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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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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02      更新:2014-06-30


1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怎样认识的,于我们文本不再具有意义。在我们叙述的开始,两个人已经通过几次电话,他们看到手机上的号码,脑海就会浮出那个特定的、后来发现也是特别的声音,特定的声音套进特定的人,就仿佛一个螺丝钻进一个螺母,一丝扣一丝。在他们见面之前,他们已经相互喜欢上了对方的声音。那声音像花上缭绕的雾气,经过电波的洗涤,变成一弘澄碧的清流;那海浪般层层推进密不可分的行语方式和相互攀援的作答,使两人见面之前就对对方产生抑制不住的欲望。这种欲望导致他们今天的见面。
  现在他们见面了。这是一条大学区公路,挂满灰尘的杨树刚烈地站在七月的骄阳下,使得男人开来的红色骄车显得特别矮小。路边的女人一下子迷上了眼前的景致,她眯着眼,出神地望着开往郊外的载重汽车,车轮掀起的金色帐幔,在她眼里形成凹镜的效果,这种变形让那个即将开始的事件似乎还很遥远。她刚有一次失败经验,前不久,知识分子式的拘谨和顾左右而言他,让她与一个诗人的相聚索然无味。诗人最初吸引她的是其长发长髯,她第一次仅仅因为容貌走近对方,问题就出在这儿,她自认为像他们这种人不能完全绕开形而上,他们多少应该在语言上进行交流,其结果,好不容易放下的东西又回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僭越,弄得跟诗人的诗似的,艰涩而干瘪。
  今天她又一次出来了,这次她选择了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有了点经验,让自己在出来前和路上什么也不想。她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是,她已经无法对知根知底的人产生爱情;如果仅仅是性,她又无法跟熟悉的人只论性不谈爱。那么只有陌生人,一个漂浮在现实之上的前提,一个仅仅依据一付声音的人,她要看看自己是否以此逃出“始于形而下、终于形而上”的樊篱。
  现在,这个女知识分子像那些为情所困、不愿悔改的女人,任性地将自己流放到马路边。她瞪着停在高大杨树下的红色轿车,固执地告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也许是洁白荒凉的个人历史的胜利结束,也许是抱撼终身的羞耻。”像所有到了这时候的女人,她已经听天由命了。她打开手机,将自己缚在那吊诡的声音上,希冀拉住这根绳索,让自己渡过情欲的河流。
  喂,你是那个穿蓝裙子的人么?看见一辆红色桑塔纳么?你来吧!
  她应该振作一下。所有的革命都是先拯救肉体,再拯救灵魂。而且像她这样的女人,自救是唯一的道路。
  男子用放下车窗的方式迎接她。他本人不如自己的声音快乐,也不如声音表现的那么多情。他的眼珠是栗色的,此时悬在撩起的上眼帘下,这使他的目光像称一样。
  女人穿过汽车掀起的沙幛,从迷幻走进现实。她注意到开门的那只手表现出的惊讶和意外,这不出她的意料,几乎每个第一次见她的人都会对她的容貌惊讶;她同时还知道自己的美雅不是相貌而是神态。她的雍容和静寂使她看上去不像整天思考的人。
  女人用散淡的目光向对方撩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她不准备对这个神态傲慢的男子表现得多情,她深知眼下这种关系,多情无疑是个笑话;她不想表现得太好,她知道,自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太好了,随便一个作派就够抵消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所有光彩;她也不准备多说话,思想和话语消解情欲。她决心把习惯的一切禁锢在皮肉之内,让皮肉下的火焰冲破而出,成为她唯一的语言。她希望,当这个男人日后偶尔想起她时,情欲是回忆唯一的花朵。
  汽车把她带向他的单身公寓。路上,男子勉为其难地赞扬了她时尚的裙子和婀娜的身材。她知道这对他很是困难。对于这个年龄的年轻人,美人至少在二十五岁以下,其眼睛应该因无知而无畏,因无畏而明亮。这些她已经不具备了。

      
 2

      
  马路对面的女子,静幽幽地嵌在蓝色车窗里,人被斜阳照着,裸露的玉腿和裙裾被斜插下来的光线拉得倾斜。她看着别处,一副出神的样子,这让他不笃定。他希望是个表情写在脸上的表面化的女子,优秀但不深厚,他就可以浅薄而表面化地和她交往,一次或者两次,或者几个月,留下的全部是雷电般的感官感受。
  他为见面等待了六天。六天前他在电话里强烈地迷恋上对方。他不想使用“迷恋”这个词,这个词应该专属那个长头发女孩,她在床上跳来跳去,头发耸动的样子像落在石头上的水瀑,跌下又溅起。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女孩已经从活泼立体的人,变成单色平面的影像,他知道,到最后连那薄纸般的幻像也将不存在,只剩下一个非物质的概念;这个“概念”最后留在心底里的是一片纯净的光明。现在他正为将女孩变成概念而奋斗,他励精图治要做的是,永远不跟那个女孩联系。
  对这个电话女人他不知道用个什么词好,他惶惑,却本能地反抗这种惶惑。女人有种准确表达感受的能力,而且匪夷所思地,在女性普遍躲闪回避的性上,有说真话的力量。
  ——想做爱吗?
  —— 想。
  ——喜欢做爱吗?
  ——喜欢。
  ——为什么能这么坦白?
  ——需要。
  他从没见过这种毫不做作、而且不装傻的女人,她的内心到底有多大支撑让他好奇。从某个时间开始,这个男人怀着进帐心理,通过各种怪异方式接触女性。他把不同的女人带进公寓,跟她们一言不发地做爱。他从来不去了解她们。了解的结果只能是两条:对对方兴趣昂然或者索然无味。前者可能导致爱上对方,后者则直接影响他能不能继续跟对方做爱。这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如果仅仅是做爱,十八岁的女孩和四十岁的妇女没有太大区别,满足感更多地取决于投入的程度和自我迷幻程度,那瞬间的美感是经不住推敲和重复的,一旦迷幻消失,一切和我们经历的其他事情一样,其本质是索然无味。
  美丽女人当然也不例外。六天前当他百无聊赖跟这个女人搭上话时,他就知道这是个美丽女人。美丽女人有一种由于美丽慢慢煨出来的倨熬和优雅,那是男人的目光和女人的嫉妒共同造成的,也是寂寞和禁欲造成的。这是她自己的造化,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不准备给任何人开口子。六天前,当他们通过话语相互攀援提升时,他希望马上见到她。他不想在情欲之外有什么旁枝末节,他实在担心这个有着强大语言能力的女子,会将他们的谈话引向理性的深渊。但女人没有马上见他,其理由微不足道却又好象天经地义。本来是件轻巧的唾手可得的事情,却变得他不喜欢的复杂化了。
  他们通了六天电话。从傍晚,到午夜时分。他坐在一把蓝色海绵转椅里,舒服地放平两腿,望着窗外灰暗下来的天空,开始絮絮而语。刚开始是他打给她,后来是轮换着相互打,好像是为了那个隐隐的“费用均摊”的游戏规则。日复一日,汪洋一片的语言游弋于迷乱的星空。那是一种复杂迭宕的语言的性交流,它产生汹涌的情欲,却成功地阻止感情的产生,其技巧的繁复和对临界点的准确把握,让男人玄晕和迷惑,并对下一个夜晚暗怀期盼。
  是他首先使用语言诱惑的。他不乏词汇,语言具有引导性,能把话语带如沉溺迷幻的境地。女人对语言的牵引性和致幻性是有感觉的,不然,他的雕虫小计也不见得能得逞。但很快他就发现,一旦女人穿越内心的黑暗,在最深处,有一个异常光明的宫殿,这个宫殿不是外人能够触摸到的,即使女人本人,可能也为这个光明的存在感到惊讶。他看到,穿过自身黑暗的女人,欣喜若狂地沐浴在自己内心的光明中,处子般地对性爱世界东张西望。这时已经不太需要他的诱导,对方就能令人瞠目结舌、深刻准确地表达自己皇皇天音般的内心感受。也就是在那六个夜晚,这个女人和她的语言像一根线,把他的身体牵走了,牵走的可能还有魂儿。这是危险的,他已经意识到了。他要赶快见到她,把这根紧绷的线剪断。
  马路对面漂移而来的女人,已经不是绽放枝头的花朵,而更像是一地斑斓的落英。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在过去的六天里,从她声音传达出的强劲情欲和矜持态度,让他以为她还很年轻,但他马上认同了这种零落的美。这种美,使那张脸是花的,乱的,凄迷的,矜持的神态也掩饰不住随风而逝的飘零感。
  现在这个花容月貌的女人走进他的公寓。这有点不可思议。这不是他的问题,他能够绝对妥协。见面的前一天,他甚至对女人说,如果见了面感觉不好,他们可以用纱巾把眼睛蒙住,黑夜里,仅仅声音在房间里飘荡,他们就又可以找到电话里的感觉,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这话他当然不是对自己说,他现在已经相信任何女人都能给男人带来快乐。让他茫然的是:这样的女人怎么至于走进陌生人的房间?
  他不敢动她。上楼时脑子里搜索着电话里的感觉,对女人鲜活的呈现视而不见。节奏。是的。他提醒自己。去冗从简。他要把情欲这根线,从一团纷扰的情绪中抽出来。他快步走向自家大门,打开,把女人让进去。他尽快把手搭在女人肩膀上,他要让过程,象他们在电话里表现的那样,尽可能地纯粹化。

      
3


       女人注意到,年轻男子不仅是语言,而且其行动具有天赋的带入性。令人匪夷所思的节奏,丝丝入扣地引导人坠入情欲之网。他没有哪怕一个多余的步骤,甚至每一步都没有错位和细小的过失,具有仿佛剪辑过的洗练和美感。他的海浪般一波一波向上推进的话语里,不含一句情欲之外的杂质,象一块不含杂质的玉石,呈现一派纯净的光芒。
       女人喜出望外,只是她已经来不及思索,她被年轻人带进精神的迷幻和行为的肆无忌惮中,人前所未有地被纯粹化了。这个被理性光辉照耀了整个容貌和内心的女子,在黄昏到来的晕旋中,看到自己被提起的修长大腿和两只仿佛挂在树上的梨子一样晃动的乳房;她知道自己落肩收腹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美丽,却从没注意到自己在纯生物的运动中,还能如此妖饶。同时她惊异于年轻人来自肉体欢乐的大叫,这种退回到肉体本能为文明所不齿的生理现象,此刻给了她光明而璀璨的幻想,那脑海里瞬间爆发出的光亮,仿佛太阳雨中光与水的交相辉映。突然间,几十年建筑的理性仿佛一钱不值,不仅如此,好象专门亵渎她的信仰似的,她突然感到一种神性和宗教的东西在肉体里滋生,这是以往的知识和观念所不齿的,形而上 的东西不可能产生于肉体,但是现在,这种从肉体涤忽而出近乎宗教的虔诚,她无法解释。
       眼下她不再是她了,她是只勇敢的小鹰,神气地翱翔。她用“拍遍栏杆”的手,一寸一寸感知那结实的肉体;不能说在此之前她没有发现肉体的可爱,眼下,仿佛是重新唤起她对可爱肉体的认知,她的手触及到的地方,有一种新鲜快乐的气息导入体内,她,惊呆了。
她想发出一些声音,确切地说是话语,她多么习惯用话语固定一些东西,她又多么习惯将自己的行为赋予意义。一些事情如果没有留下几个深刻的句子就好像没有做过一样。她搜肠刮肚、嘟嘟囔囔地说:“所有的痛,都可以被性爱消解。”话一出口,立即感到不合时宜。整个过程男子的语言都是开放的,向上推进的,而她郑重其事说的话,就象一道闸门,突兀地横陈在奔腾的流水中。
       年轻男子像猫一样弓起身子,小心地抬眼察看她的脸色,她立即注意到对方小受挫折时楚楚的神态。“不要打断我,好吗?”“好。”
       他救了她。倘若触及“痛”、“消解”“人格分裂”这些词汇的实质,她的这次僭越,可能又将是一次索然无味的名义上的背叛。
       现在,女人不打算再说话了。关闭了语言,就关闭了逻辑思维的大门,女人很快进入了年轻人引导的行为美学中。她的语言只剩下语气词。


4


       男人蓦然发现,投在地下的女人的身影是如此高贵美妙。在房间里他没有注意,他甚至没很好地看那张脸,他被她身上的气息笼罩了,这股气息让他放心,剩下的他不愿多想。现在他看到了投在地上的身影,正风摆杨柳地摇动着,他爱上了这个身影。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会抬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迷人的影子和身边走着的人是两回事,前者更象是一个意象。他宁愿日后小心地回忆一个扑面而来的画面,一句特殊的语言,和一个转眼即逝的表情,但未必愿意记住她这个人。花自飘零水自流,她这片花瓣不过是正好落到他这段流水上面罢了。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这一天的最后一个细节。他开车送女人出来,车到了他们见面的地方,女人要下车准备继续打车回家。他放慢车速说:“何不把你直接送回家呢?”他侧了一下眼,看到对方山峰一样高高低低的侧脸。在他看来,一个真正高贵的面容更多的来自侧影,没有多少面孔经得起从侧面推敲的。这张侧脸此时有种鱼死网破的神情,跟一个小时前雨打牡丹似的,好象不是同一个人。“我还是自己回家吧。”女人说。“实际上,没关系的。”“我不太想让你知道我住哪里,也不太想让你知道我是谁。你介意吗? ”“不介意。”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打开车灯为她解开保险带。他现在知道这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女人,拼死一跃为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永生;她又是一个黄鳅入泥的女人,这一去,从此不见踪影。他泛上来一股牺牲的情绪,他总为怀有各种目的的女人奉献,而他的目的,忘却和为了忘却的放纵,却淹没在别人的目的中。
       他不愿铺展“牺牲”的情绪,他不在意对方的心理,自己的心理,他希望也不去在意。他希望在每次艳遇中占据一个稍微绝情一点的位置,这样他就不会有被抛弃被辜负的感觉。他为女人打开车门,下车时女人出其不意地伸出自己的手,这一点他没想到,仓皇地跟那只令人眼花撩乱的手握了握。他觉得就在这最后一招上输了。他最不该的是,借着车顶灯那点光亮,看到女人的眉目和唇线比下午刚见到时还要清晰,面颊上涌动着潮湿的粉红,他自己,傻了巴几地,为这张脸惊艳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体验便是这样过去了,男人又开始新一轮的抚摸般的回忆。比起让他痛苦不堪的恋爱,这些邂逅也许更是他的经历。他关着灯,摊开两条腿,坐在蓝色海棉转椅里。他的眼睛望着房间最幽暗不明的地方,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回想女人的种种细节。他始终追求一种境界,即来无踪去无痕的飘忽感,但如果真的雁过无痕,正如这个女人的离去,他又有些茫然。一个嵌在车窗里的变形的形象;一句不知所以然的句子;水泥地上的影子和一张风中之烛般的摇曳不定的面容。就这么多,只有这么多。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个假名;他也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他原以为自己会满足于不需要知道对方是谁,但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甘心。任何男人都想给趟过的女人留下点什么,不能留下个孩子至少留下个名字,让她们记住自己。通过她们对自己的记忆,也记住她们。
       之后的几天,这个一方面满足于自己对于那些女人风一样的捉摸不定,一方面又心里惴惴的男人,想给女人打电话。他不打算说什么,只想给她留一点信息,更确切地说,只想确认自己是否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他在整个白天都不去想她,到了晚上,当手心反复滑过圆幼的手机机身,对那样的夜晚那一时刻的追求,让他的心动从右手心开始。但他终没有打出这个电话。他不想首先发出声音,他不想对什么人产生留恋。留恋就是痛苦,就是在跟女人的对弈中先输一招。对他来说,要么是女人的敌人,要么成为敌人的俘虏。男女之间可能会有其他关系,但都不是他可以尝试的。
       一天他在手机上看到女人发来的短信:我还想要一次高潮。他的嘴巴一下咧到了耳根处,完全忘了自己的原则和违背原则的羞耻。他窝着背,双手按键输入短信:晚上我给你电话。他按“发送”键时仿佛已经看到女人的面容:落英殷红。那种大家闺秀,竟有这般简单直白的表达,I服了Her了!
       他不管了!!


5


       一次奇遇一夜间改变一个人生活的童话,如今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了。但是如果一个人走投无路,像赤贫者一样起来造反,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们的女主角在那一夜的红杏出墙后,被汹涌的情欲所控制,内心豁然激发的巨大动能,是她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这个一年四季穿着长衬裤睡觉的女知识分子,第一次满脑子都是情欲和那天晚上的情形,那付一直被她忽视的束之高阁的肉体,那总是被她佯装不在意的性欲,第一次水落石出般摊开在她面前。她被吗啡般的性爱迷惑了。她对情欲的妖娆的自己目瞪口呆,对清教徒般刻苦贞洁的自己同样目瞪口呆。她的身体如梦初醒般发出寒剑出鞘般的尖叫。
       知识分子的居高临下,让女人始终把自身的肉体和性欲撇到一边,较之于饮食男女,它们只能是精神生活和爱情的附属,它们的满足只能是水到渠成;如果水未到、渠未成,她一直不认为闲置着有什么不妥。这个生怕浪费自己才情的女知识分子,就这样把自己给荒芜了。直到现在,直到快要老去的时候,性爱这座矿山只被剥去一层表皮。她知道大多数女性,直到老去、死去,性爱的潜力只被调动一层表皮。她们深邃的性感,牺牲在婚姻的伪伦理中。大多数男女在配偶那里中规中矩,在“伦”的规范中行夫妻之道。她也不例外。她一直是认命的,她在其他方面不认命,却唯在性欲问题上认命。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那么女知识分子则要守住社会道德的底线了。但什么是道德的底线,“一个妻子”和“一个女人”相比,哪个更人道?当她在电脑、在书本前年复一年度过寂寞长夜时,真不知道在哪儿了。
       好在女人终于在老去之前发现了窗外一树一树的梨花,她吃到了一个梨子,仅让她吃一个好象已经远远不够了。这与其说是对性的渴望,不如说是对改变的渴望,是对已经定义了的女知识分子生活模式的叛离。女人所有的反抗和解放都是从最禁忌的性开始的,她们走来走去,万变不离其宗。不过这女知识分子自以为,消除的虽是性的禁忌,打开的可能是领悟生命更高层次的通道。走过这个门槛,她认为自己将摆脱千百年女人对男人的怨恨,男人将是女人的同谋,而不是敌人。现在,性爱的锦绣图画只打开了一角,这个情欲课的初等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和占有欲。
       她的确被闪电般的激情击中了。她忘不了年轻男子无边的纯美和既漫不经心又细致缜密的性情,贪恋男子紧致油滑的皮肤,和身体上令人惊讶的柔软。她一点也不回避那紧绷绷的肉体给她的惊讶,但更愿意承认年轻男子的行语方式带给她的震惊。她想将之演变为建筑在情和信念之上的爱情,但是一场现有道德所不齿的一夜情,一场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邂逅,怎么跟以思想交流为先导的爱情衔接?事情从一开始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无法改变。她已经无可挽回地实行了肉体先行,只能无不挫败地承认,眼前的一切也就是一场艳遇罢了。
艳遇也罢,女人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个飘动的稠子般的男人,但她不知道男子是否愿意再见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再见面。当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和自身处境以及实践放在一起时,这个女人、女知识分子跟其他女人没有太大差别。
        女人在愤怒的情欲中,希望在书籍和自己的智慧中找到出路。这是她的习惯。她抽出最艳俗的渡边淳一,想弄明白男人是什么。人文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把人复杂化,其结果,他们以为现实中的人也和他们处心积虑塑造的人物一样无常,从而失去了进入另一半世界的切入点。如果以最本质的角度看待男女之间的关系,这个满腹经纶的女人蓦然发现:当没有婚姻这最虚伪最世侩的目的横在其中,男人和女人,仅仅相互吸引就够了。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这个不能说不了解男人的女人,始终不能准确判断男人,她可笑地采取帝王政策,以为自己存在那里,男人就会爱上她;而她始终不明白的是,她那正经的样子只能让男人望而止步。
       如果她的寂寞是因为男人对她望而却步,她便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原始的目的和手段终于在她还没迂腐到顽固之前指导了她的行为。她决定主动跟男子联系,现成的理由就是,她迷失在对情景的惊讶中,没有达到通常意义的hi,她可以向一个与她有了一晚的男子索取一个hi,这个男子似乎没理由拒绝。这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理由,她发现一旦崇尚行为,连理由也可以变得可有可无。
       女人的脚插进密密排布的书籍里,脚趾依此拨弄着散发木浆香味的书籍。她边给男人发信息,边想象脚踝上唇吻的蝶印。
       她在路边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这次天光相当明亮,她也没紧张得让自己失去思考和判断。她在观察。男人仅看她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他甚至没像第一次那样节制地拦她的肩膀。但他处理她带来的鲜花时有一点小欣喜小激动,他双手捧着那束细碎小花在厨房和客厅间来回跑,忙乱泄露了内心。如果是这样,她就可以对他的诸如“我们只是性伙伴,只是解决生理需要”之类的话置之不理。她只要确认男子对她的基本态度,其他的都可以置之不理。寻求天长地久的爱情就像寻宝,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对伟大爱情的寻找,已经将她园囿于荒凉,现在她只想抓住眼前这转瞬即逝的美丽。
       她再一次感受到男人身上的美,那不是容貌的问题,容貌在皮肤内穿刺而出的锋芒前一钱不值。那种美是千万朵小花铺就的草地,是花园里芬芳的空气,是如烟如幛的春雨,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她要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性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个唯美的性爱的横截面,之后,这个人和这段情都随风而逝。她用“昙花一现”和“随风而逝”来界定这转瞬即逝的情爱。她不想破坏这两个词界定的美感,同样不想破坏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已有的美感。她想把自己的美丽印在别人的脑海甚至生命里,如果她整个青春殚精竭虑书写的文字都不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那么她还至少将纯美的性爱嵌入一个人的生命。这个终于在自己老去之前把一些最基本、最原始的问题想明白的女人,此时鼓涨着吞噬的冲动,她第一次感到,她的子宫巨大的包容性。
       现在她全部身心集中在眼前的行为美学中,眼前的男子为她提供了参照,男人给予她惊心动魄,反过来,她赠之于涌泉相报。好在,上天赐于了她敏锐的感受能力和持久的耐受力。她有一副柔韧有力的腰,她把这付身体闲置得太久了,留下一个巨大的探索空间。现在这付柔韧的身条象一尾白鲨,折转拧绕,在灰茫茫的身外和黢黑幽深的内心两个空间徘徊;那刹那间打开的光明之门,让她飞升,让她内心汹涌出君临世界的傲慢;她用一种傲慢而悠远的表情,在暗淡的天光中包裹着年轻男子的面庞;她看到年轻人柔美而细碎的目光,那象新芽沐浴在阳光里的满心欢喜将她感染了,她摊开花垫一般的身体,席卷了年轻人。


6


       男人发觉,这个第二次见面的女子象着了魔一般,那井喷似的激情和唾液般的粘滞,不像个知识女性能干得出来的。他已经从对方的神态中猜到她是知识女性,那怎样妖娆美貌都掩饰不住的内里的一种硬,是智慧铸就的内核,它多半使人高贵却缺乏可爱。
       这个女人有一种知性的肉欲和舞蹈般的性爱肢体语言,这让这个对对象既挑剔又无所谓的男子颇为惊讶。是的,面对这样的女人他发觉自己是挑剔的。他本来不在乎对方是谁,那些行将老去的女人自然有太多的感情和经验,那些是从别的男人那里磨出来的,他没必要挖掘,只需要利用。这种想法根深蒂固,以致他沉醉于各色女子的肉体,却对她们本人视而不见。他彬彬有礼只是出于他的教养;他浪漫专注,来自他的天性。他从来没受那些女人干扰过,一直没有!可是,现在,非常讨厌,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产生失忆般的旋醉,他由于迷醉而脑缺氧,因缺氧而更加迷幻。以前他只知道女性的肉体美不美,从没料到还有一种运动中的美感:性爱中的运动之美。健如蛟,妖如蛇,气息如花。他被这一发现弄得自己头昏眼花。
       他有点分心,有那么一会儿他动了探究对方的心思。他知道这是危险的,这个无论是作为女知识分子还是如花的美妇,跟她的交往都只能是浅尝即止。爱情和性,他能分得开;爱情和婚姻,他还分不开。他爱上对方就想永远拥有,否则,他宁愿看落花东流水,让她们漂过去。
       这次见面,女人默不作声,连那些挤压出来的“警句格言”也没有了。她靠在小木几上,像只鹰,悠然地伺机而动地俯视着他。他在她面前张惶地寻找盛花的容器,他觉得应该先把沙发床打开,又觉得应该先把自己厚重的牛仔裤脱掉,并且应该打开电脑调出几支英文歌曲。他同时做几件事:他拿着花,打开电脑;他解开皮带,接着打开蓝色沙发床,裤子在腰上挂着,露出一段蚕丝般的皮肤;他从电脑里调出音乐,在布鲁斯音乐中轻摇着褪去长裤。他觉得女人没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的身体和艺术化的穿插错落的动作上;她对自己的亲吻,也是风拂湖面般的轻浅。男人明白了,这个女人像男人对待情事一样,不想溜得比他更慢。这次女人从这个门出去,便是白马入芦花,再也找不到踪影。
       男子被这事实激怒了,一下子,全然不能容忍对其一无所知的人第二次走入视野。这算什么呀!她向他发出信号,他回应了,就在自家门口惶惶地等着她;她要跟他做爱,他就做了;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走了,便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她。不!他不能什么名堂没有还继续跟她做爱,他必须知道对方是谁,即便再不见面,他也要知道有个如此姓名的女人在城市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当他想到她时,有个具体的人存在着。
       了解对方的愿望几分钟内就背叛了他的原则。他开始从只言片语里揣摩她的身份,他甚至不惜讲自己的情爱故事引诱对方开口。他看到女人在自己的叙述中略为忧伤的表情,并伴之以柔美温存的动作,但这些并不能打开她的嘴。这个在情欲中放大了自己的女人,并没有忘乎所以到放松自己的警惕。她不想让他(或许是任何人)知道她是谁,他(和那些跟她一夜情的男人们)不配知道她是谁。男人心中渐渐生出空落,觉得面前存在一个巨大黑洞,他对这个混沌的黑洞一无所知,不仅如此,一种怎样努力都无法知明的被动感,让他惴惴。
这种情绪困扰着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让这个气定心闲的男子怅然若失。烦燥很快转化为颇为恶毒的鄙夷,除了那个让他身心已摧的


7


       女人感觉自己已经吃掉了这个年轻男子:他的肉体,他的心性。这已经可以称作初战告捷。她要的就是突破禁忌,至于能否成为所谓的幸福女人,实在是一种造化了。
       她觉得该收场了。年轻人灰冷的神态让她知道,她必须及时撤退,她不想让男人觉得缠着他们,她不缠任何男人,甚至那些让她付出爱情的人。到了这个年龄她已经知道,所谓爱情不过是脑垂体分泌的肾上腺素,是一个化学过程,肾上腺素分泌减弱,爱情也随之消失。那么爱情不可避免的是一段一段的。她要把握的是,全身心体验正在发生的爱情,及时从容地从爱情中撤退,趁着还没受到伤害。她已经学到了崭新的跟异性打交道的方式,找到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女子通向男性的通道,那么,她那看上去如花似锦实则乏善可陈的情爱史,也可以有点色彩了。那么,这个男人也可以“归档封存”了。他帮助她完成突破的命题,这场陌生人之爱也就完成了使命。是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此这般不过是试图结束性爱的荒芜寂寥,原先试图寻求的种种意义,不过是知识分子习惯将任何事物赋予意义的恶习罢了。
她知道自己跟这个年轻人不会有什么故事,或者说这种剑光一闪、昙花一现的关系就是故事本身,她只希望这个注定是恍然如梦的故事,有一个坚硬的内核。她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男人意味着什么,而他,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却可能翻开她生命新的一页,那不仅仅是情爱、性爱问题,而是一个三十六岁女人关注自己生命的态度,继而亦是关注其他生命的态度。那种态度可能给予她一贯叫嚷的悲悯情怀以一个实际的内容。
       现在她对他的感受还不丰满,她摸到了他的皮肤,还想摸到他的内心。只是,已经没机会了,内心的节奏告诉她,这个飘逸的年轻人最多还能跟她接触一次,他将淹没在这个1400百万人的大都市,从此跟她再无瓜葛。一个跟她激情相撞的人就这么消失于她生命的未完结处,与其说是让她惆怅,不如说让她愤怒。再看看对方痴迷又不为所动的神态,投入又迅速抽身的玩世不恭,一时间在女人心中激起的,摧毁他的力量比得到他更大。是的,她要再找一次机会,“消灭”他。
       她思忖怎样给男子打电话,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依恋这纯粹的性爱,也不能保证甘心于没有思想碰撞没有思慕的两性关系,更不能防止深入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卷土重来,这些都会破坏眼下来之不易的恍如梦境的诗意。女人坐在自家青瓷马桶上思忖了会儿,给男子发了条短信:我明天就走了,去美国。她不能给自己留有后路,美妙的爱情只存在于突然的斩断中。
       女人裸着修长的脚踝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在扎记本上记点什么,当一件美好事物就要消失时,她总是徒劳地想用文字记忆点什么。她感觉自己胜券在握,又怕老马失蹄。她想象得出年轻男子收到她的信息时的吃惊和随之而来的犹豫。他是在犹豫,这个自负的男子可能突然发现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握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当俘虏,还是当逃兵。这种想象让女人畅快,这个男子可能从没对他们的交往焦虑过,他志在必得?那好,现在让他左思右量去吧,也算是对他无动于衷的惩罚。不过这种洋洋得意俯视对手的心境,到了下午五点对方还没有消息时,几乎消失怠尽。女人变得消沉和郁闷,常年来地狱似的孤寂又如期而至。这个在黄色的天光中显得干燥憔悴的女人,慢慢坐进常年伏案的藤椅里,面孔上的寂寥加重着这间堆砌如山的书屋的荒凉。
       没有话语的支撑,肉体先行的实践显得如此的脆弱、可疑;而话语的交流直至爱慕最后到性爱,中间相隔的岂止是万水千山。女人自忖,这些天从男人那里获得的自信和快乐,让她对不可恋战的原则存在侥幸,那性感的肉体又让她欲罢不能,贪婪的结果必将使她再次受到伤害。罢了,不来也罢了。事不过三,任何事大凡都是如此。这场盛宴缺少的可能只是最后一次大鱼大肉的饕餮。没有也罢。
       好在事情终于向喜剧方向发展。年轻人终于在女人准备把他封存之前来了电话。
       他终于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声音有些发紧急促,情绪有些波澜。他的语调里终于参杂了感情,问她去美国是移民还是短期旅行。女人恍惚了一下,她再也不想出现腐蚀了她整整一天的失败感了,至少对这个人—对一个人只能挫败一次—她所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她说移民。他问她还回来吗?她不想给自己一点余地,说,不。年轻男子没有了声息,过了会儿,他象给人往腰里捅了一棒,虚弱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女人往后陷进藤椅里,她看到桌子下有一处阳光终年照不到的角落,现在正 弥漫着一片群青色,跟她去过的高原上的小寺庙一个颜色:不知道是长期幽闭,还是最后的心灵回归。她知道过了今天,这样的颜色还会出现在她心里,她的身体还将长期与桌下的灰尘和幽暗为伴,那时候她的心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躁动了。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如果说僭越是一个仪式,就让它功德圆满吧。她轻声对电话说:我的朋友打算给我践行。要么早点儿,要么就晚点儿。男子赶紧说,如果是后者,你能在我这里不走么,明天早上,我送你去机场。女人看着那些终年躲在桌下的灰尘,里面挣扎着一粒闪光的钮扣。她在那里看到它至少有三年了,每次看到都会想起自己曾经十分喜爱收集钮扣,但每次都没有将它捡起。它和其他美好事物作为一个存在,留在桌脚这样的以往中了。她对年轻男人说,不,还是早点吧。男子慌忙同意了,说你现在就出来吧,我马上回家。
       她又见到了他。这次她终于能认出他的脸,他家的大概位置,她也终于看到男子钟情的神色。看来这次他不想掩饰了,他用眼睛“扣”着看她,目光在她眼里搜寻;他在她结实的臀部拍的一下软弱无力;他上楼梯的步子不知是多了半拍还是少了半拍,显得踉踉跄跄,终于在楼梯上绊了一跤。过去他不在性爱之外多一句话、多一个动作的矜持,土崩瓦解。
       房间显然被简单收拾过,紧张心绪下把家什的东塞西藏。几天前她带来的花还在那里,配了一只白蓝格子的土瓷花瓶,空气中有股枯花的静穆味道。
       这个男人说话了,这个做爱时绝不“出戏”的男子,开始把一些意义附加在这最后的交欢上。他说你走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不是?他说,你不告诉我要去美国,就是要在这最后一刻,让离别的悲情催发我们的情欲是不是?让我用爱你为你送行。
       女人颤抖了,对男子的征服欲被一种作茧自缚的绝望所代替。她第一次认真看那张卸去伪装的脸,这是一个受伤人的面孔,因为被抛弃而一个接一个地找女人,因为怕再次被抛弃而玩世不恭。是的,只要认真看一会儿就能看出来。只可惜她专注于自己的感受,单纯地吮吸对方的性爱,又不想输在撤退的顺序上,把对对方必要的观察给漏掉了。否则,他们可以将对方作为一点灯火,不能照亮前途,至少可以相互温暖。现在她却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编造那样一个自斩后路的谎言,将自己重新抛向孤独。晚了,一切都追悔莫及。
       但是,她不能放弃已经取得的成果。她知道男人的留恋来自她的逃遁,如果她流露出一星半点眷恋,要逃的将是这个男人。她绝不给 这幅美丽图画留下一处败笔,绝不让自己的完美形象流露一丝破绽,为此,她宁愿牺牲这场爱情。
       你还会记得我么?他说。无可奈何看花流去的人,能抓住的就是这最后一点形而上的东西。
       会的。
       你真的不回来了?你的父母你的朋友都在这儿,你就不回来看他们?
       她想哭,至少在这一刻她后悔编造那个谎言。那种从内心深处、从肉体深处挤压出来的强劲力量,又一次澎湃着她。她说,会。
       你回国,会给我打电话吗?
       到这时,我们的女主角进入的则是人类面对的永恒的黑洞,那死亡般的无力和无奈癌变般吞噬了她。她哀怜地将目光从男子的脸移至天花板,从高处,她悲悯的目光覆盖了这个伤情的男子,也覆盖了她自己。她叹了口气,仿佛不是用声音,而是用全身力气说:
        那需要强有力的理由了。
       年轻男子在她的怀抱冷了似地颤了颤,不再说话。他们的性爱里,第一次有了温暖缠绵的东西。他们对待对方不再暴烈,而是姊妹似的温情脉脉:男人奉献了他的亲吻,女人相濡以沫。


8

现在是深夜,性爱的潮水已经退去,在我们关切的眺望中,故事中的两个人象一对噘着嘴的小鸡,轻轻地呆在对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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