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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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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闪亮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398      更新:2018-11-15

 

       球赛还没开始,刘一键就感觉今年的比赛有点不同。

       天,一天比一天热了,已经进入夏季,一直推迟着,这不就不同?以前每年“五一”前后厂里都会举办运动会,篮球比赛必不可少,今年可是推到了现在。快走到操场了,刘一键突然转身,跑回办公室,打开抽屉,伸手进去,摸出一个香水瓶,打开盖,往鼻子上使劲嗅了一下,然后往头上喷了喷,才离开。

       头上的香味,刘一键说不出是什么。可他记住了有木香的气味,这是宋雨成告诉他的。到球场了,刘一键远远偷望着宋工,见宋工根本没往这边看,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涌了上来。

       淡淡的香味四溢,刘一键心思恍惚,无法集中,眼前就像飘着一团团云雾。再试烧的事儿,来来回回在他心里萦绕。待到云开雾散时,一切会怎么样?

       难道结果,已经不再是比赛本身?!

 

       也许是香气使然,刘一键打得晕晕乎乎,直到看到宋工跳起、摔倒,发出一声惨叫时,他才猛醒似地,一下冲了过去,扶住了宋工。宋工挣扎着想站起来,左脚晃了几下,没有成功,刘一键赶紧伏下身按摩他的脚踝。

     “嗯——”宋工鼻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吸入声。刘一键想,他一定闻到了自己头上的味道。自己今天怎么抹香水呢?不可思议啊。感觉宋工用鼻子又吸了一下,像在确定。刘一键将头低得更下了。

      “啊——”随着一声叫唤,宋公好了。继续上场,开打。

 

       第一场宋工他们打得好厉害,几乎没有让他们有喘息机会。因为是以一个漂亮的62结束的,刘一键感觉他们没有机会了,或者说结果就这样了。这样更好,反正二车间没赢过,这样正好安慰一下宋工。可是刘一键没料到,后两场时,自己的队伍后劲上来了,打得这么好,宋工带伤上阵,也没办法。他们全扳了回来,反倒赢了。

       车间里不上班的员工都来了,操场上站了不少人。

      “好啊!”、“好!”……刚才还不时传出他们的欢呼声,现在却炸开了锅似的:“不用电,体力也跟不上啊”;“用电的工作轻松,当然打得好”……难道是工作原因?刘一键还没想完,就听到了主席台的声音。

      “经过角逐,各队胜负已出,公司第七届职工篮球比赛现在开始颁奖——”

       随着一阵激扬的音乐,人群一时安静下来,都眼盯着用几个木箱子做成的领奖台。刘一键却缩着肩,低着头,看着场下站着的宋工,汗再次如水从脸上流下,心也“突突”跳起来,“真对不住,”他心里说道。“冠军本来是你们的。

      “冠军是-——二车间代表队!请二车间代表队上台领奖。”主席台声音响起。

 

       王小梁转向了他,眼睛示意了一下,微笑着向领奖台走去。

       还没走到,却见一车间的王小浮冲了出来,几步走近,像兔子一样一下就站到领奖台上。王小梁以为他听错了,喊了声,“冠军是二车间,我们。

     “我们是冠军。”王小浮根本没理会他,叉开腿站得稳稳的。“去年我们就是!”

       王小浮脸上的汗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他转脸向王小梁,“我们的人受伤了,你们刚才是运气,再打你们打得过吗?”台下有人跟着喊“打不过!打不过!”

       也有声音在叫 “人家一个班人都少了,休息得多,当然打得好了!”

     “可这次我们打赢了。现在颁奖,你得下来。”王小梁纠正着王小浮。

     “我不下!”王小浮梗着脖子,嗓子有点嘶哑。

      “我们是冠军!”

       听着议论,望着王小浮涨红的脸、抬起的头、僵着的脖子,还有上面跳动的青筋,刘一键眼前如电影蒙太奇,这一个月开会、烧窑、分组,还有王小浮被训的画面一一地闪现出来。没错,车间已不复平静的水面,早剑拔弩张了——

       到特陶厂三年了,刘一键的专长得到了发挥。刘一键特别喜欢那种惊奇的感觉——什么工作比做陶瓷惊奇呢?他喜欢动脑子,没事就琢磨陶瓷的奥秘。每次看到厂里生产出来的精致、美观的产品,一种创造感油然而生。还有什么比陶瓷更有创造性呢?不仅是创造性,而且有神性呢?一团泥巴,土里巴几的,可经过一道道工序,在他们手里就脱胎换骨了,此间有着人力,更有着不可预料的窑变之处,难道还不神奇吗?!

       到了技术科,刘一键慢慢了解了公司的发展情况,更为公司有今天而自豪。当初老总和科长宋雨成风里来雨里去,比对待孩子还精心,天天陪着泥巴过日子,像土里出来的人一样,试验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投入多少精力,才研制出一个个拳头产品,逐步让企业有了生机啊。这种技术含量极高的陶瓷,完全就是古代技艺与现代科技的联姻,而能和宋工一起做这种“月老”,刘一键倍感幸运。

       宋工个高,体瘦,脸上左右没有肉,有种严肃紧张之感。他做事认真,管理严格,对技术精益求精。“陶瓷不同于其他东西,又不是古瓷,现在的陶瓷有一点闪失,就不行了。从前陶瓷‘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现在咱们比他们更难”。刘一键听他常这么说,还跟他讲了许多制瓷经验,车间里经常看到他的身影。对烧出产品,宋工是从各个工序认真把关,成为公司老总的左膀右臂。

       他们一直在进行新产品研发,要求减少次品率。和宋工一样,刘一键感觉很有压力。

       刚来时,宋工还帮他联系租房子,没事就叫他打篮球,刘一键参加了厂里球队,感觉业余时间好打发多了。一次厂里来了外国人,他们送给宋公两瓶香水。宋公留了一瓶,把另一瓶给刘一健。“我一个男的,要那个干什么?”当时刘一键不要。宋工笑了,“香水哪里只是女人用的?这是男用香水,是男人用的。叫‘绿积架’,你看瓶身是不是很绿。造型虽然简洁,可充满动感……”宋工的解释刘一键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

     “以前他们也送过香水,我当时不认识。后来想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就查了资料。你闻闻味道是不是和女人用的不一样。”宋工还给他讲解了里面包含的成份与味道,“一款香水各个时间段,味道不是一样的,分前调、中调、尾调的,要细闻。尾调可是最后最持久的,这种香水你能闻到男人的活力、生机与朝气。” 刘一键可是见到了宋工做事的认真,

     “你要用一下。”宋工说,长长地嗅了一下,朝空中喷了一下。

     “你也可以呀。”刘一键说,也长长地嗅了一下,也朝空中喷了一下。

        两人就像沐浴香水雨下,哈哈笑起来。宋工把香水放在抽屉里。刘一键也是。

 

       跟敬重有加的宋工,自己一直感激不尽,怎么这回飙上了呢?

       刘一键不明白。

       他只知道那天看到电能替代宣传时,真没想到会有今天。不记得哪一天了,正是柳枝换绿、迎春嫩黄的时候,刘一键走到广场那儿,看到一群人在围着几块展板,上面醒目的绿色国家电网字样,恰如一抹春色映入眼帘。他隐约听到电能替代几个字,也没在意,就走开了。哪知过了几天,供电公司的人来了,找到技术科,跟他们宣传起来。

       刘一键记得宋工当时就站了起来,“节能减排好啊,对国家环境保护有好处。我们已经不烧煤烧材了,这方面没问题”。说的斩钉截铁。

 

       刘一键很清楚,陶瓷的精美、耐用,特别是特种陶瓷,科技含量掌握不易,厂里生产得好好的,有必要改动吗?!再说了,不像其他产品,陶瓷稍有不慎,损失巨大。万一改动,把握不好,岂不前功尽弃。当时他和宋工都没有兴趣。“他们不了解陶瓷,万一烧坏了怎么办?”事后,宋工轻声说,“我们可是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才有今天的。”宋公随手拉开了抽屉,拿出那瓶香水,用手抚摸着光滑的瓶身,若有所思。

     “我的还在这儿。”刘一键说,“还是不习惯用。”

       宋公打开瓶子,闻了一下,又停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向刘一键,“你可以用啊,”边说边朝刘一键头上喷一下,“来,香一下。”

     “哎呦--”刘一键满身香气,“你自己喷自己喷。”想起自己的一直放着没用,刘一键迅速摸出自己的那瓶,朝宋工头上喷去。两人一身香气相视而笑。

     “多清新啊。年轻人,为什么不用啊?我从前是没见过。要改变观念,平时要用用。”

       虽然听宋工这么说,刘一键平时还真没好意思用。

 

       尽管供电公司的人后来又来几次,刘一键也没放在心上。

       事情的变化,是那一次。

       当供电公司的人来检查线路时,带来了市场管理与技术的人。当时就刘一键一人在办公室。开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可就是这有一搭没一搭,刘一键耳朵钻进的字眼,却在告诉他,来的人还懂陶瓷呢。

      “用电干净,”只听他说,“电窑由电脑全程控制烧成,还不需要燃烧室、管道、烟囱或排烟机,燃料与炉渣堆物,降温也快,对产品很有利的”。

      “那技术指标怎么达到”?刘一键直接不客气地问,想打发来人快走。

     “这方面首先考虑到了,可以设置的,设置不同的烧成温度和曲线……”供电公司的人耐心地娓娓道来,“操作很方便的,这有设备介绍,有的厂家已开始使用了,效果很好。”

       听到电窑炉的外壁由金属做成,里面是耐火砖和耐火石棉,温度可调节,刘一键来了兴趣。因为厂里特种陶瓷体积不大。来人还说了,改用电窑炉,供电公司会从头至尾提供一整套服务,电费电价上还有优惠。最让刘一键吃惊的是,他们还拿出了用电成本预测算方案来。原来前几回来时,在询问了厂里生产情况,得到相关数据后,他们做了测算。刘一键暗暗想,供电公司做这事可是真上心的。这让他有点感动。因为宋工和自己工作中也是这样,从来认真细致,不会马虎。

 

      不觉中,到了吃饭时间。来人前脚走,宋工后脚进了门。

   “是你亲戚?”宋工看见来人背影,对刘一键说。“你得吃饭去,我的胃以前搞坏了,你可不行。”

   “哪能啊?我是外地的,这里没亲戚”。刘一键恭敬地回答。

      宋公笑了笑,“又接了批定单,要忙了。别想别的了。”

    “太好了。”刘一键叫道。

    “我们成品率要是提高一下就好了。”宋工忧心忡忡地说。厂里生产正常,却因成品率低,效益大受影响。刘一键知道。作为技术人员,他和宋工一直纠心这事儿。

 

    “刚才来人从大形势上分析一下今后能源使用情况,还说陶瓷行业的,有的厂家用了电窑,效果很好,我们是不是可以试一下?”看着宋工的脸,刘一键赶紧说,“我们二十四小时生产,峰谷电价还有优惠,可能还能节约一点。”

       宋工严肃起来:“我们是技术活儿,吃的是技术饭,这批定单要赶紧赶工期,不能想别的了。”刘一键一见,马上把刚才来人介绍的情况说了一遍,“不知到底怎么样,听起来还行。如果我们成品率上来了,工期都不会这么赶了。”想到每次的加班加点,刘一键说。

     “做事不能听风就是雨。以陶瓷为生,我们这个行业更是这样。技术优先,你不是不知道。”宋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刘一健一时兴味盎然,没顾听宋工的话语,“他们还做了用电成本测算来,你看下。”他赶紧跟宋工说,并把方案递过去。宋公翻了一下,还给他,“公司生产、发展,折腾不起,重新来,太麻烦。”语气深沉、持重,有种不容置疑。

 

       公司生产、发展第一,这是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挠的,刘一键明白。宋公的说法没错。当年他们到自己的陶研所请教时,刘一键就知道宋公对陶瓷的热爱之情。自己呢,不是喜欢陶瓷,也不会到这里。谁不希望厂子好呢?!

       可那天晚上,刘一键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像一个个小鼓一直在耳边敲响。走上特陶之路,宋公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今天,厂子好不容易开始稳定了,都是希望越来越好,如果改变,谁不担心?刘一键嗅到了春雨的湿润和忧郁气息,上班时,他不知怎么摸出那瓶香水,看完那身绿色,打开闻起来。香气淡淡的,却有点混合感,像只小手在轻柔地抚摸自己。他只知有木香,却说不清其他香味,更没分清前调、中调、尾调,自己这方面真没宋工专业。可这是香水,不是陶瓷,无所谓,好闻就行。

       想到企业的发展,刘一键又把香水瓶凑近眼前——自己是技术人员,一定要从技术的角度思考问题,现在次品率居高不下,企业成本太高,怎么发展呢。如果用电有利于公司发展呢,是不是还要阻挠?不可能。全球能源减少,污染扩大,清洁的电能供应是形势发展所需,为什么不跟上形势。刘一键感觉有必要再了解一下电能替代,他把香水放回抽屉之时,心里有了主意。

       接下来,刘一键忙开了。先看供电公司给的资料,再查相关设备信息,想到供电公司人来时,对他讲的当前电力供需形势,谈到过当前电网规划正在调整,不用担心停电,窑炉改造后会提供充足的电力保障,刘一键感觉有戏。他把想到的公司产品所需窑炉大小、温度、安全等等的,一一进行了比对,脑子里有种霍然之感——电,现代社会文明的象征,古老的陶瓷与电结合,电窑如果可以满足特陶温度和技术要求,说不准会是种不错的选择。

 

       只是当他把这话说出来时,没料到宋工的长脸长了:“我们是特种陶瓷。特种陶瓷,你知道吗?高性能、高技术,不能开玩笑啊。”有点痛心的样子。“我不是——”刘一键看到宋公的眼神和脸上的坚定,像块石头。

    “我们是搞了好多年才有今天的,要是烧坏了,谁负得起责?”宋工没站起来,眼睛从眼镜上面看他,鼻子高耸,额头显出几条横向的粗大皱纹。

    “我……”刘一键不想和宋公争论,可不说又不行,“我这段时间研究了一下,感觉可以试试,说不准会一举几得的”。刘一键赶紧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出来。

     “你肯定?!”宋工着急了,“那我们现在的要白费?”

       听了这话,刘一键像被噎住了,一时哑然, “我没这么说呀,”他心里叫,可却说不出。自己只是从技术上、从公司生产上考虑这问题,真没想到其他的。

 

       空气一直湿漉漉的,春雨如扯不断的丝线,缠缠绵绵,刘一键感受到春雨阵阵温暖中的寒意,自己该怎么办?确实是生产得好好的,的确不用去冒险。可是陶瓷生产的革命与创新也许就在眼前,怎么能视而不见!与此同时,供电公司的宣传已如一阵阵春风,在厂里四处飘荡起来。自然,老总也知道了。

       厂里为此召开会议时,刘一键才知道,自己和宋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派意见。

     “泥做火烧,关键在窑”,古人已经说明白了,做陶瓷离不开烧窑,烧窑是至为关键的最后一步。当年景德镇‘满窑昼夜火冲天,火眼金睛看碧烟’,就是制陶烧窑的情景”。听到刘一键和宋工的不同意见,老总激动起来:“我们现在做陶瓷,如果窑烧不好,后果不堪设想”。说完 他的眼睛转向宋公,“当年我们失败了多少次啊。”

      “嗯——”宋公答道,似乎进入了回忆与深思状态。会场一阵静寂。

     “要是烧好了呢?”刘一键忍不住轻声说。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老总在他脸上定格了半天,像是深思,也像是询问,然后转向宋工和众人,声音放慢、加重了,“小刘问得好,如果烧好呢?”声音既期待又怀疑。

     “生产上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即使烧好了,我怕还有其他问题。现在销路不错,只能做好不能失败,当然不动好。”宋工头没动,脸上没动,眼睛看着老总,声音很响,很坚定。

    “我做了调研,虽然目前不是所有的窑都适合用电。可我们的产品不一样呀。”刘一键伸长脖子,像长颈鹿一样,嘴跑动起来,迅速将电窑情况及各种技术要求说了一遍,感觉胸前像揣了只鸟儿,扑腾扑腾的。可他管不了了,自己是技术员,有这个责任,“做好了这些也许可以烧好的。”

       他转动头,看了下四周,却没看宋工,一口所说完,声音没放低。

       刘一键虽年轻,工作干劲却十足。在宋工手下这几年成长很快,他和宋工对工作的认真、细致,老总心里有数。

    “那就两台窑炉一起上,试烧一个月,看看情况。”

       当老总最后拍板时,刘一键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一下热了,鼻腔发酸。宋工是对的,他摸爬滚打才拥有今天的技术和成就,当然应该坚持。可自己也没错啊,在新技术、新设备面前,这不也是一种摸爬滚打。自己一直跟着宋工,就是宋工的另一只手啊。现在意见与他相左,并非是对他的反对,而是为了厂子更好。这不也是宋工的心愿?

       又去一些厂家调研后,窑炉开始改造。仅此一项就用掉了原来窑炉四分之一的费用,这是对自己的多大的信任。反过来,自己要冒多大的风险啊。刘一键虽然没听见宋工说什么,心里欢喜之中,却又沉甸甸的。千万不能成为败家子!那些日子他心里像挂了个水桶,七上八下响个不停。

 

       开工的那一天到了。

       刘一键和宋工都到了车间。去前,刘一键手偷偷伸进抽屉,在那香水瓶上摸了半天。他想拿出来,可还是没拿,还装作找东西似的,不想让宋工看见。车间里,两台长长的窑炉静静地卧在地上,刘一键看着电窑炉,第一次感觉好像一条长龙,马上就要腾飞似的。宋工严肃地看了一下两台窑炉和众人,“安静一下,公司有新决定”——他清了下嗓子,“从今天开始,公司决定两台设备同时运行,一个月时间,看看,”他停了下,眼光迅速转向了刘一健,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嘲讽,又马上转回来,“看看哪台效果好”。

     “好啊。”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现在什么不用电啊?”

    “就怕到时侯哭不赢啊。”

       ……

      车间里一时如同海面,声浪涌起。

 

       刘一键看见高高的王小梁和王小浮两兄弟也站在里面,这两兄弟都在厂里,管操作的。还都喜欢打篮球,是主力队员。刘一键自然认识。

      都说一个企业,领导喜欢什么,员工就会喜欢什么,会互相影响的。这个厂也不例外,因为宋工喜欢篮球,厂里组织了球队,基本以车间为单位经常比赛。刘一键记得宋工曾说,陶瓷产品是众人合力的成果,打打球,一来锻炼,二来也是为了让大家更融洽。刘一键一听,立马也加入了球队。虽然打得不专业,倒也感觉玩得开心。他们技术人员有时一坐下来,几个小时不动,正好锻炼。本来“五一”快到了,马上就会比赛的呢。

       宋工球技好,王小浮弹跳力强,去年一车间得了冠军。刘一键和王小梁的二车间队名落孙山。

 

       此起彼伏的声响,让刘一键耳边嗡嗡直响。难道飞进了千万只蜜蜂?!自已会蜇到吗?!他们会不会也怕蜇到,谁会去电窑组?

     “这样吧,一车间还是用原来的窑,二车间用新窑”。最后还是宋工宣布的方案:“就以平时的工作组来定,其他不变。”

       这时,刘一键听到王小浮对王小梁说,“老样子”,好像还朝哥哥挤了下眼睛,似乎有种挑衅、戏谑意味。两人在不同的车间,又在不同的球队,平时没什么,可一上球场就是大眼瞪小眼的。刘一键见过。

 

      大家各就各位。供电公司的技术人员也来了,他们早就跑上跑下检查着,还对工人讲解着。刘一键带着二车间的人,盯着电窑炉。通电的那一刻,他的心猛然一颤——这次自己是在赌吗?电,真有那么神奇?一丝混合着冲动与欣喜,又饱含着忧虑的情绪风一样掠过心头。可刘一键知道,没有时间多想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边,王小梁监看着电窑的程控智能化仪表,记录着,另一个工人监督着产品。那边,王小浮和另一个工人和从前一样,轮流站在凳子上时不时监看着气表,也监督着产品。

       那一个月时间里,刘一键第一次有上战场之感,就像打了强心针似的。同时,又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自己原来在陶瓷研究院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场面。烧了几炉下来,不行。他嘴角起了一圈泡、两眼通红,口腔都烂了。供电公司的人来重新调试了温度,好了。一直看到产品硬度、强度、韧性等一一合格,刘一键才稍稍放下心。

       外面已是阳光灿烂、风儿和熏的日子,刘一键却没有感觉到。龙要腾飞,自己正在赋予一条生命的诞生和力量,怎么能不紧紧抓住他的心。只是他走到哪儿都感觉到四处充满了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质疑、愤怒、嘲笑……他没心思理会,没时间去想了,只知道自己的内心,无论外面风儿轻柔或浩荡,已无法撼动。

       长长的窑炉静静地卧着,不!不是静静的!它们外表冷静,体内一直在发烫、在燃烧,这种冷静的沸腾,沸腾的冷静多么优雅、惊心。

       刘一键突然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这样呢,是不是有时太不冷静。

       那天,一个月到了。听到成品率达到89%时,刘一键叫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他直接冲出办公室,跑到了车间。车间里,宋工也在。宋工正拿着烧好的产品在仔细观看。“这是怎么烧的?怎么又出问题了?完不成任务你要负责。”他厉声问王小浮,眉头挽成了疙瘩。

      “不知道,坏了好多”。王小浮嗫嚅着。

     “宋工,我们坏得少啊,”刘一键当时激动地对宋工说,“刚才算了,成品率达到百分之八十多”。

      “什么?有这么高?”

     “有啊”。刘一键高兴得手舞足蹈,一点没看到宋工脸上的严峻。

      “你嘴里味儿好大,”宋公用手扇了下鼻子,“要清下火,用点香水。”转头低声训斥王小浮。

       “啊?……”

 

       当时刘一键还不知道,试烧不仅是窑炉改造的事,还是关系到宋工面子和自尊的事儿。当天,当老总电话打给刘一键时,他一点也没意识到。原来老总打电话都是打宋工的,有什么事儿都是直接找宋工,没有找过自己。“听说你们组成绩不错,已经一个月了,我看比赛可以结束了”。老总当时很高兴,声音也洪亮。

     “是啊是啊。”刘一键连声说道,沉浸在欣喜之中。

 

       宋工也在办公室,刘一键感觉听到他叫老总,宋工头转了一下,眼光向他这边迅速扫了一眼。虽然收回去很快,刘一键也查觉到了。刘一键看到宋公手伸进抽屉,摸着什么,身体显出了一丝僵硬。

       老总问二车间生产情况,刘一键马上将一个月生产的情况进行了汇报。“成品率比我想的还高”,他心花怒放地说。

     “那就好啊,”老总的喜悦飞出了电话;“马上开会,你们都过来”。

 

       就在会上,面对成品率大幅度提高的情况,老总当即表示马上全部上电窑。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宋工开口了,他脸上好像有什么跳动了一下,显得激动而严肃,也像是压抑着什么。

     “企业要算成本帐。我认为公司重点还是应放在开发新产品上,这次二车间情况比一车间好,我认为有偶然的原因。春天气候转暖,是不是跟天气有关呢?以后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另外,我们还要再算一下成本,前期投入这么大,不知以后会怎么样,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要是经常停电怎么办?”

       听着宋公有点颠七倒八、没有逻辑的话,刘一键没弄清他到底要说什么,“电费我还没看,但我估计不会很多”。

     “我们燃料都占到了成本的百分之四十,如果用电再高,那就没必要改了”。宋工突然提出的说法,又让刘一键一愣:电网越来越坚强,停电之说从何而来。即使停电,供电公司也会提前通知。不说其他的,只说供电公司实行的峰谷电价一项,也会省不少钱啊。宋工此前不是知道吗?电窑的传热方式主要是靠电热元件的辐射传热和自然对流传热,容积不大,温度分布均匀。长此以往,经济效益肯定比传统的窑高。宋工怎么这么说?刘一键正要开口,却发现宋工的鼻翼不停地张合,喉头上下不住地滚动着,脸憋得通红。他不由得闭上了嘴。

       这一个月,从来没有停过电,供电公司还不时来进行用电检查和技术指导,根本没让自己操心。可能平时也这样,刘一键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会场空气一时凝滞,似乎人一呼吸都能听到。

        就在这时,刘一键只觉到一道亮光扫向自己,是老总。刘一键坦然而坚定地迎向那目光,禁不住嘴唇颤抖、双目含情——他不能不迎接,不能不坦然、不能不坚定。他眼里充满深情、期待、自信和执着。虽然这次没成败家子,可他不想只是昙花一现,让企业、让厂子失去机会。自己宁可成为众矢之敌,也不能这么做。

       那道亮光在他面前停了几秒,他目光甫一与之相接,刹那间就燃烧起来。

       亮光又“刷”地扫向宋工,在刘一键和宋工间逡巡,最后扫向了众人。

     “再生产半个月。”老总说得掷地有声。

      刘一键像听到了冲锋号响,身体抖动、发出一阵咳嗽声。不用自己说了,一切都明摆着。他再看宋工,宋工喉节滚动慢了,竟也在咳嗽。

      许是为了打破看不见的对峙,老总转移了话题。

    “公司运动会一直没开。我看这周末可以举办了。大家辛苦了,现在放松放松。”

 

      离开会场,刘一键不知怎么回的办公室。只记得看到宋工过来时,自己站到一边,让宋工先进,嘴张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宋工坐着,靠着椅子背,不像平时坐得笔直,手里不知何时捏着那瓶绿积架,一会儿摸摸,一会儿闻闻,完全像沉浸在香味中,忘了周围。这下,刘一键被击中了一般,没嗅到香水味儿,却闻到了宋工身上散发出的深深失落感——平静的水面下,波澜在风起云涌,就像窑变,不由人控制——难道这是最后的尾调?

       技术上,宋工绝对是厂里的权威。陶瓷技术员,不能只坐在办公室的。是要在车间,在窑前观察的。二十四小时连续的生产,让他常常顾不得吃饭,一直有胃病。他为厂里生产屡次跑到高等院校、技术院所学习、取经,加上几十年的陶瓷生产经验,一直说一不二。刘一键想起,一次他进车间隐约听到的工人说话声,“宋工说了,如果改造,他就走人”。刘一键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许是乱说的。可是无风不起浪啊,现在刘一键真的听到了浪涛的涌动。

       难道车间变成了水深叵测的江湖?

      刘一键做梦也没有料到。

 

       运动会在厂区操场举行。当一地的绿色迎面而来时,刘一键想不起草地是什么时候变绿的。这绿色,真养眼、舒服。绿色,电力不是绿色的吗?多像一抹春色啊。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摸了下头,头发短了,手沾上了香味儿,不由得想起了昨天的事儿。

       当刘一键迈着跳跃的步伐进到车间时,他抬手捋捋头发,头发长了不少,跟这里街头常见的艺术家差不多了。几只麻雀在边上草地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刘一键心里动了一下,厂里鸟儿怎么多了,是不是环境好了。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暖暖的笑容。

       王小梁正往外走,手里推着推车,上面有几个产品。

     “刘工”,王小梁笑意连连。“我现在到废品堆的次数少多了。”

     “好啊”,刘一键微笑着说。

      “现在操作盘上什么都写着,有事还会自动断电,简单多了。真好啊”。王小梁向他汇报似的。

       望着王小梁走开的背影,刘一键心里就像放下了个石头。

       几个工人走了出来,他们身上工作服干干净净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笑容。

 

       刘一键对他们笑笑。还没笑完,又走出两个工人。一个是王小浮,就是刚才王小梁的弟弟,王小浮疲惫地冲他笑笑,叫了声刘工走出去了。这时王小浮边上的工人突然回过身来,走到刘一键跟前,低声说:“刘工,我想到二车间去。你能不能帮我说说。”

     “怎么了?”虽然刘一键猜到了原因,他还是问了句。

    “舒服点嘛”,工人说完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这个……要等过段时间再说”。刘一键本想说,以后如果全用电窑,都一样,话临到口又改了。

      一缕微风吹来,刘一键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呼了出去,决定去剪个头发。车间3个班9个人,他已经把电窑组改成了3个班6个人,工人休息时间多了。

 

       今天无风无雨,气温适宜,是开运动会的好日子。丝毫想象不出黎明时,空气里涌动着一种欢喜的苦味儿。他不知道香水应该洒在哪里。宋工往自己头上喷过,一定是喷在头上。喷了香水后,虽然很淡,可刘一键一直能嗅到自己头上的味道,这让他感觉好一些。

       看到宋工的背影,好像更瘦了,像根竹杆。刘一键心里一时发紧:再试烧半个月,也就是再赛半个月,一车间成品率上不去怎么办? 宋工以后怎么办呢?他们一直没有改变,沿用从前的窑炉、方法,难道真不知道自己有问题?

       时间说明一切、造就一切、也摧毁一切啊。

       如果不是看到会上宋工深沉、凝重而紧张的脸色,看到他把玩香水瓶的样子,刘一键不会怀疑这些。作为公司元老、技术领军人物,如果半个月后再比不过,最后败走麦城,自己是不是成了“罪人”?

 

     “刘工,早该打球了。听说了要再试烧,大家都憋着劲儿呢。”王小梁对宋工说。另一个队员也抢话儿,“情况都看到了,怎么还试……”刘一键赶紧厉声打断他,“现在是运动会,别想其他的”。

       比赛开始,看到宋工上了,打的是大前锋。以前他都是打后卫的。刘一键心里一阵疼痛,胡思乱想中,刘一键上了场。第一局,二车间抢球、传球不断,几个大力扣杀下来,输了,6比2。头发短了,刘一键只觉得凉爽多了,对结果没什么感觉,好像就该这样。

       第二局,二车间赢了,3比2。刘一键听了有点发懵。在他看来,他不会赢,也不想赢,一点也不想。

       此时、此刻、此场球赛怎么能分输赢?!

       双方你来我去,球总被相互抢断、传不出去似的。可就在这时,王小梁进了球。

       到了决胜的第三局,刘一键似乎没想到这是最后一局。他只看到宋工抢篮板、防守、卡位,好像跑到了任何位置,哪里都有他似的。这么多人的奔跑、喘息、呼叫、冲撞声中,刘一键随处能听到宋工鼻子粗重的呼呼声,还有嘴里大口的喘气声,声音里仿佛注入了巨大的动力,注入了不依不饶的气息。

      只是他的队员已经有点跑不动了。

      宋工过来抢篮板了,他在起跳——他跳起来了,多像一枚发射出的火箭啊。可是他落下时突然摔倒了,就像一个慢镜头。镜头中,刘一键听到其他声音都消失了,看到其他人也消失了。

      只有宋工“啊”的这声显得那么尖、那么响,划破了天空似的。

      刘一键一下醒过来似的,只感觉身不由已,像射出的箭,冲了过去。

 

    “王小浮,你干什么?”

       是宋工的声音。

       一时间,丝丝汗味、体味、热味与香水混合的味道弥漫开来,刘一键眼窝发潮,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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