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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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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金梅朵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35512      更新:2019-06-20

       邦金梅朵是我们在318国道73道班处捡上车的。东风奥丁刚驶出八宿县城,就看见骨感的邦金梅朵站在路边。我们这是要去波密,前天哪里发生了5.2级地震。地震经常造成滑坡,滑坡体波动测试及力学分析是我的研究课题。这个课题我已经搞了6年,前3年的重点是青藏高原第一阶梯,08年汶川地震后,便转入第二阶梯,也就是青海玉树—西藏昌都—左贡县—横断山麓一线。我的预测是,地质活跃带从第一阶梯,转入第二阶梯。果然去年玉树发生了地震,前天林芝的波密县发生了5.2级地震,当时我们正在昌都调研,我们就直奔波密,昨晚在八宿打尖儿。跟我一起调研的是同课题组的讲师木华和研究生李小亮。我们看到邦金梅朵之前正在车上说笑话。“六十年代探勘川藏公路的时候,咱系也有老师参与。”我给这些新人讲地质传统,“李红洁老师告诉我,他们当时经常在马路边拦军车。一看见有军车来,男教师就把女教师推到马路中间。李老师说,那时候,她的俩小辫梳得硬棒棒的,老远就冲军车笑,大冬天的,笑得脸颊都硬了。拦了车爬上去,得用手往回推,才能拢住笑容。”俩小伙子哈哈大笑。木华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拾破烂的,走近一打听,原来是搞勘探的。’说的就是咱!”我们三个又大笑。这时,高大骨感的邦金梅朵像一朵彩霞飘在路边。木华说:“李红洁老师当年就这风采?”我们又笑一阵,我说,“捎上吧。”在藏区,如果你车上有空位,就把路边招手的人捎上。你可以上车前跟他说好价钱,也可以下车时看着给。村民给个一两块钱算个意思,乡镇干部则是讨出5块是5块,掏出10块是10块,不给你加,也不要你找零。车子停下,喘着粗气的邦金梅朵探身向车里望了望,见我是女人放了心,说:“去95道班。10块钱可以吧?”木华替她打开前门。邦金梅朵坐上副驾驶,车一启动就转过身问我们:
  “你们是勘探队的?”她的话引得我们哈哈大笑。木华高叫:“你怎么看出来的?”邦金梅朵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回眸看我一眼:“你们那个锤子是地质锤。”她的话又引得俩小伙子大笑。“锤子”在成都话里有特指。我因为是李小亮的导师忍住没放肆。“我们是来看滑坡的。” 李小亮说。我们一般都用村民听得懂的语言。
  “哦,滑坡多!”邦金梅朵粗糙地喘着气,脸上的高原红和雀斑像两片蝴蝶。“波密地震,你们知道吧?滑坡多!”有些藏人说普通话异常标准,就像照着拼音拼出来的。我从后座打量邦金梅朵。她上穿机制轧花牛仔短夹克,下穿牛仔裤,外面围一条洛巴族姑娘紫红底酱蓝条长裙,头戴康巴牧民的飞沿毡帽。浑然天就的目光从帽沿下送出来,说不上是聪明还是大智若愚。被我看着,邦金梅朵突然说,“我们村后头的坝子要垮了似的,你们去看看?”说完,就用那双浑然天就的目光看着我。李小亮在一边嘀咕:她怎么知道你是头儿。木华则夸张地哈一笑。邦金梅朵不为所动,沉静地看着我,我倒不好意思了,问她村在什么地方,坝子有什么异常情况。邦金梅朵的回答让我感到,野坝村可以作我们的调查对象。即便样本条件不充分,但人家都说了他们村子有隐患,你怎好以样本条件不充分为由不去看?我征求木华和小李的意见后,决定就去野坝村。 
  车子在迫龙藏布沿岸飞驰,水清如碧,水势如猛兽俯冲。两岸的山壁上翠草依依,小木葱笼。因为这美景,也因为青藏高原活跃的地质活动,我每年都要在大山里度过几个月。半路,经过一座五百年前的铁索桥,我们下车逗留了20分钟。据说这是十五世纪西藏桥梁鼻祖唐东杰布一生建造的58座铁索桥的一座。只不过在上世纪初重建了。邦金梅朵在我们过桥、拍照期间,一直交叉双手沉默地站在路边。我们说说笑笑回到车上,问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们合影。她说这些风景她看多了,又说她上班跟客人合影太多了,现在不想合影。我们一时没了话。五个小时后车子在95道班下了国道,在乡级“搓板路”颠簸一个多小时路就断了。我们到的乡政府所在地是条“口袋路”,邦金梅朵指挥车子停在派出所门口。派出所的两位警察或捧着印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茶缸,或端着瓦盆出来喂鸡。邦金梅朵用康定话对他们说,车子要在这儿过夜,又介绍我们说这是地质队的。地质队在藏区的声望仅次于解放军。地质队到哪儿,不是勘探道路就是打井,不然就是找矿,这对藏民都是福音。从乡政府到各村都是山,只能步行。我们跟着邦金梅朵走了两个半小时才到野坝村。这时太阳离西山顶只有半竿子高。
  
  邦金梅朵是野坝村村长的女儿。15岁时被家里送到林芝八一镇读初中,但据她说数理化一样没学懂,只是汉话说得好。16岁、也就是2003年,因为长得高大漂亮被选到县歌舞团培训,整整培训、演出了一年,别的学员唱歌跳舞总有一样练出来的,她虽长得漂亮没学会一样技艺。18岁那年,歌舞团不再养他们这些“半成品”,她和另外几个落选学员被一个私人老板接收,在康定风景区的帐篷里当风情照模特,专门跟客人合影。她今年23岁,母亲催促她回家结婚,而她已经不想回野坝村,不想再住那几百年的老石屋。
  现在是七月底,是藏区最温暖的季节。山坡上野花招摇,颤颤地承受烈的阳光和微凉的空气。邦金梅朵双肩背包,大步爬坡。两个小伙子落在后面拍照。邦金梅朵走一段就停下来,回过头跟我说话。山上静极了,她在老远说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板,你知道马帮吗?”
  “知道。你不要叫我老板,叫我老师吧。”
  “好。”邦金梅朵顿了顿,又说,“我们家过去是开庄子的,有两个马帮队,运那个盐、茶、丝绸。我们这里没得丝绸,有钱的穿缎子,都得马帮运。我阿妈的爸爸、爷爷就是运丝绸的。我阿妈也走马帮,她在成都上过学。”
  “‘文革’时候?”据说“文革”后期,出现“工农兵推荐进大学”,一些边区的女孩被推荐上大学。邦金梅朵眨着眼,跳开“文革”这个生僻的概念,直声直气地说:
  “她十三四岁在成都上学。我阿妈69快70了。”
  “那你们是大户人家喽?”我粗算了一下邦金梅朵和她阿妈的年龄差。
  “自己也要做的。我阿妈就走马帮。她是独女,我也是独女。世世代代就赚一个碉子。我阿妈让我回来管碉子。”“世世代代”这个词反而在汉语里不常用。
  “你说的碉子是不是‘邛陇’?”我搜索记忆库,四川丹巴地区有碉楼,林芝地区莫非也有?
  “我们叫碉子,是方的。也有高的,少。”邦金梅朵说完又往前走。她不跟我并排走,而是走在前面,回头跟我说话。
  “你去过拉萨吗?”我知道藏民一生的愿望就是至少去朝拜一次拉萨。
  “08年不是地震了?不能唱歌跳舞了,我们那个班子就去了拉萨。夏天去冬天回。我阿妈不让我因为唱歌跳舞去拉萨,我……就在康定的饭店当礼仪。那天在电视上看见波密地震,怕家里的坝子塌了,就请假回去看看。”
  邦金梅朵从昨天凌晨三点开始搭顺风车,一路从康定回来。我们是她搭的第八辆车。
  
  野坝村在波得藏布的西岸半坡,此时,阳光像从西边天庭斜倒的一挂金沙,浓重而威严地将福祉降落大河两岸。山坡上,错落的碉子仿佛承应着天界的金光,交响乐般地恢宏地矗立着。山脚下,大河浩浩汤汤,翻滚着泥沙和飞沫,从两山相夹的河床推涌而来,它是迫龙藏布的一条支流。大河上,吊着一座简易铁索桥。野坝村沿着一条山溪,从上而下错落分布。那个被叫做野坝的悬岩,凌空吊在村子背后的陡崖上。
  邦金梅朵的父亲多杰在崖子顶上查看危岩。山里是一天也不一定进出一个人,还在三四里远的地方,多杰就瞭见了我们。他在崖子上抛帽子,邦金梅朵看见也摘下毡帽向父亲挥舞。当我们走到村脚下,多杰和四五个中年男子已经迎出来。邦金梅朵用藏语对父亲说,我们是地质队来看坝子的。对藏民来说,搞地质的都是“地质队”,我们也不去纠正。多杰像遇到救星似地扑上来,抓住木华的手,叨念着,村子有救了。邦金梅朵对父亲说,我是这个小组的头儿,多杰握着小李的手对我鞠躬说:“地质队是恩人。去年嘎郎村垮坝子,就是地质队来看的,撤了,都撤了,不然总是要丢几个人。”多杰会说四川话。“咱们村坝子什么状况?”“汉族春节就开始冒烟,有一阵没一阵。这两天塌地震,坝子往外吹白气。”我一听这话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股芒硝味儿。我叫多杰赶快带我们看坝子。
  “向乡里报告没有?”边往上爬,我边问。
  “是说要去报告哩。我叫高处的两户搬到低处。你们来是救命了!”多杰既担心坝子危情,又对我们的到来感激不尽。
  “冒的气热不热?” 
  “近不了身。”
  我们沿着溪水走,溪水两边聚集着牛羊,高原黑猪则张惶地到处乱跑。我立即问,村里的牛是放养的?多杰说是。猪也是放养的?我加上一句。多杰说,猪子这几天都关不住,跳圈跑出来。我跟助手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大步向山上爬。
  所谓村子,就是古滑坡冲击出的一个坪坝,二三十户人家插插花花、从下到上盖了碉子。我们穿过村子,走到半山处,那个被叫做野坝的危岩,赫然耸立在前方不到100米的地方。这是一块长80~90米,高20米,总方量15~18万方的风化岩。白气从危岩的顶端和左侧喷出,发出“哧哧——”响声。
  “你们闻到了么?”邦金梅朵紧张地说。
  “闻到。还有噪声。”我打量着危岩。
  “我也……耳朵疼。有十七八万方?”李小亮征求我的意见。我点点头,回身对紧张观察我们表情的多杰说:
  “通知所有人撤出,撤到对面坝子上。”我又看了一眼邦金梅朵,说:“很严重。你和村长立即通知大家撤,半小时内一定撤走。我们上去看一下岩体。”
  “什么时候会塌?”多杰紧张得眼睛都发亮了。
  “一小时后,也许半个小时后。”我甩下一句,继续往山上爬。
  多杰返身往村里跑,双手横着摆,呼喊大家回去收拾东西。我和木华、李小亮往悬岩下走,邦金梅朵跟在我们后面。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岩石里冒出的白烟从弥漫型变成喷射状,浓重的硫磺味熏得人头晕。
  “完了。”我嘟囔一声。话音没落,一道闪电从崖子背后亮起。刚刚还是艳阳光明,几分钟时间,天就日食般地暗下来,突然聚起的风,仿佛一股热气,一种物质,从山上推下来。我心里一直在敲的鼓点,此时拉成直线——我猛地惊醒,大喊:“快跑!”转身就往山下跑,半道,遇见还在劝说大家的多杰,我们四条喉咙大喊:
  “快跑!要塌了——快跑!”
  多杰抓住我。
  “还有多少?”
  “五分钟,最多十分钟。”
  这时,一声炸雷平地响起,身边几个人震得蹲在地下。邦金梅朵只是顿了顿,就大步从我身边跑过,一溜烟消失在村子的小树林里。多杰摆嗒着鸭子步,挥动双臂:“不收东西了……回家叫人,过河,都过河……”
  小李大跑起来。我拽着一个孩子也大步开跑。调查了五六年滑坡,还没被滑坡追着跑的。刚跑几步,一声巨响,雨就下来了。天黑得地狱似的,多杰边跑边大声央求:“不能回家!专家说就要塌了!”话音没落,危岩断裂的咔嚓声从无声变有声,上山以来一直感应到的那种耳内轰鸣,现在成为巨大轰响,接着是尘土的味道,再接着是,半面山的向下奔跑。我们顾不上呼喊,把所有力气用在双脚上,跑!
  又一声炸雷,推着大雨也压不住的尘土,撵着人们的脚步。塌下来的土龙像扑下来的动物,咬着人们的脚后跟。已经看不清前面的人,黑雨和尘土把天地缀在一起,奔跑的人们像洪荒时被动物追赶,在雷雨交加的荒原狂奔……再接着,是更大的、几乎使时间停顿的巨响,我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黑雨黄尘,本能地就是往前跑,往前跑……
  
  邦金梅朵一溜烟往自家碉子跑。她母亲、69岁的白玛因为早年走路太多损坏了膝盖,已经四五年不出碉子了。她要回去把母亲驼出来。与此同时,住在三楼的白玛正坐在高窗投下的一束天光里,斜着身子细听。邦金梅朵一脚踢开大门的声音,让她知道女儿回来了。她收回侧耳的姿态,自言自语道:“我说塌坝子,梅朵就回来了。”她这话正好跟邦金梅朵劈头盖脑的嚷嚷合在一起:“坝子要塌了,我背你出去!”白玛平静地撩女儿一眼,低声说:“我不下山。这碉子过了多少地震?三百年了!”邦金梅朵不理母亲,她顺手操起一根带毛的牛皮带,对折拉两头,往母亲身上一套。白玛还在嘟囔:“你们年轻人跑吧。”没待她看清皮带怎么勒住胸腹的,邦金梅朵一弯腰,屁股上一用力,白玛的脚就离了地。邦金梅朵扛起白玛就跑。白玛被仰面朝天架在女儿背上,倒也十分顺从。她仰面看着自家三百年的石碉顶,轻声说:“不垮坝子,你就不回来呀。”
  邦金梅朵背着阿妈跑出自家碉子,跑在下山的坡道上。这时又一声霹雳,风从山上下来。石头、烟尘、热气像一只兽,追着逃命的村人。邦金梅朵只有跑,跑,她跳过一个台阶一台阶的下山磴,跑过一个缓山坡,跑上吱吱嘎嘎的吊桥……这时,飞滚的石头赶来了,后面的人赶上了,烟尘迷住眼睛,红土扑进嘴巴,她就是跑,跑,跑……再之后,跑不了了,她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的背后还是人,还有先期到来的牛和猪……她意识到已经跑到对面坝子上了。
  她放下白玛,回身看见村子被一条褐龙覆盖,“咣咣”的撞击声接连不断,牛的哀鸣猪的嚎叫不绝于耳。即便是烟尘弥漫,黑雨连天,邦金梅朵也能辨认出,离危岩最近的两户完全被掩埋;顺着山溪分布的人家像被推土机一溜推倒;自家的碉子被一块巨石砸中,石头还卡在废墟里,碉子塌了一半。
  
  这个过程漫长得好像一辈子。站在坝子上的村民默默看着烟尘覆盖的村子,没人哭泣。我连忙看我的队友,还好,尽管丢盔卸甲,人都还在。
  天下着雨,白玛披着女儿的长裙,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被冲垮、掩埋的村子,捻着琥珀珠子。邦金梅朵累岔了气,靠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大口喘着气。她听见母亲说点一下人口。母亲是这个村子实际当家人,这来自母亲的阿爸、爷爷是马帮头人的传袭。过去,村里的男人都跟她家走马帮,已经习惯听他们家招呼。母亲在40岁、也就是土地牛羊重新分给个人的时候,招了小自己17岁的多杰进家,调教多杰当村长。也就这五六年她走不动了,多杰才真正当家。往常,白玛说清点人口是指使父亲去干。现在多杰不知去向,邦金梅朵不想让母亲的话没人执行,便大声问身边的邻居:
  “你家够不够?够了。仓布,你家呢?”
  木华跟在邦金梅朵身边,他把自己一次性雨披披到对方身上。邦金梅朵看他一眼,继续清点:
  “你家找清没有?找找,找找。小边巴,你昏头昏脑的,快找你阿妈,数数你家人,够了来跟我说。”
  逃到坝子这边的村人淋着雨,大家低声应和着邦金梅朵的召唤。邦金梅朵虽上过一年初中,但像文盲一样靠嘴巴的重复、听自己的声音来记忆。她向白玛汇报,就是听着自己这一句,想起刚才说过的另一句,沿着自己的声音,找到刚才数过的所有人家。“刚才都说了啊——玛琼家少一个,尼玛家两个,泽洛家一个,嘎玛洛珠家一个,桑顿家一个,拉布家一个,没有了?没有了。几个?”
  木华帮忙说:“7个。”
  “那就是少7个!”邦金梅朵斩钉截铁地说。
  “你阿爸呢?”白玛脑子更清晰些。
  “啊,对!我阿爸,谁看见我阿爸了?”
  人们围在一起,纷纷提供最后看见多杰的情景。邦金梅朵没心思听完就往坝子下跑,被白玛厉声喝住:“那个桥子不能走!天亮前,谁也不能过那个桥!”邦金梅朵手足无措,跑回母亲身边。
  还好,不多时多杰回来了,满身红土,被雨一淋,成了泥盔甲。他蹒跚走到白玛面前,看到白玛和女儿平安无事,一下子松了气,瘫倒在地。后来知道,多杰招呼了村民下山,自己又跑回家救白玛。他亲眼看到自家碉子正中飞石,要不是巨石卡在碉子里,他的命都难保。碉子从中间劈开,他想白玛不是被砸进去了,就是被女儿救走了。村人把他架到在白玛身边,他缓过气后,拉住白玛的手,低声叹道:“砸完了!都砸完了!”白玛则抓起他的脚踝,他的脚后跟横着磕出一条大口子,白玛捏了捏说,可能磕断了筋。
  天完全黑了,灾民们聚集在峭壁下。山体向里凹陷,闪出一溜不到两米宽的干地。大家铺上一张牦牛皮,把白玛搀上去,再把多杰抬到白玛身边。剩下的67口人,挤坐在那一溜干地里,捱着家园丧失、亲人离散、寒冷潮湿和饥饿的哀痛。我和队友被安置在白玛身边。我们抱着双膝,听着肚子咕咕叫,几次拨打手机,没有信号。
  昏暗中,只见邦金梅朵跳进细雨里,大步走到一条母牛身旁,吽哧吽哧吆喝着,粗率地拍打牦牛的屁股,让牛调个方向。之后,她提了一下湿溜溜绑在身上的牛仔裤,蹲下,摘下毡帽,放在地下,又吽哧吽哧吆喝两声开始挤奶,吱咂作响的奶水射入帽壳篓。邦金梅朵挤了一帽壳篓牛奶,站起来,双手捧着,端到白玛跟前。白玛摇摇头,邦金梅朵又托着帽壳篓,送到多杰嘴边。邦金梅朵半弓着腰,双臂伸着,脖子也往前伸着,喂多杰喝生牛奶。多杰喝罢,她把帽子里剩下的奶喝掉,甩着帽子,又跑进雨里挤奶。村民们陆续行动,找到容器,钻到母牛腹下挤奶。有人给白玛一块酥油,一团酥油捏的糌粑。
  
  我和助手每人有一个地质调查的野营袋,里面除了地质锤、卷尺、指南针,还有简单的药品、食物、水。我们拿出食物跟村民分享,木华还有一只应急灯,两边山坡上,这是唯一一盏灯了。雨停后,村子里还活着的人向这边喊话,这边也向那边喊话,各家找各家人,场面煞是心酸感人。邦金梅朵拿着应急灯,左手掐腰,负责统计总人数。她来来回回问着人家,白玛都听出没少一人,她半晌才跑回来报告说:“没少一个,伤了六个。”两岸又安静下来,只有一头受伤的老牛,过一阵子发出一声哀鸣。
  我坐在白玛身旁,老牛哀叫一声,白玛身子就紧一阵。后来她说:“送它走吧。”她发话一般都是多杰去执行,今天多杰负伤,村人又受了惊吓,谁也不愿拿起宰刀。这么过了半小时,老牛一声声哀叫听得人鼻子酸。邦金梅朵“咳”地叫一声,撑腿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把毡帽戴到头上。白玛递过去一把嵌了宝石的短刀,几个妇女跟在邦金梅朵身后,转着经筒,下到河边。我和木华也跟到河边。岸边坡上跪着一只黄牛,没想到这地方还有黄牛。邦金梅朵说这是她阿妈的宝贝,冬天都养在碉子里。黄牛的左后腿从臀处撕开,蹄子绊在索桥裸露的一根钢丝上。邦金梅朵见状,蹲在地下哭了几声,撸了撸老牛的鼻梁和吻,然后让一个妇女捂住老牛的眼,自己用手掌比了比下刀的位置,又抚了一把那个位子,之后手起刀落,短刀刺进牛脖子下的动脉。拔出匕首时,有人用茶缸接住牛血……邦金梅朵把脑袋埋进自己臂弯里,在河边蹲了半天。
  
  小边巴抱着肚子,靠在淌水岩石上,痛苦地往石壁上磕脑袋。他母亲来问白玛,小边巴这是中了什么魔,像是要被老天收走了。我和邦金梅朵这时回到崖子下,见小男孩整个身体躬向前,脖子伸得老长,额头几乎钻进白玛怀里。我把应急灯放在白玛身边。白玛问边巴什么地方不好,小男孩的声音像从一堆破布里传来。他说:“顶痛中间疼前面疼后面疼。”他这是说头、肚子、肠子、肛门都疼。白玛让边巴躺在牦牛皮上,闻了闻男孩的嘴巴,又摸摸他的肚子,问:“几天没退了?”她说的是“排泄”。“很多天。”边巴大概有八九岁,不会数数,五天以上都是很多天。白玛猛地一捏边巴的“后门”,男孩“啊”地一声惨叫。白玛思忖了会儿,叫邦金梅朵剖牛取牛黄。躺在另一边的多杰哀声叹道:“她哪会杀牛!”一直瞪着红眼睛的邦金梅朵,这时呼哧呼哧哭出声,她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嘴里嘀嘀咕咕,之后噔噔噔噔撞进黑暗里。邦金梅朵后来告诉我,她母亲年轻时赶过马(帮),杀过牛。她就是不愿挤奶杀牛才留在康定当照相模特,她说那跟马模特骆驼模特差不多。白玛现在断定小边巴是内火积食。白玛因为在成都上过中学,知道中医牛黄的药用。我叫俩小伙子去帮梅朵。
  就着应急灯的灯光,邦金梅朵在河边剖牛取牛黄。牛黄是黄牛或水牛的胆结石,除了黄牛牛奶好喝,白玛把这老牛养了9年,还为取它的牛黄。邦金梅朵划来了牛皮,我们这儿都能闻到血臭味、肉腥味和牛胃里草叶腐败的酸气,还能听到翻动下水的稠水声和李小亮的干呕声。
  这边厢,白玛叫边巴妈手上搓上酥油,给儿子揉肚子。她自己则拿过多杰受伤的脚,放在怀里,慢慢捏着。她说,脚筋断了一半,等天亮,她回家拿线给他缝上。白玛用成都话对我说:“我给马缝过,给牛缝过。就是没有针线,天亮缝是能缝起,就是会落个跛子。”然后她又对我说:“我们这里到处是危岩,今年塌明年塌,这样是常事。”我说:“为什么不搬走呢?”“往哪儿搬?你看看,没地方搬。两边都是山,这头坝子平是平点儿,就是没有水……”
  四十分钟后,邦金梅朵取来一疙瘩粘着血的牛黄。白玛用刀撬下一块,放在两块石头上研磨,磨成粉后和在水里,让边巴吞下。昏昏沉沉的男孩吞一半流掉一半,睁开散淡的眼睛对阿妈说:“我要死了。”他阿妈呜地哭将起来。
  白玛蹙着眉头看着边巴,伸手翻看他的眼皮,然后“噗”地跪在毛皮上,俯下身闻边巴口腔里的气味。她身子僵硬得像一块板,撑着身体的手臂不断颤抖。她嗅了一下,直起身子对那位痛哭的母亲说,快搓,快搓。边巴妈手不听使唤,白玛卷起袖子伸手去抠酥油,一旁站着的邦金梅朵看不下去,把母亲的手一挡,自己蹲下来,挖一块酥油抹在手上,顺时针揉搓小边巴的肚子。她揉搓,揉搓,揉搓……她把自己都揉搓得哭了。也不知是手底下小边巴虚弱的生命,还是家园被毁、父亲受伤、年老母亲的殷殷期望让她难以承受,她边揉搓,边哧地哧地吸鼻涕淌眼泪……许多妇女也跟着咝咝地吸鼻涕流眼泪……
  忽然间,小边巴像牛叫般打了一个响嗝,邦金梅朵“哇”地一叫,手上一抖,赶紧加快手上的揉搓。妇女们停止哭泣,深长脖子,注视着面色紫黑的小边巴。这时一声滚雷般的长屁“噗噗啦啦”冲出来,围坐的妇女笑了,她们嘁嘁喳喳地交流,即便是我也能听明白,小边巴有救了。
  “我要拉屎……”边巴昏昏沉沉说。而此时,他脸色由紫黑变成铁青,人在昏迷的边缘。
  邦金梅朵扒去边巴的裤子,又一声响屁窜出来,边巴的母亲难为情地看梅朵一眼。边巴在昏迷的边缘还不忘捍卫他的小屁股,伸手拉裤子,邦金梅朵“啪”地一拍那只小黑手,不由分说把裤子扒下来。小家伙胀得腰都粗了。又一连串的黑屁,边巴的腰臀像妇女生小孩似地一坐一坐地痉挛。半昏迷的边巴每个清醒的间隙都在用力,用力到极限,人就在发抖,但肚子里的闷石还是纹丝不动。这样经过几个回合,妇女们开始嘁嘁嚓嚓。
  再拖下去这个男孩就真的昏迷了,白玛叫邦金梅朵拿酥油来,邦金梅朵已经知道母亲要怎么做。她把母亲的手放回她的膝盖,挖一块酥油在手上,一手按住男孩的胯骨,另一只抹了油的手指,伸进小孩的肛门……哗啦啦,像拔掉塞子,积攒了不知多少天的粪便,喷泄而出……
  小边巴不知拉了多少次,他每次昏睡的间歇都狂泄一滩。妇女们不再给他穿裤子,也不再移动他的身体,他的下半身泡在自己的粪便里……第二天,当小边巴操着两手走回村子的时候,失去家园的乡邻也不忘给他起个外号:屎比牛多的边巴。
  
  天麻麻亮,一夜没睡的白玛神乎其神地站了起来。她出了崖子,招呼自家的“大黑”过来。“大黑”是头白脖子黑牦牛,它叮叮当当走过来,前腿跪地,白玛斜身坐上,两个走下坝子。叮当声惊醒了邦金梅朵和我,我们跺了跺坐麻的双腿,赶上白玛。坐在牦牛背上,这位昔日的女头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教导女儿:“遭了灾,第一看山,第二看河,第三找喝的水。现在山是塌过去了,去看看河。”
  河水像发过头的面团虚胀着,河面漂浮着乱糟糟的杂物,巨大的树枝、屋架在水面撞来撞去。铁索桥在风中微微颤动,桥头堡的砌石被撞裂,铆钉拉出石垒。白玛根据索桥震荡的幅度判断铆钉已松,嘴里嘟囔着互不联系的一些话:“下河堵了,冲不下去呢。”“铆子松了,过不得人。”“回家拿针,给他缝脚筋。”邦金梅朵站在“大黑”身边,迎着河风,看着震荡的索桥。
  白玛从“大黑”背上下来,摸着牛鼻子,对它咕噜了几句。“大黑”好像听懂了,眼珠子朝后,看着白玛,眼角流出眼泪。白玛帮伸手给“大黑”擦掉,湿溜溜的手擦在自己袍子上。她像拍孩子一样拍拍“大黑”的屁股,“大黑”顺从地下到桥头堡。我跟着白玛和邦金梅朵也下到桥头堡。“大黑”走了几步,眼珠子朝后看了看白玛,白玛上前摸了摸它的鼻子,“大黑”就自己上了桥。桥上固定的木板松了,它走了十几步,站下,扭头看白玛。白玛两只手举在半空,嘱托般地挥着,嘴上嘀咕着听不清的话。“大黑”转回头,叮叮当当地继续走。
  邦金梅朵哧啊哧地又抽泣起来,她叫了一声“大黑”,“大黑”听到了,在索桥的一半处停下来,回头看这母女。这时索桥发出“嘎嘎”声响,桥身颤呀颤的,“大黑”仿佛这才发现桥下的涡流,惊恐地看着漂浮在水面的动物、杂物,哀鸣一声,倒退几步。白玛这时大喝一声,“大黑”停止倒退,扭头看看,又继续往前走。它过了桥身的一半。过了桥身的三分之二。母女俩欣慰地出口气,大声吆喝着鼓励“大黑”。“大黑”走到对面桥头堡,站下,转过身来, “哞——”地长鸣。白玛挥挥手,擦掉鼻翼边的泪,自己准备过桥。邦金梅朵捏了一下母亲的肩膀,自己小跑着过了桥。我们身后,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邦金梅朵过桥后,大家争着过桥,白玛说:“一个一个过。”
  白玛过桥后,叫一个男子领上四个人加固桥头堡,叫两个小伙子查看全村灾情,再叫三个中年男人去找水。安排完男人,她又让一个妇女领上五六个人处理昨晚杀掉的那只黄牛,中午全村吃牛肉。她自己则坐“大黑”回到自家碉子,见邦金梅朵和我在,叫女儿去找缝牛马的针线。邦金梅朵爬进毁掉一半的碉子,白玛对我说:“你们不来,不知要死伤多少个。”我说我们也没起多少作用。白玛摇摇头说:“你们来,都出来看,坝子塌看得见;蹲在家里,啥子也听不到,坝子呜地垮下来,总是要埋几个人。”我的喉头从昨下午到现在一直堵着,听到这话只是点点头。白玛指了指卡在碉子上的巨石问我,“用爆破把它炸了?”这块孤石足有六七十立方,不用爆破我想不出怎么处理它。但我惊讶的是白玛还知道“爆破解小”。我说:“下午让两个同事出山打电话,让搞爆破的来把它爆掉。”“我家有炸药,也有雷管……”我更惊讶了:“你怎么会有这个?”“我早就让她阿爸找个爆破队,炸掉省心。她阿爸要报告乡里……靠人不如靠自己。”我惊讶得像吸了氧,一道光明照进大脑,人也从消沉中浮上来。
  邦金梅朵找到母亲用于包扎缝合的小箱子,白玛骑着“大黑”离开。她干不动了,她要通过多杰管理这个村子。
  站在废墟前,邦金梅朵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看着就呼哧呼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又走进废墟,从裸露的土石下扒出一只浅腰翻毛皮靴。她脱掉右脚上的帆布鞋,蹬上皮靴,绑上鞋带,抬脚跺了跺,腿上立马有了劲道。她用穿皮靴的脚东蹬一下,西蹬一下,从废墟里捡出一个缸子,再捡出一件藏袍。她很快找到左边的靴子,立即换上。她的两条长腿,至此获得牧女的力量。她腰挺腿直,蹬在高高低低的土石上,寻找可利用的物资:一张干牛皮,一块蛇皮塑料布,木料,棍子,牛皮绳,两条完全被泥浆糊住的棉被,一把没有柄的斧头……她翻找着,呼哧呼哧哭着,嘴里咕噜咕噜,嘟囔了一会儿,眼泪干了,看见废墟上的我。
  “把这个洞堵上,碉子就塌不了。”我不是搞岩石力学的么,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怎么堵?”
  “把这些石头收集出来,垒上去,撑住窟窿,就塌不了。”
  我开始拾石块。邦金梅朵弯下腰,让眼泪滴在地下,直起身子时,顺势从石堆里扯出一块碎布,她撕了一下没撕开,我递给她一把手剑。她看一眼,笑了,吸一下鼻子,说,“你怎么有这东西在身上?”我说,“我看了六年滑坡,这东西不离身。”邦金梅朵在破布上戳一个口,“嚓”地把布条一撕为二,用脚一踩,拽断。她把布条缠在手掌上,布头塞在手背处。她站在废墟上,双手快速缠着布,眉心蹙着,目光锐利,像个女当家的。她又扯了两条给我,让我缠在手上。嘴里像她阿妈那样叨念着:“我得干活吧?阿爸成了跛子,阿妈又那么老,这个家得我干不是?”她吸了一下鼻子,在肩头一抹,操起一根裸露的木桩,在废墟里扒石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阿妈让我管碉子,我怄啊怄,不回来,现在……你不管怎么办?”她抬起泪眼,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对我说:“你是为啥看了六年滑坡?你们那里没滑坡吧?”
  
  我和同事在野坝村又呆了六天。原准备让俩小伙子出山请救援,但每天都有五级小震,我担心更大地震的发生。当然最后证实这只是我的担心。在没有专家指导的情况下,我们爆破了那块巨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么。我和助手在那块巨石下转了俩小时,定了两个点,让村民们楔了两个木桩下去,先把巨石顶住,人才能站上去打眼装药。。我们用铁锤钢钎,花四天时间,打了48个炮眼。最后一天,我和木华、小李布置炸药雷管导火线。我们没有电子起爆器,只能用明火点炮。但我们很快就发现,因为连续下雨,地面湿,铺在地上的导火线点着烧不到一尺就熄灭了。我跟俩助手讨论怎么点炮,我们甚至都想到黄继光炸碉堡那一招了。邦金梅朵疏散人口回来,听我们讨论,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她说没用,你们说那都没用。她想了想说:“用汽油瓶怎么样?点着瓶子往炸药上扔,三五个瓶子,十个八个瓶子,不信它炸不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眼看又要下雨,炸药淋湿就不管用了。我便同意试一试。结果,我这又是定点布眼,又是定量布药的“定向爆破”,在五六个汽油瓶的燃烧中,一呼窿咚地爆炸了。零零碎碎的爆炸声中,还听见邦金梅朵大喊:
  “快蹲下——抱住头——”
  一条褐红色的烟柱升起来,接着是碎石下滑的轰鸣。那块卡在碉子里巨石滚下去了,虽看不到,但听声音知道隐患解除了。烟尘中,我还听见另一个声音:“你们都没事吧?没事的说一声。”虽然隔得挺远,在邦金梅朵的尾音儿里,我听出了白玛的气度。
  
  我们离开野坝村,邦金梅朵送我们出山。过了河,走出三四里,从几天前我们向多杰挥帽子的地方往回看,原先绿绒似的青山割开一条宽口子,野坝村就像伤口里裸露的骨肉。村人们簇拥在骑“大黑”的白玛身后,沉默地看着我们走远。邦金梅朵边走边嘟囔:你们救了我们,没什么给你们的。我和助手受不起这样的情谊,连连回身招手,我是恨不得把身上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留给他们。我们转到山背面,半个小时候后又爬上能看见索桥的山,回身望,见众乡亲还站在桥头堡。邦金梅朵说,村里人知道,客人还会出现在第二个山腰上,他们这是等着再一次跟客人挥手告别。前两天已经缓解的消沉情绪又笼罩了我们。我对邦金梅朵说,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了,她回去还要把那条山溪引到村里。邦金梅朵不理会,继续低着头走在前面。我这时的感觉,好像是我们离开就对不住野坝村人。我跟木华小李商量再把邦金梅朵往回送。老实说,我这一招也是为了稍微轻松地走剩下的路。
  邦金梅朵站在我对面,听着要再送她回去的话,已经猜到我们的用意。阴影布在她的两坨“高原红”上。“我不去康定了。我再见不到你们了。”她仿佛不理解我们为什么现在就让她回去。我们安慰她说,我们还会来的。她依然不理解:“你们再来干啥呢?野坝子没得了,你们不会再来这里了。”我也心酸地想,如果不是有滑坡隐患,我们怎么会来这地方呢?邦金梅朵说的没错。看着我,邦金梅朵哧啊哧地抽泣起来。我手足无措,安慰她,说:如果有一天去成都,她可以去找我们。邦金梅朵应该是务实的人,她嘟嘟囔囔说,在康定五年她都没去成都,现在,她有啥事一定要去成都呢?这时,有风吹来,上午十点异常明艳的高原阳光照着邦金梅朵的脸,她的样子,像一棵结实的向日葵。而这棵向日葵只能在大山里开放了。邦金梅朵又咕噜一些听不清的话,抬起泪眼看着我说:“你们会记得我么?”转念,她又灰心:“在这个山子里,谁还会记得我?”我恐怕是流出了眼泪,俩小伙子也动了容。邦金梅朵突然想到什么,用肩头抹了一下眼泪说:“相片?你们的机子呢?照个相可以吧?过很多年,你们看见相片,就会记住野坝村的邦金梅朵。”
  我们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照相。邦金梅朵跟我们每个人合影,然后又三个一组合影。她说过去跟她合影的客人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在哪个村,不知道她家的故事。现在,我们知道她和她的村子这么多事情,我们还一起逃垮塌、放炮炸石头,我们应该会记住她。木华说,照片洗出来寄给她。邦金梅朵像是摆手又像是感谢,说:“寄也行。不知能不能收到。我们这里信只送到乡里,到自己手里不知哪年哪月了。不过,我把你们都记在心里了。”
  到这儿,邦金梅朵就回去了。我们也继续走,在下午两点到达乡政府,汇报了野坝村塌方滑坡事件,取了车,回到318国道。我们又在波密县调研了二十天,这二十天里,我们总在车上说起邦金梅朵、她当头人的阿妈和操碎心跑断腿的阿爸。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那句话:“我把你们都记在心里了。”这个句子在汉语里,已经被说滥而几乎没意义了,而藏人说出它,我知道,那是真的记在了心里。野坝村的邦金梅朵,我想我会记住她许多年。
        
  【作者声明:本文中涉及地震预测的言论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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