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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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驷马桥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43      更新:2014-11-25
文/邹蓉



晚上十点,可能是别人家睡觉的钟点。可是,我还毫无倦意,我对夜晚总有期待。外面的各种悄声细语,各种叽哩咕噜,所有声音极具穿透力,其实外面的世界是清楚的,那些清脆的声音更清脆,让寂静更寂静。突然就有狗叫声,有女人在责斥,可是它根本不听,仍然汪汪地叫着,声音浑厚,想必是一条很大的狗,它这样不听劝阻地叫,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夜晚。我听到女人的声音变温柔了,像母亲在哄婴儿,如此安抚一番,外面又安静了,静得我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水声。

果然是滴水声,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问题出在洗衣机的软管和水龙头的连接处,它突然开始渗水。水淌在地砖上,差点没滑我一跤,我不得不在下面放了一只水桶。现在听水滴落的声音,大概有小半桶水了吧。这事我和皓说过,他说是连接洗衣机的软管接口的橡胶老化,所以闭合不严,只需要重新换一个相同型号的连接口就行。我以为他接着要去把这事给办了,可是他只是告诉我原理,却又没有去做,或许他紧接着就把这事给忘了。

皓在给鱼喂食。他总在晚上喂鱼,这原本不是什么习惯,是他早上出门忙,只有晚上才有时间。

我所在的位置,与皓有三米多的距离,如果我视力不好,我是看不清楚他手上的动作,可是我不得不非常诚实地说出来,我的视力非常好。我看到他已经把鱼饲倒在手心,还摊开手心一颗颗数,有几颗是多出来的,他又放回去瓶里。我本来不想看他喂鱼,但又没有忍住不,注意力已经在他那里了,他所有的动作,我都是看得一清二楚。我也觉得他是一个细致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他是如此有细节的人。他已经如此小心翼翼,我还是觉得无济于事。

“会活活饿死的,”我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你应该一条一条的喂。”

皓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其实他听到也不会理会,他是不会按我说的去做的,他可能觉得我说的办法行不通。突然在那边说:“又少了一条。”

我感觉他不是在说话,仿佛是在叹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没有那么多的奇迹可以发生,这是危险信号,还基本属于既定事实。果然,他已经丛鱼缸里捞起一条死鱼,那鱼的身体已经僵硬,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粘液。我看见他摇头、皱眉,然后往阳台去了,他是要把那鱼埋在花盆里。

我已经不知道,阳台上的那些花盆,哪些是埋了死鱼的,哪些又没有埋,反正我已经很久不敢给花松土,怕一不小心就挖出死鱼来,然后就看到它们的五脏六腑,还有腐烂变质的肉。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浩说:“应该把它们分开,一条一条地喂,才能确保每条鱼都能吃到食。”我反复这样说话,丝毫没有责备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应该给他一个合理化的建议。实际上,他并不采纳我的建议,所以我才一遍又一遍地说,就算我一次次在他旁边走来走去地说,他还是按他自己的方法去做。我记得他曾经哈哈大笑,那样子仿佛发现我原来是一个二货。我知道,他没有讥讽我的意思,他只是当我说的是糊涂话,玩笑话。

真心地希望,鱼可以像我们一样,活在空气里,然后就在装有空气的缸子时游来游去,偶尔还可以跑出来,在屋子里游来游去。我觉得这是一件很烂漫的事情,和严肃没有关系,我不怕把这样的想法说给他听,反正已经是二货,再二一点也没什么要紧。但是,就在我要说出来的时候,他好像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就让他先说,等他说完了,轮到我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表达的欲望,然后随便找了个别的事情说。

我们都不适合养鱼。难怪总听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那家门”。

鱼死了。我不能说它是饿死的,我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是被饿死的。生活中有多吃多占的人,鱼的世界里是不是也如此,如果是,那么它们还有一种可能,吃多了撑死的。我这样想一条死去的鱼,虽然没有多少内疚,可还是像做了什么坏事,心里还是会有些不安。那些死去的鱼,还有活着的,每一条都是我弄回来的,现在它们死了,我竟然找不出原因,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我不敢看它们死去的样子。

那些可怜的鱼。皓用小铁铲刨土将它们埋在花盆里,他没有把它们扔到垃圾堆里,是不想它们被野狗或别的什么动物吃掉。以对死鱼的处理为例,还有好多我一时无法一一例举的事情,我能感觉到他有一颗慈悲的心,是可以信赖的。我对自己说:“这是值得托付的人”,我将这样的感受放在心里。现在,又一条鱼死了,又被他埋花盆里,我在他眼里找不到安心感,显然他与之已经默默道别。我只能感受到他心里有无可名状的悲叹,或者是沮丧。

不管怎样,那些死去的鱼,尸体总是会腐烂的,他将它们埋在花盆里,那是死后最好的归宿。我们还是会在一起,那些春天里开出的花儿,在阳光下会娇嫩无比,如若再有微风吹过来,那些花儿就变成了鱼,在空气中游来游去,游来游去。

我在想要不要说点别的,说什么都好。这样的情形,如果我再不说话,这个晚上,他可能很长时间都会默默无语。

“小珏约了我,明天中午见面。”

“去哪儿呢?”

“名山饭店,就是青石桥旁边那个名山饭店。”其实后面的话说得多余,大凡是成都人,没有几个不知道名山饭店靠青石桥有多近。

我看到皓的眉毛动了,然后眼睛里悄悄地就有了喜悦。

“你是要去买鱼吗?”

“是啊。”

我发现事情变化太快了,我本来是去见小珏的,我是想过要去青石桥,不过不是去买鱼,有是可能会买几株花回来。如果事情要有一个顺序,按出现的先后来排,那首先是与小珏会面,其次是要买些花回来,现在才说到要买鱼。短短的几秒钟,事情的先后顺序打乱了,已经变成买鱼——买花——见小珏。

“那就买几条(鱼)吧。”

“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去不合适。你们有女人的话要说,有我在,话也说不畅快。”

他说这话是婉拒于我,而且话又说得很得体。

“也不是只有小珏和我,还有别人。”

“哦?”

“我说了不知道是谁。她没说,只说除去我和她,还有一个人。”

“你问了也不说吗?”

“对啊。她打死也不说,说是认识的人,见了就知道了。”

“还是一个调皮的人,不过也很好。”

“好什么呀,都不知道和什么人见面。”

“人家说了,是认识的人,可能是想给你惊喜,你只需要给个机会,这很容易做的。”

“可是她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说。”

“你去了就知道了,再说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的话是有道理,可是我怎么听这话好像你对这事已经一清二楚。”我的脸很靠近他的脸了,已经就要贴上去了,本来是很熟悉的人,不摸光凭气息也能判断出对方,可是调皮让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的五官已经虚化了,我又发现我脑子里没有任何人的样子。我惊出一身汗,心里还发虚。

“你就让她卖个关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你和我一起去。”我有片刻的迟疑。

“我不去,还你自己去吧。”

“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孩子中午休息怎么办?我还是留下来吧,在家陪孩子。”

一句话就让我感动了,我们中间是应该有一个人留下来陪孩子。

“我想种一棵金银花,还有蔷薇,我想让藤蔓爬满(阳台)栏杆。”我想着房间有绿色的藤萝和各种颜色的鲜花簇拥:“你有力气,帮我拿。”

“这个没问题,先放(汽车)后备箱,回来要打电话,我下来搬。”

“那你自己有没有想法,比如再买点别的什么花。”

“你拿主意,什么花的都好,只要你喜欢。只是你不要忘记买鱼!”

“那要是我忘记了呢?”

“那我提醒你。出门前提醒你,出门后电话提醒你。”

“哈哈,你是真傻呀,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事!”

不过是玩笑话,是我先逗他,他又反过来逗我,两个人这样逗来逗去,心里就温乎乎的。两个人加起来已经七十岁有多,大概不应该有这样的天真,把一件平常的事说得很重要了,我还怎么忘记呢。

皓已经坐在那边沙发上了,他歪着头凝望着我,满脸的期待。我得到了某种暗示,我是想小跑着过去,却又假装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屁股重重地落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紧挨着他坐下,就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青石桥。

还不到十一点,我就到了青石桥。

与小珏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一点,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她应该还没有来。我这么早来是有打算的,并不是急于和小珏见面,是想着还有事要办,事情要办好了,我才能安心。

车停在花鸟市场的路边,我径直进了卖鱼的店。

我说:“老板,你这鱼怎么卖的?”

卖鱼的问:“大姐,你说的是哪种鱼?”

这人竟然叫我大姐?看他的样子,大概也有四十多五十岁,我三十岁还不到呢,他怎么也不应该叫我大姐,但是他又叫了,就因为这个,我突然不想买他的鱼了。我走进一家卖热带鱼的水族馆,店主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男一女,我毫无根据就把别人想成一对小夫妻。

我问:“那鱼怎么卖?”

男的正忙着给别人捞鱼,女的一边收钱,一边抽空招呼我:“姐姐慢慢看,看好了,我给你优惠。”

她还是没说那鱼怎么卖的。可是我也没有决定买什么样的鱼,这不合乎买卖的常态。来之前我是有打算的,买几条艳丽的锦鲤回去,放在鱼缸里,看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会让人心荡神驰。前两天我去朋友家,看到她养的“寿星老头”,又听她说了许多,于是我心动了,竟然想要养一条一样的鱼。据说那鱼一千多一条,还吃鲜虾,我回来反复思量,又觉得那东西不能养,因为我不能用一种活物去养另一种活物,这不符合我对生命的态度。是我自己的想法变来变去,无形中兜了一个圈,又回到最初的想法,还是买锦鲤吧。可是,眼前有各种小鱼儿,它们都很好看,我又拿不定主意了。面前,有两条接吻鱼对上了,我站在边上都不能影响它们,瞬间就让我丧失了各种免疫力,很想把它们弄回家。

“嗨。”

感觉到有人站在我身后,和我说话。

也许是店主,没关系,在我没有拿定主意前都可以不管他。或许是他忙完别的买主,现在开始正式接待我。说真的,我很佩服做生意的人,他们有能力把看热闹的人变成可能的买主,再把可能变成事实。但是我不喜欢猴急的店家,不喜欢被人催促。我是拿不定主意,我需要有一个真诚的推介,帮助我尽快下决心。我本来是有主意的,就因为进来的时候店家正忙,无暇接待我,纯粹是看了太多好看的鱼,看着它们在水里的那股自在劲,我羡慕着看花眼了,想法也多了,所以现在拿不定主意。

“锦鲤怎么卖的?”我稍微迟疑,还是回到我最初的想法去。这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是后悔,不是返悔。人家店招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卖热带鱼,我竟然问别人有没有锦鲤,还真是讨人嫌。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也不知道人家会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呛我。

“锦鲤吗?有的,看你要哪种锦鲤,价钱不一样的哦。”

回我话的是男店主。鱼和水在玻璃缸里,隔在中间。他在对面弄充氧器,那东西一放进水里就有了大量的气泡,气泡从水下面翻腾着跑出,欢快得很。那就是一个输氧机,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也买了那东西,现在就在我们家的鱼缸里,正给鱼儿供氧呢。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东西,把它放水下面,好像是在制造空气喷泉,我能看到空气喷到水里,它们是不沾水的。咕噜咕噜,很像是有人在水下面打一个又长又大的喷嚏。

我还是不能断定,刚才站在我身后的是男店主,那个“嗨”是在与我打招呼吗?所以我觉得这很不像是店家在与我说话,应该不是。

我转过身,动作幅度稍微有点大,真的有人就站在我身后,和我想的一样,好像一直就是这样站着的,都没有挪动过。那么他大概知道我会转过身来,所以他就这样用一个姿势等我回过头来。但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的鼻子差点就碰到他的脸,就差那么一点。事情让人有点惊慌失措,我应该说对不起才对。我张开嘴又没来得及说,它自己就合上了。

站在面前的男人有一头微微弯曲的头发,开阔的额头。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目光巧妙地从他脸上移开,投到别处。在他后面的鱼缸里,有一条凤尾鱼正在翩翩起舞。

我已经闻到他的气息,这个味道早些年是很熟悉的,那个时候我简直不能抵御这种气息,如果有这么近的距离,索性就开始嘴对嘴地亲吻。

现在,我可不想碰到他,不管是脸还是别的部位。为了不碰到他,我差点没站稳,心想真要这样摔下去,还真是够狼狈的。我没有看清楚,他是以怎样的速度伸出手,抓住我两只胳膊,轻易就把我扶稳。

“阿木!”我暗暗吸了一口气,我是不会让自己这样叫出他的名字。

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我毫无准备。

我的两只手十指微微弯曲,那样子也不知道是想握拳,还是想张牙舞爪。此时,我的大脑有间歇性空白,由它们去,哪怕它们中间有五个手指并拢,然后出其不意地给他一耳光,也或是每五个手指温柔地并拢,突然地扑在他身上,用它们轻轻地抚摩他的脸,然后又开始嘴对嘴地亲吻。实际上它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一段时间保持一种姿态,僵在那里。我有点后悔,没有及时把它们藏起来,抑或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但愿是这样的。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两个人都没有难为情,好像这样的邂逅和相遇在意料之中。我还是觉得这种态度是假的,是装出来的,可是两个人要怎样才显得真实?我不知道两个人还要碰面,事情不留一点余地,当年他毫不犹豫给我的那一耳光,可见他是一个很硬朗的人,对事情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很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我与阿木有八年不见,准确地说是五年零三个月。我之所以把这事记得一清二楚,是因为我与皓的婚姻这个月刚好八年,这个是阿木离开三个月后的事,这事他或许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我们再没有见过,哪怕一次也没有,我们已经没有了要见面的理由。现在,不,是刚才,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遇见了。他站在我身后,我毫不知情,他是对着我背影“嗨”,那些装有水的玻璃缸可能充当了一面镜子,他可能是从那里看到了我,虽然有点模糊,还有点不清楚,但那也只能是我,而不是别人。

我现在能不能假装没看到?

已经晚了,我已经转过身来了,就不能再假装没看见,也不能装着不认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想当初,如果不出大的意外,我应该是要和他结婚的,那么他现在已经是我小孩的父亲。那么今天,我们就可能是一起来这里,这个人现在的状况,像是我在与他说要买什么鱼。我还可以任性,态度可以霸道一点,我可以指着它们说喜欢谁和谁。

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微妙变化,原来我见了阿木连思绪都不正常了。好像我在皓的面前就不能任性,好像他根本就不给我任性,还不允许我霸道,哪怕佯装的也不行。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以把皓表述成那样的人,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能往他脸上抹黑,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我不会说话,说出来容易让人误解。

我已经站稳了。我的手指也能动了,我将它们放在身体两侧,这样显得自然一些。我说:“谢谢。”

“你也养鱼?”阿木问。

他对我俩的相遇没有更多的表示,如果说他那样招呼我,还有一些小激动,那是不会瞒过我的。我们的遇见,他应该是惊讶才对,哪怕一点点也行,可是他没有,他没有那些表情。我不以为他是在刻意隐瞒某种尴尬情绪,好像是合乎情理,好像是自然发生的,说不清楚这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就让人浑身不自在。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两个陌生人,男的对女有所好感,希望能与对方说上话。别人完全可以认为我们是两个陌生人,我们都没有叫对方的名字,连寒喧都没有,是不是这样的搭讪也显老套。

我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看了看店主,人家正忙着招呼生意,根本就没有留意我们。

我对阿木的回应就是点头。我这样的回应其实很不清楚,还模棱两可。他可能不清楚我这是招呼,他可能以为我在回答他的问题。好吧,就这样吧,我没有必要把事情说得很详尽,还说我家的鱼是皓在养。

如果我不说,阿木是不会知道我隔三差五就要来这里。我来这里是买鱼,也买鱼饲料,还买水草和花。我不准备说这些,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如果说了,显得我是在给他暗示,暗示我有期待与他的再次见面。

那么我们说什么呢?

这里的鱼十分活泼,除去那点悠闲自在,其它又是在自我卖弄,故作姿态。我还是被它们的吸引了,或是优雅,或是活泼的形态都很好,很容易就让我心动了,可是我的心情有点纠结,还是有挣扎,我不知道这样带它们回去对不对,我害怕它们不能好好地活着。我这样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它们现在的境况也不见得好。眼前小小的玻璃缸,不过是极有限的空间,它们连游都不能畅快,还有多少自在可言?

我这是怎么了,突然变得晦涩了。我还是喜欢刚进来的那个时候的感觉,看到它们可爱的样子,心也被它们弄得痒痒的,想把它们弄回去。可是,不管是我还是皓,我们都不是养鱼的高手,只能算是新手。我相信现在方圆十米以内就有高手,而且不止一个,有许多个。我一直在寻找高手,包括那些看起来很像高手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我制造机会向那些高手,或看起来很像高手的人请教,问人家怎样才能养好鱼。有人说水的洁净程度,也有人说水的温度,还有说一天喂食几次,每次喂多少……各种经验养,我回家都说了,皓听我说的时候也不断点头,我想他是明白了,可是还是不管用,鱼儿还是照常死。好像找不到其中缘故,我们在这件事上显得束手无策,却又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变得异常执着。

我也不打算说这件事,阿木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养鱼的高手。

“你喜欢锦鲤?”我还没有说话,他又说:“锦鲤好养活,也好看。”

我又点头,他说的很对,他一句话就说到事情的重点,或者是说到事情的关键,我现在也只能买好养活的鱼,所以我不得不点头表示同意。

“锦鲤好看,花色多,鲜艳,我也喜欢。”阿木在说“喜欢”二字时,眼神很温柔,像是在对女孩子表白,浅浅的微笑浮现在脸上,很容易就让人春心荡漾,当年他就是这样对……唉,不说当年。如果这个算表白,那也是对鱼,不是对人。

我差点就想笑,突然又觉得一点都不可笑。

阿木是不是真心地喜欢鲤鱼?还是因为鲤鱼好养活才喜欢呢?两者有没有直接关系?——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问题接二连三,可能是好奇心,或者说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这些问题,我又不会真的打算问他。但是他说鲤鱼花色多,有指鹿为马的嫌疑,不免会让人想到别的东西,比如听他说这样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五彩缤纷的花儿,当然我还会想到地些花盆里埋着的鱼,它们已经死了,但是它们变成了花儿。

我对阿木的突然出现毫无准备,还有一点无所适从,我不想把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事情要有克制才好。只是,我已经不习惯与他说话了。往事的闪现,所有的美好在他那一巴掌中粉碎,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时间不是让人忘记疼痛的理由,我也不是真的已经忘记那样的疼痛,只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去记住那些疼痛。那个时候的阿木,差不多是咬牙切齿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果断地从我面前消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更不要说中间再折回来,或者转过头来看一眼我。他之所以那样做,也不知道他当时有多恨我,还这么多年不见我,倒底是有多恨我,是不是恨一个人可以许多年,也或许可以是一辈子?

阿木好像已经忘记了,忘记与我的决裂。时间好像自动跳过让人不愉快的那一段,就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现在很平静,也许他已经忘记了,或许他已经不记恨我。

我现在想起来,他当时是给了我一个耳光,但是他没有对我说分手,他在转身前不是应该对我说:“我们分手吧。”他没有说,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不是觉得已经够了,说什么都是多余,如果是这样,我要想他有多厌恶我才好。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我曾经就很难过。我需要强调一下,是难过,不是内疚。现在回想,如果他当时说了分手的话,还说得斩钉截铁,那倒是显得很有男人气魄了,可是他没有,这不得不说是有点遗憾。也许是我记忆出了问题,他那一巴掌下手不轻,我当时懵了,可能他说了那样的话,是我自己没听见。

当时浩也在场,他是不是有听到?可是浩是不会提那件事的,绝对不会。浩不愿意提那件事也是有理由的,或许他怕我难过,这个应当不容置疑。另外,男生不是要保护女生的吗?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浩绝对不可能允许阿木那样,而且如果当时阿木不那么快离去,两个男生已经拳头相见了。事情已经是这样,浩觉得他当时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又没来得及做,他为此深感愧疚。

不管过去怎样,现在如何,我、阿木、浩,三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都养了些什么样的鱼?”阿木继续与我说鱼,好像除去这个,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可以说了。

我指着玻璃缸里游来游去的鱼说:“这个,还有那个。”可是我每一次都没有指到我想要指的鱼,本来是指到了的,等到他看的时候,那鱼已经游走了,他看到的又是别的鱼,而我又不知道那条鱼接着会游到那里去,要是知道,我就先把手指放在那里,等它游过来,我再对他说。“好看,好看,好看。”他这样说话好像变成了复读机,我怕他一直这样说下去,就停不下来。我不指了,我没告诉他,我指的都是之前逗得我心痒痒的鱼,我真希望现在就说:我要养它,我要养它,我还要养它。

阿木问:“你养了多少鱼?”

我在想是用加法的方法回他,还是用减法的方法回他——如果用加法,我应该已经养过许多鱼,我还是不愿意用加法,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罪孽,我最后选择用减法,那就是现在只有三条鱼还活着。可是,我还是不想把这样的结果告诉他,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要回得一清二楚,更何况这件事不值得宣扬。

我干脆不回阿木的问题,假装没听见。阿木没再追问这个问题,也许他自己觉得我已经回过,他又没听见,总之他没再问第二遍。

“你是高手!”我的判断在慢慢改变,觉得他很像是高手,养鱼的高手。那么我是不是也不能放过向高手请教的机会呢?

“高手?”

“对啊,就是高手。”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是很厉害的高手,不是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阿木对我说的高手好像不太理解,难道我非要把话说透彻才好?难道什么话都要说得明明白白,要说大白话,大实话。可是我从来说话都是这样,他应该知道的啊,可能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现在看来,我不知道有多无聊,净说的是糊涂话。

“高手?其实我……”阿木有话要说,但是又没准备好,说话的音调一直在往下降,开始变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好像陷入一种闭合思考,然后又很快就明白了,脸上显出尴尬和难为情。

我可不知道他想到什么了,不管怎样,他现在看上去又像是一个明白人了。我最终可以不用和他多费口舌,但是,天啦,他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想到那一巴掌!我反省自己刚才所有说过的话,言语之间我并无冷嘲热讽,我只是觉得他很像高手,养鱼的高手。幸好他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我算是松了口气,我们没有勇气旧事再提,还有什么必要呢。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好像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出声。我看到好多鱼在他后面游来游去,但是我看清楚,它们在透明的大格子抽屉里,游得不知疲倦。

我注意到他往店铺外面望了几回,有老妇人在店铺外面的地上摆兰草,向来往的人兜售。三十五块钱一株的春兰,过路的人问了好几回了,老人家少一分也不卖。起先,我以为他人在这边,又惦记着外面的兰草,通常养鱼的人也是要养花。说来也是很凑巧,恰巧鱼和兰草我都养不好,是我至今还未能攻克的两大难题。后来,他看的次数多了,我又觉得他的关注点在别的上面,好像外面有什么人在等他,只要喊他一声,他就马上出去。

我看不到外面有什么人,反复如此,我就觉得阿木现在是在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他做出随时要走的样子,好像又在犹豫不决。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这样?什么事情让他必须这样?是不是因为我阻挡了他往门口去,于是我假借找网兜捞鱼,从他面前走开,让他很容易就把门口处看得一清二楚,让他很容易就可以从这里脱身。我觉得可能我再一转身他就不在,就像他今天没来过,我们也没见过。我希望能给他时间从这里出去,可是我无法估摸这个时间,也无法估摸这样的距离。

“那你养花吗?”

听见他说话,我就知道他还是没有走。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背对着他大声说:“养,但是养不好。”

“是没有施肥吧?”

“不是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我还是转过身来,一只手仍抓着网兜不放。“我也不知道。看人家养得好好的,一弄回去就会死。就像外面老人家卖的兰花,我就养不好,但是我能让别的花开得惊心动魄,叶子绿得让人发狂。我就是养不了兰花,还养不好鱼。”

“你给兰花浇水是从上面淋下去的吧?”

“嗯。”

“这个可能有点问题。我听说给兰草浇水,不能从上面淋下去,应该将水装在托盘里,让水从根部慢慢往上浸。”

“啊?是这样的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我有一位亲戚就喜欢养花养草,特别是兰草,他在自家阳台上养了八十多盆兰草。我不懂兰草,人家讲的是品像,我只看长势,反正长得挺好的。”

“那应该是很厉害了。”

“我就是听他说的。要不,你以后也试试?”

“嗯,我试试。”

“你家里有花肥吧?”

“有。”

“都有什么花肥?”

“很多种。兰草、君子兰、玫瑰、三角梅、仙人掌……”我在仙人掌的时候犹豫了,后最还是把“掌”字说得小心翼翼,还细若蚊蝇,几乎都听不见了。我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蜇了我一下,有隐隐作痛,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痛。我后悔为什么要说这个字,我完全可以不说仙人掌这三个字,这样就可以跳过去了。可是我说了,如果他听见了,应该和我一样想起了什么,那么他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现在是不是认为,我还揪住那件事,不轻易放手,我在他那里是不是就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呢?

“是挺多的。那你是多久施一次肥?”他应该也是没有很仔细地听我说话,要不然他应该听到我说什么,还能感觉到我说话时候的某些变化,可是这些好像都被他忽略了,也可能是他接话太快,我后面的话被他自己的话重叠了。他这么着急,显得他是很想帮我解决问题。

“大概一个月一到两次吧。”我很快从刚才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题,我需要仔细想想:“是的,是这样的,一个月两次的样子。”

“哎,一个月两次还少了些,应该是一周一次。”

没错,阿木就是高手,除去是养鱼的高手,还是养花的高手,是双料高手。可是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会让人忍俊不禁,好像还可以和别的事情关联,比如性爱。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很厉害地颤动了一下,我担心脸上会有红潮。这是多么浅薄的联想,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不安。

希望阿木这就往门口处去,然后从门口那里走出去。

如果阿木再不从这里出去,那还是我先从这里出去好了。我基本上是这样决定的,好像没有必要等到他走了,我才从这里走出去。

阿木还是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既然他还没有走的意思,还是我先走吧。至于给皓买鱼的事等与小珏见了面再说吧,还有买花的事也是如此。决心已下,我将准备用来捞鱼的网兜放回原处,给阿木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式,还说了“再见”,别的多一个字也没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水族馆。




“嗨,这里。”小珏已经坐在那边了,看到我就使劲挥手,生怕我看不到。“今天竟然没迟到,还提早到了。”。

“不想让你久等。”

“好像还不错,这话说得有点良心。可是,我还是会以为你可能也不来了。”

“说了要来,就肯定要来,即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来。”

“我竟然希望你今天不来。”

“什么?”

说话间我已经坐在小珏的对面。她喝着咖啡,看情形她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在这里,随便吸一口气就有咖啡的味道,我觉得香味就是一个妖精,她总是要来撩拨人,让人欲罢不能,难以抗拒。我还是很克制地说:“胃不好,想喝咖啡又喝不了。萨姆特红茶吧。是配有奶精的那种。”一句话前部分是对小珏说,后面是我跟服务生特别强调的事。服务生刚走,小珏说:“可是你还是来了。”

“看来你是真的不希望我来。可是,我已经来了,又怎样呢?”

“天啦,幸好你来了。”

小珏说话就这样,可以说前言不搭后语,还有点神经质。我想我也有这个毛病,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先这样的,然后又传染了对方,或者说我们自己本身就是要这样讲话的,不存在先后与传染。不管怎样,我们彼此是很习惯对方讲话的方式。

我和小珏是一个院子长大的,一起上的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又上高中,同学期间还同桌过一年,后来终于没有一起上大学,但是两所大学又都在成都。我们两个中间,是小珏先有了男朋友,才有了我和阿木的相识。阿木是小珏男朋友阿锐的朋友,还是好朋友。我还没有与阿木见面的时候,他们自己已经觉得两个人很般配,适合做男女朋友,然后开始不遗余力地撮合这件事情。

“你要是真的不来,我会难过的,你们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了呢。”

“不会的,我说了要来就一定会来的。再说我能上哪里去呢?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

“我以为你跟人走了。”

“哎哟,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样婉转?”

“真的吗?还以为你跟人私奔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但是又不得不说,还真是一个好想法,不过先等我攒够力气才行,到时候我一定给你通风报信。”

“你们真的没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小珏这话确实说得没头没脑,还让人一头雾水。

“想见你的那个人啊。”

“哪个人?”

“……”

此刻,小珏不急着说话,她在这个时候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做出要喝的样子。其实看她那样端着咖啡杯,我确实不知道她有没有喝。看上去,她好像有为难情绪,所以事情给人扑朔迷离的表象,还会让人有一种担心,她随时有可能就着手里那杯咖啡,把要说的话给吞下去。为什么话说到这里就要喝咖啡呢?我开始怀疑近来上演的那些虐心剧作祟,小珏现在说话的节奏,连技巧都有中毒的迹象。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端起红茶,我担心才喝到嘴里就想笑,若真的“噗哧”一声笑出来,一口茶水喷出去是怎样的情景。

我没等到小珏开口,是我自己忍不住,问:“谁啊?”

“看,你还是想知道这事的。”小珏还端着杯子,只是已经从嘴边移开,又没舍得放下。 “这个人嘛确实是你认识的,不仅认识,还相当熟。当然,有可能你没有想不到,也可能你早已经想到了。说实话,我都觉得意外。”

仅有的两种可能都让她说了,不是A就是B。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对方是谁,如果这个已经被小珏当作秘密,那么等到彼此见了面的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而我只需要做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谁会随便拒绝一次会面,再说别人要见肯定有见的理由,给个机会总好过不给机会。

“本来你来了就知道了,谁知道事情会变,就在你到之前几分钟,人家打电话说来不了。早知道是这种结果,我就……瞎操心。”

“来不了有来不了的理由,也没什么要紧,没有别人我们也是要见的。”

“嗯。但是,也许这事还是这样好。”

我说了那人来与不来没有什么关系,小珏好像还是不能释怀,我原本对这个件事也没怎么上心,我是不知道那个要与我见面的人是谁,但也没什么好奇心。让她这样无故地虐心,还要推波助澜,我不得承认,我开始想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会是谁呢?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她)来不了呢?我不由陷入自己的臆想之中。

“阿木!”

“阿木!”我仍然暗暗吸了一口气,还是没有把这个名字说出来,我已经不能像小珏那样,很容易就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话说到这里已经无法停止,小珏开始触及一个与曾经与我有很重要关系的旧人,我与他旧事在长达八年有多的时间里被襟固,无人可以碰触。

“是阿木,他说要见你,又怕你不见,所以让我打电话给你。”

“哦。”

“我也是因为阿锐,所以才和他见面的。真的,自从你们分手以后,我也没怎么见面,即使他们两个见面,我也不常去。”

“嗯。”

“真的,你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小珏的那个阿锐,曾经是她的男朋友,还曾经是她的丈夫,现在又不是丈夫了,已经成为她的前夫,或者说又恢复到男朋友的身份,说不定还能摇身一变,又成为小珏的下一任丈夫。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就跟自己老公离了婚?”她说:“那我还能跟别人的老公离婚吗?”笑过后,她又说:“你知道吗?婚姻就是根绳索,还是自己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等到明白过来,才知道有多愚蠢。我这是在给自己松绑,把自己从婚姻中解救出来。”事情就是这样,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说她那是无聊,没事干,瞎折腾。她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奈且无辜的表情。事情的真相如何,小珏不见得都要与我说。不管怎样,她好像对婚姻生活厌倦了,所以急着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然后两个人又没有真正分开,过着来合伙的日子。我相信,小珏不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她现在之所以还和阿锐在一起,其实就是她自己的想法比做法多,那一天刚好想到要离婚,就离了,往后又再没想有别的举措,然后日子又平静了,就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看着她,缓慢地说:“原来是这样。你在做内线,有没有收人家好处呢?”

“没有。这事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是碰巧遇上。”她急着表明这事不是自己预谋。

我也不去想她这话是真是假,虽然她和前夫除去废除婚姻那张纸,实际上两个人还过着和原来无二般的生活,那么她还是会有许机会与阿木碰面,毕竟阿木与阿锐是同学,是好朋友。听她话里的意思,也可能这些年,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少了,也不常见面了。既然她说是碰巧,我信她也没什么要紧。

“我应该和你说清楚的,可是他一再恳请我,我又答应了他,所以对你有所隐瞒,没和你说是他要见你。我想你不会生气的,是吧?”

她自己说以为我不生气,但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她底气不足,有些心虚。她还是不敢肯定,说明她要是换作是我,也是有可能生气的。看她说话如此小心翼翼,我感觉到这是她一种难得的态度,我忍不住就心软了。

我不会生气,我真的不会生气。可是我没有说,她如此照顾我的感受,我同样要顾及她的感受,我不需要她对我这样小心,她也不必揣摩这后面要怎样与我说话才好。

“我很不喜欢你这副样子。”这是实话,我是照直说的。

“是吗?谢谢!”小珏一下子就笑了,整个人也放轻松了。

“哎,说实话,你就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吗?”

“生活中缺的东西很多,就不缺意外。”

“你这话好像是有道理的。”小珏点头:“可是,你们是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面,对吧?”她紧紧地盯着我不放,还歪着头,好像对这事是半信半疑。稍作停顿,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事情真是匪夷所思,可它竟然就是这样的。嗨,这就是弄人。”

她这是有多无聊呢?现在一直在纠缠我的事,还是过去的事。

“什么弄人?弄什么人?”

“时间和人啊。”

现在,小珏已经变成一个深邃的人,她就坐在我面前。我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她已经鬼迷心窍,还走火入魔。一时间,我完全不懂她了。

“是你在弄我。”

“我没有弄你。本来嘛,我也是不应该掺和这件事情的,可是,你说对了,我真的是鬼迷心窍,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是给你打了电话,说了安排他与你见面的事。当然,我一直都没有说,那个要见你的人是谁,我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说。我怕说了,怕你不肯来;不说,也怕你不来。可是,你来了!”

“那我是来,还是不来的好?”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总是一会儿想你来,一会儿又希望你不要来,一直矛盾着。我跟你说,和你通过话以后,就难以心安。”她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相互搓,感觉整个人已经失去主张,没有了思考的方向。从她搓手的动作来看,她的思索在缓慢中进行,她眼下需要时间,问题可能会在下一秒钟突然荡然无存。

“瞧你说得,好像我们是在谈很严肃的事情。”

“还不严重吗?”

“不可能严重。”

“也是。而且,事情到现在,是他自己没有来。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说了要见就应该来,不管有多重要的事,也应该来。”阿木突然不能来,让小珏有点无措,然后情绪很快又找到决口,开始表示恼火,抱怨:“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随便失信于人。”

抑或,她觉得阿木应该来,还必须来,我们应该见面。

从一开始,小珏就觉得我与阿木能修成正果,她是那么笃定,让人不相信都难。但我当时就奇怪,她凭什么看好我们,却不看好她自己的恋情,还说终究逃不过劳燕两分飞的宿命。对于小珏说过的许多话,我当她是播放机,还是随机播放。她的许多话是不过脑子的,一般人是脑子怎么想,嘴就怎么说,她不是。她说话真是不过脑子的,说什么和想什么没关系,这个讲究起来是有难度的,在她那里,这个难度系数几乎为零。就这一点,再加上别的方面,小珏是一个单纯的女子,不擅长攻心,这是她很难得的品质。

“或许他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来不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就这样吧。可是,当初是他恳请,我才这样做的,他不知道我会为难吗?”

“我们可以当这事从来没有过,我说的是要见面这件事。”

我曾想像过各种场合,以我为中心,别人会提到阿木与我的关系,包括相识、相恋、分手。当然也不排除别的可能,以阿木为中心,提到我,提到我们的过去。

我是不是要实话实说,说我刚才已经见着阿木了,就在离这里很近的青石桥。

如果每个人必须有闺蜜,那些可以成为我闺蜜的人,小珏肯定是首选。我不是很清楚闺密的真正含义,如果是要彼此要坦诚相待,毫无保留,那么我是没有闺密的。也可能只是一种关系,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是我自己曲解了这种关系,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是没有资格有闺密的人,因为我不够坦荡,我心里是装着事情,又不肯说出来。

事情还是没有考虑周全,没有找到更好的切入点,我觉得这个时候说出来,事情还显唐突。我对自己说,再等等。

喝一口刚上来的红茶,不太烫,正好入口。

我把茶杯捧在手里,慢慢地摩挲,手心能感受的温度开始缓缓地传递给身体的其它部位。想着刚才的事,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我竟然有离开的勇气。可是,远离了现场,我竟然还是有点难过,还有些许寂寥。

难道这就是伤逝?

回想刚才与阿木的见面,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包括人也是假的。各种假装,各种藏匿,可是我们真的还有话说吗?转念又想,我们还能这样见面,还能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已经很不简单了。假装要能装才行,如果我说他在装,从他的角度看过来,仍会觉得我也在装,只是不知道我们中谁比较会装。比如我,遇见他,就跟在楼道里遇见我们家邻居,不惊也不咋。说邻居,我忍不住要多说两句,电梯里遇见的邻居,他们不住在我们家楼上,就住在我们家楼下,总的来说住我家楼上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一幢十七层的小高层,我住六楼。事实是明摆的,我和阿木不是邻居,也不是别的什么关系,好像已经没有了关系。

我在做什么呢?这是在为一段过往的情爱感叹,还是在感慨时间的风雨摧残,以及生命的凋零落花……



与阿木的第一次见面,是我上大三的那年的秋天。

九月的成都,天气依旧是热。

四川大学的操场上,一场篮球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场上的每一个人已经汗流浃背。操场边挤满了人,喝彩声和掌声此起彼落,看场上情形,双方拼得很厉害。最后一分钟,又进球,哨声在叫好声中吹响,球赛结束。

小珏的男朋友阿锐正好在球场上,是西南财大的男生和川大的男生打比赛。阿锐是西南财大的学生,球赛是他们自己和川大的男生约的,非校方组织的活动。这事小珏和我说过,还说了那个叫阿木的男孩,但我没记住时间。这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次提到阿木,虽然还没有见面,但是小珏好像是千方百计地要说到他,她大概觉得我们无论如何也应该见面。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我,她又打来电话,说:“马上,务必在操场见。”

等我从宿舍赶到操场,比赛都快要打完了。

现在,比赛已经结束,场内场外的人都开始散了。那些才打完比赛的男生,汗水把背心短裤都湿透了,这会儿齐刷刷地冒着热气,前胸后背的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汗水随着胳膊和腿肚子往下淌,显得这些人就像是才从热水里爬出来。

小珏一只手挽着我,另一只手使劲儿对场内挥舞,阿锐很容易就看到我们,随即他又给旁边的男生说什么,一起往我们这边过来。两人年轻的男子,步伐稳健,还富有节奏,像是有人在暗中数着节拍。阿锐旁边的男生,一根手指托着篮球,那球就跟粘在指尖上一样,不时还旋转两圈,另一只手拧着半瓶水。他的样子有点屌,让人忍不住就多看一眼:皮肤微黑,有开阔的额头,微曲的卷发自然地贴在前额,发尖上挂着汗水,它们闪闪发亮,初秋的阳光已经给他抹上灿烂的光芒。

小珏猛力地从旁边碰了一下我,在我耳边说:“阿木。我和你说过的。”

“蓝兮!”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阿木已经叫出我的名字,看来他对我们即将见面是早有准备。我笔直地盯望他,鼻子挺而直,整个脸部的轮廓显得很硬朗。他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可能是才刚打完比赛的缘故,仿佛他周围的空气在颤动,好像我伸出手去就能感觉到这种颤动一般。他正大口吸气,尔后将半瓶矿泉水倒进嘴里的,样子很职业,也很勇猛。他没有将水全部吞下去,还有一些水在嘴里,所以鼓着腮帮子,最后还是将它们猛吞下去,然后张开嘴开始大口吸气,再将才吸进来的空气送出去,看上去活像一只离开了水的大嘴巴金鱼,还咻咻地喘着大气。

我咬着下唇,就是要忍住笑。

小珏在我面前没少提起他,一直说见面又没见,我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托,主要是不喜欢此事的用意明显,而且目的性强,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别扭,或者紧张。如果小珏在这件事上不那么着急,她对此事不说,或者少说,可能我们早就见面了。如果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她在这事上面是怎样费心费力,可是她总不能勾画清楚一个人的轮廓,说了许多,我还是不明白,现在终于见了真身,突然就恍然大悟;“原来这样!”

“这是阿木!”阿锐对我说。

我对此是半信半疑。

与阿木的见面,明显是有人精心设计,也许这就是他们急切盼望的。不管怎样从哪个角度看,阿木今天的形象接近完美,这大概是众多女生喜欢的类型。我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他们可谓是用心良苦,还是想当然,自以为是。还有,阿木朝气蓬勃的青春,是他原本就这样,还是……看上去,他像一个很靠得住的勇士,好像是要庇护我似的。他看我的时候,脸上还带有“我知道你”的神情。

事情不见得会有他们想要的结果,我可能会让人失望。这是我自己的原因,这种氛围让人不自在,手足也无所措。我就是觉得事情唐突,好像自己受到压迫,真的就感到窒息,忍不住就想往后退,想回避。

小珏的手从后面扶住我的双肩,我的行动受限制,她可能还不知道,她这个样子让我无法后退,也无法转身。好像她随时可能把我推出去,如果她真要这么做,我又失去平衡,很可能就往前扑出去。阿木离我很近,就在我对面,他不可能不管我,只要张开双手,我就可能进入他的怀里……事情若是那样,还真让人难为情。

阿木带笑望着我,好像什么事在他那里都无法隐瞒,我就更难为情了。

“我们去哪里?”小珏问,眼睛看着阿锐。

“我们去哪里呢?”阿锐问。他的眼睛又是看着阿木。

“我们去哪里好呢?”阿木只问我一个人。

一句话被三个人这样传过来, 好像答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是啊,我们去哪里好呢?”好像我说去哪里都好,只要我想去,阿木都会带我去。这很像是一句话的接力棒,我不自觉就被他们带进来,不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余的,这是谨慎和聪慧。我可以不接这话,可是,我不相信,他们会让我沉默不语。

几个人突然就笑了,有点莫名其妙,特别是我。

那边有男生叫他们,答应了。两个人说要去男生宿舍那边洗澡,然后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回来。我想这样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在去的路上,在洗澡的时候,还有换衣服的所有时间里,他们会想出不少好地方。如果还是想不出来,就干脆把衣服洗干净,晒干。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样子,他们回来,他们已经想好去的地方——望江公园,就在川大隔壁,大概有十分钟的路。

小时候父母经带我去公园,人民公园去得最多,其次就是望江过园。公园在锦江河的南岸,我们总是坐车到九眼桥,然后沿着河边步行到公园门口。每次路过川大校门,母亲就要停下来,拉着我说:“看,四川大学!”。我后来就读于四川大学,好像也是随着童年的脚印去的。还以为父母对我的愿望也是如此,后来才知他们当时没有那样想,后来也没有,直到我拿到四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们才恍然大悟。在这件事上,我父亲很后悔,他说早知如此,当初就……

真是没什么地方好去了。

于是,我们四个去了望江公园。

公园里面,亭阁相映,翠竹夹道,还有鲜花绿草装点。

阿木说:“这地方不错啊,我还真是羡慕你,旁边就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来。”

我抿嘴笑。心里想: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来,只要买了门票,都可以进来。只不过有的人住得离这里远一点,有的又近一点。问题是近的不一定来,远的又极想来,等到有一天和我一样,住在离公园几分钟路的时候,有可能又不来了。

“既然喜欢这里,有时间就来,没有阻拦你。”

“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谁都听得出来,小珏的话是颇有用意。不过我还是为她说的话大吃一惊,她说话的样子好像这公园是她的,才刚给别人发出永久有效的邀请,欢迎别人随时光临。她现在正挽着阿锐的胳膊,时而把头放在阿锐的肩头,整个人好像没有了骨头,快要瘫软在对方身上。但是她说话的时候又将头立起,说完又把头靠上去,反复这样,于是我又觉得,她就是一个挂倒了的钟摆。

空气中有洗发水的味道,还有淋浴露的味道,她离他们那么近,应该闻到了,因为我也闻到了。

“如果时间倒回去,我也上川大。”

“这绝对是真心话,”阿锐将手从小珏的胳膊里抽出来,然后从后面搂住她的小腰。“现在也不晚,你可以来这边来读硕士,然后……”

三个人就笑了。我没有笑,我大概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是我也没有说话。

院子里,茂密的修竹亭亭玉立,还遮天蔽日。一只蚂蚱从草丛中跳出来,拦在路中间,一蹦一跳的样子像是在弹簧上。竹林下的长椅上,有人在看书。

“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啊?”总觉得阿木这话不是在问我,是在问那个坐在长椅上看书的人,可是我想也不想又替人答应:“教科书,或是小说吧。”

三个人就有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说:“我们都看教科书。”

“哦,那就看小说吧。”我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还问阿木:“你呢?你看什么书?”

“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阿瑟·柯南·道尔的名字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放着光,好像那人就站在他面前,还闪着光芒。他说:“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

“这一点我们俩是一样的,我也喜欢看他们的书。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罗杰疑案》、《捕鼠器》。”阿锐在一旁补充,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比划着,另一只手还握着小珏的手。好像这些书是他们两人一起看的,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但凡喜欢推理小说和侦探小说的,都不会放过这两个作家写的书,我周围有不少男生女生都是这样。我也是很喜欢他们的书,如果两者相比较,我还是更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也许是因为她是女作家。他们说的那几本书,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看过了,我还真看过她不少的书。后来突然就不看这样的小说了,虽然还是会被各种扑朔迷离抓住,就是觉得大部分结局还是残酷,本以为看完后就能长吁一口气,谁知道那种高潮让人愉而不悦。

我没有想到阿木会他转过来问我:“你看过吗?”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因为我并不想和他们讨论这样的问题。

也许是看我不说话,他说“如果你想看,下周末,我找两本送过来。这事就这么定了。”

听这话好像是征询我的意思,但是又不给我拒绝就这样定下来了。我是喜欢这样的小说,即便这几年我不怎么看这种类型的书,但终归还是喜欢的。只是我又没有说过要看这样的书,他就急着要给我送书过来,他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看这样的书呢?我看了小珏一眼,是她,应该是她说的,她肯定有跟别人讲我,还没少讲。那她是从我的什么时候开始讲的呢?她现在看都不看我,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一些侦探小说,还有写这种小说的作家。我看到她的脸上带着笑,等了许久都不看我一眼,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一个我不曾与人尝试的话题,我不知道要怎样与他们对话,可是他们说的话,我又都知道一些,应该说我们是有话可说的。可是我看这样的书,从来未与人分享过,即便是小珏,也不过是在我看这些书的时候,正好碰见。她当时就说:“我是不会看这样的书的,太可怕了。”我当时就理解了她的看法,也同意了她的观点,所有故事的铺排严谨周密,处处危机四伏,无一例外的是,除自己以外的人都不能信赖,更不要说依赖,也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人。从翻开书进入故事,这种不安全感从始到终,让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很虐心的:血泊,消失,尖叫,摇晃,悬疑,所有的可能都允许存在,线索若隐若现,让人身不由己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的圈套。

两个人开始侦探小说的话题,并且很快就陷入其中,还企图把我也卷进去。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话题。

如果我不讨厌这个话题,我是可以积极地加入到他们中间。但是,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残酷的话题,所以我不想参与。

一只蜜蜂在旁边的花朵上盘旋,嗡嗡之声就在耳旁,总不让人心安。总共就三朵花,它都不能停在其中一朵上,它是觉得不能采到花蜜吗?还是不能采到更好的花蜜?反正它就是没有在它们中间任何一朵花上面停下来,只是在它们中间来回盘旋。许久,蜜蜂终于飞走了,于是周围一下就安静了。一只蝴蝶过来了,它在粉色的那朵花上停下,休息片刻就开始翩翩起舞,身体轻盈而美妙。

“吸血鬼,听说过吗?他们是不吸死人血的。”这话让小珏说得很笃定。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我的,话说完了,仍然看着我。她觉得,我应该同意她刚刚说的那话。我不置可否。

两个男生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他们盯着小珏的脸,一脸的惊愕,那样子好像她刚刚曝了猛料。我也觉得小珏说吸血鬼时的神态,就像是说她们家亲戚,好像她对此有不少了解。小珏有时候也是一个不管不顾的人,在这件事上,她不管他们的想法,就是望着我不放,她觉得我会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她需要我这样做。

我不能对她的暗示做出任何回应。

关于吸血鬼和狼人,我们当说玩笑话一样聊过,当时的对话我是记得的。她说:“你知道吗,我们身边有吸血鬼。”我说:“是的,不计其数。”她说:“他们是夜行动物,只吸活人血。”我说:“当然,他们是闻着味道去的。”她问我:“什么味道?”我说:“新鲜的味道,不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有的味道。”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说:“狼人。你知道吗?就是狡猾阴险丑陋的狼人。”我说:“那是假面,其实狼人很英俊,可以迷死人。”……我之所以还记得这样的对话,是因为我们不止一次说过,这是我们两个人小时候的游戏,就我和她,再没有别人。这个过程其实很好玩,凭借各自的想象力,玩的故事接龙。今天她要突然当着别人要与我玩这个游戏,我有点懵。

“还有狼人,阴险狡猾丑陋,”小珏拍我的手,我又没有接话,于是她说:“其实那是他们的假面,真正的面貌是不轻易示人,他们男的英俊,女的标致。”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更不要说像以前那样与她一唱一和。如果没有旁人,有可能还可以,可是面前就有两个大活人,我要再和小珏玩这个,我做不出来。阿锐是她的男朋友,阿木又是她男朋友的好朋友,她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可是我不行。

我看见他们两个以目示意,还看出他们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是在掩饰内心想笑的行为,我自己也没有说话,结果除去小珏,我们全部变成了哑巴。

她说:“难道我还算不上是一个新鲜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吸血鬼来找我……”

“呸,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阿锐故作紧张,急忙制止手还想动又没动,那样子是想堵她嘴。

小珏没管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有一天,我遇上吸血鬼,我就心甘情愿地让他吸我的血,把我也变成吸血鬼。然后,然后,我就有足够长的时间留在这个世界上,为的就是要遇上狼人,一个英俊的狼人。”

“咦!”一个字让阿木说得拐了几个弯,还拉得特别长。既而他说阿锐:“你这傻瓜,为什么还不告诉她真相?”

“什么真相?”小珏一听有真相,就睁大了她那双已经足够大的眼睛,现在她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看来他对你是有所隐瞒。他都不告诉你,他就是狼人,特别特别英俊的狼人。”

“你说他吗?怎么可能?”小珏做出半信半疑的样子,还用两只手去扳阿锐的嘴,那样子好像牙齿是鉴定狼人标准。

阿锐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得逞。他说:“那我一定找个借口,然后把吸血鬼打发走。我不能让他们靠近你,他们必须离开你。”

“完了,完了。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我算是完蛋了。”她说:“多可怕的悲剧。”

阿锐张开怀抱,把小珏揽入怀里。“可怜的孩子,宝贝儿!”

两个人趁此深情拥抱。大概恋爱中的男女就是这样,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小幸福,很容易就无视了别人的存在。阿木对我笑,我有点不自在,眼睛只好看别处去。

周围随处可见年轻的男女,他们或是一对一对的,也可能是像我们一样三五成群,在他们中间,有的人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及神态,所流露出来的亲昵,无不显示出“我们是情侣”的信号。我突然发现,望江公园很适合做两件事,一件是年轻的母亲带孩子来这里,这事我母亲当年已经做过了;另一件就是没有其它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谈恋爱。



“我要和朋友出去几天。”我说

“去哪里?”

“海南。”

“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应该是周五下午的航班。”

“星期五下午啊?”

“大概是这样,别人说了时间,我没记住。”

“什么时候回?”

“应该就四五天就回吧,行程是别人订好的,我没细问,具体时间我不是很清楚。”

“好吧。正好我这几天有事要忙,可能没什么时间见面,我还来得及和你说呢。” 阿木说:“你问清楚去和回的航班时间,我看时间是否合适,能不能送你,或者接你。”

“不用,我自己坐大巴就行,免得你来回折腾。”我说。

“你还是要问清楚时间,然后和我说。”

“好吧。”

我平躺在床上,阿木侧卧,他的一只手环住我脖子,另一只手放在我胸上,捂着两个半乳,他总是这样。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面极其干净,连蜘蛛网都没有一丝。如果我转过头,我们可以彼此对视,有些联络可以不用语言,或是眼神,或是动作都可以让两个人紧密联系。我希望他轻轻抚摩我的脊背,我们挨得这么紧,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他只需要把我的身体翻过来,这个对他来说轻易而举。阿木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他一动不动,好像已经被时间快速凝结,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世界变得异常寂静。我不得不改变姿势,把其中一只脚伸出被子外面,我感觉到身体已经麻木了。

这件事情,我本来是没有打算和他说。我是这样认为的,这种事情不是必须要说。如果要说,也应该在电话里说,简洁地说,而不这样面对面的说。可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然在不合适的情形下,鬼使神差地把这事说了,接下来,我们随时有可能再继续谈论这件事。如此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是不是一犯晕,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我已经不能在床上再呆下去,多一分钟都不行,我应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一种我需要的距离。我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人,但是我不能对许多事了如指掌。还有,我的敏感和脆弱,随便一件事都会让我痛苦。即便我们的关系已经到这样的程度,我还是对这样的关系没有足够的信心。有一种预感,我必须脱胎换骨,才可能有平静的生活。

我已经从床上起来,又没有穿衣服,我知道他正在默默地看着我裸露的背。我还是进了卫生间,把门从里面关上,同时也把他关在外面。拧开花撒,热水从头上铺天盖地的淋下来,浴室里很快就充满水雾,让人舒服的愉悦让身体变得格外轻巧,仿佛身体已经融化了,变成了有温度的水气,所有的忐忑和不安都放下了。

阿木没有问我和谁去,我以为他要问的,可是他没有问。如果他真要问这个问题,我要怎样回答才好呢?我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他真的问,可能我索性就全说了。实际上,我和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没有说完,是他自己不问,我自然就不说。本来这件事是可以不和他说的,可是我又自己说出来,我是后悔莫及,幸好他没有追问。事情像现在这样,我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问我是跟谁去,起码他应该问对方是男是女。他不问,有可能是下意识认为对方是女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对方不是女的,是一男的,我能说吗?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能说,他要是知道我和一个男的去海南,他会是怎样的态度?

我确实要和一男的出门。不管我与这人是什么关系,好像我都不能和阿木讲,这事说出来很容易引人误解。其实这事说不说,都会让人误解,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没有想好如何说,我总是觉得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如果这个能算作秘密的话,那我也是有秘密的人,我与阿木显然还不能坦诚相待,我是如此,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如此。

海南不是非去不可,可是,我为什么不去?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出去旅行,原来可以,现在为什么不可以呢?

皓是我父亲战友的儿子。我父亲和他父亲的友情关系非常牢固,我们还小的时候,两家人经常串门,春天的时候还一起出去郊游。皓比大我四岁,我们基本上是看着彼此长大的。记忆中他一直都很会照顾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每次一起出去玩,我累了会耍懒,说走不动路,他就会在我面前蹲下,我毫不犹豫就上去趴在他背上,其实他不怎么背得动我。

关于我与皓的关系,小珏也不完全知道,她大概以为我们是表兄妹,我对此也没有特别解释,反正也是差不多是那样亲近的关系。

皓学的是金融,从学校出来就进成都这边的中国银行,经过几年的努力工作,他已经是公司的高管,单位福利好,经常有奖励出去旅行。上大学那会儿,也是刚认识阿木那年,我和皓去苏州,后来我们又去青岛,还去过新疆。每一次我和皓的旅行,我父母是知道的,他的父母也是知道的,他们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走,人还是要趁年轻,多出去走走,别的什么都没有说。这一次,我已经和父母说过了,说了要和皓去旅行,他们除去说好,别的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是很放心我和皓在一起,一点也不担心。这一次去海南,我也想过,要不要和阿木说,想去想来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至少不能说我和一个男的去旅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与阿木交往的两年多里,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起过皓,他们没有机会碰面,我也没有刻意安排介绍他们认识。我是这样认为的,要认识的人总会认识,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现在之所以还不认识,是因为时间未到。既然我从未与阿木说过皓,我总不能在没有铺垫的情况下,突然就说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关系非同一般。我还要说,这个人既不是我表哥,也不是我堂兄,然后我还要和他单独去旅行。他会怎样想?

其实在这件事上,说与不说的问题上,我都没有过多纠结,只是想过,但没有认真想。我可以把事情照实说,如果阿木问,我也是有可能会把两家人的关系,还有我与皓的关系都交待清楚,最终是他自己没有问。我说的是真话,只不过是一部分,不是全部。这样显得话没有说完,我没有必要撒谎,原本我和皓之间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自己也是没把这事当一回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又改变主意了,希望与阿木能继续这个话题,虽然我有可能要在此事上费很大的力气,也许很容易就说清楚,也可能说不清楚,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他能注意这件事,哪怕是刨根问底也是可以的。我不是急着要他们做朋友,我甚至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他们能不能做朋友是后话,我只是觉得两个人都睡了,而且还要继续睡下去,好多事都会自己浮出水面的。我被自己吓坏了,我与皓之间不是没什么吗,可是为什么我会突然想把事情交待清楚,难道是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到底是什么呢?是与阿木的关系,还是与皓的关系?我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欠妥,可是他为什么不问清楚呢?因此,我难以心安。

阿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也就没有把这件事说清楚。好多话都没有说,他不知道我已经改变主意,我已经打算把事情说清楚,彻头彻尾地说清楚,可是他不问。

我没有想到,等到我和皓在双流机场,就在机场办理登机牌的时候,阿木突然出现。

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就本来能转过身来,阿木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差不多只有两三步的距离,这样的距离,他应当已经确定与我同行的是皓。他不需要知道皓的名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我们之间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根根蚯蚓,蓄时待发,像是要跳起来咬人。我想我是真的糊涂了,蚯蚓是不会咬人的,它们应当也不会跳,可是我就是这样觉得的。我应该说它们像小蛇,而阿木像大蛇,一起瞪着我,像是要吃了我似地。我已经知道阿木是怎么想我与皓的关系,大概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可是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我和皓的关系还说得清楚。可是眼前的情景,他是不会听我说的,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胸脯起伏得厉害,这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不同,现在他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胸膛里,像是里面困着一头野兽,空气变得异常紧张,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啪”。阿木铮铮地给了我一耳光,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瞬间就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我说不出来话,已经不能言语。震惊,震惊让人心急如焚。

我差点昏厥。

我仿佛被推倒,跌入悲哀的深渊。

一个耳光,阿木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这样对我,可以让人看作是我与他关系的中止,也是对任何解释的断然拒绝。他这个样子,大有一副老死与我不相往来的态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离开时的眼神,不是责备,是嫌弃,是极其厌恶。

如果我是一杯水,阿木可能不是装我这水的杯,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想着许多恋爱中的情侣,想着他们中间每天有许多人分道扬镳,想着有许多人像我这样难过,我就越难过,这不是谁抛弃谁的问题,只要爱过,不管是怎样的分手,都不可能快乐。更何况这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事情是不分清红皂白就宣告结束。

他为何如此武断,都不由人分说,好像曾经的情爱都是虚假的。

阿木会不会回来?如果他回来,事情能不能和盘托出?可是他已经走了,看他走时的样子应该不会回来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还是不会回来。事情的真相怎样,已经不重要了,已经用不着我来和盘托出。

皓抱着我的肩头,抚摩我的背部。

我低下头,像孩子似地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衣服里,眼里已经噙满泪水,过了好一阵子,我都不能哭出来。我甚至有立即去死的想法,因为再没有比这样更让人难为情的了。我已经变成一个脆弱的人了。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失望,甚至觉得陌生。

我为何要这样呢?我不能因为阿木的离去就对生活心灰意冷,每一次的结束都是下次的开始,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既然他用这样的方式宣布我们的结束,我也只能接受。不管怎样,在这件事上,终究是我对他有所隐瞒,所以我自己做得也不见得好。他之所以用这样粗暴的态度对我,也许事情在他那里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是急于要解决问题,就是要与我结束这种关系。

是的,他没有骂我,但是他打了我,还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于他来说是如解重负。人家都已经是这种态度了,我也不期望事情会峰回路转,要走的人就让他走吧,我即便是感到难受,也不应该感到不安了。

我期待幸福来临。



“你知道吗,阿木已经定居加拿大,他这次回国是因为老妈病了。”

“病得严重吗?”

“嗨,就是妈想儿子的事。所以,他才会跑成都来。”

“没事就好。” 因为早些年与阿木的关系,多多少少对他家里的情况有一些了解,知道那是一个特别宠爱儿子的母亲,所以说她生病是因为想念儿子,一点都不让人感到意外。这是我与阿木分手后,第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现在想来,我们那么多年不见,也许他人根本就不在国内。

“他说来成都是有事要办,是什么事情,他又不说,我是不便问。然后,他说想见你,让我约你出来,起初我是不答应的,可是他态度诚恳,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我还以为他来成都是为了见你,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早知道这样,我就……”小珏好像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做错了,考虑欠周全。

我和阿木刚才在青石桥的水簇馆已经见过了,看现在的情景,阿木在电话里没有和她说我们已经见过。她先前也问过我,可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就是阿木,所以我也没有说。现在,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就是阿木,我就在想,要不要说实话。再想想,阿木都没说实话,我为什么要说呢?而且我先前不说,现在又说,好像也不太好。

我还是一直在犹豫。

“哎呀,其实不见也好,我自己对这事还是有担心。你说,你们见面说什么呢?有话说还好,要是没话说,我夹在中间不好做,最怕的是你呀,很有可能转身就走……要是那样,我有多尴尬。”

“不会的,”我自己都不清楚会是怎样的态度,但是就我与阿木刚才见面的情景,还是我先离开,也许身边的人更清楚我的个性,我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可是我还是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会是那样的态度。”

“换了是我,也是有可能的。”

她是这么说,可是我并不希望把我换作是她,她对此事完全不了解——我认为她是不了解,因为她不清楚我们是怎么分手的,这个我只字不提。她应当是从各种迹象断定我和阿木已经分手,当然她有可能从阿锐那里听说什么,也有可能她什么都清楚,只不过我不说,她也不提罢了。

“你当时有多恨他?”

我当时有多恨他?这个问题我不太明白,甚至不好理解。是小珏觉得我应该记恨阿木,可是我仔细地想了,我根本就没有她说的这种情绪,当时我就是愕然,惊恐,还有点难为情,但还没有无地自容。我想我要怎样才算是记恨他,比如这些年我们都不见面?是啊,如果我不记恨他,那为什么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联系。阿木是有理由那样做,但是如果我愿意,我还是可以再去找他,然后把事情说清楚。我为什么不解释?事情还说得清楚,可是我没有,而且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是我自己很快就让这件事说不清楚,现在想来,我就没真正想要把事情说清楚,早晚都是这样的结果。

“要不,你怎么可能那样。”

事情好像已经超出她的理解。我越来越不明白小珏说的话,是指我和皓的关系吗?她没有说明白,我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什么?”

“在那种地方,打他一记耳光。换了是我,我也不敢呢。”

“哪种地方?”

“机场啊,你不会忘记了吧?”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你当时肯定气坏了。要换了是我,也受不了。” 小珏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说你怎么不去揪住那个女人的头发,啐她一脸口水……”

我不知道她说的女人是谁,哪里来的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先说这事要是换了是她也不敢,接着又问我为什么不怎么怎么,她已经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是忘记自己才说过的话,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与她对话。

“不过不得承认,那个女人能把他从你手里弄过去,还有是些能耐的。可是你不爱阿木吗?为什么轻易就放手,让她得逞。换了是我,就把这事再弄回来,即便不要,也要先弄回来再说。”她接着说“我和阿锐都没有想到,他和那女人还真的走到一起了。”

“原来他是装那水的杯。”

“你说什么?”

“反正不是我装我这水的杯。”

她大概也是没听明白我说什么,她又说:“结婚后不久两人一起出国,生孩子,现在他是两个儿子的爹。”

许多关于阿木的事情,正一点一点地从小珏的嘴里说出来。到现在我才发现,她的嘴很严,是一个很能守住秘密的人。当然,她之所以这样,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有可能是在顾及到我的感受,所以才守口如瓶。我与阿木的分手因为太快,之后没有藕断丝连,也没有拖泥带水,她是如何知道我们分手,我不得而知。许多事情我都没有对她讲,当时没有心情讲,事情过去了,又学得没什么可讲的,因为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说出来的,那样的分手,我还是说不出来。

我不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要分手的分手了,我已经是皓的妻子,怎么都说不清楚了,已经没有必要纠缠过去的事,所有的解释和分辨,只能显得皓不是一个仁义之人,还显得我们也是虚情假意。如果有错,那也是我一个人的错,和皓没有什么关系。我还有廉耻之心,虽说那事我也没有大错,但终究是我做得不好。关于我们分手的原因,阿木有没有讲,我就不知道了,他和阿锐走得那么近,当时阿锐又是小珏的男朋友,他们对此事知道多少,我并不清楚。我曾经还为此疏远过小珏,但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就像是一块橡皮泥,紧紧地贴住我的童年,又像是一块创口贴,一点小伤痛都会想到它。

“他怎么是那样的人呢?还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他这种人简直就是混蛋。”

小珏的情绪有些激动,也许这样骂上两句,可以让她自己好受些。她把事情混淆黑白,明明是阿木打了我一个耳光,她反过来说是我打了阿木,好像还和一个女人有关,我只能听明白这些。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都来不及说话,她接着就问:“你真的对那事毫无察觉吗?”

我一脸疑惑,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脑子里是一头雾水。

“他和那个女人的事啊。”

我摇头。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女人,是和阿木结婚生子的那个女人。可是我对他们的事完全不知情,我连那个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是他的初恋情人,之前两个人的关系是事而非,后来那女的跟别人好了,再后来又回头来找他,可能是在别处受了伤害。”

我对阿木有初恋情人的事一无所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从来不提初恋,更不要说什么情人。当然,对这种事情,我也不问。其实谁没有过去,有过去就有事情,如果在与我交往之前的事,那自然和我是没有关系。道理是这样的,但那个时候人年轻,也不会想太多,他不说,心里就自动默认为没有,没有和有过在本质上还是不同,那就是一个简单,另一个复杂。现在不能说我当时就很能理解这种事情。只是,既然事情像她说的那么迂回曲折,她应该事先告诉我,结果什么都没有说,她把这些都对我隐瞒了,就因为阿锐和阿木是好朋友吗?我是她的朋友,阿木是阿锐的朋友,相比之下,她应该是维护我才对。我这是在进行怎样的对比?也许她当时也不知情,是他们对她有所隐瞒,也或许就是觉得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值一提。

“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没有比他还笨的人了,竟然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要不然,你也不会撞上这事。”

我能想像,如果阿木现在就站在面前,小珏还是会这样数落他。先前我还觉得阿木是阿锐的朋友,现在我听她说话的语气,终于明白自己又犯错了,过低地估计阿锐在中间的作用,阿木不仅仅是他的朋友,同样已经是她的朋友,所以许多事这样就很好理解了。小珏还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如果我要在这事上刨根问底,她的回答只可能有一个,就是和我之前想的一样,她可能都没有觉得阿木因为阿锐已经成为她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一边是你要出去旅行,一边是那女人来成都,那么大的机场,还是让你看到了。嗨,这倒霉蛋,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话说回来,这事不管放在谁身上,劈腿都是很遭人恨的。”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了,我大概能理出一些头绪来了。她说的人是那个人,但事情基本上和我没关系,她还以为有很大的关系。我在想,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一个事情让她这样张冠李戴,费那么大劲给我说一堆话,八卦就八卦吧,为什么非得要把我和阿木往这事情里塞?

“你当时肯定很痛苦,要下那样的决心,可是你为什么就不和我说呢?”

如果是指与阿木的分手,这件事我是只字不提,对任何人都一样。再说,这样的事情要我怎样说?我说不出口。

“也许某一天,我突然就告诉你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出来,在你的某一天到来之前,我无法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当然,我不是听他亲口说出来,他是对锐说的,是我不在的情况下说的。你想想,以和我你的关系,有我在场,他不可能说这些。他也是一个明白人,不管他俩的关系有多铁,他要敢当我面说,我总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小珏隔着桌子拉着我的手说:“你知道吗,你们分手后两个月到,他们就结婚了。我说的是领结婚证,不是办酒席。他们没有在成都办酒席,你是知道的,阿木不是本地人,那阵子才毕业,在成都也没多少朋友,就在他老家西安办的事。还有那女的,湖南长沙的,在女方那边也办了酒席的。那段时间还真够乱的,我们都没想到,你们两个真的就那样分手了,干净利落,又一前一后和别人结婚。我还担心,你那么快结婚,会不会是因为受了刺激,也可能是在赌气。”

小珏一直在说阿木和我,只怪我没有和她说事情的真相,她现在在这件事上打开话匣子,里面放了许多的问题,我已经完全不能阻止她说话。我现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让她说下去。在她说话的中间,我开始怀疑我所谓的真相,我原本以为真相在我这里,现在看来,真相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小珏说了那么多关于阿木的事,与我分手,与别人结婚,还是他的初恋情人,可以说是重归于好,移居国外,还有两个儿子……可是,没有人告诉她,当时是阿木打了我一耳光,不是我给了他一耳光,事情弄反了。也不是我撞到他与初恋情人,是他碰见我与皓一起出行。事情就是这样,是他认定我与皓的关系不可告人。这些事情没有人告诉小珏,只要阿木和我不说,就没有知道,还有皓,他对这事也是一清二楚,可是他更不可能说。我发现自己刚才说了谎话,我根本就没有打算把这事说出来,从始至终。我说有可能在某一天会告诉她,这真是骗人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呢?我也不是故意骗她,我连骗她的想法都没有,我不过就是随口搪塞一下而已,或许这样的话会让她舒服些。

就我当年与阿木的关系,没有非要结婚不可,我们从来没有涉及过这样的话题。在这种问题上,多半的女生都希望男生主动,采取一等再等,有些女生忍无可忍就主动逼婚,这也是有的。我以为事情是水到渠成,更何况我自己都没有去认真想过。现在想到,事情从一开始已经注定,我们没有未来,还可以说,我们确实都不太认真。

我不得诚恳地回想当年的事,我以为阿木是因为想给我惊喜,原本是想悄悄到机场送我,结果碰上我与皓一起。一直以来,我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就像小珏常说的,“换了是我”,我也会很生气,我也可能会甩他一个耳光扬长而去。我之所以没去找他,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再联系我,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没法忘记他离开时嫌弃的眼神,何况我与皓还不是那种关系。我在那以后果断换掉电话,掐断了所有可能的联系,不与人谈他。在整个事情中,我本来是有一些不安,还觉得有些不妥当,可是我一想到他的态度,就变得心安理得。

当年我也曾悄悄揣摩过这事,也大胆揣摩这件事,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既然阿木曾经那么沉迷于推理和侦探,那他有没有可能是在跟踪我。他表面不问我是与谁一起,实际又想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如果是这样,事情显而易见,他一直是盯着我的,只是我不知道,他就等着我犯错,然后毫不犹豫地冲出来打我巴掌。

“如果我说是他想见你,你还会来吗?”

“……”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不知道。”

“也是,这种事情谁都不说不清楚,也只有在那样的处境中,才知道是怎样的。”

“你恨他吗?”

“其实,”我很想把事情说出来:“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难受呢?”我不认为自己在记恨他,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不提这个人,也不问这个人。刚才在青石桥,才和这个人见了面又不说,这都是为什么呢?我不清楚。

“还有,他让我转告你,他还保留着原来的号码。”

“噢。”

他们都以为我记得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事都会忘记的。也许,我会有想与他说话的愿望,可是这不是一个好想法。



我早已经从原来的家属大院搬出来了,不知道小珏有没有告诉阿木。也许她说了,也许她没有说,不管说与不说,我现在住在驷马桥。

此刻,下午的阳光躲在云层后面,天空像一只疲惫的大鸟翅膀。阴霾从头淋到脚,让人挥之不去。汽车音乐里那个唱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让人感到无比忧伤。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匹焉不拉几的马儿,走在驷马桥上,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本来信誓旦旦地说要给皓买鱼回去的,还说要买些花回去,结果我什么都没有买,我所有的欲望已经变得心灰意冷。

我感觉到呼吸紧张,像是有人压在我身上,一会感觉到暖烘烘的,一会儿又感觉冰冷彻骨,时暖时凉,禁不住地打寒颤。

事情一会儿这样,一会又那样,这样变来变去,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想给阿木拨一个电话,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号码,这能不能说明,我原本也是一个薄情的人。我曾经反省过整个事情的前后,如果说有错,那错也在我,不在阿木,所以我基本对他处理这件事情的态度,没有什么可指责。

今天,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小珏所说的一切,那些话也不是她能编的,我没理由怀疑。要不我现在给小珏打个电话,继续刚才的话题,把所有的话都说明白,可是这样好吗?是我自己隐瞒了一些自己认为不好的事,是我做人不够坦荡,之前没有说的事,现在再说,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我不得不说,我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总有一些顾虑不让我说真话,所以还是不能说出来,既然原本就没有打算说的事,继续维持原来的样子。

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吗?也许,但这个信任无关。

如果,那天在机场,阿木不是为了送我,他为什么可以那样理直气壮?那能算是一种策略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阿木当天在双流机场,既是送我,又是接别人。人的内心是不是可以强大到不可估量?至少我现在才发现,在与阿木的情爱中,我们都不诚实,所以结局应当如此。可是他给我的那个耳光,我要怎样才能平衡。我不知道。

我与阿木没有关于这事的对话,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已经没有了话语权,我被他剥夺了这样的权利。

在那么一瞬间,我有被点燃的仇恨,我迫切需要复仇的快感。

我伸手打开了汽车天窗,有风从头的上方进来,空气开始小范围循环,我听见音乐里有玻璃打碎的声音,接着就是长时间的安静,我开始紧张地等待下一段音乐……

原来,我还有一颗童心,还能感觉到忧伤,还会叹息,就像阿尔贝·加缪在他的小说《不贞的妻子》中写道:她觉得自己像一棵树找到了失去的根,树汁重又在她的体内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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