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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提的牵马人(中篇上部)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271      更新:2014-05-20

 
 一
 

  马走出风景区的洼地,山坡呈现不为人踏践的静谧的处子样儿。被草覆盖的山体闭合着,草叶抻抻的、颤颤的,柔软地起伏着。马走出的山道是有的,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那里,绵长地蜿蜒着,不容辜负的样子。它和闭合的山没有冲突,羞涩地掩映在草叶里,马蹄踏进去又出来,疏疏的草们蜂拥着又将小路弥合。
  这就是阿纳提高山牧场,一个小时前刚进山,现在已经骑在哈萨克青年牵引的马背上。我是一个专业旅行者,每年大部分时间走在去某地的路上,目标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刚开始是寻找更优美的风景,现在自己也不知道是寻找什么了。这情形从四年前开始,我在一个人的引导下开始明白一些道理,觉得时间紧迫,就辞去需要坐班的工作走了出来。我沿着某条路线一直走,走到感到厌倦的时候。刚开始还做一些笔记,后来笔记也不做了,只看地图,朝地图标明的前方走去。我拍些风光照片和风土人情录影带,拿出适宜发表的卖给固定媒体。我不做任务性质的工作,不接受约稿,这样报酬就有限但够支付旅行。我就用有限的酬劳和过去的积蓄,不停止地去到没有去过的地方。
  现在是八月四日。去年的八月四日我在东藏,和一个人,一直向西、向西,走到西藏的边缘。这次我和一个叫战士的女子来阿纳提,听她的名字就知道她的出身。我们是网上认识的,我在网上发照片她跟帖,慢慢熟络起来。我们是第一次结伴出行,却可以默契到一同出行各干各的事。在布尔津,她能一边跟我吃烤狗鱼,一边向别人抛媚眼,之后,她让我在夜市再喝两瓶啤酒,自己拿着房间钥匙跟人艳遇去了。现在她就让牵马人坐在身后,扬鞭策马跑到前头,很快就能听见她看到美景时的大呼小叫。她是个不错的摄影师。
  “你也到能拍电视的地方?”给我牵马的青年侧过头,说话时不看我。
  “随便走。你们平时怎么走就怎么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坐在马鞍上长出一口气,尽管常年在外跑,看到美景我还是有种回家的感觉。我一边放眼风景,一边打量牵马的小伙子。这是我第二次打量他,第一次在租马区,在一群骑手中我看到了他,我径直走向他。我跟他谈价钱。风景区有个价格表,那是针对跟着旅行团大手大脚花钱的游客,我们是旅行者,花的是另一个支付标准的钱,另外我还希望在过程中跟当地人建立信任。我跟小伙子谈价钱,我说一句,小伙子对另一个骑手翻译一句。他们没跟我讨价还价,我说完,他们用哈萨克语说了会儿话,就同意了。
  牵马人是那种不会笑的小伙子,蹙着眉,眼睛很深,脸上只有颧骨那儿是紫红的,其他部分也不知是脏还是黑。他脸上有种忧患神色,眼睛总是有力地看着别处。他穿着灰土色的内衣,外罩靛青色的粗条绒外套,上面是尘土和结了壳的泥水。光脚套着皮鞋,从嫌短的裤脚处可以看到积着黑垢的脚踝。
  他托我上马,在托我手臂时我感觉到异样。那是窘迫的,想避开的,他可能宁愿做别人的生意,同时又愿意向我趋近,并且为矛盾的思绪弄得心神不宁。不过这并没有打乱他扶我上马、理脚蹬、甩缰绳这些活儿,那些应该是从小练就的,每一步都显得深思熟虑并极有城府。
  上路后,两个哈萨克青年用哈语说着话,他们可能对我们带来的摄影摄像设备感兴趣,那个小伙子问,我的牵马人答,那个显然比他年长的小伙子信服他。
  上了马,我和战士就形同陌路。我不同她说话,她也嫌我碍事。她老是要马跑起来,“怎么让它跑啊,这么慢吞吞走有什么意思呀!”“哎,小伙子,我自己骑走了。”我的牵马人把战士的话翻译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跳到马背上。“你不认识路的。”青年商量着对战士说,他们扬鞭策马跑到前面去了。
  我是个外乡人,但不同于那些座豪华大巴进风景区的旅客,我身上有旅人的面貌,城里人看到我会生出一些旅情,而对于偏地的人,我身上可能存在一个新鲜粗糙的切面,这个切面让他们感觉贴近;另外我身上有书本和城市文明养育出来的气质,这是他们缺少的,所以我能吸引偏地的年轻人。不过对于这种吸引力,我只能讪笑。对于我这个年龄的女子,什么吸引力都基本属于无用的了。
  也就是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即便是女人,也基本属于愤世嫉俗的坏蛋。说说我吧,我相信爱情,但不相信某个近在咫尺男子的爱情;我制止不了自己在爱情中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最后将爱情沦为艳遇;我和我周边的女友可以跟任何年龄的男子性交,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我们只求当时的瞬间美感;出来行走这些年,还给我惯出个奇怪的嗜好,我只对农民(包括牧民)有好感,那些奔跑在乡间公路上的司机和卖艺人,本质上是农民,他们才让我看到原始的生命力。
  在来阿纳提的路上,战士跟我商量过找个当地小伙过夜的事,她说这是她最后一站了,一定要把艳遇的战旗插到阿纳提草原上。我说好吧,到时候你别碍我的事,有眼色点儿,看情况不对,就夹着行李赶快溜,到别处开房去。她说拉倒吧你,我就不相信你会比我快。而且,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超级大意淫,也就意淫意淫。她在车上狂嗤嗤,我不笑。正是能这样,我们才成为朋友。
  在风景区,我走向这个牵马人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我的牵马人不仅英俊,看上去还比其他骑手成熟,另外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新鲜动人的东西,那东西比容貌更吸引我。
  上马后,我不再看小伙子,他也不看我。从我走向他、跟他说话,他已经感觉到什么,或从我身上发散的信息感觉到什么,只是不能确认。就像刚刚发情的小公马,这匹阿纳提的小公马,即没弄清自己的情欲,也不知道身边的母马是否进入了发情期,他感觉身上每块肌肉和每根神经都在乱跑,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蹙着眉,些许羞愧,些许懊恼,同时又假装不在乎,认为没人发现他身上的喧嚣;再或者这种喧嚣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湮灭在无人看顾的死寂中,这一次也不过如此。我们沉默地走过相当一段路程。
  这里是北温带山区夏天的静谧景色。青山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山阴面的北欧松树像一排排刚睡醒的二十岁小伙子;遍地野花;微黄的草穗举着饱满的种子,被风吹着,一涌一涌的,在阳光下发出道道光芒。
  “马好像更喜欢走泥路。” 面对这样的景色你总会露出天性,那些做作很快就抛到了一边。
   “唔。因为这个路软一点。”牵马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挑选着词语,就像在一筛豆子里挑选种子。他有意压制哈萨克语的调调,这样说出的话比乌鲁木齐汉语方言柔软多了。
  “这路被山洪冲坏了?”我用下巴示意眼前的方砖路,它们可能是景区建造之初铺建的。
  “这个……一个是山洪,还有从山上拖东西下来,拖坏的。”牵马人回过头、渺我一眼。他的目光像草原上的雨、一帘一帘地扫过我,最后投到别处。不过,这一眼让他决定改变总是回头跟我说话的格局,他拉过缰绳,站在斜坡上,一纵,跃上马。他左手从我腰际伸过来,拉住左边的缰绳,右手拉住另一边缰绳;现在他一手拉住一边缰绳,手就搁在我的大腿上。我明白为什么给旅客牵马的都是半大孩子。
  我不太明白“从山上拖东西下来”指的是什么,对一些东西我不习惯弄得很明白,弄得很明白就失去对它的想象,我只需一个概念,以这个概念为基点,思绪飘散开去。
  “山上都是这样的路么?”一双手臂环在腰间,我的声音无意识地清越婉转起来。
  “不是。”
  “是羊肠小道?”
  "也不是羊肠小道。就是,唔,怎么说呢?就是,人啊,马啊,走多了,走出来的路。”
  我差点被逗笑。我想笑的神色影响了背后的青年,他从侧后面看我。在后面,他自由多了。他已经从上到下打量了我的装束,看见了我脖子和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饰坠。
  “你,十六还是十七?”
  “十六。”
  我忍不住笑几声。跟战士讨论的那些,基本可以粉碎了。
  “上学?”我继续问。我不想让失望的情绪滋生出来,那玩意一旦滋生要不了几分钟就像多孢细菌乘级数繁衍开来。即便是艳遇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呀。
  “唔。上学。”
  这句回答有些迟疑,不过我相信这个青年上过学,不然汉语不会说的这么好。
  “那上学不是要走很远的路?”
  “也不远。骑马去,一个星期就跑一趟。”
  我脑海浮现出一群半大孩子抱着书包、骑马上学的景象:金红的朝阳照得他们通红,那些天驹从草海中跳出来,跃上高岗,又奔红光而去。 

 


       牵马人的年龄让我放松下来,我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美景中。现在是下午五点,新疆的夏季要到晚上十点才天黑。我在北疆跑了一个夏天,已经摸清下午什么时间最适宜拍照:乌鲁木齐附近是晚上七点半到九点,伊犁这边,是二十点十分到二十一点半。这段时间,我可以悠闲地骑马上山,用数码相机拍下一些备份用的景致。
       我让小伙子教我用马鞭,我始终记得那句细细的皮鞭啊、打在身上的歌词。我感觉,作为女子最美好的感受之一就是,用细鞭轻轻抽打某个仰慕者,看他热烈又痛苦的眼神。我当然不能将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当作仰慕者,但我可以跟他学学怎么挥马鞭吧。我思忖自己的想法应该不过份。小伙子伸出河南红薯似的手这样那样地示范挥鞭动作,嘴里也是“这样”、“那样”地解释,之后,他将马鞭交给我,身子一下子躲在一边,让我试试。
       这孩子气的动作把我逗乐了,我很想说难道怕我抽到你吗?话到嘴边没说出,我还是不招惹这年轻人吧。不过我的鞭法真不怎么样,鞭子甩起来又笨拙又幼稚,鞭梢要么没碰到马,要么挥过了,飞到后面去了。牵马人趔着腰,慌忙躲了两次,嘴里“呵”地发出一点声响,脸上有了喜色。他把马鞭收了回去,弯腰扯住一根长草,崴下来,把多余的叶子去掉,递给我,意思是,我这水平挥挥草就行了。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和牵马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我披红挂绿、腰杆挺直,转着圈摇着草杆;牵马人两只无欲无念的手臂搁在我腿上,牵着缰绳;他微微躬着背,下颏就在我肩头上方,有时候会无意碰到我;碰着我,他也没什么难为情的;他看着远处,间或看看我,顺手甩一下马鞭。
我的笑声将自己解放了。我开始用一种清越婉转的声音说话。我为什么不能用这种声音呢,我已经很少用了。我愉快地向牵马人问这问那,不过没问他的名字。我们路过一片整齐的小松树,我使坏地问,这是人工种的吧。因为一分钟前他告诉我,这山上的树都是天然的,没有一棵是人工的。我这样说小伙子也毫无窘意,马上说已经种五六年了。好像眼前的人工树跟他脑海里的林子不是一个概念。他蹙着眉、沉默地看着我对种了五六年、依然像刺猬一样趴在地上的松树大惊小怪,又蹙着眉头,用马鞭指点着告诉我,哪些是长了五六百年的松树,哪些是长了上千年的松树。我们走过一棵倒伏的枯树,小伙子告诉我,这棵树没倒多长时间,我问有多长时间呢,他说去年这个时候,语气里带着新近发生事件的近距离感和鲜活感。这新鲜粗糙的气韵让我癔症一下,眼前的景物在“五百年”、“上千年”的时间感中,慢慢变扁、拉长,林子被透过来的阳光照得异常明亮的部分,甚至都虚幻化了。
       “唱个歌吧。”小伙子看出我的出神,我收紧神思的样子显然打动了他。他在后面一动不动,不敢动缰绳也不敢抽马,有半架山坡的路程,他和我信马由缰。
       “唱个歌嘛,可以。”他看到我向后瞟去的眼风,伸长脖子,干咽了一口唾液。
       牵马人想了想,唱起来。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他的旋律格外绵长,像阿纳提的群山,每一次起伏,都为了连绵得更长。牵马人在我的肩头连绵不绝地唱了许久,感觉唱了一首歌的长度,却只唱了第一段。第二段旋律不重复,就像第一条山脉消失后,旁边又生出第二条山脉,又同样向天边连绵而去。我的心绪被歌声拉长,身心随着马的摇晃而缱倦。我很想回头看看唱歌的小伙子,看看他唱歌时的眼神。我喜欢跟唱歌的人交流眼神,很容易被唱歌人的眼神打动。但我不敢,年龄让我自卑,我不能让小伙子有任何不好的感觉。我将自己的满眼热情投向大自然。现在越来越多的情形是,我只能把满眼的热情投向大自然了。
       “唱得不好。”唱完,小伙子停了会儿,没听到我的评价,自己说。我沉溺于私心杂念,没意识到他已经唱完了。
      “很好。”歌声能把相互的位置改变,我对他说话的口气已经变成对自己人了。小伙子随即发窘,将脸扭向一边,两腿夹紧马腹。
      “这是唱什么的?”
      “歌唱家乡的。”
       我的心情像糖浆一样一圈一圈荡漾。如果对方是一个成年男子我能对他传递爱情;如果对方是诗人,我可以对他连绵不尽地说母语教给我的优美语言;而对方是个正在长大的孩子,一个粗通汉语的哈萨克青年,我擅长的语言和爱情都不计可施。我的眼睛蓦地湿润,对青春、对爱情、对美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幽幽的,腰儿板板的。身后的小伙子看到了,他蹙着眉,抿着嘴,看着我。
     “再唱个吧?”我说。我想他如果不唱,我就自己唱。在这优美的风景里,面对陌生人,有些东西,说不出,但能唱出。
       牵马人马上答应了,而且立即开口唱起来。这次可能是首爱情歌曲,我从歌里听出“玛丽亚”、“玛丽亚”的呼唤,还听出一种愉快亲切的心情。
      “真好听。”歌声刚落,我赞叹一声。我不想再让小伙子自己说唱得不好,“这是首爱情歌曲吧?”
      “唔。”
      “我听出玛丽亚、玛丽亚的歌词了。”
      “唔。”
       小伙子脸上滑过一层腼腆,不由自主地又唱了一句玛丽娅。上苍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学会听辨男子准备付出爱情时那种雄性的欢唱。那种向着雌性的高调欢歌,哪怕仅只两句,也足以照亮此时的林子。我艾艾的心境在这句歌唱中哗啦啦拉地明亮起来,我微微侧身,渺到后座小伙子的面庞,他正侧脸看林子,不笑的脸上带着润色。
     “我知道一首你们民族唱玛丽娅的歌,” 小伙子收声后的第三次心跳,我说。我不想让这个时刻结束。整个夏天,我跑遍整个北疆寻找的就是这一刹那极致的美感,她可遇不可求,她转眼即逝,她不可能第二次出现,我要抓住她,让她持续得长一点,再长一点。没等再来一次心跳我就唱起来: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利玛丽娅,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利玛丽娅。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放马,
       听见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
       唉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我唱的时候有意让自己沉浸歌声,也马上做到了。我现在越来越少有这样的时刻,使自己完全沉浸在单纯的美感中,在其中再次淬火。
       我唱歌的时候,十六岁的牵马人歪着头、看着我、一动不动。歌声大概使他忧伤,他抿着嘴严肃地看我唱歌,好像我的歌声是看的而不是听的。这首名为哈萨克民歌的歌子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或者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唱起,他听完背都塌了。
       我唱完,这个被击伤的孩子也唱了一句“塞利玛丽娅”,他的声音是寂寞的,他可能突然发现青春的荒凉,突然没了着落,最后的音甚至淹没在自己的寂寞中。
       小伙子不再说话,马儿爬山的时候,甚至连赶马的“却”、“却”声都没有了。
       马开始爬山,山上开始有风。牵马人小声说,这里冷了吧。我说有点儿。小伙子没再说话,他在一瞬间还原了一个牵马人的单纯和宁静,还原了一个正在从孩子长成大人、这个时间段特有的无与伦比的轻和新鲜。他用背和双臂环住我,为我挡住些许风。他的衣袖轻轻捱着我,毫无欲念的,就像个长大的男孩捱着自己母亲。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差不多十年没在我身上出现的、纯真的感觉。



       我们在战士的取景框里慢慢爬上坡。战士过后说,整个山坡上的草、山坡上的野花,在我们上山的时候,都向我们吹拂。它们像花垫,像迎接国王的伸长的手臂。战士跪在地上,一手扶着摄像机,一手紧张地举着。她怕风停止,怕马儿走错路线,怕我和牵马人此时做出不妥的举动破坏她的画面。
     “保持下好吗?看镜头。专注点,再专注点。小伙子眼神再无辜点。坚持一会儿。好了,好了,好了——啊——好!好了!OK了!”(我过后嘲笑她,其叫声简直就像叫床。)
       马儿已经越过山的最高点,在战士的取景框里应该已经转到山背后了。牵马人跳下马,然后顶着马鞍让我下马。之后,他松开马腹带,放开马嚼口,让马儿吃草,自己走到伙伴跟前,重新找回伙伴的友谊似的热切地聊天。战士拍完一直跪坐在山坡上,此时,我也寻找她的友谊走向她。她热烈地看了小伙子一眼,对我说:
       “那孩子情窦初开,别下黑手啊。”
       “你以为我是狼外婆吗?”我不服地说,但拿不准对方是否看出我的心虚。
       马儿吃了会草。牵马人重新给马儿套上笼头、缚上腹带,走过来用马鞭指着山下一座毡房对我说,那是他的家。另一个小伙子也过来跟我说,那是哈里的家。我们目送哈里一路小跑着回家。这高头大马由青年哈萨克骑着才叫好看。
      “他叫哈里?”
      “哈里。”
      “你叫什么?”
      “加仑。”
      “你家住在哪儿?”
      “那边。”加仑指着背后一片连绵的山脉,那里也应该是风吹草低、遍地野花的。
     “哈里每次带旅客上山都要回家看看妈妈,”加仑注视着只剩一个黑点的哈里,语气里不知是羡慕还是担忧,“哈里总害怕他不在家的时候,他妈妈被狼吃了。”
      我正在喝水,听到“吃了”二字,差点没把自己呛死。腿上的肉,好像已被野兽的利齿撕扯了一下。
      “这样的事有过吗?” 我瞪着眼。
      “有。”
     “那……这里的小孩最担心的,就是妈妈被狼吃了?”我的小腹有利齿切入的刺痛。
     “不是。唔……是哈里……”加仑用生疏的汉语说。就在这时我听到对面山上狼叫。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狼叫,竟跟相声演员模仿的一样。加仑告诉我,对面山上已经没有人家了,也就是说,哈里家住在人居的最边缘,另一架山上,找不到食物的狼有时候会下来。
       我不再说话,想象一个总担心自己母亲被狼吃掉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
       哈里的马又一路小跑上山的时候,我从镜头里看他;哈里也在远处看着我;当他的马跑近,他便掉转眼睛。在马儿跑近前,我即没看         到哈里背后的小家伙,也没看到紧紧追着马儿一路欢跳的小狗。
       现在那狗崽跑近了,它一边热血沸腾地狂奔,一边仰脸看它的主子;它兴奋得刹不住车,在孩子翻身落地的当儿,没有分寸地将孩子扑倒在地。那孩子四脚朝天,乱踢乱蹬,使劲往外推小狗;那虎仔似的小家伙拼命又咬又扑,不知道怎样欢喜了;跳下马的哈里,不得不扳着小狗的屁股往外一推,他的弟弟、那个敦实的孩子翻身从草地上爬起来。
       我看见一个可以上旅行杂志封面的孩子。他从地下爬起来就两臂一插、像农村小板凳一样岔着腿,扎扎实实站着,快乐地、老于世故地看我们。我和战士几乎同时举起手里的家伙。那孩子眼珠一动不动地瞪着我们,哈哈笑着我们手里的“大炮”。不过他最后还是被我们的目光弄害羞了,他放弃了对我们的观看,把注意力放到小狗身上。他在小狗肚皮上抓一把,小狗的骨头又轻了,它一咬、一扑,这次是孩子自动倒下的,他四脚朝天,搂住小狗,一边和狗崽翻滚,一边偷眼看我们。这个只有六岁个头的孩子,哈里说已经十岁了。
       哈里多少有点为弟弟的个头窘迫。他过去扳了一下小狗的屁股,让弟弟从地上爬起来。哈里用哈语告诉弟弟些什么,小家伙摆出经典造型:岔着双腿,抱着两臂,瞪着发蓝的眼睛,无遮拦地看着我们带来的装备:数码相机、DV、长焦镜头机械相机、摄影机。哈里回家可能描述了一番,这些描述导致这个孩子跟来看一看。我用数码相机给小家伙照相,让他过来看存储的影像。这孩子听不懂汉话,哈里翻译给他听,他眼里露出害羞神色,呱呱笑着跑开了。
       小男孩一下跟狗崽追逐,一下停下来偷看我们;我们的镜头对着他时他知道面对镜头,却一直不肯接近我们。他对机械的热衷不像他的哥哥。哈里也不接近那些机械,他远远看着,头不由自主往前伸出。他蹙着眉,眼神不是羡慕而是忧伤。
       我在镜头里看着哈里,哈里可能意识到我在看他,身上涌出些许情绪,这使他的身体带着一股劲头。他可能不堪被年纪不轻的女人看,被拍下来,带到远方去,他突然放弃跟我们接近的念头,随着奔跑的弟弟和小狗也奔跑起来。
       他们真像兄弟,那条小狗也像他们的兄弟。那条一个月大的藏獒显然又不知发生什么了,它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那么好两个人跟它玩;它总是怀疑好时光的存在,疯跑一阵儿就停下来,看着奔跑的主人;看看并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又开始疯跑;跑跑不过瘾,还要叫叫,叫声轻狂得像第一次看见了小母犬;跑跑叫叫还不过瘾,还要跳起来,扑倒小主人,跟他滚作一团;大主人此时不愿自己被撇在外,他又来扳它的屁股,它已经看出这次玩耍的成分更多,它的轻狂再一次飙升,奋力叫一声,扑到大主人身上;怕被抓伤的哈里抬起四肢挡住小狗,顺势躺在地下。遍地花丛几乎遮掩了这嬉闹的兄弟仨,根根细草像阳光溅起的光芒。
     “哈里!”加仑这时叫了一声。哈里停止嬉闹,站了起来。他回过头,立即明白加仑为什么叫他。他往坡下走了走,向山下挥手。我将镜头转到山下,一个很小的身影,如果不熟悉根本分不清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我将镜头拉近,山下那位母亲站着向山上看,既没有挥手,也没露出笑颜。事实上镜头里也看不到一个人的笑脸,我只是从仪态上感觉这位母亲没有笑。哈里也没笑。他们只是相互望着。哈里的面色又从刚才的喜色恢复到庄严,无时不在的忧郁, 又回到这个长成人的男孩身上。
       尽管当时阳光正好,我还是准备放下相机,给哈里讲讲我们带来的那些设备。在外面游走,我经常给所到之处的青年讲些外面的事。旅途给我无限快乐,我们已经享受了美景和民风,也多少给那里的青年带点什么。另外,我见不得哈里看这些设备时忧伤的眼神,我知道那种眼神后面是什么,我就曾经用那种眼神看过别人跳芭蕾舞。那蚀骨的自卑、寂寞、自艾自怜,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性格。我让哈里过来看他弟弟的照片,我必须采取自然而然的方式,不能伤了哈里的自尊。
       哈里远远凑过来,伸长脖子。有伙伴在场,他可能不好意思。
       哈里对数码相机很是知道一些,对储存卡、照片上传电脑也是明白的;他知道电脑和网络,知道我在这里拍的照片,可以通过电子信箱发到家乡,让我的妈妈看到。哈里轻轻地跟我对话,蹲着的腿不由自主向我靠近。我很高兴哈里知道这些,不加思索地问他们学校开电脑课没有。哈里略微迟疑一下说开了,他说话时的迟疑让我的意识挫了一挫,但不愿想哈里会对我说假话。
       我又给哈里讲DV的道理,给他讲用编辑机在电脑上编辑录像的流程。这看来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脸对着我,蹙着眉,严肃地看着我,眼珠微微滑动,捕捉我脸上的表情。可能我的讲述过于冗长,哈里听着、不由自主地提气,他的身体在听的过程中慢慢升高,腰越挺越直,窄窄的髋骨乍了起来,像个支架撑住整个身体。哈里就这么支着一口气,听完我的讲述。当我说完,他像气球撒开口,慢慢软了下来。这次他没说一句话,也没问任何问题,他像海绵把我的话全盘吸进,吞噬在他虚空的脑海里。
       哈里听了我对摄影摄像设备的简介后并没有如释重负。我讲完,脸上浮出表示结束的笑容时,他疑虑地看着我,好像我对他说的全是谎言。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我的脸让他对某个事实无力又厌恶,他的眼神在我的注视中变得拒绝。他无所谓地看一眼,便从那些机械上移开目光。他慢慢走开,一个人到山头的另一面,踢踢草,甩甩马鞭,马鞭抽下来一些小花,那些铜钱大的花盏随风悠悠地飞舞。很快他就放弃了这孩子气的动作,他走到马跟前,摸摸马的脊背,又摸摸马的脸,那马儿甩着尾巴,温存地接受他的抚爱。
       之后,哈里觉得这些都很无聊,同时感觉到我在观察他。他不耐烦这种被观看,他咬着牙坚持不看我们,不愿臣服于我们的镜头,当然这让他感到孤独,他不愿这样,或者不愿让我们这些外乡人看到这些,他跑过去,又跟弟弟和藏獒玩到一起了。这次他的态度和动作很超脱。如果不是那么实,带出点轻盈和飘逸,我就看出,哈里身上那很动人的东西,实际上是性感。

      下山的时候哈里多少从落寞中缓出一点。他假装满不在乎,对机械视而不见。他可能总是这样隐藏自己的向往,直到有一天面对自己向往的不再心跳。他让我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走在前面。他对我说这说那,说我们正在路过的草场是他家的,说半山腰的十几头牛也是他家的;说还有一个月,这里的草场就要收草了,那时候,这些花儿都要被割掉。我很想说割掉这些花儿多可惜呀,我当然忍住没说,我知道自己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割掉这柔曼的青草、缤纷的花儿,是他们的生活。哈里告诉我,他有一个二十岁的哥哥在山里放马,他们要留着这里的草秋天储藏起来,现在把马儿放到深山里去。我问那儿有狼吧,他说是,我说,我很想到狼出没的地方去,接着我就对自己罗曼司的说法哈哈大笑。哈里没有笑,回头看一眼我,又默默牵着马走。
       我说哈里为什么要牵着马走,我这是有意调侃,我知道美妙时光不会第二次出现,这样说不过是消释又一次验证那句话带来的落寞罢了。出乎意外地,哈里说,下山时,马不肯走,所以要牵着。哈里很快就跳上马背,但上山时,那青涩柔软的情愫,是再也不存在了。
哈里骑上马后不知道自己该说点或做点什么,但他想说点或做点什么,这从他毛糙的呼吸就能知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下山还是两个多小时的路,我不能让哈里一直这么焦躁不安地坐在背后。我说,哈里唱个歌吧。我想哈里是等着唱歌的时刻的,甚至等着出现灵魂交融的短暂一刻。
       哈里唱了首哈萨克情歌,他没给我解释歌词,但我知道那是首情歌,那小公鸡一样的勃勃兴致和高亢的调门,不是情歌还会是什么呢。我问哈里,他们唱流行歌曲吗,哈里说唱,没等我插话,他就唱了《两只蝴蝶》。他唱的两只蝴蝶有点奇怪,有点像歌唱家乡那首歌,原因是,他唱的整首歌都是前面两句的音调,每一句有一点小变化,一句一句往后推,把整个歌唱完了,整个歌也就像阿纳提连绵的群山。我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住笑。
       我说哈里给我照相吧,光顾了拍风景,自己还没照相呢。哈里说好。哈里跳下马背,接过数码相机,走到远处。当他在镜头里看到我时,有点明白我为什么从镜头看他。他在镜头里看着我,而此时我盯着镜头,他可能感觉此时的我们正四目相对,脸上慢慢升起羞涩的云霓。这让他不堪,他把脸瞥向一边,但知道不能长久躲避,于是勉强回头,匆匆按下快门。
       我打算在镜头前使劲舞骚弄姿一番的,这也没了兴致。
       哈里不看我,把相机还给我。他踌躇了下,走到远处有几丛野花的地方,三把两把撸了几丛,边走边把多余的草叶捋掉,走到马跟前,回避我的目光,递给我。
       “你是第一次骑马么?”
       “不。”
       我不知道哈里要干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哈里用鞭子敲敲马屁股,马儿的的小跑起来。他实际上只是公事公办问一句。
       哈里没再骑马,他步行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山下的驻地。
       我必须说现实对哈里的严酷。行进中我的脚蹬踩得太靠里,这有一定危险,如果马将人甩下来,脚蹬会拖着人走。哈里帮我把脚蹬放到合适的位置,他红薯似的粗手就捏着我的旅游鞋。到了驻地,哈里还要为我顶住马鞍,让我下马。
       另外我们还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雇主和被雇佣关系,我把老早准备好的钱塞给哈里时,他故意显出粗率的神情。他想说什么,一句话像豆子一样噙在嘴唇上,却说不出来。他突然想起一直存放在口袋的矿泉水,拿出来,递给我。我说,你喝吧。哈里蹙了一下眉,将矿泉水夹在马鞍上;他向我这边侧了侧头,但没看我,之后,一只脚蹬在马蹬上,顿了顿,终于跨上马,抽了马一鞭,小跑着向前去了。那里有一条河,既不是他家的方向,也不是租马区,他往那儿,只是想离开我。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我在租马区又看到哈里,他假装没看到我,骑在一跃一跃骚动的马背上,等着最后的旅客光顾。



        新疆适合那些不愿睡觉的人生活,比如我,吃完晚饭到天黑还有两个小时的大段时间,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我看在窗外亮闪闪的树叶发呆,有点明白为什么新疆有那么多摇滚乐队和诗人,这段最吃饱了没事干的时间,不使劲“呕吐”:吼叫或写诗,还能干什么呢?
      “用来谈情说爱啊,或者干脆做爱。”战士掷地有声地说。
       战士已经回到房间,此时她举着脚丫子、躺在床上大放厥词:男女有了好感一定要趁热打铁上床完事,否则,要么落个钝刀割人疼都疼得不畅快、最后不了了之;要么磨磨唧唧闷骚着、在终于喷发的紧要关头又发挥失常,遗憾半辈子。我说,这么说你应该差不多了,怎么还赖在这里?战士聪明一世竟被我的神色唬住了,突然诚恳起来,说,这,这,这,杀鸡使牛刀,小家伙不理我的茬儿。但她马上看出我使坏的表情,脚丫子咣当咣当踢着床说,讨厌,真烦人!今天晚上不许跟着我!你到哪儿哪儿闷骚去,坚决不能跟着我。我说,你又不是白马王子,我为什么在这么美妙的时刻跟着你?战士气急败坏,一连骂我几声讨厌,还扬言要把我的花儿扔了。
       从木屋再次出来。我累得要死也不甘心在木屋呆着,没有王子的木屋也就是个木板房,地毯上还飘着马粪味。我在驻地的草地上溜达。月亮躺在阿纳提连绵的青山上,好似一个纸折的小船漂浮在波浪上。我不知道自己是等待哈里还是等待艳遇,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夜晚,人要是不老到没有了机能是不会不渴望爱情的,只是这爱情、这本来发自人本能的东西,变成世界上最奢侈最吝啬的,你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什么都找到了,天堂般的美景、童话般的红顶木屋、人间大同的篝火狂欢,都有了,你找不到的就是爱情。
       我不知道想从哈里那里得到什么,他小小的稚嫩的身体?不不不,我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不敢想,我不敢妄想这孩子的身体。那青草般的青春随便由他同龄的女孩挥霍去吧,不应该由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指染。不。我能确信自己不是贪恋这青年的肉体,那么我是指望哈里的青葱爱情了?这似乎也可笑。我指望谁的爱情不好指望一个牵马人的爱情?一个大人指望一个孩子的爱情?不,我不愿承认,我更愿意是别人对我怀有爱情,而我苦口婆心劝阻他……
       那么我等待哈里什么呢?我现在确实在等他。是等待他忧郁的目光看着我?还是等待他像歌里的那只小羊毫无怨言地跟在我身旁?
或者是,他目睹摄影器材时绝望的忧伤和接过租金时的难堪让我不安?我感觉自己就此欠了他的,就此自己被他划到另一个族群——比如城里人、有文化的人、有钱有势的人——不肯接近我?逃避我?从而把那点情愫也抹煞了?是的,我蓦地明白,自己实际上是希望哈里不要因为那些高级设备把我划到另一个族群,因为那点钱认为我跟他在一起的六小时都是假的。只要他遇到我时不再假装没看见,我便可以确认曾经泛出来的那点情愫是什么。至于那种情愫我知道应该放在什么位置,时间不是没给我足够的打击和惩罚。
       月亮离开了群山,明亮地挂在胡杨树梢。篝火随着一瓶汽油倒下去轰地燃烧起来。喇叭爆出节奏强烈的迪斯科音乐。哈萨克小伙和姑娘们三三两两向篝火靠拢。
       我在篝火外围转悠,希望看到哈里的身影。他正当年,应该像那些有力摆动身体向姑娘们炫耀的小伙,把一天剩余的精力扔在爱情和快乐上。
      这时有人从旁边拉了一下我的袖子:
       “哎,跳舞!”
      我紧张地转过头,是个哈萨克老汉,他像画报上的哈萨克老汉似的,满脸绽放菊花地对我笑着。
       “嗨——”我把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跟他打招呼。
      “跳舞!”老汉攥着拳头,像大雁一样拍打着膀子。
      “你也跳!”被年长者关注,我竟是有些委屈。
      “啊,你们,跳!跳!”我明白,他在鼓励我跳舞,那意思就像中原的大婶对你说,吃吧,多吃点,吃饱了不想妈!我的眼睛“嘭”地迸出泪花,与此同时,脸上绽开笑容。
      “跳!”我吼。
       奶奶的,我不会跳舞吗,不会疯狂吗,难道没有压抑得要死、又放浪形骸过吗?我只怕疯起来吓着这边地的纯真少年!
       我七枝八叉、张牙舞爪地跳进舞蹈的人群。我一个人跳,不跟任何人搭界。我大幅度的舞姿把别人赶到了一边。那些少男少女张着坦率的眼睛,新奇又羡慕地看着我,几个喜欢出风头的小伙子甚至跟着学,他们边学边嘲讽地对同伴笑。
这样的舞蹈跳不了很长时间。你太出众就注定孤独;你不想让孤独的局面出现,只能及时撤退。我瞅到鼓励我跳舞的老汉,蹦着向他跑去。我脸上假装笑得跟花儿似的,对他说你家有酒吗,卖给我两碗。
      老汉惊讶看着我,脸上再没有菊花似的慈爱笑容,想必他也“惊艳”了?哼哼!老汉迷瞪了下,侧过身,这个动作让我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地,老汉拉了一下侧边一个大婶的袖子,用哈语参杂着汉语腼腆地对我说,那是他家里的。然后又弯下身子,用臂膀拢住三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说,那是他的小巴朗子。我楞住,难道我表错义了?他干嘛要对我说这些?
       “酒,马奶子,有吗?”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人误会了吗?
       “马奶子?”老汉睁大眼睛。
      “马奶子!”
      “马奶子?有,有,有。”
      “卖给我点!”
      “哎,到家喝去。我们,有钱!”
       我在三个小女孩的簇拥下来到老汉家,路上偷偷问其中一个小女孩,那老汉是她的爸爸还是爷爷,她们令人惊讶地、异口同声地说,是爸爸。我差点没直接晕倒,都多大年纪了还能生年龄这么小的女孩,而且看上去三个差不多大。
我在老汉家喝了三碗马奶子酒,跟老汉的三个小女孩学跳了一段哈萨克拍手舞,这是哈族青年“跳爱情”的舞,也就是跳着跳着爱情就产生了。
       半夜,十二点半,我从老汉家出来,三个小古丽打着手电送我回小木屋,她们约我第二天晚上十点半在广场上见,她们要跟我学我的“大城市舞蹈”。
       我醉眼朦胧。举头望我的明月,她像那种特有理想、特别执著的姑娘,一尘不然地站在胡杨树的酷烈枝头,周围是烂银子般的炫目白云,更广大的是阿纳提深蓝的夜空,那夜空跟阿纳提黛色群山水乳交融,在天空这个灿烂大镜子的周围镶上一个深色的边。
       喝酒就不用思念。这天,我睡着前想的唯一问题是:今天下午架构起来的脆弱关系里,哈里和我,是他更怜悯我的年龄,还是我更同情他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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