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筱琼

一

最近，一熟人答应把报社附近的旧房子租给夏小棠，还带她去看了房。
房子离夏小棠上班地儿很近，路况安全，房租也不贵，夏小棠很感谢这位大姐给自己解决了后顾之忧，让她可以安心赶写长篇小说，不再管报社搬迁的事宜。
报社四个月以后搬迁已成定局，眼下燃眉之急就是安置干部职工。夏小棠是聘用人员，不在安置之列，得自己解决住房问题。
昨天，大姐拿来两篇关系稿，夏小棠很快帮她发了。今天大姐来拿样报，夏小棠又一次郑重地问她，房子怎么样？四个月以后租给我没问题吧？没，没问题。大姐说话不像过去那样爽快，而且眼睛不敢看人。夏小棠说这事必须靠谱，不然你可就坑了我。那一带目前刚列入开发范畴，荒凉加上交通不便，附近没几栋房子，开发商也不愿意投资建房，市政府就是为了拉动房价、地皮快速增值，才急急如令地决定把市直单位搬过去，报社四个月以后说搬就搬，你的房子我可是靠定了。这次大姐没有信誓旦旦，而是紧紧攥着手里的报纸，好像怕人抢了去似的吞吞吐吐，这个……房子现在别人租着，我们之间有合同，嘴皮子都磨破了，他也不肯退房。
夏小棠明白了。她没生气，甚至很感谢这位大姐给自己留有时间，让她赶紧弥补这个轻信的错误。
回头，她给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打电话，请他帮自己在附近找房子，朋友很努力，反馈信息接二连三，都是不利消息，所有附近的房子都租光了。
没房租，夏小棠必须考虑买房，从节省交通费用的长远利益考虑，最好是买那一带的现房。
夏小棠立马去了中介公司。现房信息很多，都在房地产中介公司的电脑里，想从这里获取可靠信息，必须付出昂贵的中介费。她向他们申明：我的条件很苛刻，要现房，不要期房，要价格便宜，要低楼层，而且地段也有严格局限。
按照她的要求筛选下来，电脑上的信息只剩下四条。中介职员说，别的要求还能理解，为什么只要二三楼，五六楼都不行呢？夏小棠说报社工作常常加班到深夜，下班后没有力气爬楼，再说也怕出事。还有一个理由没告诉他，那就是写刑事案件侦破小说让夏小棠变得疑神疑鬼，有时候走在路上，上下楼梯，总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都是自己吓自己。
很多人都劝她不要写侦破小说了，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好好过正常日子，她听了不置可否一笑。这一笑，有很多种意味。夏小棠做了十四年记者编辑，跟社会上形形色色人打交道，有意味很正常，没有才奇怪。

二

夏小棠继续看信息。这回她把五楼六楼也算在里面，机遇多了些，在一个离报社新办公地址不远的锦园小区看中三栋四单元五楼、六楼两套房，中介带她去看房，五楼的房子没看上，六楼一看就动了心。
六楼价格虽然比五楼贵一点，但却很划算，上面还有一层阁楼是白送的，等于买一层送一层，另外，顶楼有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大凉台可改成楼顶花园，这真爽啊。
夏小棠不动声色，而且面带犹豫。中介看她在犹豫，便鼓动她，九十五平米，一平米两千四，这样的价格在任何三线城市都不算贵。夏小棠说，但相对我等穷人来说，不仅贵了，而且贵得离谱。她知道这个价格里面包含中介费，虽然不便打听中介费是多少，但估计起码是那个零头数。
中介又说，你看顶楼那个大阳台多爽，你可以在上面任意作为，想干嘛干嘛。夏小棠其实看中的就是楼顶那个凉台可以改做花园。记得有次和李进在教师新苑散步，他看着人家一楼后院的小花园对夏小棠说，我觉得你就应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写作累了或卡壳的时候，走出家门，在小院子里走走，看看花草，晒晒太阳，走着走着，突然灵感大发，你快步走回屋子，就在靠窗的书桌前奋笔疾书起来……
哈哈。想到这里，夏小棠突然笑出了声。
中介问夏小棠笑什么，她摇摇头说：你就是再送我一个大阳台，我也买不起，听你说得这么好，我就当是做了个美梦。
中介失望地拉长脸，悻悻地走了。他估计像夏小棠这样的穷人，一辈子只配租廉租房。
其实，从看上这套房开始，夏小棠就在打主意撇开中介，自己想办法搞到这套房子主人的电话，直接跟房主联系。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她注意到小区物业管理和房地产开发公司就在三栋楼下，她不动声色地走进开发公司营业部，问售楼部小姐，三栋四单元六零七的业主是不是想将房子转手？小姐说是的。那他有没有委托你们帮忙推介？没有。那他有没有留下联系电话？小姐认真看她一眼，想了想说，我可以给你电话，但你别说是我们告诉你的。夏小棠没问为什么，只是很本分地点了点头。就在售楼小姐翻资料查找电话的空当，她脑子飞快地急转弯，分析售楼小姐为什么会在没有得到业主委托的情况下，这么轻易地告诉自己电话。她想了很多种原因，但真实原因是六零七业主曾以“推迟交付使用”为理由，联络一帮业主起诉锦园房地产开发公司，官司败诉之后，他一肚子气恼，想卖掉这处房子，而公司对他这个挑事的刺头也很巴不得他的房子尽快脱手。
夏小棠打电话给房主，对方口气很冲，但却爽快。他报的价格比中介公司少了近三万，他说这事不必找他，找他老婆谈就可以了。他把老婆的小灵通号码和店面地点告诉了她，就挂断了电话。
夏小棠放下电话，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半快下班了，心里有一种急不可耐冲动，她猜想，中介有可能还不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如果反应过来肯定会提前跟房主打招呼，控制和封锁信息，或耍手段从中作梗中。想到这里，她很担心机会稍纵即逝，所以一刻也不愿耽搁，恨不得马上直奔建材市场。
夏小棠赶在打烊前找到老板娘，她叫五妹，听起来就像叫妩媚，人也长得妩媚妖娆，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精明能干的样子。
寒暄几句，夏小棠知道这女子才二十八岁，已在商场打拼十年，拥有了十几套房子门面和三台车。她说话风格跟他老公很相似，峻峭，凌厉，快刀斩乱麻，没有一丝儿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说得句句在情在理，不卑不亢，夏小棠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只顾听她说，不敢吭声。
天很快黑下来，借着夜幕盖脸，夏小棠脸红耳赤地跟她谈到房子，不知所云地讨价还价，希望她抹掉那个尾数。
夏小棠人穷志短地说，那个尾数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却很了不起。五妹笑笑地问，怎么了不起？说来听听。夏小棠说实话，那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扶持奖金。说这话，夏小棠脸又红了。她一共得过两次长篇小说扶持奖金，每次不超过五千，是省里给的。尽管寒碜，但不少人眼巴巴盯着，竞争非常激烈。五妹一点都不同情她，还是那样笑笑地说，你是写小说的，那你更应该懂得，像我们这种依靠小本经营积累原始资本的商人，获得一分一毛利润，都和你写作码字是一样辛苦艰难。说完，她不等夏小棠接嘴，微笑着摇头，不可以抹掉那个尾数。
她的笑容好看，声音好听，但夏小棠却感到很如芒刺背，难堪委屈。少一点点，三千，两千……一千也行。她从来没有被如此优雅的微笑和温润的声音拒绝过，有些不服气地说。五妹抬脸看她一眼，掷地有声地说，一分也没少。夏小棠沉默了。真想不到，自己那样处心积虑地跑过来，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就是。夏小棠倒不是说她是魔，倒宁愿自己是魔，可她夏小棠成得了魔吗？她愚蠢地说，我这样兴致勃勃而来，你却让我这样扫兴而回，我心里很不舒服。五妹针锋相对地说，我要是让你舒服了，那我就会不舒服，对不起。夏小棠一听，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只好落荒而逃。

三

回到家，夏小棠想再给唐老板打电话。那才是真正的房主呢。她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想想还是放弃了。这一整天为了房子的事，弄得自己精疲力尽，伤透了自尊，她不想对着电话和一个陌生男人哭出来。
夏小棠需要休息。需要冷静。需要找回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夏小棠晚饭也没吃，和衣躺在床上，认真思考自己想要的房子和立马要筹措的钱。
这房子我要定了。
夏小棠老毛病又犯了，情不自禁自言自语。
剩下的就是钱的事。她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头算账。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钱算进来，只够买那房子的一半。她开始盘算从妈借起，其次是姐妹、朋友、同事……然后又一个个排除，最后全部清除一个不剩。妈拿退休金过活，还要养活姐姐一家三口。妹妹刚参加工作，还没谈男朋友，哪来钱借给她。朋友有富有穷，但各有各的难处。同事有钱人很多，开玩笑能痛快答应借你一百万，但那是算准了你不至于当真，才开那么大的口。只有公积金贷款一条路可走，但据说公积金贷款需要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作抵押。夏小棠问过房产公司也问过唐老板，锦园小区的房子两证要到年底才下来。要是等到两证下来再贷款，房子只怕早就是别人的了。
想到这儿，她马上给李进打电话，把一天的奔走和希望告诉他，末了，期期艾艾地说想跟他借钱。李进听了这话半晌没吭声，她有些急了，再次强调是借，绝对绝对要还的。李进知道她个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向他借钱。他们认识六七年了，彼此最清楚对方的困境，大家都是靠死工资吃饭，有时候他过不去，她还会适当帮助他。
他们认识纯属偶然。七年前的一个夏日清晨，夏小棠去三医院采访，大门口碰见李进推着老婆上台阶，轮椅的一只脚卡住，个子不高的李进一时推不动轮椅和虚胖沉重的妻子。夏小棠顺手帮了他一把，把他老婆的轮椅推上了台阶。他一连说了几声谢谢，夏小棠看了他一眼，冲他妻子莞尔一笑，说，顺手之劳。
夏小棠的笑容让李进的妻子很感动，这个在轮椅上坐了十年的可怜女人，突然伸手扯住她，非要李进上前跟她握个手，好说歹说逼着两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从那以后，李进的妻子洪梅有事没事就给夏小棠打电话，一说十几分钟个把小时。这个女人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却一心一意希望丈夫过得比她好，她别有用心地在夏小棠面前盛赞李进，说他如何如何好，好得天上人间难寻的样子，逗得夏小棠忍不住笑，好啦好啦，这天下好人数李进，让你这有福气的人占了，你就别得意炫耀了，小心哪天让人抢了去。洪梅说，你明白打广告的意图吗？我就是广而告之，希望有人抢了去。夏小棠说，你这人奇了怪，摊上一个好老公，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却广而告之往外推……看来，你不是在说假话，就是心态有问题。洪梅一听这话就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也不是大声哭，就是哽咽，搞得夏小棠心情复杂，很为自己说错话而过意不去。
那一年中秋节，洪梅早早给夏小棠打电话，要她来家过节。夏小棠犹豫了很久，终抵不过一个病人的盛情邀请，遂答应了。
那天，她有事耽搁去得晚了，李进和洪梅一直在等她，进门，李进便从厨房把早已备好的饭菜端上桌，一共十二大碗，这个数字有讲究，代表完美，完整，又叫月月顺，讨个好彩头的意思。夏小棠仔细看了看每道菜，当真惊讶了，在心里感叹，天底下真有如此独具匠心的人，做顿饭菜都像做人一样精致细心，一丝不苟。
李进摆好饭菜之后，又变戏法地端上一盘寿司出来。那装寿司的盘子白底蓝花，寿司有黑有白，有黄有绿，煞是漂亮，夏小棠实在饿了，忍不住伸手去抓，李进眼疾手快地将盘子举起来，做出不给她吃的样子，洪梅看着她一头雾水和尴尬的样子捂着嘴直笑。李进这时朝她使眼色，叫她去洗手。洗完手出来还是不给吃，夏小棠说，那好吧，你就那样一直举着吧，别放下。洪梅双手捂脸哈哈大笑。在她的笑声中李进解释，这个创意是洪梅想出来的，吃寿司要靠抢，不然不给吃。为什么？这个寿司，就好比添寿添福添喜，老天不会白给，要靠自己努力争取才会得到。有意思，那我可要抢了。几乎同时，夏小棠跳起来，从李进高举的盘子里抢来满满一把寿司，差点把洪梅笑翻了。原来这也是洪梅故意设置的噱头，李进个子矮，夏小棠个子高，抢他还不容易？一屋子的笑声把房门都震动了，笑声歇下来的时候，满屋子的温馨弥漫开来，夏小棠脱口而出，很久都没有家的感觉了。李进把盘子放下来，笑着说，好了好了，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吃了。洪梅把碗筷递到她手上说，你要不嫌弃，这里就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来，你来了，也让我们借借你的喜气和快乐。
夏小棠不再出声，洪梅知道，不出声说明夏小棠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就是要她明白，而且要她认真考虑自己的意思。
那天吃完饭，洪梅不让夏小棠走，撺掇李进教她做寿司。李进对洪梅的话言听计从，从冰箱端出早就备好的材料，把饭桌清理一下，就开演起来。原来做寿司并不难，把米饭黏在一张薄薄的紫菜饼上面，再往米饭里面搁上胡萝卜、火腿肠、黄瓜条，用细竹帘子卷起来，切成小段就成了。夏小棠饶有兴致地学着，李进饶有兴致地教着，看着两人手把手的样子，洪梅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得意。原来这也是她的创意。
夏小棠本来高高兴兴的，但洪梅一句话让她感觉到了痛苦，深深的，无力自拨的痛苦。洪梅说，小棠，我不明白，你这么一个优秀女孩子为什么不成家，你长得好看，心眼也好，工作又体面，肯定有很多机会，可你为什么不结婚？你知道吗？如果你结婚成家了，就会在自己家里享受到这样的生活乐趣。她指着夏小棠和李进做的寿司说，像这样温馨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了。
夏小棠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把做好的寿司往前一推，拍打着两手说，我家在农村，我爸住院欠了不少钱，谁瞧得上我这么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呀。她没说父亲赌博欠了不少钱，这样也算给自己留了面子，但她心里很是难过，像针刺一样痛苦。
李进听她们说私房话，赶紧站起身走了。
李进出去之后，洪梅悄悄问夏小棠，你李进大哥怎样？夏小棠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像老鼠一样吱吱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李进除了个子矮点，别的都没得挑。
洪梅姐你又开始王婆卖瓜了。嘻嘻。
啥叫王婆卖瓜？难道李进不是温柔体贴，忠贞不渝，能过日子的好人？
李进是好人。可他是你的好人，属于你的温馨生活。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广而告之希望别人把他抢了去，而且我觉得你跟他最合适，你把他从我这里抢了去最好，这就是我暗示你什么都得抢的意思。
你这个人有意思，是不是闲出毛病来了，或者生在福中不知福。
夏小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洪梅的心窝。这些日子以来，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她觉得那些痛苦的源头来自于自己病，自己这样一个瘫痪的身体根本维系不了这个家庭。她实实在在不愿拖累李进，与其大家痛苦不如自己一个人痛苦，如果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李进快快乐乐生活，那她也就真正地满意了。
对不起，我的话说重了。夏小棠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尴尬地陪着笑容向她道歉。
曾经有一刹那，夏小棠在心里有过对洪梅的猜测，但很快便相信这是她的真实意图。事实证明，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但她没想过这对李进和夏小棠来说，却是一件不难完成却又无法完成的任务。
夏小棠不想刺激洪梅，她低着头，小声地说，这个抢……我没想过……
洪梅用很重的鼻音说，你为什么没想过，你是不是心气高，想找个子高的？
也没想过。我想应该是顺其自然吧。
那你这么一天天耗下去什么意思？我真替你急。
我都没急你急啥？
你都三十岁了，还不急？要我说，李进就是你的真命天子，你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夏小棠真好脾气，她听了洪梅的话不但不生气，反而答应会好好考虑。
夏小棠没有一口答应下来，洪梅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稍感兴奋，因为她从夏小棠的表情上看出，夏小棠的心思活动了，只要再花点时间和精力，不是不可以憧憬他们举案齐眉，鱼水和谐的情形。她相信夏小棠对李进有好感，他们之间肯定可以产生爱情。
中秋节过去不到一个月，李进找到夏小棠，哭丧着脸请求她换掉手机号码。夏小棠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跟他解释说，我的工作比较特殊，新闻的来源主要依赖通讯员提供信息源，所以不能随便换电话号码。李进说，拜托换一个吧，大不了把老号码换过来，用群发的方式把新号码告诉所有人，也就是麻烦一点，不会影响工作的。夏小棠瞪着黑黑的眼珠，看着面前这个白净，温文尔雅的小个子男人，好奇地问，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我这么做？李进红着脸，低头不语。夏小棠知道他肯定有难言之隐，便把办公室另一同事支出去，关上门，打上反锁，笑道，这样可以说了吧？李进说，我说了你不能生气。夏小棠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我生什么气？你都说什么啦？李进接过她的水杯，顺势拽住她的手，仿佛要借她的勇气才敢说话：洪梅非逼着我跟你发生关系……她，她简直快疯了。夏小棠被烫似地抽回手，飞快地扫他一眼，发现他没有非礼和轻薄的意思，反倒他自己似乎被羞辱得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沉默。难堪的沉默。
这……倒可以考虑。夏小棠突然被自己的话吓一跳。
洪梅既有此意，我觉得我可以成全她。你呢，你怎么想？夏小棠索性厚着脸皮问。
我……李进显然缺乏这种临场经验，见情势走火，无法收场，自己又羞愧难当，干脆选择脚底抹油，开溜。
李进你别走。你走了，要把问题继续留给谁？你这样做，是男人吗？夏小棠在他身后轻轻地说，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进在她一声叹气中定住脚，一动不动地在门边站了许久。夏小棠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然后又把脸贴在他背上，喃呢地说，李进，你是一个好人，应该得到好报……我希望你幸福……
李进听了这话转过身，把高挑苗条的夏小棠搂在怀里，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洪梅知道了他们的事，马上提出离婚，可李进坚决不同意。夏小棠也不同意他离婚。她看重洪梅李进之间这份情意，相互愿意为对方牺牲这种精神。
他们都是普通人，谈不上高尚情操，坚贞美德，但他们彼此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就这样拖着，耗着。不知不觉，夏小棠做了李进七年地下情人。

四

李进这些年被老婆的病整得很惨，家里几乎一贫如洗，根本拿不出钱帮夏小棠买房子。
小棠，我知道你也是被逼得实在无路可走，才会想到找我借钱，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你先别急，等两天我再答复你，行吗。李进说。
夏小棠说你有办法借到钱吗？向谁借？能借到多少？
李进说，向我妹妹借，大概五六万吧。
夏小棠急不择言地说，就算能借到五万，还差十多万呢。
她的话让李进感到十分无奈。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吊着药瓶的洪梅，她刚刚进了医院，这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挺得过去。
钱，钱的问题让夏小棠头疼。那两天，不管走路还是说话，夏小棠都使劲按着额头和太阳穴，人也变得恍恍惚惚。
过了两天，信守承诺的李进一溜小跑赶来交给她五万块。
夏小棠没有注意到李进这两天胡子长得老长，脸也瘦多了。她叫李进陪她去交定金。
交了定金，五妹给夏小棠看了相关资料：购房合同、银行贷款、交水电费、电视入户费、物业管理费等凭据。李进比夏小棠精明，问得也详细和老道，五妹干脆当夏小棠是空气，只与李进恰谈，把他当夏小棠的老公。李进悄悄告诉夏小棠，还有一张首期购房款收据没看见，要夏小棠自己问问五妹，夏小棠说，你问好了。李进笑一声，说，你买房还是我买房？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交了定金，拿到了房钥匙。夏小棠高兴地一路笑，一路说。
她拿到钥匙第一件事就是把李进带到房子参观，告诉他，我有了房子，以后你想来就方便了，这个家永远都欢迎你。
李进感动地说，可惜我不能帮你装修，那边有个病人动不了脚，啥事都得你自己操心，你可要受几个月苦了。
没关系，我自己能行，你放心，好好照顾她吧。夏小棠这时候没心情理会李进的伤感，她开开心心地算日子，说拿到钥匙可以马上装修，装修三个月，晾一个月甲醛，就可以入住新房，算算，四个月以后正好是报社搬迁的日子，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夏小棠呵呵笑。
装修迫在眉睫，接下来的两天，夏小棠基本上都在马不停蹄地参见别人已装修好的杰作，学习和借鉴他人的装修长处，比较不同装修队伍的装修水平和技艺。
俗话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两天下来，夏小棠对装修这门过去完全无知的课程有了粗浅的认识。
夏小棠接连看了几家同类型的房子装修，很遗憾，没有得到可以借鉴的任何长处，甚至连发挥和想象的空间都没有。其中有一家，估计是太有钱，所有的门窗玻璃用的都是防弹玻璃，还专门装修了豪华牌馆，男女分开的豪华衣帽间，就是没有一个简陋的书房。
夏小棠还特意看了同事的房子装修，这两位精明能干，对装修一应事务都很谨慎，请什么工、买什么材料，都有一本精打细算的账，很乐意给夏小棠传授经验，甚至可以说是无私教导夏小棠。夏小棠也曾考虑过接受他们的建议，就用他们用过的工匠，就买他们用过的材料，这样很省事，无须亲自跑市场，只要把他们提供给夏小棠的电话号码打一遍自然有人送货上门。
然而，夏小棠没钱，夏小棠是穷人。
没钱的穷人装修房就得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这是铁定的事实。夏小棠的装修预算里只有八万块，这是最严格的底线。也是最残酷的事实。
李进也看了她的预算方案，给她提议，不如就用八万块装修楼下，用材好一点，等以后有钱了再装修顶楼。他觉得装修顶楼是最费钱的，那儿有无尽的想象和发挥空间，可以无限量投入，也可以一分钱不花，因为，它本身就是白送的。
夏小棠不这样看。但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李进争论，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她说，我当初看中这套房子，首先看中的是顶层阁楼，我打算把楼上装成大大的客厅，不等式吊顶，四壁挂上朋友们的书画作品……书房和休息室毗邻屋顶花园，花园四周种点藤蔓植物牵在护栏上，楼顶再摆一副秋千，一张木桌几只矮凳，月明星稀，秋高气爽的夜晚，呼朋唤友，弄点青梅来煮酒，其乐无穷……
李进笑她想象很丰富，钱袋很干瘪。不过他也眼热楼顶花园的清净自在，他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写作累了或卡壳的时候，走出书房，在楼顶花园看看花草，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和周围的景色……他嘴角笑得弯弯的，很甜，很美。
呵，这话你说多少遍了，能不能有点新意？夏小棠伸出手，摸了摸他长长的胡须。李进抓住她的手，慢慢拉到自己怀里，夏小棠整个身子朝他靠了过去。

五

夏小棠为了装修的事不得不跑河西建材市场的各个建材店，得到的名片和广告单一大把，张张印刷得很精美。拿着这些过去看都不看的资料，上网逐一查询，发现很多都是名牌和国家免检产品，这让夏小棠感到很意外，联想到三鹿奶粉最近闹得挺凶火，那也是国家免检产品，不免心有余悸，犹豫不决。
有人提醒夏小棠，搞装修的包工头家里基本上都开着建材店，水电、泥工、木工也不例外，他们定会想尽办法要你用他推荐和指定的品牌，如果你不用，后患无穷，也就是说，你有可能遇到的都是恶人，让你感到装修就是一场噩梦。用了，那些材料不见得比市场价高多少，质量也过得去，那么装修工人会尽心尽力，也不会损毁材料。
夏小棠心想，不错，是个好建议。如果采纳这个建议，根本用不着自己买材料，只要叫同事抄个建材价格表，做到大致上心里有数就行了。
五月一日，夏小棠的房子开始装修。赶在劳动节动工，图个好兆头。
一大早，夏小棠就交给装修公司谢老板两把新房钥匙。告诉他，这是房门锁的第一套钥匙，是专供装修用的，装修完毕，启用第二套钥匙，第一套钥匙便自动作废了，不用换门锁。谢老板笑笑地听她说，好像她是老师，他是学生，一脸的虔诚。夏小棠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兴奋，有点话多了，你想他是专门搞装修的，难道还没见识过形形色色的门钥匙？夏小棠窘迫地想给自己找个话题解围，自言自语说，这种门锁设计非常人性化。谢老板笑呵呵地点头称是，夏小棠心里忽然有一丝感动，也冲谢老板笑了笑。这笑容发自内心，显得特别美，谢老板脸上也出现一丝微妙变化，一闪而过。
五一放假前，报社负责搬迁的有关人员电话通知夏小棠，要她在5月15日搬走。这是报社闹嚷着搬迁近一年来，夏小棠第一次接到正式通知。夏小棠问办公大楼啥时搬？对方回答不知道。夏小棠说你们连具体搬迁的日子都没确定，干嘛要我马上搬？说着夏小棠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不行，要我搬家，至少得提前一个月告知，而不是限令半个月。对方说，报社从5月下旬便统一不收你的房租和水电费了。夏小棠说，这不是理由，房租水电费你爱收不收，但搬不搬家是由我决定的事，我必须等到办公大楼啥时搬，我就啥时搬，我上晚班，不可能提前搬走。对方说，那施工队的推土机来了你怎么办？夏小棠冷笑一声，怎么办？难不成推土机从我身上轧过去？推土机来了，该从路边的办公楼推起，不可能先推后院的房子吧？夏小棠的话把对方气笑了，他说：你反正是租房，早租晚租都一样，何必拖着。夏小棠一听，穷人气大地说：我不租房，我买房。对方绝对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而且也知道她言出必行，惊讶地重复：啊？你买房？夏小棠说：对，我买房。说完夏小棠斩钉截铁地说：放心，我不会当钉子户，保证和办公大楼同时搬！
事后，夏小棠很惊讶，反问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强硬？
过节放假两天，夏小棠除了监管新房装修，就在家里整理打包，准备搬家。
她一边清理物品，一边整理思绪。
1998年元月，一个刚跨出校园的年轻女大学生，提着几件换洗衣服，拖着一大箱书，盲目无助地来到这个名叫鹤城的城市，应聘到鹤城日报当记者。她住70元钱一个月的柴棚，吃两元一盒的快餐，睡的被子是借来的，垫一半，盖一半，一个瓷碗吃完饭，再用它接自来水喝。
那年的正月十五，城里人放完烟花鞭炮，家家关门闭户，围着火炉吃着喜庆团年饭，这个女子身无分文，饥饿难耐，独自在大街上悄悄溜达……那时候，谁会想到有今天？谁会想到女子有一天会用自己的工资和稿费买房子？
不知不觉，夏小棠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站在打好包的屋中间，环顾四周，夏小棠感慨万千：我怎么有这么多家当啊。数了数，二十一箱书，八编织袋衣物，五袋棉被毛毯，还有一应电器、家具……哦，老天，这次搬家可得喊搬家公司来搬。夏小棠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来攒下这么多的财富，她还清楚地记得，从学校出来时，行李只有一个帆布包。从三角坪柴棚搬到湖天开发区花溪小苑喊了一台板车。从花溪小苑搬进报社，叫了两台板车。现在，竟然有资格劳驾搬家公司了。
抚摸着空了架的书柜、衣柜，还有桌子，凳子，夏小棠怀着无比感慨的心情跟它们喃喃低语，含泪告别。它们一件件是怎么来的，她都记忆深刻，永生难忘。那五个红色塑料小板凳、八个白色瓷杯、四幅窗帘布是文友秦怀真第二次来夏小棠家做客时给她买的，秦怀真说她一辈子不会忘记第一次在夏小棠家做客的情形，那次，夏小棠在她的花溪小苑宴请鹤城文学界的老师，喝茶没有杯子，吃饭没有碗碟，甚至连饭桌都没有，就在外间用学生上课的课桌代替饭桌，用锅盖、快餐盒等五花八门的器皿代替碗碟。秦怀真和当今活跃在中国文坛的几位文友没有丝毫嫌弃，反而高兴地庆贺夏小棠年纪轻轻敢闯敢拼，敢丢掉铁饭碗，做一名报社聘用记者。
秦怀真还说，在盛行攀比、斗富、挥霍的世风之下，夏小棠崇尚的依然是清贫、简朴和本真，这很难能可贵。
秦怀真知道夏小棠和李进之间的故事。她说，夏小棠跟李进的这种苦恋跟完善自我，修炼人格没什么区别。

六

为了赶进度，装修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同时进行，水电工和泥工同时作业。
夏小棠全权委托谢老板，她对他的信任超过一般雇佣关系。谢老板也一天一个电话，把每天的铺排跟她汇报。她的信赖，促使他有事没事记得去装修现场认真监工。
夏小棠也时常去。装修第一天，她看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改线路，以为是谢老板的儿子闹着玩儿，没想到他却是一个电工。电工一见夏小棠就说，老板娘早啊，夏小棠忍不住笑，哈，有幸成为老板娘。小伙子见夏小棠好打交道，立即从裤袋摸出一片槟榔递给她。夏小棠一看这玩意儿就皱眉，但她还是忍着头皮接过来，顺手放在他的工具盒上。夏小棠问他几岁了，他说：你猜。夏小棠故意给他往大了猜，说：二十四岁？他说：晕，我有那么老吗？他居然在夏小棠面前自称老。夏小棠笑了。
第一个泥工让夏小棠很不满意。他进场是下午，在楼梯口砌了十几块砖就走了。夏小棠第二天去晚了，快到中午了，这个泥工也刚到，地上还是昨天那点活摆着。他脸板着，不和人说话，看见包工头和夏小棠来了，开始慢吞吞干活。他人胖，干活不愿意蹲下去，只是腰弯着，腿成弓箭步，砌转的时候一手托砖，摁在膝盖上，另一手拿砌刀在那里慢慢划拉，半天搞不定一块砖。夏小棠看他腰圆腹鼓，弯腰拣起一块砖都很费力气的样子，心里真替他着急。
他干活的样子让夏小棠想起生命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一个懒惰好赌的男人。这个男人给她，给她全家带来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也是导致她们一家穷困潦倒直接原因，一直到他前两年去世，夏小棠还替他还了不少赌债。
夏小棠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了，脸色麻木地坐在一罐涂料上，久久不吭一声。随后，泥工丢下活，当着夏小棠的面和谢老板讨价还价，夏小棠听不懂他们的方言，猜想他是因为谢老板给的工钱不满意。
谢老板是五妹推荐的。交定金那天，谢老板正巧在五妹店子里闲坐。本来夏小棠不想用谢老板，但想着大家都是熟人，以后欠钱赊账好说话，就答应了。
谢老板人瘦，脾气却好，说话声音低，速度慢，衣冠整洁，风度翩翩。他的西装和衬衫颜色花哨艳丽，外红里黄，别人穿可能显得俗气，他穿倒恰如其分。夏小棠喜欢他和蔼可亲的笑容和温柔说话的态度，他做的设计方案，夏小棠只稍稍改动了几个地方，就明确表态按这个方案做。材料的事情她也不管，由着他决断，关键时刻，她会准确说出材料的性能和真实价格，让谢老板对她刮目相看。而她对谢老板也是信服的，在她说话之前，他给她的报价就是实打实的，质量也说过得去。夏小棠越发相信自己的眼力，不时在心里提醒自己，谢老板这个人态度温和，言不高声，是个心思细敏，懂得分寸的人。
果然，翌日不见了那位泥工，换了另一个人。
夏小棠没问原由，只问了新来的泥工姓什么，然后称他为滕师傅。滕师傅的长相乍看很吓人，主要是他的脸上长着两指长宽的黑皮，黑皮上显眼地长着又粗又长的杂毛，很恶心。
可能是夏小棠眼神透露了被惊吓的成分，再过一天见面，他理了发，刮了脸，修短了那块皮肤上的毛发。夏小棠心里悄悄感动了一下，觉得这个人和包工头一样，是个心思细敏的人。
渐渐地，夏小棠知道了滕师傅不少家务事。都是他亲口告诉夏小棠的。他有两个女孩，大女儿是个聋哑人，在上特校，还学了一门艺术课。这让夏小棠感动不已，想当年，夏小棠读书成绩很好，人也长得高挑出众，就是因为父亲不争气，几次差点辍学，如果不是她自己苦苦坚持，母亲也支持，恐怕命运早就和大姐一样，大字不识几个，随便嫁个男人，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
滕师傅活也干得不错，一个人包全场，从来没见他歇过。最让人满意的是他不抽烟，也不嚼槟榔。谢老板也没有抽烟嚼槟榔这类不良嗜好，啥时见他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装修房子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夏小棠虽然没有亲历亲为，但耳濡目染也学到很多知识，更重要的是接触到很多层面上的人，从干苦力的搬运工到开建材店的老板，方方面面的人都要打交道，并且学会怎样同他们打交道。第一个泥工不负责任，要夏小棠拉一车卵石浇铸水泥楼梯，结果，六十袋卵石只用了十袋不到。除去成本费、车运费不算，仅搬运费一项，就浪费数百元。一袋卵石搬上六楼四块钱，最后还得再花四块钱一袋请人搬下楼去。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买材料夏小棠便叮嘱少买点，不够再叫人送。
吃搬运工这碗饭不容易，每次夏小棠看见他们大热天汗流浃背地扛东西上楼，都会亲自倒一杯水递给他们，结算时也不会计较多给他们十几块，或凑齐一个整数。几十块钱对夏小棠来说不算什么，她可以从建材老板那里讨价还价补回来。有一次，搬运工扛地板砖，不小心摔了一箱，夏小棠不要他赔，结果卖地板砖的老板得知后，答应免费补给夏小棠一箱。像这样好心得好报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夏小棠都记在心里，慢慢地改变着对装修的理解和态度。
房子很快装修到第三阶段，木工进场了。
木工进场后不知怎么搞的，接二连三出现被盗情况。一大早，谢老板打来电话，说龙头又被盗了。之前还出现过电钻被盗。九牧龙头几百块钱一个挺贵的，夏小棠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老板在电话里很自责，说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对不起。夏小棠说，不怨别人，只怪自己笨，干吗那么早备齐龙头，放在那里等人偷？谢老板说，现在场地上有木工和泥工，他们相互推说不知道，以前只有泥工一个人，那些龙头放在那里好好的，十多天也没被盗过。夏小棠听他口气，知道他已经明察暗访，做过应尽的努力了，也就原谅了他。他后面一句话，倒让她过意不去，他说我已经把龙头藏起来了，藏到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夏小棠赶紧说谢谢，不要不要，你藏好就行了。
自木工进场，夏小棠就没来过这里。这几天她有采访任务，接着又写了两天稿子。正好今天事情做完了，可以抽时间去看看木工活做得怎么样。
木工两人，瘦个子，孪生兄弟。两人做事快，但粗糙。夏小棠一眼就发现不少问题，一是所有壁柜做得没跟墙面平行，突出面墙三四寸，不好看。二是书柜太矮显得小气，放书的格子高矮大小乱七八糟，一点也不好使用，。三是电脑操作台太短，也显得小里小气。这几大突出问题都已经木已成舟，没法修改，所以把夏小棠的鼻子都气歪了。
兄弟俩只管干活，谢老板来她跟前解释，说壁柜突出是因为房子设计的挡面墙太窄，如果柜子与面墙平行，衣物无法挂得平整。夏小棠说衣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不可以斜着挂？难道衣物斜挂它会觉得委屈，憋得慌？夏小棠的话说得难听，但口气是委婉的，甚至是开玩笑的，谢老板笑着说，这个已无法弥补了，因为柜子的边都已经包好了。夏小棠说，是啊，既然没法改变，只能接受。后面还有一句话：每天看着它突兀在那里，堵心一辈子。只是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在心里堵着。
他对于书柜做矮了的解释也很合理，节约木材。板材只有那么高，如果再加高，要裁切另外一块板，不划算。夏小棠说：不划算也要加高，这个必须的。为了说服他，夏小棠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给他看：横拍竖拍都会露出一截墙，多难看。夏小棠又喊木工：你来看，再加高0.4米就好看多了。木工不肯看，说，我不看，你说加高就加高。
夏小棠还想说操作台的事，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说。
过后，夏小棠跟谢老板说这个事，谢老板说：算了吧，电源插口开在那个地方呢。夏小棠说：电源插口当初就不应该开在那个位置，再说了，可以做一块支撑起来的活动板，那种台板不会遮挡下面的电源插口，视觉上又显得操作台大气很多。谢老板也认同夏小棠的话，但他没跟木工说。说也没用，哥俩不会答应做那个活动台版。
不知道木工心里是不是也堵着，接连几天很会支使人，一会儿支使夏小棠买钉子，一会儿是合页，一会儿又是门锁。前天买了六把门锁，今日木工告诉夏小棠，只有四个盒子里装有锁，另外两个盒子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夏小棠不明白什么意思，木工做了一个无辜表情，她终于明白，又有两把锁失踪了。
木工向她暗示，可能是商家在给夏小棠货的时候掉包了，事实上只给她四把锁，另外是两只空盒子。夏小棠无话可说，因为她根本搞不清究竟是哪一环出的错，只能承认一个事实，当时的确没有一个个打开盒子查看，而且她也掂量不出四把锁和六把锁的重量区别。
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你爱一个人，让他去装修吧！如果你恨一个人，让他去装修吧。夏小棠这几天一直在犯低级错误，心情变得郁闷烦躁。
去电信网络公司申请装宽带，人家死活说服夏小棠办 “我的E家套餐”，说是像她这种户型结构一定得办套餐，两层楼都可以使用电脑上网。夏小棠想想有道理，就答应了，对方又要求她买一个带交换机的“猫”。这只“猫”遇到装机师傅就像撞了邪，无论怎么调试就是无法开通网络。没办法，夏小棠只好又抱着“猫”去“主人家”调试，在“主人”那里做检测，证明完全是好的，可回来又不行。眼看着这只“猫”换不能换，退又不能退，夏小棠一时火起，当着安装师傅的面给它砸了。砸完了之后忽然开窍：是不是没给安装师傅打点小费？或者他在暗示夏小棠必须买他推销的“猫”？
这么一想，夏小棠更生气。心想都市场经济了，你要推销就推销，要小费就明说，别这样拐弯抹角，多淘神，多耽误工夫呀。夏小棠最后还是妥协了，买了安装师傅推销的猫和交换机，之后自然不用这么麻烦了。
新房可以上网，夏小棠用不着两边跑赶得那么辛苦，可以安心待在这边一边监工一边工作。她的工作除了写稿，还负责两个网络新闻版的编辑工作，随时在网上留意最新稿源。
新闻部主任上午10点给她打电话，要她将昨天采访的稿子写出来，下午必须交稿。夏小棠这才想起差点耽误大事，把昨天采访的事给耽搁了。
夏小棠正在笔记本电脑上写稿，忽听窗外“喀嚓，喀嚓”两声巨响，又听有人大叫：不好！出事了。
夏小棠飞跑至阳台一看，果真出事了。她赶紧进屋拿照相机，背起包就往外跑，电脑都忘记关。
10：35分，一辆湘N-A5开头的蓝色马自达，从夏小棠的住房楼下横冲马路，撞开了路中间的防护栏干，再接着撞在对面马路边上散步的一对新婚夫妻身上，将丈夫撞飞，当场血肉横飞地死去。事故发生后，由于妻子年轻无知，再加上惊恐过度，没有及时打电话报警，眼看着肇事车逃逸。现场群众也没有立即向交警方面报警，而是先帮助抢救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死者。
10：38分，记者夏小棠赶到现场首先打了报警电话，然后拍照。
10：57分，有两人用手机拍摄被撞开的护栏，其中一人将撞飞的护栏底座搬回原处，他还想将被撞成之字形、约 20米长的护栏拉直，没有成功，遂放弃。
11：05分，交警赶到，来了两台车，在路中间靠护栏停下，一共四个人，两人纪录，一人拿皮尺在出事地点量距离，另一人到现场瞄了一眼，马上坐回车里。夏小棠主动走到交警车边，敲开车窗，告诉他们肇事车是一台新的蓝色马自达，车牌是湘N-A5开头，开车的必定是刚拿到驾照的马路杀手。
夏小棠说完就转身去查看那女的受伤没有，还好，那女的没有受伤，只是惊吓悲伤过度，晕厥了过去。夏小棠又打120电话，做完这些事之后，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快虚脱了。会不会也支持不住晕过去，想到这里，她低下头，小声自言自语，你不会，你不会晕倒，你还要陪那女的去医院接受治疗，一直守护到她醒来，然后通知她的亲人和家属来帮助处理她丈夫的后事。
夏小棠认识她，知道她是自己楼下402的邻居。
夏小棠装修房子的时候，一个农村大叔模样的人在402打扫卫生，进进出出脚步很轻，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猜想，他可能不是这里的户主，而是户主的爹。
夏小棠还去过他家参观了一次。趁门开着，不请自到混进去参观了他家的装修。大红壁灯，艳丽墙纸，鲤鱼跳龙门的花玻璃，印象中就这些。一句话，一个字，俗。
不久，这套房子的主人结婚了。
再接着，这套房子的主人和他新婚妻子在路边散步，遭遇车祸身亡。
夏小棠非常非常难过。她喃喃地对交警说，那是我的邻居，我认识呢，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车祸就无情地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他妻子受了惊吓，加上悲伤过度晕厥了，不知道她肚子里有没有宝宝，如果有宝宝，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她缉拿肇事者呀，帮她就等于帮她的宝宝啊……
交警觉得夏小棠尽说些疯话。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对夏小棠说：她肚子里有没有宝宝，我们都会帮她。

七

邻居出车祸这天，夏小棠没有交稿，被新闻部主任告状到老总那里，老总先是喊她去谈话，随后罚了她的款。紧接着，她的版面也出了纰漏， “城事目击”挂栏错成了“城市目击”，还有版面日期也出错，并且错得非常离奇，连续三天报头日期都定格在邻居出事那天，六月十七号。
几个重大差错加在一起，一个月工资泡汤了。跟她一块罚款的还有校对和总值班。编辑、校对、总值班连坐罚款是报社一贯管理措施，夏小棠心想，与其这样害人害己，还不如请假，别上班了，干脆安心装修算了。她去跟领导请假，领导不但没批，还把她臭骂一通，说报社要搬迁这是事实，但正常工作不能受到丝毫影响，这也是上级领导对报社的刚性要求，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这个找我请假，那个也找我请假，那报纸还办不办？夏小棠，你是有脑子的，你好好想想，这个假我能批给你吗？
夏小棠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接到漆工电话，叫夏小棠去打扫卫生。
对了，今天是漆工进场。她拍了一下后脑勺，居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跟漆工交涉，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能不能帮忙找个清洁工来打扫卫生？漆工说找人不难，但价钱有点贵。多少？四百。夏小棠吓一大跳，脱口而出，抢钱呢，哪有这么贵的清洁工？漆工说，就这价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做。夏小棠咬了咬牙，说，算了，我自己打扫。
夏小棠赶在下班前把手头工作处理好，然后去超市买了两瓶水，半斤窝窝头，一袋咸萝卜条，就过去打扫卫生了。她这一干，差不多干到了天亮。
双灰粉是刷墙壁的涂料，学名叫碳酸钙，碳酸钙掉在地上一点也不可爱，夏小棠叫它们“鸡屎坨”，灰色、肮脏、干巴、死硬，用铲子都铲不掉。干这活很机械，就两个字，死累。
楼上楼下地板上全是刷墙壁落下的双灰粉，满地都是，夏小棠足足清扫了五袋。前两天，她看粉刷工用振动筛搅拌双灰粉，搅得又腻又滑，一股香甜的奶油味道。她嗅上了瘾，耸着鼻子开玩笑说那是给墙壁吃的冰激淋。粉刷工笑骂夏小棠馋痨，提醒她别忍不住用舌头舔。夏小棠说，我不舔，我看你涂，闻着味道就好。那天夏小棠真的看他涂了大半天，中午实在熬不住，躺在电视柜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眼前一片雪白，整个屋子好像宽敞很多。
粉刷工早干完活了，就坐在她身边抽烟。他吧嗒的是旱烟袋，而且他一边吧嗒烟袋，一边眯着眼睛打瞌睡，那样子就像一家子那样随意自然，而事实上他俩一点干系也没有，八竿子打不着。夏小棠吓一跳，以为梦里他把她怎么了，赶紧翻身起来，检查一下周身，脸红耳赤，心慌意乱，怔忡不已。
搞完卫生，夏小棠用凉水洗干净自己，坐在顶楼的花坛边就着咸萝卜吃窝窝头。
差不多两个月了，夏小棠每天出入这里，也没少上顶楼阳台，但她好像还从没正儿八经站在阳台上看过四周的风景呢。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楼顶一边吃东西，一边极目远眺。
六月的城市就像一棵绿树那样生机勃勃，干净明快。不远处几幢高耸入云的大楼，伫立在一片低矮的群楼中十分醒目，崭新的颜色跟这个早晨，这片天空，还有这个城市十分协调，不同层次，不同颜色的霓虹灯还没褪去，远远看去，其余的楼群完全像是它的阴影。
天空正在慢慢谈去灰蒙蒙的晨雾，出现一抹淡远而诡谲的晨曦。橘黄色的晨曦最初还不甚明亮，却有着千变万化的姿态，不久，它变得明亮，变得刺眼，紧接着，太阳钻出云层，一颗硕大的太阳，它让整个天空和大地都变得灿烂无比。
夏小棠看到这一刻的美景，一个通宵的困乏疲惫突然消失，心情很放松。
她在宁静的阳台上伫立了很久。直到门开，油漆工轻轻的喘息和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油漆工长啥样？有着怎样的脾气？她脑子里想着这个问题。这段时间，走马灯似地换工匠，换得她已经忘记了他们每个人的模样。
漆工在楼下喷漆，漆雾弥漫，气味刺鼻。
夏小棠对油漆过敏，一直没有下楼。她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趴在栏杆上站着睡了过去。

八

朋友们很关心夏小棠装修房子的事。见面就问：房子搞得怎么样了？夏小棠说：快了。其实夏小棠说快了的时候，心里还真没底，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房子才会变得有模有样，这种无休止的疲劳才会告一段落。
秦怀真提出要看夏小棠的房子。她的要求夏小棠没法拒绝，关了电脑，走到小区门口去接她，然后陪她一起看房子。
秦怀真一眼便发现楼梯的问题，她问楼梯怎么回事，看起来有点险峻。
夏小棠说，这个楼层的高度，还有这个角度，只能这样。
为什么不修一个旋转木梯，偏要修一个大理石直梯？
夏小棠说，修一个旋转木楼梯，整个房子的格调都变了。楼梯代表房主的个性与灵魂，我喜欢刚硬耿直的风格，大理石直梯比较合符我的心意。
当初夏小棠决意修这个大理石楼梯时遇到很大麻烦和阻力，主要是几方面都担心地面承受力不够，为此还专门请来设计这栋楼的设计师，请教他怎么处理这个楼梯，几经商榷，最后夏小棠答应加一段丁字形承重墙，与原有的承重墙共同挑起大部分楼梯重量，减轻了地面受力。
秦怀真还注意到，别人家都拆掉了阳台上的黑色铁艺栏杆，换成了圆形铮亮的不锈钢护栏，而夏小棠依然保留了原有的铁护栏。这回她没问为什么，猜想是为了省钱，同时也是喜欢它厚重方正，简朴大气。
看看夏小棠，整整瘦了一轮，眼睛大得吓人，黑眼圈和眼袋重得像四十岁的妇人。她穿着很多年前的旧衣，光着脚，披肩长发用一支圆珠笔随意绾着，真正的布衣荆钗啊。
这个女人是夏小棠吗？秦怀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主宰这房子的女主人，而像地地道道的清洁工。
秦怀真心想，每个女人大概都想得到自己梦想的生活，夏小棠也不例外。但像夏小棠这样，仅仅依靠自己微薄的能力，就想霸蛮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梦想即便实现了，也会在努力拼博中一点一滴丧失了美好的色彩和惊喜。
夏小棠现在的情形不正是如此吗？秦怀真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看见她笑过，她的笑容哪去了？过去她那么喜欢笑，而且笑得那么明媚和精神。
夏小棠曾经是反对买房子的。她跟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不能像蜗牛那样一生一世背负着房子生活，离不开房子的人是俗人，是干不成大事的人。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要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定居买房，她相信有脚能够走遍世界，她有很多理想和梦幻，还有很多因为看不透世界而憋足的勇气和力量，使得她不惧一切艰难险阻，活得另类潇洒。
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夏小棠，为了一栋房子和一段情感，挣命一般付出毕生精力，甚至透支了精神和肉体上的所有资源与能量，不惜余力地把自己弄得跟个木偶似的，所有的意识都被抽空了，脑子混沌迷蒙，一片空白。不，是灰白，块状，湿漉漉的，稍有弹性，不是植物人，胜似植物人，不是被催眠，形同被催眠。
夏小棠你快乐吗？秦怀真突然转脸问她。
夏小棠一时没有反应，她的意识真的是一片迷蒙。
看样子，你足足领略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残酷和冷峻了。秦怀真说，赵本山是怎么说范伟的？你今后的日子基本上离不开轮椅了。
夏小棠苦笑，是，我估计我以后再也离不开我的房子，我的家了。
你的房子，你的家……夏小棠，你好痴迷，你被痴迷陷得好深，害得好苦！
看到她这个样子，秦怀真忍住到嘴边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
夏小棠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她的表情，忽然感到一种不安和不详。
怀真，你想说什么？
你和李进很久没来往了吧？
干嘛这么问？
随便问问。
是，你不说，我几乎想不起来，我们啥时见过面，最少有俩月了吧。
俩月？你们两个月没见面了，难怪他……
他怎么啦？
我刚才见他进了麦加茶楼。和一个女……的。
你怎么不早说？夏小棠到处找手机，她想给李进打电话。
秦怀真按住她，说，你别急，听我说，这个时候他不方便接听你电话。
那好，我去茶楼找他。
夏小棠丢下这句话，拔腿就走。
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刚刚还晴朗朗的天空，这会儿突然下起雨来，而且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空气闷热得要命。
夏小棠浑身湿透地走进茶楼，里面所有看见她的人都吃了一惊，大家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所有的人。
“我会假装你忘了我，
假装你将你我的过往，
像候鸟一般从记忆中迁徙，
假装你已走过寒冬迎接春天，
我会假装，
一直到自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茶楼里正播放着这首爱情歌曲。夏小棠很熟悉这首歌，这是电影《海角七号》的主题歌，范逸臣演唱的。爱情这会儿在夏小棠心里是遥远的兽。十分遥远，来不及到达目的地，就在漫长的旅途中异化了。
爱情是沙漏，长时间的流失，剩下的时间不够用来完成一个短暂的计数。
爱情是一朵花，不开的时候你站在那里等待，满心都是期待，等待多少年，你都能抗住风霜雨雪雷电。一旦开了，你便觉得那是瞬间的枯萎，那时候你抬头看它一眼，就流下了泪水。
夏小棠浑身瘫软地倚靠在门边，泪水汹涌。她喃喃地自言自语，你已经开始异化，我们无法继续等待下去。

九

夏小棠看见李进走下楼，往大门口出来。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女人挽着他手臂，手上的钻石金光闪闪，是她身份的象征。
那一刻，夏小棠听到自己心里有种轰然坍塌的声音。她不知道坍塌的是什么，但她真真切切听到山崩地裂的声音。
她低着头，把脸埋在臂弯，死命地抱住门，心想不要过去，不要让他看见，死也不要让他看见自己这副……丧家犬模样……
一直到李进的脚步从她身边跨过去，她也没有抬起头。她几乎用了全部的生命努力做到不要倒下去，不要哭出来。她做到了。
李进横过马路的时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他。马路对面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但他是她的唯一，她的眼里只有他。哪怕只是他的一个背影。
突然，李进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夏小棠身体一晃，差点坐在地上，她双手使劲抓住路边一棵大树，整个身体靠上去。她感到筋疲力尽，浑身冰冷，脑子一片真空……她抬头看天，雨后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用手去挡，挡住阳光。她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追过去，她和他的距离，不过半条街而已，只要她肯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他，只要她肯大声喊，他就一定会为她留步……
她真的好想好想喊住他，张了几次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她深呼吸，给自己积攒勇气，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李进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冲她大声喊，夏小棠，闪开，快闪开……她木然地没动，接着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和不绝于耳的骂声。
一个身影挡住她的去路，那个身影虽然不是很高大，但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眼前的光亮，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清来人，没错，是李进挡在她眼前。
她慌忙闭上眼，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是在做梦……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李进在问她，小棠，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是的，是李进，她的眼睛没骗她，她的耳朵也没骗她。听他这样说，夏小棠这才记起自己样子有多狼狈和难堪，转过身想要逃跑，但是，她移不开脚步，一步也移不动，只是呆呆地站着，听天由命地听任他抓住她的手，把她往路边拉扯。
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掺和进来，她说，李进，你是情痴还是情圣，这个女人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跑来跟她纠缠不清？你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履行承诺跟我走。听着，你是我的，你一辈子都是我的男人。
夏小棠呆呆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似乎感觉一切都已经清楚了，不用再质疑，也不用再犯糊涂。
她张着嘴粗粗地喘气，想挣脱李进的手。李进拼命拉着她不放。那个女的也上来拉住李进的手不放，想把他拉回到她身边去。
夏小棠涨红了脸，忽然明白他们这样就像在拔河。两女一男，在大街上上演一场夺夫拔河……
这，这像什么话，成何体统。
大街上很嘈杂，人来车往，有人停住脚步在看他们，有车在按喇叭。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飞速转动的车轮，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惨死在车轮下的邻居，似乎看到他在向她招手。还有邻居的妻子，哭得伤心欲绝……
夏小棠铁了心，也横了心，冷笑着使劲把李进的手甩开。由于用力过猛，她挣脱他之后，朝着马路中间蹿了几步。她没想到，也没看到，身后有一辆车，飞速向她冲过来。她只看到李进睁大惊恐的眼睛，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飞身朝她扑来……拉着李进的女人，被他远远甩开了，但她依然向他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是晚了一步，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李进的身体像皮球一样飞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然后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李进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夏小棠再次听到自己心里有种轰然倒塌的声音，她不知道倒塌的是什么，但她真真切切听到山崩地裂的声音。
夏小棠先是一怔，随即身子仰面朝后倾倒在地。

十

两月之后，夏小棠在李进的墓地遇到洪梅。洪梅看见夏小棠那一霎那，眼睛里充盈了满满两眶泪水。
夏小棠也是。她的脸瘦得脱了形。她把五万块钱双手递到洪梅手上，洪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捧着李进的骨灰。她的眼睛清澈无比，脸上表情无比真诚，她说，李进真傻，真是个傻男人……他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
夏小棠蹲在地上，伤心欲绝地耸着肩，没有发出哭声。
洪梅在她身边抚着她的肩膀，声音温柔地对她说，小棠，不要伤心，千万不要伤心了，李进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他一心一意瞒着你，就是希望你开开心心……来，你站起来，你把这钱还给那个女人，让她也别难过了，这个世上男人很多，叫她别再错爱了人。她不该爱李进，更不该用钱胁迫李进。李进，是这世上最爱夏小棠的男人。
洪梅伸出她的一只手，伸到夏小棠眼前——
那是李进的手，温暖，有力。现在，夏小棠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这只手了，她死命地拉住这只手，用尽全部的力量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