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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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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变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361      更新:2018-11-15

 

       终于到了,我把提着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往房间的角落里靠了靠,虽然是木箱包着纸箱,这样更安全,不容易被碰着。

       开了几个小时车,全身都快麻木了,可我心里却是欢喜的。我的东西可是宝贝,不同于一般货物,精心包装,运输上不能用快递,用物流托运也不放心,所以我一般自己亲自护送。特别是对一些重点客户更是如此。

       我打开空调,脱掉外套,一下躺在了床上。想到这次马小马一定满意,他的满意就是我人民币的哗哗声,我摸出手机,拨了出去。其实拿到货时,我就很兴奋,当时就打了电话,只是电话没接。我不愿等了,想趁年底赶快出手,又想到还能给马主任一个惊喜,就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电话响了半天,还是没人接。

       正常,可能他工作忙呢。反正我知道他家,他要不在家,我还可以去他老丈人家,已到安城,我还急什么?我摁掉手机,双手往脑后一枕,脚一伸,放松休息起来。

      干这一行就是这样。哪有不劳累的?不劳累哪能换来高回报呢?

       宾馆离马主任单位不近不远,在一条小巷转角处,不注意看不到。是马小马介绍的。小小不起眼,便宜倒是其次,我明白马小马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做事可是很谨慎,不像其他人。

       空调慢慢升温,屋子里温度像春天一样,暖和起来,好舒服。别看这宾馆外表不怎么样,里面设施一流。只是一般人都往不远处那个城市大宾馆跑,不知这儿的情况。我一个生意人,不报销,又利于生意,当然住这里最好。

       笃——笃,笃。有人在敲门,一长两短。正是这暗号,我跳了起来——来了,口里叫着。

       不错,正是马小马。每次他来我这儿,或我到他家都是这样敲门。

       马主任,你来了,我满脸如花开放,伸出了手,快来快来。

       马小马根本没接我的手,目光冷静,直接走了进来。他身穿黑西装,里面白衬衣打着领带,像在上班。他个儿不高,走路有点弓着背,头向前伸,像鸭子,但看上去沉稳持重,不似他的年龄。当领导的就是不一样,我悻悻地收回手,转过身——东西做好了。

       那就好,我就等着呢。马小马低沉的声音掩饰不住兴奋,满意地看着我,点点头,这回这个一出手,送给上面一个大领导,我也可以鸟枪换炮,不用当这个主任了。又吩咐道,不用拿出来,他嗓子突然变得有点哑,好像上火,和以前一样,等会儿晚点直接送我家。

       好咧。

       马小马眼里透出一股深邃、悠远而不可琢磨的神色,说完转身走了,像阵风一样。

       这马小马可是我的大主顾啊。虽然我也有一些客户,可他们跟这国企的领导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人家不显山不露水,要起货来那个大方,说一不二眼都不眨一下。要说起来,他这么相信我,还是多年交情的结果。

       做生意,一方看的是贷,一方看的是人。六年前,老邻居的孩子毛头找到我,要我帮选一套茶具。毛头说,是我安城的同学马小马要。我跟他说过我们这里是瓷都,出瓷器,他就想要一套。毛头知道我懂行。我呢,下岗后由做瓷器转为卖瓷器,对陶瓷可谓行家。我挑了一套青花玲珑的给他,这事本来已经过去了,不是毛头后来提起我早忘了。

       半年后的一天,毛头和我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说到了这个马小马。

       上回买茶具的我那同学,还记得吗?

       我心里想,我哪记得。

       他现在可好了,找了个公司副总女儿,工作也调上来了。从他口中我知道,这个马小马大学毕业,虽然进了电力系统,却被分配到了遥远的变电站。

       你知道吧,上次他要陶瓷是有用的。毛头眯着眼说。

       他们单位组织员工竞赛,他被抽了上来参加培训。就在学习期间,他盯上了一个女孩。根据毛头描述,女孩子长相一般,却很高傲,马小马本来没注意到她。见有的人一会儿发微信段子,一会儿讲笑话给她,就感到好奇,想打听这女孩是什么来头。当他弄明白大伙儿为什么围着她时,很不以为然。可是,偏偏那女孩子注意到了他。

       有一天,他见女孩手上戴了串陶瓷珠子的手链,来了灵感,就蹦了句:你的手链,不同金银的,来自泥土却远离俗尘,好清新、雅致。

       女孩对男孩的殷勤见识多了,她正为没人注意她的手链而失望,虽然这话说的文绉绉的,但很与众不同。她像通了电似的,头一下转了过来。小马却不看她,望着前面,冷冷丢了一句,陶瓷是人力与自然的结合,最具有灵性。

       我网上买的,显然女孩来了兴趣,她说。

       景德镇才有佳品,这玩意儿里面的区别很大,还是到景德镇实地选择的好。我那边有朋友,正好寄了套茶具给我,哪天你来看看。马小马摇摆了好几日的心,还是停下了。

       其实那时候马小马手上根本没有瓷器,他是回头叫毛头买了寄去才有的。等我帮他选的瓷器一寄到,马小马那个培训班的学习刚好结束,一帮人就聚在一起吃饭。马小马拿出了托毛头帮他买的茶具。那白是白,蓝是蓝的青花,泡上红茶,在温润细腻的瓷壁的衬托下,茶显得格外香艳红润。再泡上绿茶,又是另一番的清新、超脱,别具一格。马小马趁机卖弄,顿使这顿饭,变成了谈茶事,带上了文人趣味的风雅宴席。这女孩都看在了眼里,席上虽然不置一评,但对马小马早已心生好感,两人迅速成了朋友。

      这女孩有个一官半职的爹,有人想借势攀上枝头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这种家庭的女孩什么都不缺,唯缺浪漫,缺金钱买不到的事儿。马小马算是走了偏锋。毛头说完,摇了摇头,可惜,他原来在学校谈了个女友,是校花,这马小马说甩就甩,跟那官二代的女孩好上,他怎么做得出来呢?!

       工作了,就现实了。不像在学校。人过日子,不讲点现实不行。我想到自己,为并不认识的马小马辩解。

       我原来在陶瓷厂工作,那时厂子是市里最好的企业,女孩发疯似到厂里来找对象,我们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热辣辣的目光。可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一切变了,陶瓷厂的好日子如风一样结束了,没留下一点痕迹。改制,我们都下岗了。不光没有女孩找了,连家庭都保不住。

       当时,我就像只无头苍蝇,成天乱转。而老婆就是那时候提出离婚的。事后,几番波折,我最后才做了瓷器生意,现在越做越稳,正风生水起,满脑子都是如何赚钱,所以对年轻人恋呀、爱呀什么的一点不感兴趣。年轻不懂事,那马小马识时务,能有这法子找到现在的女朋友,是他本事。我觉得这见识马小马要比毛头高,毛头还是天真了。

 

       和毛头喝酒后大约不到半年,他说的马小马竟然让我有机会一睹其庐山真面目。马小马到了我们这儿。他是个中等个儿,戴眼镜,有些胖,脸白净。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看上去老实巴交、忠诚厚道。毛头请他吃饭,他第一时间要看瓷器,毛头就叫上了我。我才认识了他。

       我不想带着他白转。是毛头示意他想买瓷器,我才带着他转了半天,跑了好几个作坊,给他讲了陶瓷的欣赏与价值,希望他能买一些。

       真不敢相信是泥土做的,亲眼见感觉还是不一样。马小马站在那些精美的陶瓷前挪不动步了。

      这个放在家里,或放在办公室,好显品位的,现在有钱有权的,都喜欢呢。我不失时机地介绍着,就想着早点成交。

       马小马对我的介绍不置可否。这样吧,他说,你帮我选几个花瓶看看。

       这件青花不错,我向他推荐,青花可以说是景德镇或者说中国瓷器的代表,它的用料讲究,看上去特别尊贵、典雅、脱俗……是东方瓷的代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青花瓶。

       这个价钱最低,两千。我补充了一句。

      毛头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两千,你给他怎么开这么贵的价。他好小气的人,在学校里,我们都笑他。就是谈恋爱,他也要对方付钱,从来不掏自己腰包的。

      女孩为他花钱?我有点惊讶地冲毛头摇摇头。

      毛头笑了,真的,他弄了些狗屁诗,说专门为她写的。吃饭时就念,念着念着,那些女孩就陶醉其中,什么都忘了,还心甘情愿为他买单。

       还有这事?大诗人李白可是给谁都写诗,他的诗可以当饭票,这小子真有这本事吗?我心里有一点怀疑,又有点嫉妒地看了一眼这马小马。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你看看他现在过什么日子,单位好,又有好丈人,住的地方又大,环境又好,出入都有车子,我们哪个同学比得上呀。毛头语气透着羡慕嫉妒。

      那天马小马一口气买了三个花瓶,花了六千元。对于这位刚工作不久的人,出手这样大方,我也吃惊。

 

       等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时,马小马还沉醉在青花的美里,感叹说:这里真好,有瓷器。我一见到瓷器,就感觉人身上的俗气都没了,人跟人比,比什么都不如比品位。这陶瓷艺术可是好东西。

       毛头显然很受马小马的举动刺激,他还在忙着到处递简历找工作,你命真好啊,什么时候做新郎?毛头问。

       连连喝了好几杯的马小马突然眼里暗了一下,他低头喝了口酒,说,我那里有个老师傅,都四十多了,因为没关系嘛。我到那儿,他就劝我早点想办法调上去。马小马声音颤抖,舌头大了。这些花瓶又不能吃,要来做什么,还不是送人的。

       马小马脸上一下绯红,眼角晶莹,像有泪。他的话虽然含混,我和毛头还是听清楚了。

       难道这小伙子对眼前的生活不满?我不好问,我只管卖瓷器,只管收钱。毛头骂他,你可真够狠的,谈了几年,说分手就分手……好像在为马小马过去的女朋友打抱不平。

       酒味在空气中荡漾,两人的脸上都开出了红花,额头发亮,连头发都出了油似的。这帮年轻人真可笑。我心里想。我已经成功地变成了一个商人,情感对于我来说,只是利用,没有其他意味。

       后来我听毛头说,毛头不知为什么,总和我提他。而毛头不知道,马小马和我们喝酒后,他再要瓷器就不找毛头了,而是开始直接找我,打我电话了。

       我不知道马小马哪来的陶瓷艺术知识。两年之后,他来电话,开口就说,你帮我进一些清三代的东西。

      清三代?我一听手都微微发抖起来。他已经不要茶具了,他要古瓷。这就说明他已经上档次了,胃口大了。一阵风儿吹来,我明白这不是一锺子买卖,是大鱼,可长期联系的客人。

       干我们这行,能够知道古瓷价值不菲都是行内人。以前很多人不知道它的价值,所以,我们原来到乡下收到不少,现在连半块瓷片都收不到了。既然古瓷难觅,坊间就开始仿古瓷。尽管仿古瓷早在古代就有了,但这么大面积地仿,还是现在,而且只有我们这里仿得最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只是要仿古瓷那得花大价钱,一套仿古瓷要抵几套当代瓷呢。因为古瓷从前基本是皇家御用瓷,用料考就,工艺精致,仿得像不像是一,仿得精不精是二,第三仿古瓷的工艺复杂,可考手艺。高端的仿古瓷却是能够赚大钱的货色。

 

       商人重利轻别离,白居易早在我们这儿写下过这样的诗。做生意,就讲利益,只要顾客要货,我们就要满足顾客的要求。我费劲地去跑,到处找货,要货,与城里陶瓷大师周旋,真找到了不少好货。因为他们做仿古瓷都做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一般都能找到比较满意的货品。几年下来,我和马小马,不,现在是马主任,就很熟络了。每次帮马小马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我都尽力亲自送去,每次交货的地点都在这间宾馆。看完货后,晚上我再送过去。

       马小马时不时地会找我要瓷,他的背不知何时变弓了,头上有了白发。我跟着他拜访的客户不少,除了他老丈人。听他们讲话的口气,再看屋里情况,心里明白他们的级别都不低。马小马为他们送瓷上门,带上我,更显诚心和货物的价值。

       这次要交到马小马手上的仿古瓷,来得不容易。现在我们这儿大师突然少了许多,不知到哪儿去了,说是生意不好做了。我是找了好几家才找到的货。我检查了又检查,包装了又包装,这可是不能有暇疵的。

 

       我还记得他老丈人家里,房间是四室两厅,里面东西高档,可就是脱不掉一股俗气。您是老总,我说,室无瓷不雅,要放上个高档的古瓷就不一样了。

        那你帮我看看。精瘦的王总果然来了兴趣。

        我下次给您带个瓶子来,你先看着,配不配,不好再退给我。

        我真的找了个仿古瓷的大瓶子,送到他家。他欢喜得围着花瓶转。他女儿和老婆也赞口不绝。那次两个花瓶都留了下来。

       就是那次在他老丈人家,我跟马小马说起了窑变的事儿。

       陶瓷生产工序多,其中烧制工序最为关键,一切仰仗窑火。古时把桩大师傅可是最受尊敬的。因为火如果出了问题,那可前功尽弃全完了。而这火,一方面可由人控制,靠眼力把关,当然现在也有用气用电的,但道理一样,还得把好温度。况且好的仿古瓷还得烧柴窑。因此,另一方面,又不可由人控制,因为里面的温度随时变化,有的窑烧出的瓷器会坏掉。而有的又会显出各种异彩,那色泽与画面不是人工所为,就像上天造的,呈现意想不到的梦幻效果。这种火候烧制出来的瓷器就身价百倍。

       还有这事儿?马主任问,难道烧坏了也会好看?

       那得看运气。不是好看,是特别地好看。

       那……下次帮我找一个窑变的。

       就这句话,我上了心。不知看了多少窑,一年后才得到现在这货——窑变的产品。一个大仿古花瓶,通体红艳,却不死板,色泽像流霞涌动,釉面晶莹、分布均匀,胎体薄细,很有古代有名的瓷人吴十九的作品风格,我花了大价赶紧买进,开车跑了过来。

       这一趟我非赚个盆满钵满。

       现在的马主任已不似当初那样,热爱艺术了。他已经无心关心这个,也根本不提这些了,只问价钱。到了安城,举目无亲。到了单位,找了女友,他在老丈人帮助下,全靠这些瓷器,帮他打开各种路子。

 

       最喜欢他们这样的客人了,干脆、利落、大方,而且一做多年,关系广,一个连一个,还个个都一样。我高兴地咧开了嘴。这一笑竟感觉有水从口中流出,一摸湿湿的,醒了过来。

       我环顾四周,原来房间太温暖舒服我太累,睡着了。我起身甩甩头,伸了个懒腰,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梦,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拔起了电话——这回仍未接。

       我想了下,笑了。怎么这么笨,可以打秘书嘛。我马上开始拨张秘书的电话。

       什么瓷器?以后没事不要随便打电话。电话里,张秘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声音像发子弹,根本不认识我似的。原来他可是经常跟马主任过来看瓷器的。

       是马主任要的。我声音讨好而急切。

       说了,以后没事不要再联系了。张秘书声音像从冰洞里传来,带着股冷气似的,一时让我的手差点将手机冷掉。正愣神,只听啪地一下,他已就挂了电话。

 

       这几年光景,从马小马到马主任,他老丈人也由副总升为了正总,不知从我这儿进过多少瓷器。张秘书可没少陪着,怎么回事?

       肚子叫了起来,我转眼看下窗外,天已黑了。只好到餐厅吃饭,只是吃时满脑子都是疑问,搅得像一锅稀饭。什么样的客人我都见过,有时他们心情不好,我不打扰,我的生意就是靠他们,虽然他们根本不懂陶瓷,可不懂才最好。这个马小马说到底,也不懂,在我眼里就是个让我赚钱的机器了。可能机器坏了,一会儿好了,不就没事儿了。说穿了,他那点学问,也就正好哄下自己和别人,因为瓷器会令人感觉到有格调,他们那些人送来送去,以为自己好有品位,其实在我眼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饭进了嘴里,我不知吃得什么味道。今天怎么突然这样,让我越想越感觉不对。吃了饭,不知怎么地,我信步出了宾馆,在外面遛达起来。再说开车久了,我也想走走。

       我脑子乱哄哄的,无法集中精神。

       隐隐听到有河水轻微的流动声,便循声而去。不知走了多远,到了一条蜿蜒的河边,顺着河走到了河的最远处。

       这里已经没有人走动了,我在暗处坐下,说不出的困惑。河水的哗哗声,真像是钞票的响声。难道到手的大鱼就要跑了?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不可能呀。没赚到钱,可钞票似在响。做生意失去了一个大买家就意味着失去了七个顾客。这么一个老板的身后一定关联着七个顾客。而像马小马和他老丈人这样的,就不止关联七个了。如果失去了他们,我岂不是失去了一大片,我越想越感觉不舒服。

       我心意沉沉,望着黑暗的河面,胡思乱想着。有轻轻脚步传来,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竟然是马小马。

       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黑暗中样子不甚清晰,可我看到了他背弓着,头一下一下往前伸的样子,这不就是他吗?!他和一个女人正往我这边走来。虽然没有灯光,我辨别得出,那女孩不是王总女儿。

       虽然黑暗中他显然不可能看到我,我还是赶紧躲到一棵树后。两人相拥着走了过去。

       我浑身不知哪儿不得劲儿,贴着树站了好久没敢动,等他们走远了,我才迅速离开。我想,可能自己看错了,黑暗中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马小马,只是那人实在太像了。

       我抬腿往他单位那边走了过去。当——这时一声钟声,长长的,敲得黑夜都动了一上似的,钟声像敲醒了我,我心里突然烦起来,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他们单位是一栋十八层高大的楼房。楼顶上有一座这一城区最高的钟,每到钟点就敲响,几点就响几下,敲得全城都能听到。哪怕火车站、我住的宾馆那么远都能听到。

       这巷子我熟悉,尽头就是马小马老丈人家。

       我正趋步上前,前面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赵老板——小赵,我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遇到鬼了,正拔腿要跑,只听女人说,不要怕,是我。

       我定睛仔细一看,只见一个女人弯着腰,有气无力地走到我跟前。

      你不认识我了?我认识你——她的声音像含了沙子,黑暗中脸上露出几丝笑容,像拉扯着沉重的幕布。

      ……是……王总夫人。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确定真的,是她。

       我在王总家见过的。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却不显臃肿,正是像成熟的水果饱满欲裂的样子。与精瘦的王总可有一比。她卷发向上梳得高高,常年高跟鞋,挺胸抬头,穿着时尚高档,走路带风,声音飘逸,好有气质。是王总的后妻,至于他的前妻我没见过。

       可眼前,她像缩了一截似的,头发披下随意扎在脑后,神情疲惫。脚上好像还穿了拖鞋。

       小赵,你怎么来了?见我认出了她,她十分高兴。

       我……想起今天马小马一直未接电话,正想开口问问。

       要多来玩儿啊,她又说,你有挂历吗?

       天凉,我以为耳朵冷到了,听错了,问,什么挂历?

       就是过年时挂的,她认真地说。

       我到王总家时,我看见他家里多少礼品啊,挂历算什么东西,根本就是看不上眼。现在她要挂历?我睁大眼睛,与之相遇的是一道祈求、期待的目光,还有巴结讨好的神色。是不是天太黑,让我的眼花了吧,这是从来没有的。我的耳朵也有问题吧,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前的她,真真切切。我没有看错也没听错——她问我要挂历。她不是向我要瓷器,而是要挂历,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我搞不懂了。

        现在家里没人来了。黑暗中,没有感觉到有风,但有树影莫名地摇摆了几下。她声音拖拖得,越来越细,像爬到山上没力气了一样,又像幽灵的叹息,让我浑身惊悚。

       有,有,我听见自己声音忙不迭的往外跑,就像要挡住那种感觉。

       好啊,谢谢。我回去了,她声音弱弱的,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她转身,慢慢地走了。看上去原先饱满丰润的身材单薄了半圈,人也老了十岁似的,整个人像个散开的骨架子,松垮,无力。

       她竟然没说什么时候要?好像忘了似的。难道她只是顺嘴一说,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一想幕让我害怕而愕然。怎么今天到这儿净碰怪事儿?马小马不接电话,张秘书冷得像冰,刚才河边黑暗中的身影,王总夫人晚上在这儿开口要挂历……

       一时间黑暗中,这条巷子突然变得幽深,我像走进了一条暗道,迷糊不已。

       当——一声响亮、清脆而悠长的钟声,划破了夜空的沉寂。

       这钟声令我如梦初醒一般。怎么敲了这么多下还在敲?夜已深,几点了?我抬起脚只想快快离开这里,就在这时,突然手机响了。

       你在哪儿?是毛头的声音。他深更半夜来什么电话?

       我……你管我在哪儿!我回过神来,想骂人。

       毛头却不跟我计较,急切地说,我刚听说,现在反腐,马小马的老丈人被“双规”了。现在在查马小马呢。

        ……

       我是刚知道的,不敢相信。就跟你打个电话……你说,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

        ……我拿着手机,感觉无语。

       这不是做梦吧。我可是花了力气、花了大钱买了这些货送来的。

       记得给我挂历啊——突然那女人远远地转过身,冲着我娇媚地,好像还飞了下眼波,说,今年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全身颤抖,不知所措,却连连点头,是是。

       你说什么?电话里毛头问。

       我腿有点发软,心里一阵发麻,只感觉眼前似有火在烧,又好像不是火,是黑蝴蝶在飞似的,更像万花桶在转似的,却看不出真正的色泽,美丽而虚幻。难道就完了吗?这个年本来我可指着这次交易呀,指着马小马、指着他老丈人呢。

       女人转身轻轻飘走了,我眼睛发酸,突然使劲跺了一下脚,地很坚硬,脚底顿感一痛。可我仍感觉不真实,眼前晃动着一片红色与黑色, 就像发生了窑变。

       喂,喂——

       可能见半天没声音,毛头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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