:我是来理发的。
  中年理发师就说:李师父,让她给你先干洗一下,洗完后我给你理。
  还没等李天堂坐下,女子一手握住他的左手,一手搭在他的左肩膀上,把他往下按。他坐下了,坐得快速而突兀,就像雷电袭击了一般。其实他就是被雷电击得坐下来的,是被那只细软的手击倒的。那是一只光滑、温暖、美艳如缎的小手。李天堂多少年没有握过这样的手了。四十多年前,第一次握姑娘的手,握了一次,姑娘就变成了女人,女人就变成了妻子,一年后,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可没多久,他就遗弃了妻子和女儿,有了现在的妻子。五年前,他过65岁生日,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回来了,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把两个小宝贝抱在怀里,又是摸又是亲,用他粗大的手掌在宝贝的脸蛋上屁股蛋上一遍遍的抚摸。小家伙的脸蛋儿屁股蛋儿是那样细嫩,那样柔软爽滑,两个小家伙终于招架不住,往自己的妈妈怀里钻。老伴一手握着药碗,一手抹嘴角的药星子,训他:手粗得跟长了刺似的,看把孩子吓的。
  李天堂第一次发现老伴嘴角的药星子是那样金黄,那样娇艳,便乐得大笑。就去卫生间洗手,搭了香皂,洗完后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一摸,还是粗糙,就挤了些洗发膏在手上,洗完后,香气可人。他向孩子走去,腰还没弯下来,宝贝就像看见大灰狼一样跑散了。他又哈哈大笑,但笑得有点僵硬。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五年过去了,两个宝贝不知长变了没有,不知道再回来的时候,还会不会躲避爷爷的手掌。他又想起十年前,也就是他退休的那一年,女儿出嫁,嫁到另一个省的省城,出嫁前,女儿和儿子出面给老人买了现在这套房子,住进设施齐全的小区,看病就医,煤气水电,日用品采购都很方便,如果不想下楼,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
  儿女替老人想得周全呀!李天堂和老伴经常把这句话念叨给熟人,熟人也这么夸奖他的两个孩子。女儿出嫁的时候,女儿把双手放进李天堂的手里,久久不肯离去。十年间,李天堂对女儿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双手,娇嫩、软滑,岫玉一般。他和女儿对坐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四只手,就那样握着,抚摸着。女儿上车前,还紧紧的抓着父亲的手,嘴角动了动,泪珠就滴落下来了。
  李天堂明白女儿想要说什么,他不想让她说,又希望她说出来。几十年里,李天堂每天都想听到那句话,但总没听到。没有人给他说那句话,他自己就不能主动说出来。以前提出来过,都被老伴回绝了。母亲毕竟听女儿的话,如果是女儿提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但女儿只抓着他的手,嘴角又动了动,就走了,就上车了,就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后来,女儿的生活过得似乎并不顺心,李天堂就更没希望听到那句话了。好多次,在梦里,他说出来了,自己替自己喊出来了——认了大女儿吧——认了前妻生的那个女儿吧——
  醒来后,眼角是湿的,他知道自己哭了,在梦里,他哭泣着自己。
  他跻拉了拖鞋到另一间屋子,老伴已经起床了,坐在凳子上梳头发,屋里有梳妆台,她却并没坐在梳妆台前,更没对着镜子梳头,好像镜子跟梳头没有关系。李天堂站在她后面,想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想帮她梳梳头发,或者按摩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把那句话说出来。他踟蹰了一会,还是说了:咱们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家了,又不在身边,还是认了我那个大女儿吧,四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她们生活的咋样,我们都老了,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就认了吧。
  老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梳头,梳完后,把梳子凑近眼前上上下下看几遍,看够了,从梳子的缝齿间捋出两根半黑半白的头发,将头发挽成一个卷,捏在指间,另一只手把牛角梳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想认,可以呀,除非你把我撵了!
  说完,站起来,扭动屁股,进了厨房,把一只发黄的纸袋斜立起来,往药罐里倒药,倒的时候,纸带发出淅淅嗦嗦的声音。李天堂知道,老伴又要熬药了。老伴熬中药的历史比他退休的历史还久远,十几年不间断的煎熬,已经把她熬麻木了,也把李天堂闻麻木了。怪不得从来没有邻居进他们家门,儿子女儿数年不回家,是不是与这煎熬不完的中药有关系呢?李天堂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中药彻头彻尾的裹挟了,一出门总有人问他:真会保养呀,满身都是党参麝香味哩!
  李天堂苦笑一下就走了,下一次碰见这些人的时候,远远的就弹自己的衣襟。

   
3

  
    李天堂最终没有走进理发室,他想见到那个女子,又害怕那个女子。那次女子握他手后,还只是个开头。她把他按坐在椅子上,给他头上继续嘀哒热水,再就是滑溜溜的洗头液,然后十个指头全都伸进他并不浓密的头发里,软和的,细腻的,抓挠,抚摸,按摩,拨弄。李天堂迷糊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非常神秘,愉悦,美妙。几十年来,他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周到细密的服务,而且是与肌体有关的服务,这让他的心理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和畅快,顿时觉得自己高贵和伟岸了许多,并且年轻了许多。人原来是可以这样享受生活的啊。不大一会儿,就觉得身体有了反应,他的血液加快了,心跳急促了,热气腾腾,激情飞扬。他想喊叫,想高声说话,想把女子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女子是多么善解人意,多么心有灵犀啊!细嫩的小手移到他的耳鬓,耳轮,脖颈,喉结边缘。然后把一根灵巧的、细细的、滑滑的指头伸进耳朵里面,伸进去,转一个圈儿,滑出来,再伸进去,再在耳朵里面转一个圈儿。李天堂终于忍不住舒畅,悠扬得哼了一声。女子就跟他说话了,声音和动作一样甜腻、曼妙。问他什么时候退休的,退休前在干啥工作,每月能拿多少退休金。李天堂一一说了。女子就兴奋得不得了,把李天堂按摩得更加细致,更加酥软,还将蓬勃的胸脯抵在李天堂的后脑勺上。她嗲嗲的说:哎呀,大叔原来是大款呀,一月能拿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真是不简单,这么好的身板,可要好好爱护呀,能享受一天是一天。
  李天堂就在心里骂自己,别人都说我命好,那jiao鸡肚子不知鸭肚子事,挣了一辈子工资,手里一个钱却没有。没退休的时候,工资一拿到手,老伴就急急忙忙收走了,顶多摔给他几个烟钱,退休后就更绝了,退休金在一张小小的塑料卡里,什么时候想取,到银行取就行了,取多取少随自己的便。但这个随便,李天堂一次都没有享用过,他的卡和老伴的卡都在老伴那儿,老伴把两张卡连同户口簿身份证锁在衣柜里面的小抽屉里。李天堂连小抽屉的钥匙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以前他不在意这些,不知道钥匙放哪无所谓,一天有吃有喝有穿有用就行了,怀里揣那么多现钱也没用,何况他现在已经把烟戒了,吃喝不愁,身体健康,别人羡慕都来不及。所以,李天堂对手里有没有零花钱并不介意。因此,他对女子的兴奋有点不解。显然,她对他的收入感兴趣。但他想,就是一周来理一次发,一个月也只花二三十块钱,落到她手里也没几个,不值得她大惊小怪。李天堂只管舒服,舒服极了,就忍不住轻声叫唤几声,女子就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红星街那边的服务可周全了,像你们这个年龄,这种身体的人,去的可多了,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李天堂听见红星街,就来了精神,那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上了几十年班的工厂就在那条街上,在他还没有退休的时候,工厂就快倒闭了,等他退休以后,厂子彻底垮了,厂房推倒后,建了临街的铺面房,工厂的工人买断工龄的买断工龄,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外出打工的外出打工,有的干脆就在铺面房里炸起了油条,卖起了虎骨藏药,温州皮鞋,漳州柚子,普洱砖茶。李天堂这种退了休,离开破烂不堪的工厂,住进本市比较高档的居民小区,又在花园一般的城市新区,在老工友中传为佳话。有时候李天堂也会油然生出几分自豪感,老伴就及时提醒他:还不是我的遗传基因好,我们几辈人都是有志向的人,要不是我,两个孩子哪能这般出息。
  李天堂就附和一声:咱的孩子是有出息!
  李天堂和老伴就这样风风雨雨几十年,忍气吞声几十年,淡淡漠漠几十年,还闻了十多年的党参麝香半夏味道。他也会偶尔想一想两人的关系,想起的时候,多的是一份淡然,一份冷漠,一份无奈,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厌倦。他知道这辈子永远无法改变这种关系了,就像两只被关进一个笼子的鹦鹉,天天一起喝水,一起啄食,一起说话。遇到外来侵袭,还得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家人,一个团队,也是利益的共同体。所以,尽管不尽人意,还是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相爱不相爱是其次,重要的是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如果相互厮杀,相互排斥,只能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想到这里,他释然了一些,喝一口随身带的茶水,茶叶是女儿寄来的信阳冒尖,碧绿如黛,清香可口,伤感倏忽间便消散了许多。
  要不是一个牌友的去世,他就不会走向红星街,顶多只是在理发室里坐一坐,在保健按摩室享受一番,听听妙龄女子的软语轻吟,让女子掏掏耳朵,捏捏脖子,揉揉肩膀。
  牌友是上周去世的,住在他家楼上的三居室里,比他大两岁,今年72岁。听说牌友去世了,大家都纷纷去探望,玩伴们楼上楼下地走,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扶住楼梯,像李天堂这种在工厂干过几十年的人,从一楼一口气上到8楼都可以,更不用说上三楼了,他上上下下几个来回,才搞清楚老人去世的原因,同时也发现了那家人的生活和他家的不同。老人的尸体停放在床上,显得安详又平静。李天堂把几个屋子都看遍了,发现这家人很富有,同时也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就是这家人只有一张床,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床上被褥铺垫得很鲜亮,很华贵,像新婚夫妇的婚床。李天堂觉得奇怪,老头子和老太婆原来睡在一个房间,而且睡在一张床上,还是那种时尚的、华丽的席梦思双人床。床上铺着一床金黄和翠绿相间的织锦缎大棉被,这种富丽堂皇和温馨可人的排场只在电视上见过,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真实存在,而且就在咫尺,在自己的牌友家里。显然,老两口每天不但相互搀扶着在黄昏的林荫道上散步,晚上还睡在一个被窝里。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一直睡在一个被筒里!
  这个发现,让他震惊,让他兴奋,同时也让他很不舒服。自己和老伴不同床已经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李天堂想起来了,自从老伴生了女儿,也就是他们最小的孩子后,俩人基本上就分床而居了。有时候实在想跟老伴亲热,半夜跑进老伴的房子,钻进老伴的被窝,把事干了,眼睛还没闭上,老伴就拿手推他,要他快回自己的屋,要不把孩子吵醒了。李天堂就只好爬出热被窝,凉着脊背出了老伴和孩子的房间,进了自己的房间,钻进一盖十多年的旧被子里。随着孩子的长大,每个人都有一张床,老伴儿子女儿和自己,四个人四张床。老伴和女儿住一间屋子,两张床并排放着,像宾馆里的标准间,他和儿子的床也并排放着,像招待所的双人间。后来儿子住在学校里,再后来住在单位里,再后来就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当李天堂无意间看见别人家那么多房间却只安放一张床时,真的有点目瞪口呆,恍若隔世。而当他听见牌友们小声叽咕,传扬着老人去世的原因时,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惊讶万分了。虽然只是小声嘀咕,他还是弄明白了:老头是和老伴做爱时,兴奋过度,心肌梗塞发作猝死的。
  待李天堂终于听清了做爱这个词时,就有点奇怪,有些不真实,这是个很书面,很正规的词,在他的阅历中,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词。年轻的时候羞于起口,年老后根本想不起来这个词,这个词跟他似乎毫无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他好像经历过,又好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跟这个词一点瓜葛都没有。现在听到这个词,觉得这个词是那样久远而美好,有种陈年老酒的醇香,有种失散了多年的发友,忽然有了消息一般。牌友比他大两岁,竟然还有那个功能,还能和老伴同床共枕,如胶似漆,而且几十年来一直同床共枕,一直相亲相爱,从没间断过。渐渐的,体内多了一份嫉妒,一份悲凉。嫉妒躺在华丽的、宽大的双人床上的牌友,不是被疾病折磨死的,不是为衣食住行愁苦死的,不是为儿女情长抑郁死的,而是和自己携手一生,相伴一生,相爱一生的伴侣——做爱而死的。幸福死的!
  这件事让李天堂烦躁不安,激动异常。自己和老伴几十年走过来,走得像革命同志,又有点像阶级兄弟,或者干脆就是两个根本不愿处在一起,又不得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俩弟兄。没有温情、没有爱情、更没有性爱。

   
4


     李天堂是往红星街走的时候才想明白的。他把日子过错了,从开始就错了,他本来不是这个队伍的人,就像老伴无数次唠叨的那样:你原本是个工人,是个大老粗,是我把你硬拉活拽进另一个阶层的,是我改变了你的生活,让你过上了没有后顾之忧的好日子。另一个阶层!另一个阶层怎么了?另一个阶层的人就不能跟自己的老婆同钻一个被窝,同睡一张床,同在一间房子里吃喝拉撒吗?李天堂不明白,几十年就这么浑浑噩噩过来了,开始是老婆不让他钻自己的被窝,后来是自己不愿进老伴的房间,更不用说和老伴做爱了。多年来,中药味始终游移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充斥在所有的缝缝隙隙,旮旮旯旯,赶不出去,驱散不尽。久而久之,他和老伴也变成了中药,成了两株巨大的党参、当归或者干脆就是两枚肥硕的冬虫夏草,要么就是两截人型的黄连。
  想起老伴,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和怨恨。老伴把两个孩子培养得既有学问,又有能力,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干得都很出色,女儿虽然感情生活不太幸福,但自立能力特别强,这一点,女儿有些像老伴。怨恨的是老伴一直不让他认自己和前妻生的那个女儿,四十多年来,他也就没认,也不刻意去探寻。不打听不寻找是说给老伴听的,哪有亲生父母不愿意知道子女情况的,他问过原来的邻居,说她们搬走了,搬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找了几次,没有结果,便觉得前妻是在故意回避他。是啊,有谁会原谅一个抛弃了亲生骨肉的负心者呢。她回避他是在情理之中,用一生回避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他逐渐理解了前妻,也就不徒劳了。几年前,听说前妻去世了,李天堂背着老伴终于走进了那个家门,女儿不在,接待他的是前妻的丈夫,一个比他苍老得多的老头。两个男人没说几句话,只问了问女儿的生活情况,老头一连声说好,好。但他看得出来,他们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老头眼神不好,走路一拐一拐的。李天堂把一只玉手镯和一枚玉观音放在没有油漆过的饭桌上。他本来要放在老头伸过来的掌心的,见那掌心褶皱很深,还有一块发黑的污渍,一念之差,就放在桌上了。他说:把这个转交给女儿吧!
  后来,他又去过一次,送去了一千元现金。老头说:她说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她也不住这里。
  李天堂果然就没再去了,没去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老伴发现玉手镯少了一只,和他大闹一场,观音是儿子送给他的,送的时候还说男戴观音女戴佛,观音可以保佑他哩。可手镯是儿子送给他们两个人的,家里忽然少了东西,老伴对他的防范就更严厉了。
  他向红星街走去。在此以前,他去过一次,但只走到街口就返回去了。现在,他下了决心,走得义无反顾。按摩女子说的对,他这个年龄,他这个身板,不好好享受生活,是一种浪费。一想起楼上那个牌友,他就耳红脸热,同样是人,同样是男人,他为什么就能跟女人睡一张床,一睡几十年,而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就跟个僧人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睡在干硬的单人床上,被褥还是搬进小区的时候,女儿帮铺垫的,一床被子盖十年,竟然好好的。看见楼上那张温馨、华美的双人床,李天堂恨不得自己就是那牌友,和女人睡觉,和女人做爱,哪怕少活几年也合算。李天堂想到这里,脸便更加滚烫。
  上次女子用细软的手指在他耳朵里一伸一缩的时候,他的脸就红了一下,烧了起来。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在慢慢鼓胀,慢慢坚硬。为此,他奇怪极了,为自己身体有了感应而惊讶,同时又羞愧又激动。70岁了,是呀,70岁的男人还是男人,他能行呀,他依然是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啊!
  他在理发室没待多久就走了,逃也似的走了。回到家,没有找见老伴,如果老伴在家,他一定不管不顾的要了她,跟她把那事做了,哪怕遭到强烈抗议,也要释放一次激情。几间屋里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老伴。老伴或许抓药去了,要么就是在抓药回来的路上。他等不及了,赶紧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给自己抚慰,让自己慢慢冷静,让烈火一点一点熄灭。他陶醉了,陶醉在想象中的情爱里,忙碌在自己的奇思妙想中。在整个过程中,他舒坦极了,彻心彻肺的舒坦,酣畅淋漓得妙不可言。哦,自己依然是男人,是有性欲,有正常生理功能的男人啊!
  还是想到了老伴,晚上就进老伴的屋,求求她,说些软话,或许能真枪实弹的干一场哩。还没等到晚上,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像洪湖里掉进的一只莲蓬,泛起一圈浪花,不用费力,一切便归于平静。老伴早变成了当归党参冬虫夏草,味道难闻不说,就是那身子骨,干瘦得如同风干的甘草,扯都扯不直,要是挤压,嘎巴一声压断了,还得给她收尸,儿子女儿不找他麻达才怪哩。
  不愿找老伴解决饥渴,那就找理发室的女子吧。那也不能,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再小一点,可以给他当孙女的。况且他没有钱,这种女人就是让睡,也是跟钱睡,绝不会跟一个既苍老又出价不高的老头睡觉。
  找个情人吧!他这么想着,一想就沮丧极了。现在的老伴不就是几十年前的情人吗?那个时候,和妻子生活的好好的,每天回家,两个人钻一个被窝,但他不知足,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熬不住,就跟下放到车间劳动的女子好上了。那个时候搞婚外恋就标志着政治生涯的结束,面子问题的葬送,为了让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只有跟妻子离婚,和情人结婚。如今,那个激情飞扬,美丽动人的情人,已经变成了碰都不愿碰的甘草黄连。李天堂哀哀的叹了两声。

   
5

 
     正低头走着,被一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女子说:大哥,进来吧,便宜!
  李天堂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叫他大哥呢,这个称呼离他太远太远了。他没停步,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女子朝路边呸的吐了一口,骂一声:老吝啬鬼,二十块都不愿掏!
  李天堂听见这句话,知道了行情。原来这么便宜,以前听说宾馆里的女子一次一百块,领回家的,一次五十块,而红星街的女子这么便宜,是他没想到的。几个人从他跟前走过,边走边嘻嘻哈哈的说笑。他看了一眼,一看就知道这伙人是农民工,他停下脚步,心想,怎么跟农民工一样,来这里干那种事儿。很快,他又看见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大的老头,一闪身,进了一间小屋,一个矫揉造作、有点苍老的女声随即响起:哎呀,大哥,你来啦,几天不露面,还以为你看上别家闺女了哩!
  李天堂听说红星街接客的女子都由家人把门收钱,有的是丈夫替妻子看门,有的是兄弟替姐妹看门,这家子原来是母亲替女儿看门哩。
  继续朝前走,向小巷深处走去,他被一处美丽的景致吸引,二楼窗口盛开着金色的葵花和粉红色的牵牛花。他一向是喜欢葵花的,原先工厂的空地上到处疯长着金色的葵花,花一开,蝴蝶蜜蜂杨花一样飘扬,花败了,蝴蝶蜜蜂季节一样消失了。一楼门口有个女人向他招手,他走过去。女人掌心向上,做着请的手势:请进,请进,老板请进!
  女人随即挽着他的胳膊,侧着身子护着他,引领着他,边走边低声和他说话,他的感觉好极了,有点像成功人士上台领奖,又有点像被热爱他的人簇拥着。女人娇滴滴的说:老板可是稀客,好福气啊,这么好的身板!
  李天堂多了一个心眼,问一声:咋个价钱?
  女人不慌不忙的说:四十岁以下的,五十块,不少价。四十岁以上的,可以优惠。
  李天堂问一声:咋个优惠?
  女人说:老板真是稀客,行情都不清楚,优惠就是大甩卖,你要是找年岁大点的女人,价钱可以便宜,四十岁以下的女人可不能贱卖。
  李天堂说:能便宜多少?
  女人说:最低不能低于二十块。
  李天堂说:那就二十块的吧。
  女人护卫着他到了楼上,所谓楼,只是木板楼,走起来咯吱咯吱响。李天堂被指引进一间昏暗的小屋,房间的窗帘被拉上了,他想确认窗台上是否有刚才看见的葵花和牵牛花,伸了一下脖子,没有看见,又伸了一下脖子,还是没有看见,他有了一点点失落。门被咣噹一声关上了,一个女人向他走近,他想跟女人说说话,想让女人跟理发室的女子一样,给他按摩按摩头,按摩按摩肩膀,把手指伸进耳朵里转着圈儿,让他先舒坦舒坦。可女人没有这样做,直接坐到他的腿上,他哎哟了一声,慌得差点推倒她。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又是个上了年岁的!
  李天堂身子就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女人反倒很有感觉似的,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剥他的衣服,先是外套,后是衬衣,剥光后,把他摊在床上,然后剥自己的衣服。李天堂吓得哎哟哎哟叫了几声。女人就说: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这种年岁的人,一开始都这样,多来几次,习惯了就好了。
  李天堂说:我想走,不想待了。
  女人哈哈大笑:傻瓜,进了这个门,干不干都得付帐。
  李天堂在散发着腥臭味的床上艰难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衣服。女人靠过来,用胸脯挤住他,嗲声嗲气的说:不做没关系,坐一会儿嘛,你们进来的时间太短,我就拿不到提成。
李天堂就不急,就伸手摸女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向下垂着,像高悬在风中、打了霜的柿饼。他不甘心,去摸女人的肩膀,皮肤很粗糙,没有一点光滑的感觉。又摸手,女人似乎很配合,李天堂摸一只手,女人赶快将另一只手也放进李天堂的手里。女人的手比她的身子更粗糙,简直跟白桦树皮没什么两样。摸着摸着,李天堂的心凉下来了,连一丝一毫的感觉都没有了。他再一次想起理发室女子的手,那是一双美妙绝伦的手,丝绸般的,玉石般的手啊。嗨,玉石!李天堂差点叫出声来。
  女人脖子上真还挂着一枚玉饰品,凭手感,他知道那是一枚玉佛或者玉观音。男戴观音女戴佛,女人戴的应该是佛吧,但谁能肯定哩。他送给大女儿的不就是一枚玉观音吗?当时他送的时候并没有想许多,只是作为一件礼物送的。他忽然恐慌起来,害怕起来,猛地站了起来,站得有些唐突,女人向一边躲闪,没有躲开,胸脯上的玉佩饰在他脸上碰了一下。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李天堂抓起衣服就穿,还没穿好,就快速下了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楼。他把头深深的低着,把腰佝偻得像一只死虾,一个劲的往街巷出口方向走,后面就响起了喊叫声:赖皮,这么老了还赖帐,没有一点做人的道德!
  李天堂头都不回,弯着腰驼着背,使出浑身力气向前方奔跑。他知道,只要跑出这条巷子,就是一个广场,广场上肯定有舞扇耍剑的老人,那是一支夕阳红老人自娱班,每天随着“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的乐曲翩翩起舞。李天堂脑袋一片空白,没注意身后追上来的男人和女人,那些人每人手里举着一把拖布,在后面紧追不放。他跑得更加起劲,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呼啸中夹杂着拖布翻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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