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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提的牵马人(中篇下部)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460      更新:2014-05-23

 


       就像头天晚上挨丈夫打的农妇,第二天还要起早扫地喂猪给全家人做早饭一样,尽管艳遇呀爱情呀全部落空,尽管战士的彻夜不归对我刺激不小,第二天天不亮,我已经爬起来等初升的太阳了。我已经久经沙场,且饱经沧桑,这点事我还是经得起的,或者说,我就是为体验这些才出来的。对每一份经验我只有感恩,它是天赐的,不管是快乐痛苦惆怅还是落寞。我没忘自己的事,实际上情场越失意干活越下劲。我想捕捉最初的太阳抚摸草原的一瞬,我感觉那是太阳对草原最初的爱情,她颤抖得能使你颤抖,潮湿得能使你落泪。我在喀纳斯已经目睹过一次,只是那里的山太高、草原起伏太大,太阳那种普天照耀、草原那种深沉感恩的意境体现得不充分。阿纳提草原应该差不多,我昨天傍晚已经侦察过了。
       我看到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的草,整整一峡谷似乎就长着一种草,那草像麦子一样抽着穗,重重的但直挺挺地在晨风中摇曳。那摇曳的草啊,像凉晒在风中的缎子,像漂浮在小河里的女孩子的长发,震颤着摇动着。当太阳跳出的一霎那,那最初沐浴阳光的草儿,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排山倒海地向太阳涌去。
        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啼鸣。我从中国的最南方跋涉几千公里到这里,我从一个小女孩历经种种磨难成长到现在,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在这博大的天地间迎接太阳辉煌地到来,像父亲、像母亲、像男人、像女人,将我拥抱!有了这温暖,一个男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女人的怀抱,都是小情怀了。
       我错过了最初的一刹那,不过清晨的太阳每一分钟都把不同的光明和色彩洒向大地,我不拍是没道理的。我跋涉在草原上,鞋和膝盖以下的裤子都湿了,那些草儿像小孩的手,露水像爱人的湿唇,拨弄着亲吻着我的皮肤,我几次感激地痛泣两声,但总能马上收住,刮掉眼泪,全力以赴趴在镜头上,用最虔诚的态度等着画面的蜂拥而来。
       回到驻地,等在木屋外的不仅有战士,还有四匹马两个小伙子!哈里把自己洗干净了,换了件格子衬衫,衬衫外套一件手织毛背心,衬衫和毛背心就显小了,这把他的身材束了出来。红得火似的朝阳照在哈里新鲜的脸上,他避开太阳的直照,微微眯着眼,毛丫丫的眼睛像草地上雨后留下的水塘,湿情又脆弱,倒影着蓝天白云。我身上洇上燥热的潮汐,小腹往下坠,我等的那个明亮浪漫的小景象是不是将要浮现。
       “你昨天说……想去有狼的地方……”
       我不动声色,看着突然显得高挑的哈里,他的眉宇一夜间好像疏朗了,眼神也轻扬了。我点点头。
       “我带你们去……我不要钱,你们多少给加仑一点就行了……”我再次点头。
       哈里是卷发,昨天我怎么没注意到他是卷发,这样的卷发缭绕在手指上会是什么感觉?
       “哎哎哎,别愣着了,扛家伙上路吧。别弄得跟艺术片似的。”战士搅和道。
      搬东西的时候我小声警告战士,别艳遇长艳遇短的,污染人家纯真少年。战士瞪着我狠狠地说,你真当我花痴啊,我要没良心会这么漂亮吗?我哧地笑,战士意犹未尽接着说,这张脸全是宁愿人负我不会我负人的磨难,只不过我越磨越光彩罢了。这一点我相信,没有厚道,丑小鸭是磨不出天鹅的。
       “昨晚艳遇了?”我安慰她道。
       “放心吧。汉人,成年人。实际上就是喝酒吃肉,喝到最后醉得啥也干不成了,就抱着他睡了一夜。”
       “嘿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一种旅情从心底油然而生。
       不可抑制地,当我重新见到哈里,生出对这个少年容貌和身体的爱怜,异族人的容貌,细细软软的少年身体。对,我用的是爱怜,也许你说那就是欲望,不过这欲望不是攫取,而类似于对孩子的那种怜爱、心疼,伴随着明亮清芳的肉欲。特别是经过一晚上的蜕变,哈里显露出某种自觉,另外还带着发现被人爱怜的淡淡骄傲,这让他俊逸许多。他脸上的表情是摇动的,目光亮晶晶,不看任何具体实物,又好像对任何人和事物都怀着欣喜。
       昨晚在我郁闷不已的时候,哈里带了两个桶和打火机,骑上马,独自一人到河边洗澡。路上,他的嗓子眼儿堵着一股类似难过的情绪,这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疲倦。来到河滩,他挖了两个坑,支上水桶,开始捡树枝。他转悠着,苦味的情绪慢慢化成歌,抽丝般从嘴里吐出来:“赛利玛丽亚”;过一会儿,他又唱了一句“赛利玛丽亚”;他听到自己声音的回声。他一晚上都在唱“赛利玛丽亚”,但不知觉,他以为自己一直在唱歌。他开始回忆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他的大脑很少用来回忆,更少连片地回想,他为连缀得越来越大的怀想,揉得身心温柔。他像头小狼,在河滩兜过来,兜过去,月光把他的身形画在地下。他先用第一桶热水给马洗了,第二桶热水开始洗自己的身体。飘浮在群山上的月亮温情地照着他,他洗着,看着自己,发现自己长大了。一瞬间,他感到一种自觉。他听见小河的哗哗声,马儿的咴咴声和自己的歌声,心中出奇的宁静。他仰脸看看月亮,她的洁白就像唱的赛利玛丽亚,更像一个就游荡在阿纳提的某个哈萨古丽,那个古丽才是他向往的。哈里呻吟般地叹口气,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下面,握住了小时候如此熟悉、这两年开始陌生的自己的兄弟……这些是哈里后来告诉我的,我闭着嘴,对那被月光照得青白油滑的身体不置一词。
       现在,哈里带着发现自己长大的自省和被人爱怜的矜持,骑着马儿,走在我的前面。他跟加仑说着男孩子之间的逗乐话,完全不看我们,不在意口气神态会被我们看出什么。这样做不完全是因为我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而可能是,两个自以为长成男子汉的小家伙,学着哥哥们甚至父辈们对女人的样子,在女人面前骄傲。他们说着女人的话题,甚至就是关乎我和战士的话题。这次是加仑说,哈里听,说到某些禁忌的(这从他们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两个男孩会发出风一般的笑声。
       战士意味深长地撇撇嘴,说是咱艳遇他们,还是他们艳遇了咱?说完,策马走到前面去了。她的后背带钩子,腰儿一拽一拽,那样子又引来男孩子一阵大笑。
       我走在队伍的最后,打量哈里和他的伙伴。如果说昨天他们还是草原上忍着饥饿玩耍的狼崽,那么今天,他们更像是希望找到第一批猎物的小狼。他们显然对眼前的处境心知肚明,他们警觉、观察,佯装不看你,而身上所有感官都伸向你,看你身上哪一处露出破绽。鲨鱼只进攻流了血的动物。
       老实说,我对小狼觅食暗怀欢喜,不全是艳遇有望实现,而是小猎手的万丈雄心和笨拙的技巧让人动心,那比艳遇本身更华美甘甜。我已经对青春和爱情那么陌生了,甚至将恋爱的小心动、小动作都忘记了,哈里身上陡然升起的男子汉气,以及在年长女子面前流露的骄娇二气,让人看了又欢喜又生出怜爱。我不介意自己成为小狼觅食的目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更愿意在少年的青涩情感里,摸到自己深藏的几乎不知去向的本真。
       哈里说,翻过这道山,还有一座山;翻过那座山,还有一道山;翻过那道山,就没有了,就还是大草原。他说的是横向的阿那提全景,他哥哥在第二道山褶皱里,我们要到那里去。哈里说这些时微微向后侧头,不看我,却笃定认为我会听。我趋马追上,哈里把眼睛让开了,不过他马上又回身把马鞭给我,他猜到我喜欢马鞭,喜欢用马鞭瞎胡乱来地乱甩一通。他自己扯了一根草挥着,对只能挥挥草而把马鞭让给根本不会使鞭的外行,流露出悻悻。他的神态像初生的青草在阳光下抖动,我幸灾乐祸。
       走出风景区,加仑策马追赶战士去了,临走他对哈里说了句什么豪气冲天的话,因为这句话,哈里眼睛里有个点,小太阳似的,晶莹璀璨。
        加仑不太能讲汉话但显然是骑马好手,他追上战士,马横着跑,绕到战士前面,站起身子,径直对着那个正在春动的女人,这时的战士已经把满腹柔情没法办了。加仑像对将军行注目礼似的,绕着战士转了一圈。可能已经得到战士的呼应,可能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扳直坐骑,策马,沿弧线飞驰,突然整个人俯下去,从腰间拔出刀子,刷拉刷拉,手起花落,拿刀的手还能抓住落下的花草。他割一刀,抓住,放到另一只手上,又俯身割一刀,抓住。他直起腰,把野花尾巴缠了缠束成一把,像抛秧一样抛给战士。战士早已像水禽一样呼扇着双臂,呱呱大叫了。加仑收起刀子,那么性感地往后腰一别(战士语),策马飞奔。战士便像小家雏一样,跟着跑去了。
       加仑和战士的表演让我忍俊不止,我笑着,眼睛里都有了慈祥。如果你感觉自己是小女孩,你就是小女孩了,战士正在证明。哈里面带润色,但也就有些喜色,他不会笑,他的笑细胞不知丢哪去了。灰灰白白的衣服被风鼓动着,掀出衣服下窄窄的肚皮。他的身体大概还一尘不染呢,只有和他一起洗澡的弟弟看到过。这副小小的身体等待着什么,难道是一个成年女子像水一样漫过和覆盖?这有多少可能?什么驱使他这么做?
       加仑和战士又玩新花样了。战士把相机包放在地下,加仑掐着腰站在马蹬上,看着战士放好相机包,等着对方躲开后策马飞奔。他一直站在脚蹬上策马,直到离目标五六米才坐下、侧过身、猛地一弯腰,捞起相机包带。战士嚎叫着,狂拍手,偌大的草原将她的掌声扯得若有若无。
      “哈里,你能玩这些么?”我相信语言能使两个人尽快相交,我是个老江湖,不愿浪费新鲜少年的阳春时光。
      “不行。”
      “为什么呢?”
      “我笨。他们五六岁就单独骑马,我十一岁才可以。”
      “为什么呢?”
      哈里蹙着眉,不作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迟一会儿,他又说:
      “我喜欢做安静的事,我每天挤牛奶,每年剪羊毛也是我的事。”
       我听到“剪羊毛”就快活起来。我说我从没见过剪羊毛,我会唱一个剪羊毛的歌,觉得那特别快活。哈里伸长脖子看着我,我自顾自说话的神情,总是百发百中击中他。他不得不在我停下说话时再次挑选词汇,给我解释,剪羊毛就是,两个人按住羊,不让它动,一个人用电动剪子把羊毛剪下来。我说他是那个剪的还是按住羊的,他说剪的。他说他怕别人剪不好,把羊剪疼了。他说疼的时候,眉心像绸子皱了皱,文字的“疼”转化成生理的疼,我的心脏跟着皱了皱。
        “哈里,你能感觉到羊的疼?”
        “唔,牛,马,都会疼。”
        “人呢?”
       “更会疼。”
       “比如说呢?”
       “我妈,她看我们,眼睛里。”
       “哈里,你知道抽象的疼……”哈里的马靠在我的马儿身边,用吻搓着我的马。“那花儿呀草的会疼吗?”我不否认自己被这情景感染。
       “会。”
       “会?”
      “你摘花,它流水出来,那就是疼。”
      “哈里你会疼吗?”两匹马相吻了。我不在意是我先开始挑逗的。
       哈里蹙起眉,没有说话。
       如果男人和女人必然是一棵树和一根藤,跟哈里在一起,我必须做那棵树,让哈里沿着我弯曲。哈里的马头强行拨过去了,神经的悸动让哈里几乎坐不到马鞍上,他希望我再说点什么拨动心尖的话,包裹他那乱颤的小小心脏。我叹口气。于我这般女子,只说得出一句话,再多,怕自己风骚了。风扫过弦丝,又慢慢归于平静。我说哈里说说学校里的事吧。我发现,说到具体的事,哈里就会放松下来,沉静地考虑这件事,慢慢地把它叙述出来。我应该引导他沉浸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中,在擅长的事物里找到乐趣和自信。
       磨了会儿,哈里开始边想边说哈萨克学校的事。什么哈语课,什么汉语课,什么体育课上哈萨克小孩对鞍马的熟识,对垫上运动的生疏和嘲笑。哈里说着说着就进入情境中,眼睛热切地看着某一处,音调带着复述某件事的快乐。哈里说到学校特别神往,他说的学校生活就像电影里的校园生活,也就是说带着美化和想象的成分。我想可能是哈萨克学校跟汉族学校不同罢。
       哈里不想总被提问,他想知道我的生活和世界,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好奇。他想找到一种平静的语言,让我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摊开来。 他到现在还没找到这样的语言,或者认为一个哈萨克男人没必要对女人的事那么关心,他拿出男人的样子,冷眼瞧着,由女人像草原上的野花一样,想怎么就怎么地铺展开。我喜欢别人把我想象成野花的样子,那么野那么贱漫山遍野生机勃勃。
       我说哈里你能看出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么。哈里说他能看出。我说,中国有多大,在大多数人那里是想象的,在我是走出来的,这句话你能理解么?哈里调过脸,惊讶地看着我。这惊鸿般的神色打动着我。我说,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你知道是为什么。拍电视,拍照片。哈里拙拙地说,他已经被我的神态弄懵了。不,哈里,我说,拍电视拍照片只是一个理由,我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充分实现自己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哈里,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就是。你们白天的工作晚上的跳舞,都是充分释放自己,遇到可心的人就爱一场,遇到好玩的人就疯一把,这样的生活,我穿越半个中国都不一定能找到 。哈里上半身倾国来,整个脸都收小了。
       “而你就生活在这个环境中。”我挑着眉弓,乜斜哈里。
       “那是不同的!” 我以为哈里会得意,就像昨天的老汉自豪地说自家很有钱一样。“你是自己找的,我们是就这样的。”
       我蓦地住嘴。发现我们不在一个立场,我那样说是想表示我对某种生活的羡慕,但那种生活不一定让对方引以为荣。我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话一多个人的立场就显露出来,我不见得总能考虑到他的立场。
      “哈里?”哈里看上去呆呆的,我的世界和他的生活都无法使他弯曲,我们可以相交的,也许只有眼前的花花草草。 “帮我摘束花吧?”
      “好。”哈里紫红色的嘴唇碰了碰,答应了一声。
       哈里翻身下马,泅进草地。一个外乡人走进草原,即便穿绿色衣服,也还是突兀的,草原很快把他吐出来,游离在外。哈里走进花丛,就像水滴回到大海,小羊回到羊群,一点不惊扰草原,反倒像融进去一样。他的任何动作都不会破坏草原的浑然一体,他的存在反而使草原的质地更加密致,仿佛有了点眼似的。
       哈里跑起来的动作有些幼稚,不太像长期在草原上奔跑的人。他采花的动作总的来说是粗鲁的,只在瞭望那些花时,目光的尾梢是颤抖的。当手伸出去,那件嫌小的毛背心将他刚开始出落的腰身暴露出来,那是细白、怀着羞涩的。
       我看得迷离。加仑那边又想出新花样了。这回是战士的主意,她要跟加仑玩泰坦尼克号的“我心飞翔”造型,她激将加仑说的“你敢不敢,你敢不敢”,从二里地外传来。
       在我们的眺望中,加仑跃上战士的马背。加仑首先站起身,手执缰绳,照顾着马的动态。战士则把两腿收到马鞍上,先跪着蹲起,再慢慢站起来。战士指挥着加仑把两臂伸平。加仑掌握着平衡,慢慢伸开手臂。战士也打开手臂。她打开手臂时完全不考虑危险,将手臂张开,放在加仑的手臂上,之后她发出像钉子拧在铁皮上的嘶叫。这一叫,吓着加仑,他连忙从腋下圈住战士,紧张地压住马的骚动。两个人跪坐在马背上。
       战士的嘶叫像敲碎的水晶奖杯,纷落的碎片,告示着一个光鲜女子内里的虚瓤,那是无数寂寞堆积的。我叹了口气。
       “如果明天战士走了,加仑会怎样呢?” 我说。
       “怎么样呢?能怎么样!还不是这样!我们有什么办法?哈萨克人又藏不住性格(他可能指的是天性),碰到合得来的还不一起玩?”
       哈里从花丛里出来,身上沾着花粉,这使他看上去有点绚烂。他在马下把花递给我,眯着眼,阳光的碎片粘在他的眼睑上。这是一捧紫色的花,中间没有一根杂色。
       “你们会难过么?”
       我看着哈里,他的眼睛看着我身上的某处,说:
      “我们有什么办法?”
       我决心教哈里点什么,决心把我认为好的东西告诉哈里。不可否认的,我想通过自己擅长的吸引哈里,让他向我弯曲。是的,我可耻地利用了自己知识的优势。我把数码相机给哈里,对一个还没有对生活认命的男人,你得跟他玩到一起。我说嗨嗨嗨,振作点,没什么了不起的是吧?你还有的是时间、机会。只要有梦想,并努力,一定能梦想成真。哈里孤疑地听着我突然冒出的流行语,并不接相机。我把相机放到哈里手上,说反正是玩嘛,反正这样摄影又没成本,拍完删了就是,但你能从镜头里裁剪出美。这句话对哈里起了作用。
       我让哈里跟我站在一起,用取景框慢慢扫描面前的草原,我让他看到画面是怎样找到的,然后让他拍下来。哈里拍完返回看了看,脸上露出沉浸在事物中的专注表情。这样拍几张风景后,我和哈里上了马,在继续寻找可拍景色的当儿,大谈我的流浪生活,主张这种生活是自己的选择,痛说自己宁可手头紧点也要过想过的生活。而不管是什么生活,只要你想要,并为它努力,你就一定能得到。
       我对哈里说,要寻找梦想,必须走出去,掌握了一定手段后,阿纳提的一切便是你取之不尽的资源。我让哈里随便拍,告诉他我有二十张空白贮存条,一条可以拍一百多张,这解决了他的心理负担;我告诉他不要有任何拘束,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只要你看到的是美的;我把小半辈子得出的经验也告诉他:心态越自由、态度越认真,拍出的东西越好。我像个老谋臣算的放债人,放下本去,就等着红利自己涌上来。哈里又回到昨天那个绵软、敷贴的牵马人,他像海绵吸收我的话,那些语言像热泉流进哈里的大脑,转了个圈,变成一团烟气从这个少年眼中飘散出来。
       哈里放松下来,他不再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而像这个年纪的青年常表现的那样,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爬到山顶向更高的地方瞭望。
       “这里有好的,你来拍。” 当遇到连他都惊讶的景色,他会在山上向我招手,或者策马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好像这是个保密的消息),跟我一起再往山上爬。你就看他来来回回跑吧,跑出几步,停下来,站着等我,或者折回来,重新跟我一起走。他的马,眉来眼去的,跟我的马也熟络起来。
       他不抢拍留给我的景色,他要等我上去,和我一起放眼眺望,然后听我每一次都要发出的感叹:
        “真是太美了!”
       我这小鸟乱叫般的感叹让他特别开心,他总是转过含悦色的眼睛,欢喜地看着我,之后才一起拍摄。
       我问哈里有没有电子信箱,哈里转过眼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说,如果他有电子信箱我可以把这些照片发给他。哈里转回头说,有谁会给他写信呢,要信箱有什么用呢。他停了停补充说,学校上电脑课但不上网。我说通讯地址也行,我可以把照片打印出来,寄给他。哈里有些烦躁,他说,从来没人给他家写过信,他家那地方有个什么地址呢?孤零零一座毡房。他爸的名字有几个人知道呢?他和他哥哥的名字除了几个放马的知道,统统加起来超不过二十人,寄了信,也送不到他手里。哈里说话时我都不忍看他,发现自己说这话实在是太蠢了。



       我们是午后一点找到在深山放马的哈里哥哥,和他一起放马的还有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两条成年藏獒,他们的毡房搭在一条小溪旁。寒喧了一会儿,哈里的哥哥开始杀羊。
       男人多的时候战士最亢奋也最得意,在城市里,只要有男人在,她必须要男人注意她,这是她对我说的。她也就能吸引男人,那些手段都是男作家写在书上的,她用就行了,屡试不爽。现在,战士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在她眼里加伦已经不算什么了,那个十九岁的小伙子显然是太年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喝酒喝酒。杀羊了是吧?我带来伊犁特。不喝够今天就不走了。”
      进山的时候战士除了扛沉重的机器,还扛了一箱伊犁特,她像个卡车司机一样一件一件往车上扛东西,嘴上还说命啊命啊就是这命。现在她快活了,这些人高马大的牧马人像看天使一样看着她。
       “欢迎我们吧?”战士掐着腰说。
      “欢迎!”一个壮汉说。
      “真的吗?”
      “半月没见女人了,当然欢迎!”
       哄堂大笑。
       哈里把我叫到一边,在哥哥们的注视之下,装作熟门熟路地抽出我的毛巾,他跟我嘀嘀咕咕说话,我听不清,把头凑向他,他等的可能就是这个,拉了我一下,让我跟他走。哈里从后面轻轻推着我,回头让哥哥等水烧开了先舀出一些,说我胃不好,必须喝热水。一个骑手,围着一块土地跑一圈,四周插上旗帜,跑回来说,这是我的。拿毛巾呀,胃不好都是哈里插在地界上的旗帜,我知道,不过有点狼狈。
       羊肉已经煮在大锅里了。战士对牧马人说,让他们去吧,那女的是文化人儿,酸不唧唧的,不把那花儿草呀的都看看吃不成饭,咱们先喝咱的。哈萨克男人打量着,什么也不说。
       哈里从马背上取下海面垫子抱在怀里,把我带出哥哥们的视线。那个垫子,被他边走边揉,抱抱拍拍,像个邋遢的小女孩提着个布娃娃。他带我去溪边,大而化之地指一下,要我洗脸,好像整条溪水都是我的脸盆。他站在一边,别着眼睛瞅,像半大孩子盯个俏媳妇新婚的第二天早上上茅房。哈里看了会我洗脸,丢下坐垫跑出去,过了会儿又跑回来。他那已经有皱纹的手上,捧着几粒红艳艳的果实。
       ——草莓?我觉得自己终究成个农妇,看见果实比看见男人笑得还灿烂。
       ——吃吧。
       ——嗳,真是草莓!
       ——不用洗吧。草原上的东西吃了不害病。
       ——嗨!哎呀!真没想到,这么粗犷的地方有这么鲜嫩的东西!“红莓花儿开”说的就是这个吧?
       ——不知道……“红莓花儿开”是什么……好吃吧?好吃看见了再摘。
        《苔丝》里,那个贵族勾引穷姑娘就是用一粒草莓,这个不一定看过名著的少年,也打算用草莓试试?我把一粒草莓噙到嘴里,牙齿慢慢切进鲜嫩的果肉,感觉就像深入少年的皮肉。
       我想逗弄一下眼前的少年,我知道几乎没什么意义,但还是想试试水的深浅。我说,哈里你拿着草莓,我吃一颗从你手里拿一颗好不好。哈里说,好。我一抽一抽咯咯地笑,继续说,哈里,再给我找20颗草莓好不好。哈里说好。100颗好不好。哈里说,好。我的脸对着哈里,眼睛渺着他。哈里把眼睛让过去,我把湿毛巾蒙在哈里脸上。
        哈里没什么办法,把湿毛巾从脸上拿下来,摊在草秆上。回身看到海绵垫子,像看到救命草似的,拿过来放在我身边:你坐一会儿吧,你坐一会儿吧。他央求道,在我坐下之前自己不肯坐下。
       老实说我开始烦躁,但看瘦瘦窄窄的哈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发现自己选错了对象。如果对面是成年男子,爱情或者随便叫什么都已经开始了,那缤纷的感受,像扔上舞台的银角,现在你尽情表演,表演结束后你拉上大幕慢慢捡吧!可现在,这个舞台没办法表演,演对手戏的是一个要下大功夫培养的演员。我好像没功夫和心情去培养他,主要是我不想袒露过多,当我把自己剖开,我没信心对方愿意承受过重的内心。不过我更厌烦成熟演员,即便他们演技再好,他们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激情和纯真,而那些才能打动我。
       我现在无计可施,我只能制造点小天真小浪漫,给阿纳提之旅增加点小点缀,真要进入大故事,我缺乏勇气,对对手也缺乏信心。我托着头,躺在草地上,让哈里讲他或他家的事。演绎不了故事只好采采风。就这么跟哈里呆上一会儿,让他在哥哥们面前赚足面子,就跟他回到人多的地方。哈里盘腿坐着,极其认真地想了会,然后讲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在他九岁的某个傍晚,他在山坡上跟牛一起玩,他手里拿着花呀草的,嘴里念念有词。天擦黑的时候他看见大肚子的妈妈有些异样地从河边回来,他倒是老远看到母亲了,他从小围在母亲身边,母亲蹙一蹙眉,他就知道她是高兴还不高兴。他觉得母亲今天有点张皇,两手搭在肩膀上,头使劲向下勾。母亲也看见他了,呜噜着喉音向他喊。站在山坡上的哈里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背着一头狼,它可能在母亲洗衣服时偷袭了她,只要母亲一回头,它就会一口钳住母亲的咽喉。母亲现在喊他,喊她最宝贝的儿子前去救她,哈里听见了但自己已经吓呆了,当他终于想到应该上马时,发现自己根本爬不到马背上。他毫无办法,他不能在母亲面前丢人,他要捍卫自己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的地位,他大哭着向山下冲去。母亲这时乱了阵脚,大喊大叫,阻止哈里继续下冲,就在这当儿,那狼一跃窜下,一口卡在母亲的肚子上。母亲肚子上至今留着狼撕去一块皮留下的疤痕。母亲那天是被十四岁的大儿子救下的,那个从小跟马厮混的儿子正好从河滩上回来,见状,扬鞭磕马,一路嚎叫着冲将过来,狼甩下口中的食物落荒而逃,被马蹄直接踏在肚子上。狼撕去母亲右腹一块皮肉,母亲认为是大儿子和腹中的胎儿保护了她,没有挺出去的大肚子,母亲认为狼就直取她的咽喉了。
       “我最先看见狼,却没救下我妈。她最喜欢我。”
       “你现在每次带客人上山都要回家看看妈妈,就是怕狼再袭击她?”
       “再袭击,我就有本事救了。”
       “你每次下山,都希望那一幕再来一次?”
       “也不是。谁想让自己妈被狼咬哇。我就是想,再有狼,我也冲下去,一蹄子,踩烂狼肚子。”
       “自从那以后,你觉得妈妈不像从前那样喜欢你了?”
       “有两年,我都不敢看我妈,我妈也只从一旁看我。”
       “哈里,”我叹口气,“这不能怪你,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总有些人擅长骑马,有些人擅长读书。你可能是擅长读书那类人。”
       哈里的毛毛的大眼睛使劲看着我,想说的话在嘴里一努一努的,没说出来。
       哈里从口袋里拿出几个铜别针,说在草原上要把裤子口扎起来,不然虫子会进去的。我开始困倦,眼睛一眯一眯地想闭上。我说怎么扎呢。哈里说用别针别上。蓝天已经快化了,睡意像糖稀一样粘着我。我说,怎么别呢?哈里说,我给你别吧。我从睫毛的缝隙里看着哈里,他是朦胧的,像透过草叶看整个草原。我想被男人宠着,不是事事自己作主,不是门锁坏了要自己戴上手套拿上老虎钳子自己把那只可恶的破锁卸下来才能放自己出去,想让男人给我干这些出力的活,想让男人伺候我。哈里把我的裤脚拉直、折起来,用铜别针一个一个固定住。眼角淌出一些液体,我把一只胳膊压在眼睛上。可是我是在接受一个半大孩子的温存,难道我在成人世界已经彻底失败,要在这偏地找一个半大小伙子寄托我的情怀?看看自己倍遭摧残的腰腹吧,它已经不那么扁平,不那么妖娆,它因为长期劳累有点变硬并堆积些许脂肪。这付腰身怎堪青青少年之躯?还有眼泪越来越多的心田……我不堪,身体抖了抖,哈里感觉到了,他捏我裤子的手绷紧了,观察着我。我不能等他把裤脚扎好,他做完这个动作不一定做什么动作呢,我不能自取屈辱。我把手臂在眼睛上压了压,坐起来,将剩下的别针自己别好。
       我说哈里我们去他们那儿吧。又说,哈里你妈妈肯定很爱你,昨天我从长焦镜头看到了。她看你,还有你看她,那神态,外人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疼。哈里站住看着我,对我的离去毫无办法,过去把晒着的毛巾拿上。
       大块的羊肉是用钩子从咕嘟咕嘟滚着的大锅里捞上来的,“噗”地一声甩在大铁盘里,哈里的哥哥顺势看我和哈里一眼,笑着招呼道:吃肉吃肉。哈里从身上掏出刀子,插在滚开的大锅里烫了烫,说他给我切。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藏不住,哈萨克男人都看出来了,几乎同时咧开嘴,招呼我:吃肉吃肉,吃点肉再喝酒。
       我瞅了机会小声问战士,今天晚上走不走。战士说不走。我说不走就兜不住了。战士狠狠地瞥我一眼,让我别扫大家的兴,兜不住就撒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怎么跟她说呢?男人们听到我们说话,也说走不了就不走了,他们的毡房不如大城市的宾馆,但大城市还没有毡房呢,他们会拿出最干净的毛毡给我们睡觉的。说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哈里,哈里也不看我,专心致志给我切肉,把一块腱子干干净净剔出来,放到我的盘子里。蘸点盐,他对我说。
       “我决定了,我们今天不走了。把酒喝好,把肉吃饱,把情歌唱到天亮。”战士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叫萨塔尔的汉子恰到好处地把一碗酒伸到战士嘴边,战士就着碗、洋洋得意地跳起眉毛,喝了一口。
       问战士走不走只是让别人敲实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想走,在草原上,与荒狼为伴,跟骠悍的哈萨克人渡过一晚不是每次出门都能遇到的。至于哈里,我不知道怎么办,实在不行,就像战士说的,兜不住就只好撒掉——差不多也到了拾到篮里就是菜的地步了。
       跟牧马人围着锅席地而坐,眼睁睁看着萨塔尔用刀子削下肉、一口一口喂到战士嘴里。其他汉子对这好像习以为常,只有哈里拘谨地闷着头,除了吃肉没什么好干的。他的样子引来男人们的嘲笑,他们用短促的语言劝导他,我听不懂,但看出哈里的恼怒。他脸上现出小孩子被大人嘲笑时那种狠不得杀了对方的狠劲,踢了边上汉子一脚,站起来,提着一块羊排,坐到小树下吃去了。汉子们哈哈笑着,热情地招呼我喝酒。
       我开始跟哈萨克男人们喝酒,拿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成年女子风范。我喝酒喝不醉,不知为什么。四年前我和精神上引导我的那位仁兄对酌,我跟他喝了一夜酒说了一夜的话,把店家一缸蚂蚁酒喝下去一拃深,那老兄摊倒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女人有让男人害怕的潜力,就看你有大勇气将自己开发多少了。现在,在阿纳提山脉的深处,我再一次试探自己的潜力。我们从午后三点喝到七点,几次回身瞭望哈里,他在翻看自己拍的照片,那些照片给了他平静和喜悦。后来加仑也加入,两个青葱少年喜悦的谈话不时传来。
       我把剩下的都喝倒了,自己没醉。从东倒西歪身体上跋涉出来,就像将军从尸首纵横的战场上出来,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朽”的意味。战士被萨塔尔圈住脖子,临倒下时还说,我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去拍片子。我嘟囔一句:还要什么片子啊,要爱情就全有了。不过这句话可能只在心里嘀咕嘀咕。加仑过去把毛毡盖在睡着的人身上。
       我已经飘起来,移向哈里。现在又到了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我对哈里说我们去拍马群吧,把马赶起来,让马跑起来,我们拍奔腾的马群。哈里看到我喝了酒的脸,张慌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看着哈里的傻样儿,唰啦啦啦地笑起来。我说我好看吗?哈里的眼珠还在抖动,我回头问加仑,我好看吗?加仑说好看。我又唰啦啦啦地笑起来。我说那些马吃了一天了,也该跑跑了,我们去把它们赶起来。加仑学着我的语气:也该跑跑了!哈哈乐着,牵马去了。哈里帮我扶着马鞍,才对我说好看。我忍不住又唰啦啦啦地笑,这次哈里会说:你笑得就像小女孩。
       我喜欢体验极致的感觉:心脏难以承受的急速,耳膜难以承受的音响产生的幻觉,面对美景时的出神,酒精造成的癫狂,极度性爱带来的狂喜,对这些的喜爱已经到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程度,也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程度。只是我的骑术实在成问题,哈里说我边骑马边摄影太危险,他要带着我。他思忖了会儿解下一根马腹带,要我上他的马。哈里把马腹带从我的身前和他的背后穿过,然后在两人腰间扣上,又打了两个结。我和他捆在一起了。哈里说这下我可以放心拍摄了,他踏着马蹬、执着缰绳,不会掉下去的。我说那就跑起来吧,还等什么?
       我和哈里飞了起来,我的身体好像不是坐在马背上,而是和哈里一起吊在气球上,向更轻快更自由的高空飞去。我用醉眼冲哈里笑,我不管这个少年怎样想,反正现在我感到幸福,反正我现在喝了酒,对酒后作的事概不负责。我说哈里这里,哈里就到这里;我说哈里去那里,哈里就策马去那里。我在马上妖娆地转动身体,用DV追逐着马群。一般喝了酒是我出作品最无拘无束最放浪无形的,我在至巅的狂喜中行云流水地拍出一组组漂亮的镜头。
       骑在马上,哈里是最自主、也是最强大的,他掌控着马和女人,她(它)们,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还有那个加仑,尽管眼睁睁看着战士“抛弃”他转入萨塔尔的怀抱,骏马还是让他找到自己的快乐。这时他把挂在马脖子上的录音机放得山响,他在奶奶的性高潮一般的狂乱音乐中嚎叫着驱赶马群,和最矫健的马儿一起奔跑。
       我放声大笑。以往所有眼泪都从这快乐中抿去,为走出来遭遇的多少阻挠打击和受的所有辛劳都不值一提。我回头,说,哈里,我千辛万苦找的就是这样的状态。哈里眼珠子抖抖的,说,我看出来了。我便为少年的这句话流出眼泪,眼泪很快流了满脸。我一下子抱住哈里,百感交集,但只抽搐两下,对方那瘦瘦凉凉的身体抑制了我的情绪。我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说,哈里咱们也跑得像加仑那么快好吧。哈里说抓紧啊,冲啊!便像登陆艇挺上陆地,带着我挺进天驹的丛林。
       在阿纳提草原,我总能感觉到时间和空间的变形,当我们的坐骑跑到一定速度,我便感觉不到“快”,取而代之的是静止般的平稳。我们的枣红马像一尾蝌蚪游弋在一群漫游的蝌蚪中,静静地划开池塘的绿水。被我拦腰抱着,哈里像一个等待瞌睡来临的孩子,迷迷糊糊地一动不动,他心安理得地安享这温暖和亲密,既不感激她的到来,也不恐惧她的离去。
       要让马跑得更快,就得趴在马背上。这个十六岁的青年是这样展开他柔软羞涩的引诱的。他说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哈里说我趴在马背上吧?我说,你趴了,那我呢?哈里说,那只有趴在我背上了。我说好是好,就怕我太重把你压趴下了。我说完竟觉得这话好笑,哧呀哧地笑个不停,哈里也哧哧地向外吐气,这就是他的笑了,没有笑容,但那张脸豁然敞亮。哈里不再作声,一张脊背挺得硬硬的,等着我将脸伏上去。这真是一付难以靠近的脊梁,它那么窄细,没有多少肌肉,骨头似乎还没长结实,但它又是那么青葱、挺拔,鲜血在皮肤下热切地流动。我思忖着,不想让哈里失望,当他什么时候回想起现在,脑海里应该是一个光影迷离的花园。我把脸轻轻贴在那血液喧哗的脊背,哈里蓦地承住,慢慢松软下来。
       “你唱歌。”哈里还在寻找唱歌时的那种惊异和倾心,这样的话,不知算是命令还是乞求。我把脸在他脊背上翻个面,就像摊烙饼,从这一面翻到另一面,那皮肤上初春的欣欣向荣的气息,再次浸入。
       燕子啊——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亲切又活泼,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我决心再次打动哈里,这样的境遇于我是可遇不可求,对哈里、这个边地的牵马少年又能有几次呢?特别在成长阶段,给他一个遥远的美景也许能激励他,立志到更大的世界看看。或者再次探探水的深浅,看看哈里的情意到底走到哪里。
       哈里几乎听呆了,脊背整个僵硬,腰以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弓着,他就那么弓着,一动不动。当我唱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伏在马背上的哈里回过头来,这时,我看到阿纳提草原上最美的一刻:哈里贴着马背、回过头来,傍晚红亮的阳光天堂般地照在回眸的眼睛上。那眼神无限遣倦,诉述说着无处申述的情感,不再避讳地整个把我收了进去。
       另外还有个动作:等我唱完,哈里稍稍抬高拉缰绳的手臂,用衣袖挡住自己的眼睛,他的脸短暂埋在衣袖里,拭了一把,直起身子。
四年来我不停往前走,寻找的就是这样的状态:在更广阔的天地驰骋,与朴质真诚的人亲密。
       作为年长者(或者叫富有经验者),哈里等着我有更多表现,手或嘴唇,一下下,他就做伙伴们向他描述过的那些举动,体验传说中的美妙爱情。我的身体像六月的麦子,被一股热风吹过,燥燥的。但在阔大的草原,在万丈霞光下,周围是生机勃勃流动着的马群,我能做什么呢?哈里转过身?看到我?看到我的眼睛和面容?我的眼睛往哪儿放呢?我经过风霜的被战士说成正大仙容的面孔怎样面对少年的挑剔目光?从某一天开始,爱情只是黑夜或拉了窗帘黑屋子里的活计,已经见不得阳光了。
       我的拥抱唤醒了哈里身体的意识,他骑在马上的年轻身体慢慢夹紧了,你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慢慢收紧、慢慢挺起来,像夹了大物件的老虎钳,架在马背上。我不能继续拍马群,但也不能看哈里。我的眼睛对上他的眸子,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与他更多的肌肤接触,更不要说这个已经刺刀上膛的少年。
       我已经看到,自己不能一时兴起就把事办了,我必须考虑这件事对这个年轻人的后果。那些流氓艺术家只关注自己的感受,随便跟所到之地的青年发生性事是不对的。如果对方是贪图短暂快乐好办,如果这事遗害对方,这厮就是粗暴地占有不属于他的资源,就是自私自利。我已经拥抱了那副年轻身体,那身上透出的认真劲儿,那整个儿地感受新世界的天真样儿,让人不忍。我知道一场深刻的性爱对一个人的影响,我明天或后天是一定要走的,留下这个青年会怎么样?他的魂会不会因这是第一场性爱而被钓走?他会不会有被掠夺的感觉?我说不准。
       但我实在不忍就这么撂下少年的热情,也实在不愿放弃这唾手可得的青青少年的爱情,并且这花草垫子般的、随风轻扬的爱情真的是到哪儿都有的吗?性交遍地都是,只要你放开就能找到,而爱情,即便时至今日,依然像沙漠里的水。那么,是将爱情进行到性爱,还是让爱情止步于目光;是让这个少年永远记住我,还有偶尔将我淡还有偶尔将我淡淡想起?这真是个困难的课题。我吸了口气,难得想哭;我仰天长嘘,头顶碰到哈里的面颊;哈里的肩膀托住我后仰的头,身体硬得都不会动了。
      “你再唱歌吧?”哈里哀哀地请求道,他似乎已经绝望了。
       我只好唱歌。哈里闭着眼睛,转回头,年轻的气息吹着我的脸颊。他毛桃似的脸颊和没有长胡髭的嘴唇,柔软鲜艳。我无能为力,只         有一首一首唱歌,在自己的歌声中,柔情,像此时向我吹来的风,向我倒伏的青草,从各处流入我的身体,多少年无处投放的情感,那些耻辱那些磨难,被它温柔地抚摸。



       我依然没赶上拍太阳初升的一刹那,前一天的劳累和疯狂,让我们一觉醒来太阳已经一竿多高。我们吃了牧马人的羊肉汤泡馕,准备回程了。我和战士回毡房拿行李,拽住背包带,战士狠狠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吧走吧走吧!昨天夜里,大家在毡房躺下之后,萨塔尔先出去,战士像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十分钟,还是出去了。现在我拉起背包带对战士说,她可以在这儿多呆几天,把身上那股对男人的恶气出了再走。战士沉吟了会儿,象是对我建议的考虑,之后猛地拉一下背包带,说,罢罢罢,不能贪恋拥抱,别弄得抹着眼泪走。我看着战士,她的眼睛已经透支成三角眼了。爱情总是有眼泪的,不是得不到流,就是得到之后流;不是男人流,就是女人流。我没再作声,拎起背包走出毡房。
       昨夜,战士出去后,哈里也出去等了半小时,我没出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留了一些钱给哈里的哥哥,然后爬上马背。萨塔尔和我们一起回去,他被牧马人派回家拿馕,每周牧马人就会派一个伙伴回家拿馕。战士又笑逐颜开,一走出牧马人的视野,萨塔尔就跳到她的马背上。
       哈里骑马走在我的右前方,牵着我的马缰绳,眼睛眺望远方。我依然把数码相机给他,但情形和我一样,他已经没兴趣摄影了。我们沉默地骑了六小时的马。半道上,战士和萨塔尔消失了一小时,只有马看不到人,我们只好下马远远等着他们。哈里在地下铺块毡子让我躺一会儿,我坐上毡子,哈里随手捡个玩具似地薅了一把花花草草递给我,自己坐在远处加仑的身边。他又看自己拍的那些照片,他长久地看一张我为他拍的头像,他可能从没发现自己长得这么英俊。我闭上眼,满眼都是模糊的小花,脑子里也是一涌一涌的花潮,我一直幻想而从未实现过的、躺在花堆里睡觉的情形就在眼前。我就这么想着睡着,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午后我们回到景区的驻地,我让哈里进房间看看我的手提电脑看看无线网卡,哈里推说要回家为哥哥准备馕没有进来。我把钱给了加仑,让他给哈里的爸爸。
       我已经累得没心情浪漫了,倒头睡了一大觉。战士没回来,她脑子一热跑到萨塔尔家去也说不定,跟人家老婆一块毡子上唠唠家常也说不定,这二百五你以为这种傻事她做不出?
       我是被自己一个念头吓醒的,这个念头是:自己再也遇到这么纯洁的情爱了。我整个身体为这想法而抽搐,我醒了。天已经黑了,我在暗中发了会呆,直到意识到广场音乐的存在。我蓦然想起和三个小女孩的约定,她们昨晚就等着我呢。我起床换了件显身材的衣裤,整天在外快跑成女吉普赛了,滴滴拉拉披红挂绿的,自己都不知道胖瘦了。我走出门,我知道和哈里的交往还没完,但也是明天离开时的最后一面了。
        哈萨克老汉一家象迎接久等的朋友在篝火广场迎接我,他们没提我昨晚失约的事,我向他们解释,他们听完什么也没说,哈哈笑着说跳舞跳舞,跳完舞到他家喝酒。善良的人总想把美满的事一遍遍重复。我倒是真的放松下来,眼里再不仅仅是哈里,这样我看到比哈里更英俊彪悍的哈萨克。现在他们旁若无人地激烈地抖动着身体,是的,仅仅是运动身体,他们几乎没有语言,发出的声音只有笑声和歌声。他们不像关在民俗园里的那些民间艺人,强调是与旅客同欢,他们根本不在乎白白胖胖衣着光鲜的旅客,不屑于融于旅客,或旅客加进去,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快乐,只向自己看中的女人表现彪悍的体格和无比的力量。他们被黑夜和篝火裁剪的舞姿,就像史前人类涂在峭壁上的岩画。
       跳舞。喝酒。笑。这些往往在爱情逝去的空虚时最温暖人心。特别被那家大婶拉着手时,眼泪几次涌上来。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走了,真想在一个温暖温柔的地方停停脚,被人爱怜,被人呵护。
      十一点半,从老汉家出来,广场的狂欢也结束了。曲终人散,快乐的日子就这么又从你手里流走了。我已经习惯了别离?不,我拒绝习惯,拒绝对一个遥远的事物采取放弃的姿态。我只是学习忍受,忍受一场华宴的消散,忍受一场情感的飘逝,用最虚空的触觉感受由此带来的苦痛。
      “哎,哈里找的是不是你?”我在篝火的灰烬边流连时一个小伙子端着个盆,对我说完,噗地一盆水泼下去。
      “哈里?他在哪儿?”我象灰烬又遇到空气,“唿”地又红又热起来。
      “怕是走了。”提盆的小伙子好心地四周望一望,除了月亮,还能看见谁呢。
      “小伙子,能不能给我弄匹马,或者给我找个人,带我去哈里家。”
       一刻钟后泼水的小伙子骑来一匹马,他让我坐在后面,带我沿阿纳提河岸走,只用四十分钟就到哈里家了。哈里不在家。泼水的小伙子不要我的钱,哈里的父母出来也说不能要钱,说没有带人找朋友还要钱的。我又看到那个可以上旅行杂志封面的小男孩,见到哈里的父母,另外还有个粗壮的女孩是哈里的姐姐。
       我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臊红了。那位肚子上被撕去一块皮的母亲忧郁地看着我,从脸看到心里。她说哈里回来跟他们说起我了,说哈里晚上去广场就是去找我的,说想不到我已经这个岁数了。那位护弟弟的姐姐帮母亲表现着冷淡,她用侧身对着我,眼睛乜斜着我。哈里的父亲,一个瘦高的哈萨克男子,让我坐在一个条凳上,看到我在这个家孤助无援,便找来一个碗,倒了奶,递给我。我接过茶碗,双手捧着,鼻子酸酸的。我说,明天早上我就走了,我感谢哈里三天来对我们的照顾,我是来送租马费的。那位母亲说,哈里说不要你们的钱了。我听出这位母亲的不满,她一定以为我怎么他儿子了,可我到底怎么样了呢?我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就把钱放在条凳上,站起来,说,我希望他们无论如何让哈里把书读完,说哈里应该到更大的世界里去。我说完准备走了,却听到一句可疑的话:哈里已经不上学了,三年前已经不上了。我瞪着累得发红的眼睛,求证地看着哈里的父亲,又看看他姐姐,我的脚使劲往地下发了发狠,转过身,走出毡房。
木栅栏外,哈里骑在马上,站在门口。泼水的小伙子已经让他打发走了,他显然听到我和他父母的对话。哈里用哈语对家人说了句什么,让出一个脚蹬,让我上马。我踌躇着,不想让那位苦难的母亲反感。快点!走!羞愧让腼腆的小伙子陡然生出勇气,哈里怒气冲冲地揪住我的手臂,一二三,把我拉上马。半路上又抓过我的手让它们搂住他的腰。
       我和哈里象私奔的偷情者一路一言打发、紧张地策马下山。到了河滩特别宽阔的地方,哈里下了马,然后顶着马鞍要我也下马。这时我已经完全没了主张。哈里撒谎让我失去了主动性,我本能地知道哈里撒谎是因为我知识上的优势,经济上的优势,以及这方面那方面的优势,他只有以还在上学跟我抗衡(上学才有可能抗衡,他或许是这样认为的)。我去他家,知道真相,就是对他自尊的剥夺。反过来,去他家,让他父母看到我,可能也是对他自尊的打击。他可能把我描述成年轻活泼的姑娘,那位爱他的母亲可能还以儿子有这能耐为荣呢。无意中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不敢乱喳喳了,跟着哈里,看他要做什么。
       哈里从白骨般的枯胡杨木中找出三只桶,这是他事先藏在那儿的,点燃事先收集好的干树枝。水桶架在鹅卵石支起的灶上,哈里吹了吹火,火苗哄地窜上来。
       “你洗个澡吧,你身上都臭了。”
      我盯着月光照耀下细细条条的哈里,想明白他的意思。
       “木屋没热水吧,明天还不知道住哪呢,在这儿洗个澡吧。”
       我身上凉一阵,紧一阵,鸡皮疙瘩一个个站起。我已经几天没洗澡了?五天。对于在南方潮润空气和肥硕香馥的植物底下生活的人,已经是忍无可忍了。而外出的时候,我从不刻意寻找水,寻找水、湿淋淋的空气就像苛求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已经不敢让自己那么执著了。
       我仰起脸看看升到正中的月亮,朝她笑一下,她可以见证?事到如今,听天由命吧。我把脖子上的石头链子、维吾尔丝巾取下来,对哈里说至少需要六桶水。哈里说,有一条河的水,我想用多少用多少。我抽了口气,我从小的妄想之一就是,一条河的水都是我的,一座山上的鲜花都是我的。在阿纳提,在今天,我都实现了。我弓下腰、把干燥的头发浸进桶里,就像把一捆干韭菜扔进水渠,头发慢慢膨胀起来。哈里为我准备了一种奇异的洗涤剂:去油污洗碗液,我的头发这辈子都没洗得这么干净过,洗完,整个脑袋都轻了。
       哈里一桶一桶为我提水,不在意我是否在脱衣服。我想不该提醒哈里回避,哈里觉得应该回避就回避,他能坦然地在我身旁走来走去,就让他走去,也许哈萨克人对胴体毫不在意。当阿纳提河水淋到身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肌肤有多么干渴,就像一个穷人吃到富人的酒席才知道自己有多穷,那温热的水几乎能使身上的种子发芽了。刚开始我还注意在哈里面前的形象,还让自己前凸后蹶呈S型,还时不时后仰一下脖子让头发飘荡起来,洗了一会儿就忘乎所以了。我像个贪水的孩子噼哩乓啷打着水,只恨不能坐到桶里,一边洗还一边想战士的话:命啊命啊就是这命!这样想着,我就哈哈笑起来。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我唱起来。肉体的放松让我的精神也松弛下来,我才不管这河水、河岸之外的一切,我现在就在洗澡,我只感受洗澡带给我的被拥抱般的温存感受,甚至都没顾上看哈里在干什么,他的眼睛放在什么地方。我不想洗完澡会怎样,哈里会对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念。道德只约束我不约束他;责任,只我对他有责任他对我没责任;那么,事情该是怎样就怎样吧。
       那去油污洗碗液是一种奇异的液体,它把你的真皮像犁地一样翻了一遍,把深处的新鲜触觉找了出来。
       哈里说:“我十五岁就有了,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新客人,遇到好的,就跟她玩了。”
       哈里对我说了昨晚他在河边洗澡的事,说了他在月光照耀下凝视自己的兄弟、并慢慢握住它的事,现在哈里趴在一块毡子上,赤裸着上身,瘦瘦长长的身体正在瑟瑟发抖。我躺在他身边,一只胳膊被他压在额头下,洗澡后的困倦让我觉得身体都快化成一滩水了。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哈里的头,他抖得像打摆子的孩子,逞能的谎话是恐惧的、前途未卜的,皮肤因心肌痉挛而冰凉,带着汗水。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做的事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或者他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将要做的事,同时又一意孤行地要把自己留给我,或把我留给他。
我叹了口气。他连把手放在我身上都不敢,还说什么经常跟游客“玩”。他刚才让我坐在毡子上的办法都快笨死了:我洗好澡穿好衣服他过来拉我,拉着我的袖子,一言不发拽着我走,走到他铺好的毡子上,松开我,也不看我,等在旁边,我终于捱不过坐在毡子上,他过去引了个火种,把旁边的柴堆点燃。
       他像铺毡子一样把我铺开,他像夯毡子的木棒,把自己砸在毡子上。
       我说:“哈里对你来说我年纪太大了,你这个年龄应该跟年龄相当的……”
        “我跟过比你大多的……”
       “别骗人了,哈里,你抖得像个小兔子……”
       “我有很多相好的,我们都在年纪大的女的那里……我想记住你……”
       当哈里说出“记住”,我垫在他额头下的胳膊感觉到一泓热流。这是有许多相好的少年吗?即便他有许多相好,我是否真的应该让他记住自己呢?他三年前已经不读书了,就是说他出去闯世界的可能性很小了,他没有电话没有电脑没有通讯地址,我这样一个人到底能给他什么好影响?阿纳提对于他,是永远走不出去的牢笼还是幸福的乐园?真不好说。
       “哈里,如果你走不出去,记住我不如忘掉我,我的世界越大,给你的负面影响可能越多。而且我经历得太多了,不值得你……”
       哈里趴在我胳膊上的脑袋移至我的腋窝,他停止了抖动,感伤地听我说话。我想了想又说:“要不然哈里,你继续上学吧。我供你。”
       这次,哈里像被敲了脊梁骨似的,埋着头不动了。我把同样的话说了两遍。
       “怎么上呢?我都这么大了,还从初一上起?”
       “大是大了点,但总比不上要好。只要把中学读完,上个中专、民族学校的还是……”
       “不可能了。”哈里绝望地说。
       “为什么不上学了?我看你喜欢读书。”
       “开发旅游区了,像我这么大的男孩都回来赚钱,我爸也叫我回来了。”
       哈里的泪水把我腋窝处的衣服都濡湿了。我轻轻抚摸哈里的头,他的身体在我的抚摸下再次颤抖。他把饮泣往回压,小小的心脏大概已经不堪重负了。我摊平身子,望着星空。我和战士一天到晚命啊命啊地感叹,这十六岁少年忍受自己命运的眼泪,是不是可以让我们无话可说?
      我转过头亲吻了哈里。哈里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用我的手挡住哭泣的脸。
      “哈里,抱抱你,好吧?然后我们穿上衣服,我们还是纯洁的。”
       哈里整个身体不动了,继而,不顾一切地抓过我的手,暴躁地按在自己的兄弟上。他只给我两秒钟看我的反应,两秒钟大脑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有本能,本能是,我用了力了,我想往回抽,但我的手,被两条又硬又有力气的腿夹住了。我叹了口气,放弃了收回;接着哈里也呻吟般地叹口气,紧绷的身体痉挛般地蹦跳。
       哈里转向另一边,滑离我的手臂;双臂抱拢,脸埋在胳膊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抖了一下,然后坐直了身子。他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立即跳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他不看我,却用定定的站姿暗示我也穿上衣服。他把水桶藏起来,把火灭掉,缚好马鞍后,等着我收拾停当。
       我的思想嘎然停止在手被别人夹住的一瞬,情欲却从这一刻拍岸而起,浊浪翻天。这次是我等着哈里有更多的表现了,我不肯离开地躺在毡子上,而哈里则像所有事闭后急于逃跑的男人一样,不敢正视我不敢正视发生的事了。他认为自己玷污了什么?或者他感到失败,他急于从失败中逃脱?或者像我这种思想前于行动的女人,只能接受等人家跑了自己才热起来的命运?我的那只手像中了风似的,硬,冰凉。
       哈里送我回驻地。哈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实际上我们也过得很好,只有看见象你这样的人,心里才不甘。他说这话时看都不看我。



       我凌晨三点回到住处,六点二十起床,把战士也叫起来,两个女光棍披头散发、面部浮肿扛着各自的家伙等在草原上。我们摆好机器,叉开双腿,严阵以待。战士眯着双眼,注视着前方,说,怎么样了。我也注视着东方,我到阿纳提已经四天了,不能再拍不到太阳最初亲爱草原的一刻了。我说什么怎么样?战士看一眼东方看一眼手里的火机,点着香烟,说,哈里呗。我已经无力触摸哈里了,连他的名字也触不得了。躺在床上的三小时,我一直回想他把我的手夹在两腿间的壮举,几天来我自以为的优越,自以为的游刃有余,自以为是的伤害被伤害理论在那一刻崩溃,我那可恶思前想后的毛病贻误了两个人: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他想通过我成为男人,而我想通过他触摸久违的爱情,这才是最本质的。而我把事情弄成什么?一次偷袭?一次窃取?这份情感原本是这样的么?她本该是花草垫子般的爱情,是小提琴奏出的最柔美缠绵的音,像阿纳提柔曼连绵的青山,像无限伸展开来的高山草原,像风吹过的草浪,像夕阳的红光恩惠下丰饶的大地。可我把她变成什么呢?想想那粗暴的夺取,那淋湿了小鸡般的颤抖,和无颜面对失败的装模作样。一个少年的纯真可能就这样被毁了,而这毁灭竟直接来自我!我沉默了很长时候,战士把一支烟都抽完了,我说:
       “我终于把一次艳遇弄成一场爱情!”
       战士挺直腰,咄咄地看着我。
       “而这场爱情又可悲地堕落成艳遇。”
       战士看了我会儿,收回凶狠的目光。她终于没为我这老土行为责骂我。
       我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把眼睛对准取景框,在太阳出来之前擦了一把眼泪。
我们拍了一个半小时的草原。当我们收拾机器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时,战士叫了一声,同时把镜头对准阿纳提群山。我望过去,被初升太阳照得红堂堂的群山上,两匹枣红马昂首挺立在山头,它们不安地踢着蹄子,等待主人的指令。马上的少年意气风发地向山下一揽望过来,看到我们,策马下山。
      “还是来了。”战士说,拍着两个少年策马下山的影像。
       我已经没话了,站着看着他们,哈里和加仑。
       我们四人回驻地把行李打好。我给哈里申请了一个电子信箱,他哪天去镇上可以到网吧看看我传给他的照片,看看给他写信的那天我又到了什么地方。八点半我们到哈萨克老汉家去吃早餐,所谓早餐还是肉、酒、馕。哈里跟我喝了酒,三碗,一句话不说。十点钟,我们         离开阿纳提风景区,两个小伙子用马把我们送到镇上,十二点有一趟到伊宁的汽车。
       已经没什么话了。昨天回驻地的路上哈里都没有亲昵的表示,现在也不会有。而我这方面,助学、通信、来年再来阿纳提,这些都不能许诺,我不能给哈里任何念想,任何念想对他都是伤害,都让他不能过平静生活。我等的,双方等的,就是那最后的拥抱和最后的眼泪。下马时我把数码相机悄悄塞到哈里的马褡裢里,这是我能给他的唯一的外面世界,也是他审视故乡的为数不多的现代工具。
       那一刻终于到了,而我等的最后拥抱也没实现,哈里不打算拥抱我,也不打算跟我说话。他从马脖子上取下个草编的笼子,递给我,便和加仑爬上车顶,把我和战士的行李一一放上去。
       我拨开一个缝隙,笼子里是草莓,叶子还葱葱欲滴呢。我的眼睛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悲情地望着哈里。我爱得男人总是万般无奈地离开我,爱我的男人总是在我开始打开柔情的时候,一无顾返地引退他们的背景中。我走来走去,从东到西,背负各种各样的理念,寻找各种各样的人,最后,总是我一个人背上行囊,离开。哈里他们从车顶上跳下来,搓着手,看着我们;我们上车了。
       我不敢看车窗外,不看已经骑上马的哈里,他拉着缰绳,控制着焦躁不安的马。车子开动了,哈里放开缰绳。
       “哎,你叫什么,什么时候能在画报上看到你……”
       我哧地溅出眼泪。一种疼痛,穿过心脏,直抵胃部,牵 两根肠子,将五脏六腑吊了起来。这可能是哈里别了几天的话,我怎么就没想到告诉他我叫什么?难道我一直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对方知道我是谁,如果那所谓的艳遇真的发生?我泪流满面,直到这时,我发现自己才放弃所有姿态,像面对自己一样面对哈里,我的眼泪才第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边地的牵马人而流。
       哈里放开缰绳让马跑起来。我对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伸出手,拉住哈里的手。当马就要追不上车子,他把另一只手上的马鞭塞到我手上,自己松了手。
       长途汽车拖着一股烟尘离开阿纳提镇,也完结了我的新疆之旅,原本我还准备去南疆的,旅愁,在阿纳提就塞满了我,我走不动了。         我用维吾尔丝巾盖着脸,听着粗制的音箱里播放的刀郎的歌曲。当播到《新阿尔古丽》,透过红丝巾,看到公路边的钻天杨随着音乐忧伤地向西边吹拂,好像广袤的新疆大地,人和人的消息是通过风、通过钻天杨温柔的摇曳传递的。现在这风中是否多了一条信息,哈里看着这风,看到这树叶特殊的摇动,是否想到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南方、在潮湿香馥的植物阴凉中惦记着他,并在八月二十六日这个晚上开始书写他。
       我在丝巾的掩护下痛快地流着泪,感受这温暖遣倦的别离感伤。战士坐在边上,一会儿给我拿水,一会儿把加仑给她的干无花果给我吃,还把小伙子给她的花塞到我手里。我心安理得地接受战士对我的照顾,好像全世界都理所当然同情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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