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婚恋情感

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婚恋情感

镜子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166      更新:2014-12-26

 1

    
       二十多天前我在舞台上见到她一次。她穿着太空银的长裙,丝瓜瓤一样的头发挽在脑后,头发太多,那个髻摇摇欲坠,可能是为了遮挡过多的头发,也可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她头顶上别了一朵和裙子一样质地和色泽的绢花,那绢花像一顶帽子,整个脸挡在这顶小帽子下。她开口唱了,她一张嘴我就替她担心,无来由的担心,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个歌手,说不上有偏爱,但我就是为她担心。镜头推到她的脸部,我看见她沉溺的脸,听着她完全打开的声音,我的担心越来越重。她不是个聪明的歌手,又是极其自我的歌手,她一意孤行,照着她自己的办法唱歌,照着她写歌时的心情唱歌——我注意到,她唱的歌是她自己写的,和恋人分手什么的,她把写歌时用的力现在用到唱歌上,把写歌时的情绪也用在此时,仿佛现在就是对着那个要死要活的恋人,要用一首歌让远离的恋人回心转意……   
       现在,她前倾着身子,头戴ji女打扮般的大花,掏心掏肺地大唱。她以为自己的打扮别具一格,这从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穿戴可以看出。在舞台上,有两种人不在意自己的穿戴,一种是完全沉静在艺术里,上场前穿什么就是什么,上场后对穿戴、对镜头前的自己毫不在意;另一种是很在意穿戴,但对自己的打扮绝对自信。她更多属于第二种,这从那朵大花和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不过,她以为自己穿了件独立特行的服装,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准备俯视所有女演员。
  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自以为写了一首最动情的歌,自以为是最全心全意的歌手。她完全沉静在自己的歌声里,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写歌时的情景,想到长久以来她为写歌、唱歌做出的种种努力,想到情人的离去,丈夫的阻挠,所有所有,滚滚而来,霎时间,歌子以外的东西像股沙尘暴蔓延在她的四周。她的嗓子紧了,气息不顺畅了,对情感的释放也到了失控的边缘——她几乎没有控制,顺着滔滔情绪翻滚下去。
  好在歌曲在她还没被淹没前结束了。她让泪水肆流,恨不得把刚才的爱情歌曲再唱一遍;那是她的爱情,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的爱情,她不愿从过往的爱情中返回现实。
  我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前倾着身体,等她退到后台,才靠回椅背。
  

2

  
       女歌手参加的是一个歌手比赛。作为流行歌手,她的年纪显然是过大了,三十岁都过了吧,对于几乎不需要训练嗓音的流行歌手,这个年纪已经是成熟期了。而她还在比赛,把所有的宝押在比赛上,希望籍此一举成名。她那张被生活蹂躏的脸,被唱歌艺术割碎的脸,在这以后的二十多天里不时闪现我的脑海,我想再看到她,看看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怎样表演,看她怎样把自己割碎摊在众人面前——她肯定会把自己逼到那个结局,她无法控制自己,她的世界里就是自己,她愿意把自己摊出来,为这种祭献沉迷。
  问题是,她以为别人也会随着她沉迷,陶然于她给出的感伤条件。
  我不清楚别人看到她会是什么感觉,我是不愿辨认自己的感觉,我总这样,不轻易辨认自己的感觉,不轻易把丰富的事实归到已知的理论教条。我想再看看,我小心翼翼地等着她。
  二十五天后,因为她我再次坐在椅子里,直等到二十二点四十分,她最后一个出场。她唱的是那首二十世纪经典,韦伯的《猫·回忆》。我还没看见她,我脑子里有个预设:她今天会穿成怎样的俗不可耐,上次她穿件太空银,今天说不定穿上桔黄色带网眼的长筒袜,因为那只老猫就这么穿的,谁知道呢。就这么,我还没看见她,就听见她的“失声” 。真是一语成谶,她不出所料地再次被自己的情绪羁绊,一张嘴就失声了。她一定是被自己隆重的心情弄得紧张,为即将到来的成功弄得紧张,甚至为今天的衣裙和发式弄得紧张,第一句就卡壳,不得不清了一下嗓子。
  她像卡拉OK歌手一样,唱一句还清了清嗓子,她任性地想让音乐停止、重新放一遍,让她重新开始唱。如果重新开始她一定会唱好,但这是比赛,没有重新来一遍的可能,她只能就着失声、清喉咙和重新开始的幻想,顺水漂流地往下唱,唱得味同嚼蜡,没声没调的。她知道这次自己彻底砸了,她准备了两年或更多时间;她为唱歌、登上舞台准备了十年或更长时间;她也许牺牲了爱情,牺牲了稳定的家庭生活;她漂在北京,住民房,坐公共汽车,吃盒饭,就是为了这一天,可是她在第一个音符就唱砸了。她被自己可以预见的命运大潮淹没了,被自己的委屈淹没了,她还是唱着的,但攥麦克风的手在发抖,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在所有人面前;她的声音也变了,已经偏离歌曲的调子,嗓子发硬,眼睛蒙上泪水。镜头正对着她,我再一次看到那张备受损毁的脸,我才注意到,她新烫了萨拉布莱曼式的长卷发,穿了件时尚的黑长裙,她的服饰和发型这次没问题,要命的是唱歌出了问题。
  我不忍看到她的不堪,站起来,开始在房间踱步。我开始去找水,我才榨了橙汁,还有一杯高原冻玫瑰泡的茶,我没必要非看着她如何落败,我应该是一个心怀体恤的看客。但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她的舞台,我端来果汁还是坐在她对面,我没喝果汁,只是拿着,就像一个手没地方放的演员,拿上一个道具,道具可以掩饰惊慌。我以一个难受的姿势坐着,好像我的难受能抵消她的难受;我把脸埋下去,眼睛扣着,从眼睛的上缘偷看她。
  她完全被自己糟糕的境遇控制了,她的几乎密不透风的自我,她自认为的遗世独立,她听不进任何劝告的骄傲,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她在第一段结束时已经是一个悲苦万状的女人,她浑身发抖,声音变调,眼眶里盈满泪水,她用手托住脸,像一个现实里的弃妇,像她自己唱的那个老女猫,又老又瘸,贫病交加。好在第一段结束了,她可以喘口气。两段之间的间奏足够长,她可以考虑下一段该怎么唱。
  我真希望她不要再努力了,也就是不要再希望拿什么奖了,干脆彻底表演自己,既然已然这般不顾一切地表现自己了。二十多天前,她已经把舞台当作自家客厅,现在应该像那次一样,旁若无人,毫不掩饰,把已不年轻、节节败退、而每一次又爬起来重新又走的自己完全呈现出来,管球它了,失败就失败了,把全国的舞台当自家客厅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奢侈,那么多顶级艺术家看着,在他们面前撒回野也未尝不可。绝不是他们给高分就唱歌,给低分就不唱,他们就是给零分,丫的,我该唱还要唱。
  间奏过去了,女歌手又发声了,前面十六小节是整首歌的低音,这个还抱有幻想的女歌手居然还在用僵硬的嗓子努力唱,已经唱得不成调了,她被自己的失败绑架了,她毫无能力从开头一句的失声挣脱出来,她被一个小失败拖入一个较大的失败,现在,她完全被拖入失败的黑洞。她唱得一塌糊涂,她回答问题也错得一塌糊涂,那个发问的老者宽慰地借马可·吐温讲了几个幽默段子,女歌手一声也没笑,在她的脸上、眼睛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跑回后台大哭一场。
  她肯定在盥洗室惊天动地地大哭,旁若无人,就像在舞台上仿佛对着自己的情人歌唱一样,连最后全体谢幕也没参加。她从自我的唱歌程序,走进一个自我的失败程序,然后再自然而然地滑入自我的悔恨、自责程序,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程序的不同翻版;而且,可以想象的是,她不断经历这三个程序,直到三十岁都过了,还要通过比赛站在舞台上。
  

3

  
       我对她欲罢不能,她让我难受。长期形成的习惯,使我必须写点什么,才能把关于这个女歌手的思绪理清。我关了电视连夜开始写,把它理清楚了,我才能不受干扰地睡觉。
  我之所以连篇累牍讲述这个失败的女歌手,是因为她像一个“人物”,而不仅仅是一个唱歌的女人。所谓“人物”,就是被塑造出来的,集中反映一些特点,可以让读者或观众移情的人。他一定成为一面镜子,让人们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或周围熟悉的人。这个女歌手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仿佛被塑造出来一般,二十多天前的八分钟,和今天的八分钟,她浓缩地在舞台上表演了一个完整的过程:忘乎所以地歌唱;惊慌失措的失败;接着是对失败不能承受的脆弱,以及懊悔和自责。一共十六分钟,她像演员一样,表演了一个痴迷于舞台、又因为才能和心力不足失败于舞台的过程,也就是说,她表演了一个旁若无人的表演和无可补救的失败。
  我强调的是旁若无人和无可补救,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会失败。现在我仔细想了,为什么第一次见她我就欲罢不能,我几乎知道她会失败,第一次出场除了服装她算不上失败,但已经有了悲剧人物的征兆,像她那样的女人,成绩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而她绝不是省油的灯,她一定会弄出点动静来,然后,或者侥幸成功,或者更大的失败;我就是等看她怎样失败。是的,我几乎就是这么等待的。我不是一个变态狂,我甚至希望她出乎意料地唱得很好,让我对世界和人类的成见打破一次。真的,我想起来了,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希望,希望她第二次出场用另一套风范:穿得朴素,歌也选得简单悠扬,用上七分力唱唱,说不定,还有个好结果。但是,她没有。她和那些失败者一样,一意孤行地照自己的想法做,结果,可想而知。
  我还是没说清为什么如此不安地关注这个女歌手,不忍看,偏要看,看却看到,最最的不堪。我应该从她身上看到,大路上,奔走而来的失败者。这些人,为了一个志向,一个信念,连滚带爬地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走,忍受着寂寞和不堪,忍受着接二连三的、没有穷尽般的失败。那些失败,让他们异乎寻常的自我和脆弱,因为这高墙壁垒般的自我和玻璃般的脆弱,等着他们的,几乎还是失败,直到他放弃,或者拼命。我第一次看到女歌手时,就在她身上看到拼命的劲头:她已经三十多了,之于比赛,这次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而我知道,愈坚硬,愈容易断碎。
  我已经绕足了圈子,尽量推迟最后要说的话,那个将要说的,会撕碎很多东西,而现在,即便是那样,我也必须说出来。这个女歌手在舞台上表演、出丑、受伤和自责,像许多失败者,也有可能像我。我不知自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不堪,这样的失败,这样的在大庭广众间丢人现眼,但是,你怎么知道这辈子你不会这么不堪?!只要你表演——写作是另一种意义的表演,同样是你站在舞台的中央大声独白,而周围的一切都在退去,只有你的声音、你的情感和你的记忆——就有演砸的可能:你可能会演过,可能在别人眼里,你所有的表演都是出丑,你颜面丢尽,输得只能关在盥洗室里一个人大哭,连谢幕的勇气都没有。那天,和一个女作家聊女性写作突围的问题,她说因为怕自己疼也怕别人看见自己的伤口,所以,许多女作家止步了。我也以为这是女作家们写不下去的原因,在抖落完风花雪月之后面临的是本质和真相,因为怕疼、怕出丑,很多人便退缩了。另一天,和另一个女作家谈起作家要不断面对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为的这个“什么”越高远,写作才有可能走得更远。看到这个失败的歌手,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作家还要面对必将到来的暗淡退场,大幕的黑影终将淹没独白的演员,那么,一个作家,准备怎样迎接?!
       我想,为什么写作的问题可能是一步步爬升的问题,你的视野越大,责任也越大;而黯然退场则是一个笃定的存在,几乎没人逃得脱。那么事情就变成了:如果你的个人经验接近普世经验,你的写作便有了价值;如果你的失败成为人类失败和教训的一根灯捻,哪怕能给别人最细微的一点光亮,你的人生便有了价值。如果失败和从此败北注定要来到,那么,它要来就来吧,我等着。

上一篇:藏香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