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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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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花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079      更新:2014-09-19
文/姚筱琼



春天里阿纤与晓旭分居了。
分居的原因是阿纤收到一封来自南方边陲哨卡的信,信中除了藏着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还藏着十二粒血红玛瑙石相思豆。
这个冒冒失失闯下大祸的边防军叫阿酉,是阿纤从小到大的玩伴。



这一天晓旭的弟弟晓东结婚。喜筵上阿纤与晓旭分桌喝酒,冷战多时的两人都想借酒一醉。
怪了这年头,万事都不应旧,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今日依旧在,桃花不再笑春风。晓旭用沙哑的声音对身边的堂叔说,不顾堂叔听不听得懂,又唧唧吱吱说了一串英语,这是他和阿纤在校时相戏的暗语——今日天气怎么样?今日天气哈哈哈……此话在此时有揶揄阿纤的意味,也只有阿纤能够听懂。
于是,阿纤更加想喝酒,而且一杯下去就是四两米白烧。
晓旭只是慢斟慢饮。蛋清色玻璃杯罩住他的鼻子和嘴巴,半响,那清冽的液体只是漫过嘴皮,在鼻孔下面往里吸收,听不见“兹兹”的声音,只见酒杯浅下去,再浅下去,便见了底。
只几分醉意,阿纤就哭了。但她哭得极有水平,一桌妇女吃饭,没有一个看出她在泪流满面。
她的哭,是无声的啜泣。
她很清楚晓旭的酒量,以前在校时,他喝过掺了辣椒的劣质烧酒,人人都醉得又吐又屙,只有他平安无事。
而她是酿酒师的女儿,喝酒向来是举着塑料壶嘴对嘴地直灌,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口渴得厉害,喝水喝成饮牛的架式。
她再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
桌上妇女有人对她斜乜一下眼睛,两个孩子睁大郁金香花瓣似的黑眼睛,对她的行为讳莫如深。
她以为酒杯干了,会有人接着给她倒第三杯酒,甚至第四杯,第五杯一直斟下去。她不知乡下人对她这个有工作的媳妇已是破了例的,假如照她这样喝下去,难不成将她编排到男桌上去?那成何体统?如今就算对她破例,婆婆也嘱咐了添酒人:事不过三,不能给她添第三杯的。
阿纤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人再给她添上一杯酒,平时妯娌小姑当着晓旭的面是很善待她,很给面子的,不知这一回怎么漠然如此?
再有一杯就醉了。她这样暗自思忖。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个年轻人遇到这桩“第三者插足”的事情都觉得自己无辜,有必要矜持一番,自尊一番,同时,也有必要将对方重新估价一番,猜测一番,这样冷战的结果,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渐渐地成了陌路。
在这个家里,阿纤已不再乞望有人爱她、疼她。以前,婆婆看她独自喝酒心情这样难受,便会悄悄走过来,紧挨她坐下,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叫她:满满,别喝啦。
满满是阿纤的乳名。在这个家里只有婆婆和晓旭喊她乳名,而在娘家,全寨人都喊她满满,自然,也包括阿酉。阿酉的乳名叫幺佬,两个人都是家中的落蒂巴瓜,很珍稀的罕物儿。
这想象太丰富,太温情,太叫人感动。阿纤不敢再想下去,怕失去控制地放声大哭。
阿纤做女儿时习惯任性,这时有了几分酒意便暴露出狐狸尾巴——头勾到桌子下面用眼睛四处扫瞄,瞄见邻桌下面有一瓶盒装双沟酒——这是舅佬爷的待遇。想必新娘子的舅佬爷是一个台面上的人物,这一家也不敢小觑。
阿纤这样想时,一边兀自冷笑,一边泪水横流,忍不住在桌子下面拿衣袖擦试泪水,抽一抽小巧倔犟的鼻子,伸手出去抓过酒瓶“砰”地一声揭开盖子。
这一回,酿酒师女儿的本相全露出来,举起瓶,嘴对嘴地“咕嘟咕嘟”往肚里灌。
由于灌速比咽速快,泼洒的酒就顺着樱桃般红色的两腮流进脖颈。酒因为太醇太厚比凉水更凉,滑滑腻腻地像一条小青蛇从脖颈溜进了小腹。
儿时阿酉也做过这件恶作剧,伙伴们在河滩游戏,阿酉从水草深处抓到一条水蛇,在岩石上掼死之后悄悄地塞进阿纤的脖颈。结果是阿纤失魂落魂地鬼哭狼叫,最后两眼翻成两朵白棉花,吓昏过去。
唉,阿酉啊阿酉,你做事总是冒冒失失不考虑后果的。阿纤在心底幽幽地叹息。一瓶双沟大曲俄尔只剩下空空的大肚子。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或是放轻了咀嚼。
阿纤转眸四望,一双双敛睑的眼睛就像许多兔子纷纷躲进草丛。
上汤菜的厨子僵在走廊上,小心翼翼地盯住热汤碗。
呀,小心!喝了许多烈焰进肚的阿纤已变成一片冒着导火索的雷区。阿纤自嘲地喃喃痴语。笑一笑,笑容就像影影绰绰的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皎洁的光辉将四周映照得一片雪亮。
晓旭也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从僵硬的表情中绽出来,就像打破一个鸡蛋,一团粉黄夹青的灿亮闪过,硬而白的蛋壳碎成两半。



婆婆终于肯露面了。
她今日穿一身阿纤过年给她买的豆青夹鹅黄隐条呢套装,头发梳得乌黑发亮,不用怀疑,婆婆没有染发,也没有焗油,她是天生的一头乌发,如果不是盘髻,散开来比阿纤的头发还要长。
婆婆挨阿纤坐下时,一股桂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阿纤嗅一嗅,心神不禁旷怡起来,两只豆荚眼蠢蠢蠕动着一团暖意。如果这时婆婆肯对阿纤笑一笑,阿纤会失态地扑在她怀里亲亲热热叫一声:婆婆吔——我的好阿妈。
谁知婆婆不笑,也不恼。
她口里殷殷地劝着众人“吃菜啊——菜不好吃菜!”“吃饭啊——菜不好饭要吃饱。”
婆婆的话令阿纤半晌摸不着头脑,甚么叫菜不好吃菜?菜不好饭要吃饱?
阿纤觉得这话说得真奥妙,很想问一问其中的禅机。抬目见婆婆夹起一块瘦肉举在空中,以为是给自己的,正要端碗来接,那块瘦肉却已搁在小女孩的白饭尖上。
吃吧,满满乖。婆婆眼望着小女孩说。
婆婆眼睛虽然望着小女孩,眼角的余光却斜斜如夕阳光照瞥过来,投在阿纤的脸上。
满满?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满满,两个满满加在婆婆眼里,岂不多余一个?阿纤想。
她将碗慢慢搁回原处,左手又伸出去触摸酒瓶,但她伸手摸了个空,酒瓶被婆婆收起来了。
婆婆,您收一个空酒瓶有什么用?阿纤头脑清醒地转过脸问婆婆,好像婆婆突然之间变得很怪异,善于跟人逗乐躲迷藏。
我收它打酱油啊。婆婆转过脸对她说。这时有个妇女夹了一筷魔芋豆腐放进嘴里,听了这话,忍不住停止咀嚼咧开嘴一笑。婆婆见了这笑之后,伸手将阿纤纷乱的长发捋了捋,用很温厚的慈爱对那含笑的妇女说:我这媳妇不会掖巧,她是肢夹窝里生一腿,直来直去的角色。
婆婆的话说得满桌人都笑起来。
妇女们又敢用骨辘辘的眼眸打量阿纤了。
两孩子依旧用筷子做武器,有来有回地打起仗来。厨子的汤碗各就各位。
婆婆,您说我直来直去,是不是笑我喝醉酒了?阿纤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明知是蠢话,还要涎着脸问。
没醉,心里清白就是没醉。婆婆亦不敢直言,她明白,醉酒的人都喜欢别人夸他能喝没醉。
醉了,再喝一瓶就真的醉了。阿纤笑说。果然飘飘然用手掌心抹了抹脸颊,似匀一掌凤仙花汁在脸上,只剩下额头一小块地方是雨湿梨花的粉白色。
本来这样子很美,但婆婆却说她是“披大蓑衣的岩老鹰”。因为她的头发被汗湿透,一绺绺粘在背上,这种比喻十分形象。
许多人又“哄”地笑起来。
其实乡下人的笑并没有恶意。只是羡慕她们婆媳俩有趣,用乡下人的话说:裹得拢来。
融融暖意又蠢动在阿纤多情的一双豆荚眼里。从婆婆头上飘来的桂花油香馨暖烘烘地融入空气,在阿纤能够感觉到的空间制造出一种氤氤氲氲如同春雨秋雾割不断驱不散的气氛。
婆婆,您头上抹了桂花油吧?好香呵!阿纤翕动着鼻翼问婆婆。
婆婆打量着阿纤脸色,试图从她眼里看出存心揶揄,看来看去才发觉阿纤真的醉酒了。醉态幽柔使她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美,婆婆心里怔了怔,嘴里发出喃喃痴语的声音:不就是去年你和晓旭摘了后院金桂花泡制的么。
去年?后院的金桂花?我怎么不记得了?阿纤眯着两眼思索,经过努力回忆实在不记得有此事,不由得笑着摇摇头,强调她真的忘得一千二净了。但她却记得桂花油的泡制方法,很简单,是小时候跟阿酉家二姐学会的——用新鲜茶籽油将采摘来的带露金桂花浸泡其中即成。
小时候抹过阿酉家二姐的桂花油。他二姐泡制的桂花油里面浸有一种香草。那种香草看起来就像刚刚发青的丝茅草。抹一滴在头上,好似春天所有清馨都飘荡在发丝上。
每次阿酉偷了二姐的头油给阿纤,阿纤的快乐和骄傲就浸润在这样一种浓郁的清馨里,久久弥漫不散。
这时候,晓东弟弟陪着新娘子筛茶来了。
晓东西装领带,一改往日狂傲不羁的神情,脸上不仅多了几分温柔,还多了几分风摆杨柳的笑意。
新娘子是一团粉红色的温柔桃花,灿灿烂烂地亮在春枝头。你看她端着一盘茶,脸羞得绯红,头重重地低着,黛山悠远,两颗又黑又亮的瞳仁躲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之中,走一步看一眼她的夫君,两人脚步配合得十分默契。
小俩口径直将茶盘端到女客这一桌。晓东伸手捋一捋西装衣领,轻轻咳嗽一声,新娘子的脚步便停在阿纤的身旁。
嫂嫂。晓东冲着阿纤一笑,接着又把头对所有女客点一点。
新娘子也鹦鹉学舌地喊一声嫂嫂,将茶一杯一杯搁在众人面前。面对婆婆的眼光,新娘子脸红得更加厉害,匆匆摆好八杯茶,茶盘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转身一遛碎步跑走了。
这是一杯放了红枣和花生米的糖茶。喝下这杯茶一是讨人吉利,讨别人奉承一句:早早生子。二是要给新娘子喜钱的。所以不用劝,吃完饭的女客都端起了茶杯。
阿纤,你把这杯茶喝了压压酒。婆婆说。也许是因为有两个满满坐一桌,婆婆再也不肯喊阿纤的乳名。
不。阿纤放下撑住额头的双手,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
这杯茶不喝不行的。婆婆拉住阿纤衣袖,认真而又严肃地说。
众女客也一齐将头抬起,眼望着阿纤露出不适咸淡的表情。
噢,我知道,是要请我带头给喜钱做个榜样罢?阿纤嘻嘻一笑,将每个人心里的秘密口没遮拦地说了出来。说着,随手搁下一张大钞,人已飘然走去了。
她走路的姿势真优美。
女客们纷纷赞叹。眼睛一直跟随到她的背影消失,还直直地回不过神来。
是啊,真优美,飘飘然就像白鹭鸶落地时收敛翅膀轻轻儿踮步。
加上这一句形容,婆婆听了也神情痴呆起来。
只有两个孩子无动于衷,正忙着用筷子拈杯子底的花生米和红枣吃。



春天里一切都是美的。
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巷,几百年没有这么干净过,近段日子雨水真多,将这座芭蕉寨洗得干干净净。
醉意朦胧的阿纤沿着古寨小巷晃晃悠悠朝溪滩走去。
寨子的一面是临溪搭成的吊脚楼,麻岩石层层叠起十丈高,青虚虚的倒影晃在溪水中让人看一眼错觉地认为这是空中楼阁,太虚幻景。云彩成阵地掠过屋脊,抬头看,低头看虽是同一种景致,但水中看仿佛隔了一层滤光镜,色彩,距离,还有清晰度都比现实的镜头空灵许多,飘逸许多。
寨子当头迎风立着几棵花树,风摇树影,断断续续从上流凌波飘来一层落花——粉白的是棠梨,淡黄色的是槐花。花粉弥漫,溪水幽香,掬一捧水,指缝里流淌的几乎是香精。
一把剪刀状的溪滩将溪水裁成两爿,这边一爿是芭蕉寨的溪,名叫漪溪,而另一爿是卍家寨的溪,名叫荷叶塘。中间这半里路宽的草滩就叫燕子尾。
阿纤想涉水过溪到燕子尾上去散散心,走到齐膝深水中已踌躇不前,不是因为水深不敢,而是水流太湍急,喝醉酒的人看了头晕眼花。
阿纤痴呆呆站在水中,膝以下裤裙在水中猎旗似地随波飘荡。那是一条杜鹃红的仿亚麻裙裤,飘流时映红了溪水,也映红了倒影在溪水中的一块蓝天白云。
俗话说:三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霎时间,天空乱云翻滚,卍家寨上空的乌云全部飚滩过溪,飞往芭蕉寨上空,在雨点没有降临之前,黑压压堆积在人头岩顶上,将半边天地笼罩得严严实实。
怪了,这时看燕子滩竟格外绿得不可收拾,好似水彩笔涂上的浓重颜料——一种令人眩目的鹅黄夹翠绿。
铜钱大的雨点终于铺天盖地撒下来。落进水中,一滴一个大水泡,像钉子落下倒生出满溪冰凌花。
梆——梆——梆!
是谁下雨天还在洗衣服?棒槌打在石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仿佛从水底钻出来一般震颤人心。阿纤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影,愣了半晌,才想起是卍家寨的妇人在荷叶塘洗衣。
隔了草滩望不见人影,声音传了一里路远,却几乎近在眼前。
雨越下越大。
千万条雨丝将阿纤包裹起来,使她变成一只透明的蚕蛹,再也无法摆脱眼前的围困。
已近傍晚,下地做活的农人纷纷往家急赶。
人们见了雨中阿纤,首先的反应都是大吃一惊,接着便是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
这是晓旭的媳妇。
嗯啦,听说她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个个都有些痴怪?依我看她比旁人还蠢。
是的,她怎么跑到溪里来淋雨?想必是读书读出神经病了。
天嗳,莫非想寻短见?
笑话,人家活得好好的,干嘛寻短见?
那……你看她嘴唇都淋紫了。
是的,紫得像朵断肠花……
七嘴八舌像风信子一样飘过去。
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在阿纤听来也不过是风铃摇摆的声音。
这时,晓旭的本家堂嫂和女儿晓兰也从山里回来。那晓兰眼尖,老远便看见阿纤婶婶在溪里淋雨。
这个阿纤,古古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堂嫂在心里默想,走上前在阿纤肩上拍一掌:
阿纤你怎么淋雨?
哎哟,是嫂嫂?阿纤被这一掌拍醒转来,激灵灵打了一个颤抖。
天神,你还认得我是嫂嫂?瞧你眼睛都直了,骇死人。堂嫂拉住阿纤的手,将她几步扯到岸上来,说:天神呀菩萨,你的手冰凉,身体那样单薄,怎么经得住春雨淋?
嫂嫂张着嘴说话,大雨便哗哗灌进她口里,她咽了几口雨水,嘴唇也变白了。
她从女儿头上揭下斗笠,罩在阿纤头上。
莫莫,莫叫堂妹妹淋湿了。阿纤说着又将斗笠罩回晓兰头上。
多谢嫂嫂关心,其实喝了酒心里发热,不得生病的。阿纤口上虽说不冷,事实上一双手在堂嫂手中触电似地颤抖,将堂嫂都传染得寒栗起来。
浑身流汤滴水还说不冷,这话你留着回去哄婆婆。堂嫂拉紧阿纤的手,催促道——走,快回家去。
这时候,雨雾朦胧的码头上急匆匆跑来小姑晓芸和晓旭。晓芸手里举着伞,夹肢窝夹一把伞,满寨寻嫂嫂。听见下工回来的人说:“你嫂嫂在溪里淋雨。”气得她吊着哭腔赶来,在半路上碰见哥哥晓旭,便赌气不给他伞,让他跟在身后淋着敞头。
怪了,抱着伞不打,这兄妹俩个也是神经病。堂嫂见这兄妹俩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此情景叫阿纤思绪飞得十分遥远。她想到一个关于龙女的神话故事:
说是一个龙女为报答公子的爱意,藏身在一把雨伞中,暗嘱公子向龙王讨取这把雨伞,并且一再嘱咐公子:雨伞到手之后一路上不能撑开。谁知公子在回家路上遇到倾盆大雨,公子谨记龙女的嘱咐,紧紧将雨伞夹在夹肢窝里冒雨行走。路上行人见他有伞不打甘愿淋雨,纷纷骂他是神经病。
公子一时觉得人言可畏,便不顾龙女的嘱咐,将雨伞撑开——谁知,雨伞中掉出龙女,来不及藏匿,便被有意在空中布雨的龙王看见,一爪子抓了回去。
这个故事使僵立雨中的阿纤痛苦万分地想到阿酉——阿酉啊阿酉,其实我也给过你这样的机会,只是我俩无缘,怨得了谁呢?
阿纤在越来越密集的雨雾之中看见一道雪白的电光从天而落,龙的利爪撕破了天宇,撕破了的自己的心房。
无声无息,她的心变成了粉碎。



这年冬天,阿纤和晓旭离婚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在这样明亮的晴日里即使做一件十分倒霉的事,也不会觉得晦气。
两人办完手续从城市办事处出来,太阳才刚刚偏西。
好了,现在你如愿已偿,高兴啦?
分手时晓旭冷笑一声,回过头揶揄阿纤。说实在的,晓旭心里有一股无名火憋在心里一直没有去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两人马拉松似地冷战了一年,最后连个屁都没放就这么文明地离了。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恍惚中的阿纤突然调转头,用一种陌生的,残酷的,甚至可说是恶狠狠的眼光死死盯着晓旭。
怪了。晓旭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同学四年,结婚两年,分居一年,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
他愣了愣,继而想到两人已经离婚,用不着生气,也用不着紧张,于是自己给自己松一口气,做出一副比平常潇洒几分的态度,静等着阿纤的发作。
两人如果能够吵一架,也许是最彻底的分手。晓旭想。
可是阿纤并没有更激烈的反应。想必一腔怨恨都在冷战时耗光了,现在她眼里和心里只剩下干巴巴的冷漠,这冷漠就像沙漠之中的仙人掌,浑身长满毒刺,她用这长满毒刺的冷漠做武器,意想不到地再次击败晓旭。
算了算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算我得罪你,对不起,我向你陪礼道歉——请你吃西餐好不好?晓旭换了一种口气和情绪。男人毕竟是男人,现实和理智使他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做过自己的老婆,现在转眼成了陌路,心里不禁有些怅惘,心想:往后只怕做梦都隔着千山万水,两颗心是反了方向的两扇石磨,从高山滚下再也不会撞在一起,碰出火花。
我是真心实意想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以后不做夫妻做朋友,说不定你还会再次选择我做丈夫。晓旭试图以玩笑的口气解除阿纤的敌对情绪。
你就这么自信?
阿纤的眼睛还是不肯饶过晓旭。她的一双美妙豆荚眼经过许许多多心理上的痛苦折磨,如今无论从内在气质,还是外表形态都改变许多。
晓旭眼前反反复复出现这双眼睛的叠影,到最后他黯然地垂下头,一颗心好似被井吞噬了。这口井就是阿纤此刻寒光逼人的眼神。
阿纤,憋了整整一年,我现在才觉得真的有话对你说。晓旭抬起头,鼻尖上挂了一颗晶莹泪水。他用一根手指弹去泪水,哂笑地走上前攀住阿纤的肩头,催促道:走吧,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是的,今天天气真好,可是,从此阿纤心里只有阴霾,没有阳光,你相信不相信?阿纤眼里浮上一层雾水,收回目光,她又变成了麻木的表情。
相信,我相信。晓旭口里答应着,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拍叩。这页肩头对于他来说,早已经陌生了,如今搂住它,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袭上心头。
——唉,朋友一场也比这种感觉真切。晓旭在心里感叹。
两人走进西餐馆一直缄默不语。
侍者送来菜谱时,阿纤眼光遥遥望着别处。
晓旭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里是一排排琳琅满目的酒柜。
晓旭笑了笑,心想:不亏是酿酒师的女儿。遂自顾地点了几样菜,吩咐侍者:先拿两瓶白兰地来。
还有人来吗?侍者问。
没有了,就我们两个。晓旭挥手赶走侍者,转过身对阿纤眨一下眼睛,阿纤恋恋不舍地收回眼光,对晓旭抱歉的一笑。
晓旭隔着桌子双手抱拳对她一拱,小声说:
你的笑比哭还难看,拜托……
后面的话被送酒的侍者打断。
但阿纤见了酒不可能不笑,兀自地,她忍不住笑声赞叹:好酒!
晓旭伸过手替她将酒杯斟满,然后再替自己倒半杯。
阿纤不动酒杯地看着他。晓旭解释:我今天胃疼,你喝,我陪你。
阿纤不再多说,端起酒杯,微微仰头喝去一半,然后将杯子伸到空中,平等地与晓旭碰杯,两人同声说:为了解脱——干!
倒第二杯之后,晓旭说:现在慢慢喝,吃点菜。
不,不吃菜,我喝酒首先要干三杯解解渴的,你胃疼不喝酒,你吃菜。酒一下肚,阿纤神情陡然开朗,话也多起来。
嘿嘿,真有意思。晓旭望着她忍不住好笑。
是的,我也觉得真有意思,早知道要通过离婚这条路才有话讲,又何必狠狠憋一年气?阿纤隔着高脚杯两层紫罗兰颜色的玻璃望晓旭,晓旭的脸不仅被美化,也被放大几倍映在眼前。
其实我们俩都不是那种蔫脾气,应该有机会谈一谈的,可是……晓旭夹一箸菜放在阿纤碟子里,歉意地摇摇头,露出一丝怅然和遗憾的神情。
那时候谁愿意主动低头矮价?再说,我就是解释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阿纤再一次将喝干的酒杯往下一罩,表示她欲醉的决心。
人真他妈的虚伪!晓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
人不虚伪就不叫人。阿纤笑嘻嘻地回答。她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怀,眼睛直直地看着晓旭。
现在我告诉你,我跟阿酉之间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情形。阿纤低下头,两颗屈了许久的泪珠滚到下颌。我们没有缘份,真的,永远都没有缘份,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泪水抹去了又流下来。阿纤一只手捂着脸,用强颜欢笑的声音给晓旭讲了有关阿酉的一切故事。
她一边讲一边流泪。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由于她举在眼前的酒杯是鸢尾兰那种颜色,所以她的眼睑一直是淡紫色的,流的泪,也仿佛紫色花揉拧而成的液汁。她的头,无力地枕在手上,所有的痛苦都只能用无声无息地流泪来表达。泪水冲出眼帘,流到一汪幽深的眼窝,再越过瘦削的脸颊,淌到下颌。在下颌,她以苍白的手指抵住,那样就像给山涧飞泉接了一道道竹笕。竹笕也盛不下那么多泪,只一会儿,就顺着指缝慢慢凝聚,慢慢在指尖上变硕大,然后闪着星星点点光亮一滴一滴落下来……



华灯初上的时候,两瓶白兰地成了空瓶东倒西歪地横在地上。
晓旭说再拿两瓶酒陪阿纤一醉方休,阿纤摇着头不肯答应。
我已经醉啦。阿纤脸红得像石榴花泡在水中。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说:今宵路冷路深,回家的时候靠我自己走,假如再喝两瓶,岂不醉倒在大街上?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阿纤坚辞拒绝。
现在是晓旭要喝。
他坦白地告诉阿纤:刚才说胃疼是假的。
阿纤,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瓶白兰地好不好?我求你。晓旭苦苦地哀求,他敲着桌子叫侍者。
不,我不想罚你。阿纤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侍者找晓旭结账。
阿纤,阿纤,你好自私,你一个人喝醉了舒坦,留下我独自清醒难过。晓旭急得红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满嘴胡说。
侍者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阿纤,阿纤已飘然走了。
晓旭匆匆付了账,跟在后面追出来——阿纤,阿纤,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晓旭在行人幢幢的街道上大声喊。
阿纤气噎。
她回过头,心想眼前这人如果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他竟然曾经是她深深爱恋的丈夫,他们同学四年,结婚两年,分居一年,今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一时恍惚,她冲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们俩已经离婚了,现在各回各的单位,难道,今晚上是你喝了两瓶酒?醉了不成?
阿纤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但她脸色越变越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但我送送你不行么?晓旭以手扯着头发,痛苦的要求。
不行!阿纤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要你送,告诉你,我小时候遇到过一回骗子,现在一般不敢轻信别人的甜言蜜语。
阿纤这话是真的。
她小时候真的遇到过一回骗子。那骗子长得慈眉善眼,又会甜言蜜语。一路上他不仅给她糖吃,还用茯苓叶做水瓢给她舀泉水喝。当她知道骗子要把她卖给一户农家的目的时,她也不大吵大闹,而是表现得十分乖觉听话地继续跟他走。从日升到日落,骗子带着她走了很多迷魂阵似的蜿蜒山路。谁知小小年纪的阿纤竟比鬼精还多几个心眼,一路走,她用毛狗草做了一路标记。直到骗子认定她再也没法逃走时,她竟然安然无恙地溜了回家。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阿酉和村里的小玩伴对阿纤崇拜得五体投地。一直到高中毕业。阿酉还念念不忘这个故事,有一天他对阿纤说:假如我一生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历险,说不定现在我已成了英雄。
因为这句话,阿纤坚持说阿酉幼稚偏激,为此,两人吵了一架。后来虽然和好如初,但就是从这时起,阿纤才真正地找出了两人之间心与心相隔的距离。无疑,那时候他们都是认真的。
在阿纤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路灯将晓旭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瘦,只见他无力地靠着一棵树干,仰脸瞪着苍茫的天际,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悲叹:为什么?为什么人都喜欢自以为是?明明知道错了,还要一意孤行地走到底。
阿纤为他的悲叹吓一跳。这时候,她浑身疲软地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酒力一点一点往上拱,她觉得心跳太急,头一阵接一阵地晕眩。
好吧,我不当骗子,你走吧,我不送你了。晓旭埋头转过身,弓着腰背,沿着行人稀少的街边,脚步踉跄地踯躅而去。



阿酉最后一封信来至冬至前三天。
因为冬至节是阿纤的生日。假如阿酉不用航空快件,此信正好三天后到达。而三天后的冬至节,阿酉和他的战友以及那条名叫雪豹的狼狗在边境巡逻途中与一伙贩毒分子发生遭遇战不幸英勇殉职。
按照晓旭的想象,阿纤这次回家乡肯定是要和阿酉再续前盟的。因为阿酉早在信上说他今年回来,而阿纤坚持要年底办妥离婚手续,离了婚之后又马上请长假离开单位回老家,看样子她一切早有计划。
女人的虚伪是十二个克格勃也无法比拟的,她们的话全都是假话,一句不能信。晓旭想。
在送阿纤去火车站的途中,他心情压抑得就像一块积雪的云絮。沉甸甸的思绪打乱了原来的种种设想和步骤,甚至连以往能够在她面前熟练装出来的不经意和浅浅的矜持,如今也无从把握角度和分寸。
绝望从他眼神里露出来。
颓丧从他脸色中透出来。
就连满天飞雪也像毛茸茸的讥笑,铺天盖地不给他藏匿心情的机会。
. 不是所有的计划,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真心,都来得及告诉你。
不是立意要与你错过,而是我俩的结局。
早巳为疚悔写好……
不知是哪一位男歌星的歌恰恰撞人心头,晓旭脸色更加难看,咬紧牙根暗暗承受着心灵的震撼和颤抖。
你冷?
隔着一道横栏杆,阿纤感到晓旭像一片秋天的黄叶在枝头颤抖。
晓旭乜她一眼,没有做声。
不是不想开口,而是开口就是错,他想。
喧嚣的城市生活教他学会了用压抑的方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情绪。这种方式往往会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一次在沉默中他却感到窒息,好像天空中几万方云雪都堆积在他胸腔之中,令人郁闷和烦躁不安。
怪了,一个冬天不下雪,偏偏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下大雪。晓旭在埋怨天气的时候,脸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纹。咖啡色针织羊毛围巾遮住他大半张脸,风吹起额前一绺发型,像一只黑色卷蚕贪婪地啃噬着桑叶,浑身紧张得颤颤张合。
我好像盼这场雪盼了整整一个冬天。阿纤说。
她透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商店和林立的茶色玻璃看雪光反映到行人脸上别有一番距离感,于是觉得一切皆美。
一束银杏色淡淡逆光从阿纤头顶泻下来,照亮她耳根后面的绒发,像一片氤氤氲氲的韭菜花开在园中,十分诱人。
晓旭望着她神情有些痴呆。
一种陌生了很久的温情和躁动好似迎春花在大雪覆盖下暗暗地拱出花苞,绽开鹅黄的花蕊。
他合上张开的嘴,鼓起勇气伸出手臂想搂住阿纤的肩膀。
阿纤激灵地一闪,像蝴蝶倏地合紧双翅,收紧肩膀,使晓旭的手搂了个空。
一丝尴尬从他脸上掠过。手臂像砍断的树枝颓然垂下。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阿纤好似没有注意到晓旭的尴尬,用淡而平静的口气说:这个梦真的很奇怪,所以我决定今天回娑逸溪,趁现在时间还早,我想沿街找一个算卦的先生问一问缘由。
阿纤的话使晓旭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他说:何必舍近求远,本人自信有能力给你剖析。
你?阿纤眼光希冀地一闪,又倏地熄灭。
你忘了我研究过周公解梦?晓旭不无戏谑地说。
这个梦只怕不是周公能解。阿纤的脸上出现一抹扰悒的神色。
那……你先说出来给我听听,别闷在肚子里憋坏了身体。晓旭的关切出自内心,一时间他忘了刚才的尴尬。
阿纤感觉到这种关切,内心产生一阵微微悸动。就像夏夜月光下的银杏树叶在微风细雨中絮絮颤抖。
美如豆荚的一双眼睛渐渐被薄雾笼罩,就像一泓秋水冉冉升起一束烟云。
我梦见一大片白色奇花开在我们娑逸溪对面的山坡上,就好像一片白云从天上落下来,将山坡浮动成氤氲的幻景。阿纤缓缓的声音好似一只夏蝉在清晨幽深而静谧的古井中悠鸣。
这个还不好解析?这是下大雪的征兆,这不,今日已应验了。晓旭温柔和霭地对她解释,但是,他的心却暗暗往下一沉,因为周公解梦分析,梦见白雪是会有丧孝的。
后面还有更离奇的,阿纤以迷离眼光盯着晓旭,似乎要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找出一丝缝隙,让她插翅飞过缝隙,看透他心底的秘密。
我正在惊疑这花怎么白得跟雪一样,而且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花,美丽得近乎邪魔,使人不敢接近它,突然发现白花之中红了一点,最初,我以为是开了一朵红花,仔细一看,殷红之处渐渐洇成好大一片,仿佛是鲜血染红白花,湿漉漉飘过一股血腥气,当时我心里正在忐忑不安,突然,只
见阿酉从天上飘落下来——他飘下来的姿式是很可怕的俯冲,就像一只中了羽箭的雄鹰,头朝下,脚朝天,大大地张开双臂,向我迎面扑来。
阿纤讲到这里浑身激灵灵打一个冷颤,她伸出手臂,给晓旭看臂上汗毛根根竖起,肌肤紧张地起了一层麦芽豆。
这梦很好嘛,依我看这梦蛮灵验。
不知为什么,听到阿纤说梦见阿酉,晓旭感到心里酸溜溜地难过,他说话的口气又变成了调侃。
灵验什么?
阿纤茫然而紧张地瞪大眼睛。
灵验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们这是喜从天降,叫我怎么形容才恰当呢?
晓旭的自尊与矜持如同雪山崩溃,“轰”地一声从万丈高顶倒下。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紧紧闭上眼睛,痛苦地吁了一口长气。
哎呀,你胡说什么?
阿纤如梦初醒,气恼地瞪大眼睛恨恨地逼视晓旭,我说过今生今世跟他无缘,怎么又说起这无聊的话来?
阿纤这一气脸“唰”地惨白,身体也变成一段枯枝,失去根源地摇晃起来。
这话怎么无聊?他哪儿不好?不配你吗?
晓旭回敬她一个讥笑的眼锋,用鼻子的哼声呛白她。
配,配,他倒是很配得上我,可是,我已经是小乔嫁过人,不配他。现在,你明白吗?你高兴吗?
阿纤像被雷击似地僵在当街。愣了片刻,她一改往日懦弱的形态,用手指着晓旭,怒不可遏地大声怒吼:
告诉你晓旭——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嫁任何男人,我恨——我恨……
阿纤最终没能说出究竟恨谁,胸腔被突然涌上的一股热潮堵住。她攥紧拳头,眼睁睁地想把这股热潮噎回去,正噎到一半的时候,那股潮势不可挡地冲破防线,只见她两手撒开,嘴一张,“哇”地喷出一股鲜血。
她惊呆呆地看着一滩殷红洇洇散开,梦中的镜头在眼前颠倒旋转摇晃起来,她手捂胸口晃了晃身子,随即像轻飘飘的稻草人,随着满天飞雪杳无声息地仆落在地。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阿纤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家乡娑逸溪。
现实就这么巧,三天前,阿酉也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娑逸溪。
只不过阿酉被浓缩在一个四方盒子里,七尺男儿如今只在娑逸溪对岸占了半分黄土地,成为家乡有史以来第一座烈士茔。
这场大雪像是老天事先有所准备而下的,首先落了一夜梅花瓣雪米,然后在凌晨时悄悄改变成飘飘泡雪。乡下人将这种雪天编了一句谚语:雪米打底,准备油盐柴米。
农闲的时候,人们几乎从内心深处喜欢这样的大雪天。老人们坐在火炕头吸烟,长长烟杆从早到黑杵在紫沫灰里简直是一种惬意的享受。男子们名义上跟着猎狗上山追野肉,事实上是为了追寻一个失落在荒山野岭的童年旧梦。
女子们三五一堆围着一块素纱花本绣袜底,而他们的母亲和婆婆只好退居二线做一点见不得人的粗针大线缝补活。
孩子们是最快活的天使——村东头竹篁边上一个滑稽的大肚子雪人便是他们集体的杰作。
他们用稻草给雪人做一头金色长发,又用黑木炭给它做上粗眉大眼,最有趣的是三个红辣椒布置得巧妙——一个红红的鼻头,两撇弯弯笑嘴唇,老远一看,你不笑它笑,你笑它更笑,逗得孩子们一天到晚围着它叽叽喳喳,像一群打破蛋的麻雀,给这雪天的山村增添许多快乐和生机。
阿纤早已来到村口,走到孩子们身边。村东头竹篁背后第一家便是自己的家,好几次看见阿娘在门口的屋檐下晾萝卜串子,晾干的萝卜煮腊肉,这是自己爱吃的一道菜。
阿纤久久地立在雪地里,呆呆望着眼前欢乐的一切,温馨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怅然感到欠下几辈子情爱刻在这空旷的山岗上,涓隽的小溪里。
就连眼前这个胖肚子雪人也是从前的老样子。记得那时滚好了雪人,阿酉分派阿纤到屋里去偷红辣子,阿纤嘟着嘴说:我家的辣子挂在廊檐下,廊檐那么高,我够不着。
喊三狗子驮你。阿酉胡乱指挥。
我不要三狗子驮,他鼻涕流好长。阿纤扭着腰不听指挥。
那喊花妹驮你。阿酉将高个子花妹推一掌,那十二三岁刚刚懂点屁臭的男孩居然反手还了阿酉一拳,红着脸大声说:要驮你驮,她是你的媳妇。
哈哈,满满是幺佬媳妇,哈哈哈哈。
孩子们一个个颠狂起来,于是一场雪砣子混战开始了——从村头打到村尾,从中午打到黄昏……
哦哦。
旧梦如烟,一缕缕化作云鹤飞去了。
阿纤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宽松温暖的针织围巾里悄悄落下一串冷泪。
唉,既然生命中一切都有宿论,为什么还要舍弃不下这许许多多零乱的记忆和牵挂?
阿纤兀自叹息。
她惊奇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从踏上家乡土地那一刹时起,脑海中几乎全是阿酉的身影和故事。满天飞雪也挡不住滚滚思绪,无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都能够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温暖而照亮人心。
阿酉家有一棵早枇杷,每年刚刚立夏就熟了果,此时正是梅雨季节,天上不知有多少雨水落下来,似乎要一直落得地生紫木耳,树生鸡屎菌才甘心。
但阿酉和阿纤总有机会找一个晴朗的黄昏或一个薄雾的早晨。两人一起悄悄渡水过溪,爬到那面半坡上去偷摘枇杷吃。
千条线,万条线,落到水里全不见,阿酉你猜是什么?
长大的阿纤反而比小时候更顽皮,更天真,看见纷飞细雨,她歪着头,提起裤脚一边踩水,一边出三岁儿童的谜语叫阿酉猜。
阿酉此时已长成精壮壮的一个男子汉。昂首挺胸地唱着英雄歌曲,那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南斯拉夫歌曲,题目叫《啊朋友再见》,一心渴望当英雄的阿酉那段时间一天到晚不停地哼唱这首曲子。为了制止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膨胀,阿纤用手捧起水花浇在他的脸上——快猜呀,我刚才说的谜语是什么?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是雨。
阿酉一口气唱完一段歌词并且报出谜底,冲阿纤做一个刮鼻子的怪脸。
头戴黑帽,身穿黄袍,肚儿圆圆,腹中空空是什么?
阿纤继续出谜语考问阿酉。
阿酉继续唱他的啊朋友再见: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枇杷。
阿酉猜出枇杷之后,突然醒悟地骂阿纤:死鬼,难怪天不开眼使劲落雨,原来是你在揭天机。
乡下人把出谜语看成是揭天机,说揭了天机,天就会下雨……
哦哦。
阿酉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桃饱李饥,杏子伤人,枇杷树下抬死人,记得最后那次我们俩差点撑死在枇杷树下。也就是那一年,你当兵走了,我也成了别人的新嫁娘……
阿纤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



阿纤一听到阿酉的死讯就病倒了。
等到这一场大病之后能下地走路时,阿酉坟上的青草已经开始发芽,拱出了黄泥土。
春天,在竹影摇曳中悄悄来临。
阿纤一团病态,摇晃着无法抵御春寒的身姿在村外的溪滩上踯躅。
草滩被春水淹了一半,脚下的沙泥土松软极了,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悬崖边的云雾土,突兀地生出一种随风飘去的幻觉。
天地与雾溶为一体,远山近水都成为影影绰绰的背景。
只有草滩是真实的。草滩上开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开得最多的是紫云英和野玫瑰,丛丛簇簇,或粉或白,远远看去就像一垛垛花圈。
溪水中也映着那么一垛。
那是溪坎上枇杷树下的阿酉坟。
部队送他回来时,送了满满一车花圈,插在坟上就像浓浓烈烈开在坡上的野刺玫瑰。
一首英雄歌曲造就了一个真正英雄,阿酉心安理得地躺在山坡上,接受歌词中名副其实的赞美。
几个年轻的战友给他团了坟。他们唱着啊朋友再见的歌,将从南方带来的许多奇花异草种在他的坟周围,精心为他制做了一个永不凋谢的花环。
此时花虽没开,但远远看去,隐隐约约有一股仙气灵光在半山坡浮动,一缕缕银白色云雾从青枝绿叶的枇杷树缝隙里飘飘逸出,又飘飘冉进,绘制出一种神秘的色彩。
前些日子阿纤躺在床上打吊针。头静静地歪向窗口 ———那窗口虽然不大,但却能够完完整整地看见阿酉的坟。
久久地,久久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坟,吊针从手臂上打进去,却又从她眼睛里汩汩流出来。
母亲几次要关了窗板,挡死那扇窗口,但阿纤苦苦坚持不准。
医生也觉得奇怪,只要那扇窗板一关,病人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仿佛要把一颗心也吐出来,但他不明白,她是一颗心碎了,全身的血脉都无法归总。
后来,沉沉的病总算慢慢好起来。却老是咳,一动弹就咳得喘不过气来,却也有让医生觉得奇怪的时候,只要咳得受不了放声一哭,那凶猛的咳嗽就会自动地静静消伏。
村里老辈人偷偷告知母亲:问问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没了没还?
是啊,是有一个心愿没了没还。连母亲都晓得一点秘密,只是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女儿?
其实,阿纤自己早有想法,她想,病好了,春来了,花开了,就给他送一束花去。
这是他多年的夙愿啊,如今他理应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阿酉啊阿酉,你选择枇杷树下做坟茔,不就是执拗地招引我回来看你?
给你献上一束鲜花?
承认你是英雄。
然后,说我们过去的一切争执和分歧都是我的错误。
阿酉啊阿酉,我算服了你,你的脾气总是桀骜不驯的
现在,是不是趟过溪去,还了这个心愿?阿纤站在溪边呆呆地问自己,鞋陷进泥沙好深好湿。
久久地,她一直站着没动。她不知道,骄傲桀骜的他,会不会接受她这一份迟到的,微薄的心意。
真的不知道。
想到今生今世弄得两个男人怨恨她,她也怨恨这两个男人,她就会感到不明不白地寒心,就想喝酒,就想坠眼泪。
想到酒,她很后悔没藏一瓶酒在大衣内,此时此刻可以走一步,喝一口,喝一口,走一步。
尽管医生告诫过再不能饮酒,但她心里永远只记得辛弃疾的绝唱: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果真有这么浪漫这么惬意就好了。可惜娑逸溪只有婆娑翠竹和枇杷树,却没有松树。
她拔出两脚湿泥,一拐一拐往有商店的地方走去。
她在村西头商店买得一瓶好酒。
她把酒掖在怀里,并没有一步一口走着喝,而是一路摘下许多紫云英和野刺玫瑰。
抱着鲜花,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春溪水中。
这时,尘俗间一切往事和牵挂都离她远去,她整个脑海里只有一首慷慨激昂的歌在盘旋,在放大,在录音。奇怪得很,阿纤从不唱这首歌,但却完整地记着这首歌的歌词:

啊朋友再见……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啊朋友再见……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上,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啊朋友再见……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说:啊,这朵美丽的花……
过了溪,阿纤向阿酉的坟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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