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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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伉俪事记

作者:王一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4560      更新:2023-01-14

A——a

 

       她看着他来,看着他去,大山、老林,眼前还是这个世界。人哪,事前的思考往往简单,事后的回想却多种多样。

 

​B——a

 

       他终于回到了“84”, 这是一个木场子地名, 埋在大兴安岭厚密的树冠底下。那底下立着不少低矮的木刻楞小房,灰褐褐的色儿,一簇连一簇,象是刚码的榆木桦子。屋门掀开了,一股白腾腾酒气迷蒙上他窄长的眼槽,又蒸发成一串串晶亮的小水珠,他猛撸了一把,脸面即刻来了血气。

     “哥们,看嘞!”两只花里花哨的长脖瓶,逗着暖烘烘的屋子一片欢呼:“干了,臭鱼儿!”

       干了,两瓶烈酒,通过一只粗坯海碗在炕桌上转了几圈便彻底干了。灌多了,人迷了,言也狂诞。漫长的北极夜,这叫人难以消受的黑暗与寒冷,酒才是木场子上的掌柜们最可心的排遣,除此之外,便是说女人,这也是人生头等的乐事。

       酒间,有个红红眼正在谑言:“臭……臭鱼, 你小子啥……啥时能搞到个婆娘,俺……俺哥们一人给你供上一瓶特……特等富裕大曲!”

       他定了定眼神,片刻,抬起空碗扣了个底朝天。“操她奶奶!”闷闷的声,吼得几个迷糊脸儿心弦一颤悠。“听着,哪位要是给俺说上个媳妇,俺……俺就立他老祖宗!”

       这是常有的小插曲。一片哄笑之后,蛰伏在炕桌边的人们纷纷神清酒醒,伐了一天大木的汉子们哼着小调,开始顾恋起自己家里的热炕头。屋中,只剩下他自己,脸儿烫乎乎,升上了两片女人般的红晕。成家立业——他出生逢世想了多少回,今天却是头一次启口。酒啊,真真是其妙无尽哟。

       他嗜酒,有历史。盲流(注1)那阵儿,他天天跟着老掌柜们压杠,披星戴月,干活愣硬。袄子上两片门襟沿的扣儿全蹦了,一根粗麻绳箍着身,一哈腰, 风从裂开的门襟口,直灌到肚脐眼儿,寒上了心尖尖。打那时,他呛进的第一口老白干,竟蓬蓬地烧热了身骨儿。但,盲流有其自家的身份,他注定在人堆中甘属下乘,“仇雨”的正号渐渐变成上不了酒桌的“臭鱼”。就象老林中的树影,或是黑屋里头常用的家把什,大伙儿天天都见它使唤它,却无人注意它。人与人同处,老掌柜们对他最随意,毫无约束,但这种亲密往往含隐着一种轻视。直至扔上了酒钱,转成正式伐木工,他才慢慢在人们眼里成了一个人,就象一个演员扮演完一个角色,现在刚刚恢复了他应有的面目一般。但此时,他囊空如洗赤条条一个不去说,人已大半个过去,整整三十上九了。

       隔了两日,又一酒间,掌柜们才暖上肚子,打头的李三哥就早早把其他各位打发尽了。他凑近仇雨:“兄弟,给你说个美事儿,俺小姨家的那个屯有个小娘们,人的模样俺没相过,听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咧!只是……”他顿了顿,看见对方的双眼发亮,便增强了信心:“只是个头矮了些。”“没事, 是个人样儿,筷子长的俺也中!”

     “当真?”

       当真。仇雨清爽爽的,只怕求之不得哩!

 

B——b

 

       熬盼了一个冬。

       开春之际,终于有音信啦。那个下晌,仇雨忙乱了。抹过一把脸,刮青腮帮,可翻遍炕,也没见着一件干净上眼的褂子。正苦呢,李三来了,吆喝着一挂大车,胶轮轱辘上扛着五六根挺直的樟子松好木。

      “痴愣个啥?半辈子人了,上炕还怕烫着?”话音未了,呼地就飞来一件藏青的卡中山装。“你小子犯哪门子愁哩,刚支了钱,不会从青年(注2)那搭换一身?”仇雨嗯着声,忙穿戴,收收骨刚凑合,相过镜,粗糙糙的脸面竟秀嫩了许多,他乐了,二话没说,腾身跳上了马车。

       太阳沦入林海,公路上已张漫开灰蒙蒙的暮霭。李三也是盲流出身,却两混三颠地比仇雨活得出色,这大兴安岭的林区靠田地谋生计的屯子本来就稀得能用指头掰,而他居然是一大帮光棍中间最早实现工农联盟的首创者。之后,他又成为这支队伍不断扩大的媒介,光凭这一点事业,他便足以在此出人头地了。李三小姨那屯子离84有一阵子路, 到地天已全黑了。这时正是春种时节,深犁的泥土清香揉杂着烧荒的烟火气,使仇雨直想迸开胸前光滑的有机玻璃大扣子,多么好闻的乡间空气哟,他感到亲切。

       李三小姨家就扎在屯口。进屋前,李三让仇雨先在外候一会儿,过了一支卷烟的工夫,李三才出来,身后还跟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阵脆生生的音节:

      “嗬,他大哥,快进屋,兰霞正想着您哪!”

        兰霞?仇雨的心“咯噔”一窜,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

       屋里,半间大炕,一炕桌的酒菜聚着一盏小油灯,那束豆光正朦胧地映现出炕桌里侧的一个女子。仇雨一进屋,眼睛就定在她身上了。粉生生的脸儿,两条细眉油汪汪的,她小模小样地坐着,膝下捂着一条线毯。“兰霞!’

      “唉——”这一声应得娇细娇细,仇雨的脸上象猛地盖上了一块小红布,心扑腾得腿都颤瑟起来。

      “两位大哥,炕上坐,”兰霞没动身, 只是小声轻气地向他们唤道。“姐,您也坐,看把您忙乎得……”她边说边飞快地将仇雨从头至脚狠狠扫了一遍。

       “大哥,喝么!”席间,兰霞一杯接一杯地把盏,那手特别小,特别柔,仇雨被扰得心痒痒的竟破天荒地提不起酒兴。李三的兴致似极好,闷着头干了一杯又一杯……

       夜色已深,李三支不住了,有点晕糊糊,“妈的×,臭鱼!该……该回了,明儿还……还得……”仇雨心里恨恨地,只瞟着兰霞没一点挪身的意思。这时,那小姨发话了:“我说,今个儿也算好日子!姐夫,他大哥,兰霞自小没了爹娘,一个老姐远在哈拉(尔)滨,俺看他大哥也是个厚道人,今个儿一车大木算是定礼儿,要是兰霞也有这么个意思,俺作主,俩人就对着点个头,今夜成事,互相也算有个照应啦!”

       啊啊,这是老实巴脚的人儿决难料到痛快的事!仇雨心里不知该如何感激李三和眼前这位热心肠的女人。他的眼迷怔怔地,嘴咧得老大,认认真真地点了一回脑袋,抬起脸,那兰霞的头早已埋到了胸前……

     “大哥,上肩吧。”

      上肩?仇雨突地耳背了。只见小姨掀去兰霞膝上的线毯,扶她站起身,天哪!仇雨脑瓜轰然一炸,人差点瘫下地:眼前的兰霞缩成一个五、六岁高的娃娃,踩着炕沿,才刚刚能够到他的鼻尖顶! 奇事儿,天下哪来这么小个的女人?!

       天底下真有这样个儿的女人。那兰霞,正是个头发梢连着鞋跟底儿,身高统共七十五公分的大姑娘!究其原委,凭仇雨的水准,只能认天命了。七十五公分——筷子长的人也中!他脑子炸轰得更剧烈了,胸腔却悬空得难受。李三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低低劝道:“兄弟,别痴愣了,有炕就能热乎,回吧!”

       神支鬼差的,他真的踏着李三的后脚跟,走去了。他的背脊上沉甸甸,脑后时儿飘来一阵雪花膏的香脂味儿。仇雨垂着头,呼吸绷紧。“嗯?”忽然,他觉得肩胛上被人轻轻捏了一下,“他哥,嫌俺么?”“不不……”他的喉头直发紧。“等着俺给你生个娃儿!”他感觉她的脸正贴伏在他的后脖根,慢吞吞地蹭着。啊啊,兰霞实在是个女人,有着女人火炽一般的欲望!仇雨浑身上下骤然震颤起来……那开闭起伏的小嘴儿,那分明的细眉和纤柔小手一一叠现在他眼前,就象根根情丝正在将他缚住,把他的手脚捆扎起来。他受不住了,肚里酒液渐渐死灰复燃,继而熊熊地烧得白热,并腾起一股股灼燎的气浪!在那一刻间,他猛觉得她不错,有如一尊玲珑透剔的小玉佛,而自己,却似一头受到饥饿怂恿的饿狼,壮年男子的情欲啊,倘使身旁没有外人,他准会反身把她抱在怀里,将她揉个粉碎!

       现在,仇雨的心松了许多,他记起了一个遥远而长久的声音:能生娃儿的女人就不孬!

 

B----c

 

       84扬名了。远近几个木场子,直至十八站林业局的大头小脑们,都已风闻84的人娶了个七十五公分的小女人。

       84热闹了。远近几个木场子,直至十八站林业局的大小头脑们,有赶着车说是来串门的,有开了吉普车名日检查工作的,来往的人员顿然激增。

       仇雨家更是门庭若市。临夏,正是木场子上忙过头该舒心养身的轻闲期。大白天,有事没事地讨口水喝,莫名其妙地掀开门钻进个头来,至于仇雨的酒哥们,陪着自己的熟人来家串门子的那根本不算回事啦。    兰霞刚够着炕沿儿,她垫着小凳爬上跪下,递烟叶笸箩,找卷烟的纸片儿,象一只小雀儿,鼓着小小的胸脯,搅动两条细短的腿脚,欢快地在巢里跳跃。得空了,她会生生地冒一句:“你们找仇雨?怕是来看俺的吧!”戳得在座的忙颠起屁股连连告辞。她呢,也不客套,平一平小白褂上的细褶,抿着唇儿,直挺挺地送出门口,象个槛门的白桦树墩儿,瞧人走没了影。

       一切都是史无前例的。士别几日,仇雨的埋汰(注3)样不见了.从山上回来,也象别家的男人那样,捎回一块血腥腥的犴肉或是一衣兜紫黑紫黑的稠李子。有一次,他还托人给兰霞捎来一方块包着花花纸的上海香胰子,又嘱咐她净脸时多抹。到了酒间,掌柜们自然少不了打诨插科的:“臭鱼、烂虾天生该一撮儿!”而他和她听了,竟对着脸儿直乐。于是,人们都说仇雨中魔了。

       秋后的一个下晚,84来了电影,尽管是已放了多次的老片子《地道战》,但场子上的人们照例象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一般,打扮得整整齐齐。兰霞也想看,她忘不了电影里面有个英武的女政委。仇雨依了,背着她去。到了露天场地,她便垫着他的膝头翘首而坐.那天气候好,天不冷,来的人特别多,细细一辨,周围几个木场子的人都已麇集于此,真是空前盛况。快开映之际,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臭鱼”,突然,前面的人全站起身来朝后望, 后面的人也踮脚立凳或攀住边上的树叉,立时,场地中央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的漩涡,独独地把他和她陷人漩涡的中心!黑鸦鸦的人墙上,眨巴着无数双猎奇的亮眼,议论,嘻笑,惊叹,俏骂,汇作厚密的声浪,朝他们头顶压来。刚发动的电影机子的马达也停下了!

       仇雨乱套了,他用两只粗壮的胳膊紧紧拢住兰霞,象一只惊恐的雄鹫护着自己心爱的幼雏。兰霞没有依,她在他怀里求道:“他哥,直起身子,把俺抱好了,让大伙儿看个够吧,人家大老远的赶来,不就是为的俺么?”

        当兰霞玲珑的身影出现在仇雨的肩头,整个场子的呼吸凝固了几秒钟,随之,嗡嗡一片,须臾,人心复原,大家安静入座。

        银幕亮了,方方的幕布上,终于出现了兰霞欣赏的女政委……

        这一夜,兰霞缩在仇雨的胸前,通宵未眠。第二天,仇雨发现她的脸红得骇人,细眉底下的眼睛死死地抿着,浑身湿淋淋地象刚从水里捞上来。仇雨吓坏了,直着嗓唤她醒,兰霞张眼道:“没事, 这是旧病,只是好几年没见犯了……”仇雨信,但他守着她,多年来头回误了两天工。

        打这以后,人们消停了,提起话头,正经了许多。

 

B-——d

 

       春暖,花开,生机焕发之季。山里人纷纷丢盔卸甲——撤去黑硬黑硬的大袄子。男人亮出油汪汪的壮胳膊和肌腿上浓密的汗毛,女人的衣襟里,跃动着两只弹动的乳房。

       兰霞出门少了。有人说仇雨想让媳妇“闭门造车”哩!这实是真话。老林子里的人有这样一个既定认识:骒马的身子都能下驹儿。兰霞是佐证。北极山间虽高寒,可火墙热炕,女人们生育的机能特旺,家家掀开门都能撒出一窝。兰霞和别的女人一样自信,她知道仇雨从她过来的那夜起,便已等待。仇雨粗,但也有细处,兰霞的身子他象做学问的捧书本那样,早已熟读。先是她那脸儿润泽泽地喜自眉心,捂着那软软的腹部不让贴近,再几日,那部位鼓出一个小小的甜瓜,仇雨明白了,心里甜蜜透了,干起活来舍命硬冲,上楞的号子喊得嗷嗷震天.

       于是,84的人也开始等待。他们眼见着那小甜瓜长成了倒挂的西葫芦,并一直垂到膝下。七月里,兰霞的身子肉滚滚的团成了球,手脚开始发肿,光闪闪的,象地里刚起的水萝卜,她已经下不了地,迈不动步。“上十八站瞧大夫吧!从没见过生娃儿这般遭罪……”那几日,仇雨从场子上回来,一路上灌满了人们询问关切之词,他心里便惶惶然起来。

       于是,仇雨有了行动。

       跑十八站,上塔河,直至去了加格达奇新建的地区医院高楼,他才得了个准信儿。那日,他驮着她,她侧伏在他脊背,用身子紧紧地掖住被风掀起的线毯角。他转过头,掠过她蓬乱的发丝,盯视着白墙头那具有人类权威的“+”符号,那苍老的面容,就象一个佛教徒刚从菩萨面前求来了黑签一般。

       兰霞什么都明白,她的脸早淌满了泪痕,她述叨起自己的过去,却说她这回是真的闯不过了。 “他哥……仇……你,你扔下俺走吧,大夫都说没得治,你驮着俺还……还有啥盼哟……”她贴着他脖根子哭了,呜呜地好疼人。

       这是一对可怜的人儿,当他和她刚在加格达奇那噪嚷肮脏的车站广场边的墙角落脚站定,立即有人拢来,继而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不老少从林区出来准备探家的知青们,正在这儿换车,他们更是稀罕得张口咋舌。兰霞蜷缩着身子却毫无作用, 终于,她放喉嘶嚎起来:“让我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凄凄的哀嚎,几乎把仇雨的心撕裂出血!

       黄昏的天幕,淡泊而灰白。人到绝处,有时会变得绝顶聪明。仇雨冷静了,脑瓜里压在最底处的智慧和胆识,这时有如岩浆要溢出地壳表层般冲动而不可抗阻!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孬的壮汉子,此时,他的胸膛,要把自己的性命作赌博的意识本能,正在强烈地勃发升华。

       豁本——他决定了。

       他把兰霞托付给身边两位好心的女知青,撩拨开众人定然离去……虽然他从没到过这个城镇,但他却似乎早已熟稔这里的街市,当他从邮局一出来,便直奔车站售票口。他挤进人堆,口舌毫不畏缩,起了两张下嫩江的夜车票,事情办得如此风风火火,这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实。暗淡的灯光偎依晃荡的车厢,兰霞枕着他的膝终于入梦了。仇雨的心仍沉沉地垂着,他转顾四周,见人们都已合眼,便用那只粗糙的巴掌在兰霞的脸上轻轻地磨蹭。空间弥漫的烟雾浊气已渐消散,人似乎纯清了许多。他细细地端详着她那两道紧锁的细眉,眼窝里突然涌满了热烫烫的泪水,啊啊,人真真是精灵!真真是魔物!他觉得在这人世间他现在只喜欢她了……

       人终究有得救的时候。仇雨又一次时运。兰霞的老姐姐一接到加格达奇的电报,便四处托人,最后终于把兰霞送进了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一进那洁净的诊室,仇雨便产生了一种绝处逢生的预感。那时正是整顿之年,他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林业工人,兰霞作为一例特殊病例,受到医院以至医大的重视,他们组织了专门的会诊班子,在兰霞的床头转了许久。听医院开饭的大婶子说,要是能把兰霞和孩子保下来,他们一家子兴许能上大报纸哩!

       到这时,仇雨的心安定了许多,他决心守着兰霞,哪怕拉上下辈子的饥荒。于是,每日他早早上街头找零活儿,晚上,夜夜在她床头安抚至深更,等兰霞恬静人睡了,他才就着线毯蜷进那乌黑的床底下……

 

B——e

 

       仇雨一家并未真上报纸。但,当他清了帐,一手抱着新生的女娃儿,一手携着白嫩的兰霞从哈尔滨归来,84全点的人都赶来接站了,那场面就山里人的想象简直再热烈不过了,仇雨夫妇这回才是完全彻底地露了脸儿!

       下晚,多年的酒哥们在他家又聚上了。仇雨先给每位斟上酒,然后庄重的一一作揖致谢,这礼仪在他这辈子也数头一次。

      “俺……俺有今天的小日子,亏了哥们的帮衬,这回大伙儿替俺家背的饥荒,俺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他哽咽了,他猛觉得自己这辈子欠人的情份太多。“干!”他埋头喝下了第一口。

      “干哪!”人们响应着。

       几盅酒下肚,烈酒的火焰便悄悄地爬上了仇雨那皱皱的双颊。酒已伴着他在这无边的老林子里生存了几轮生肖,他为酒扔的钱自己也数不清了,但是,他觉得,今天才是在痛痛快快正正经经地与它交朋友。酒啊,人世绝妙的造物——他要畅饮,要痛灌,要……人的自制力曾是铁一般的东西,但今天,在他身上却彻底地瓦解了,一败涂地地崩溃! 周围的笑语吆喝远去了,他的头脑出奇的安静,他的双目出奇的犀利明亮。是的,他的目力又回到了那无尽的老林,回到了各种层次的绿色世界之中,碧、翠、墨、嫩、深、浅、浓、淡……绿啊,交混着无数植物生命的气息,丝丝地潜入他的鼻腔,松动着他身上的每块骨骼,使之有如奔放不尽的力……啊啊,绿呢?哦,是阳光来了?橙艳艳的,那是兰霞柔洁的脸蛋,不,是娃儿红嫩的皮肤, 是……

       他在看,在说,在……嗜酒的老手终于醉倒了。他嗬嗬地笑呀,见人就搂就亲,咂咂的响,粘着唾沫,粘着酒液,粘着鼻涕……继而,他笑出了泪——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咒骂,用两手扇打着自己的耳巴子,好象要用痛感来刷清自己身上一切不洁的污垢,好象要招回自己身上飘逸的灵魂…… 忽然,他扒开衫子,高声喊热喊渴,只见他趔趄到水缸边提起了大水勺,众人见势忙前劝阻,但这时一大勺水已当头灌到了他的肚心!猛地,又一勺!在人们的惊惧之中,他好象立刻舒坦了许多,瘫倒在炕上。

       兰霞被人喊来了,众人纷纷翻起倒凳,摆正家什,一个个悄悄离去,他们知道仇雨是累乏了。是的,仇雨累了,乏累了半辈子,这回老婆、娃儿、 热炕全有了,他是该宽宽地歇息了。然而,谁也不曾料到,仇雨那两道窄长的眼槽就此不见启开了呢?……

       他真去了,憧憬着那安逸温暖的小日子,突兀而去。

 

A——b

 

        大兴安岭的老树们,森森的,日头下,一片片的顺山倒;老油锯的黑马达,突突地闹哄,锯口里,吐出无数金星。

        84回到了往日,还是这个世界么?她想往日。

       哈尔滨的老姐姐来信了,催她过去,仇雨的酒哥们合计帮她清饥荒,她都一一点头。之后却又用房抵清了半拉饥荒,跑到本场的青年大统房,干起了火地垄。人哪,真真是一个独立的物体,小小的心儿就是一个世界。

       火地垄里的细柈子扑腾着白白的烈焰,温热空间。日久,槛门的白桦树墩上忽然冒出了茁壮的枝叉,那欢跃灵巧的小雀儿却一去不见踪影。兰霞变了,粗短的身子带领着粗短的腿脚和粗短的胳膊,粗短的颈脖里,传出磨斧般粗糙的喉音。女人,匿迹而逝,躯体的一切化为力的象征,只有一样依然,她仍常常直挺挺地槛着门,瞧人走没了影。

       于是,84的人们都说,仇雨的魂儿不散!

       三年过去,饥荒清了,闺女的个头长到她的眉眼的时候,那一日大清早,赶上山的掌柜们照旧看见兰霞在大统房门口,垫着个板凳,以手代梳,拨拉着闺女黄黄的毛发,待下山回来却唤不见她娘俩的影儿。

       第二日火地垄阴冷冷。第三日就有下落了,听说有人在塔河火车站的候车房里瞅见兰霞娘儿俩了。

       仇雨的酒哥们忙支人赶到塔河,却没见着,再打听,那扯票的女人说,有那娘俩,怪可怜,她作主放站下嫩江了。

       于是,84的人们踏实了:准是奔哈拉(尔)滨的老姐姐啦!

 

C

 

        作者补记已经完了的伉俪事记:

       叙述这样一对夫妇本不是我的心愿。很多年前,我去塔河,在十八站转车,无论如何也不信世上有七十五公分长短的妇人,更不信她是位母亲,于是搭了便车特地前往84公里的木场子,成为有事没事敲门探头探脑中的一个。幸而北方人都好客, 尤其是“七十五公分”(我一直不得知她的真名实姓)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畏惧的情形,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脑中。

       回南方以后,我常把此事作为北国知青生涯中的奇闻“贩卖”给周围的人们,却从未激起自我生活的思考。大约两年前,我的一位已在北国落户的同学回来治病,探望之际,她说起不老少当地老乡的近况,偶尔,我问起了“七十五公分”,她却连连叹气:臭鱼死后,听说“七十五公分”回哈尔滨的老姐姐家去了,但不多久,有个老女人突然来到84,她向路人打听臭鱼家,一问才知那人正是哈尔滨的老姐姐。那七十五公分呢?我问。她摇摇头:谁也不知道。

       从同学家回来,我一路走,一路心绪难平,瞬息间,这对数遭磨难的人儿在我脑中生动起来,我希望自己能重新告诉周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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