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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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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点阿娜(中篇小说)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991      更新:2014-03-28
文/姚筱琼



我收到玉依姑娘从云南西双版纳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我在她家养病期间与她共同设计的蜡染印花傣式衣裙今年在亚热带地区大肆流行,她一家不仅获得很大的利润,同时,也受到流行服装设计专家的注目和青睐。
“随信寄来一万元人民币,助你出版小说集。阿姐呀,务必请收下阿妹的一片心意……”。
读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眼眶湿润了。眼前仿佛站着含泪带笑的玉依,情不自禁喃喃念着一首无名小诗:在黎明的淡白色雾中我醒来,当一眼瞥见在你离去之地,如今已长出婷婷百合,我想举手截住一只回头雁,问一问你下一程的踪迹,千里之外会不会重归于我……
此时正是阳光如丝的傍晚,有一只黑亮身子,白凤头的小鸟栖在椿树梢“咕叽咕叽——嘎——”地脆叫着,远处也有一只凤头鸟与它遥相呼应。仿佛一对两地相思好友,正在倾诉离别之情,缠绵悱侧,令人陶醉。
黄昏中,我整个思绪融入温馨气氛之中,心儿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双版纳……



我在天空下躺着。躺在流水浑浊,滚滚如烟的澜沧江边,浑身热得发烫,口渴得十分厉害,就像走近了赤道,走近了喷着火焰的岩山,炎热将我化成一株烤焦的草,一朵蒸发的云。
我病了。人在旅途,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着高烧,鼻孔里粗粗地呼吸着辛辣的空气——西双版纳亚热带特有的干燥空气。
还记得在此之前,我一直神思恍惚地沿澜沧江北岸逆流而行。走着走着,身体不适起来,刚开始是身体内元气散尽,四肢变得懒散无力。渐渐地,躯壳内似有一个白色的核心在燃烧,在变红,在滚滚发烫,窜入每—根发梢与毛孔。
我想喝水。恨不能一口气喝干三江五湖水。可是,面对浑浊的澜沧江水我有些犹豫不决。后来,实在烧得不能忍受,整个胸膛与喉咙都在往外窜火,眼睛也赤胀得睁不开,便再也遏制不住地跪倒在澜沧江边,一头扎到浑浊的水中,狂饮不止。
饮过水之后,我的视力和脑子有所恢复。似乎看见上游有一片黑森森的橡树林,树林深处冉冉飘着一缕如丝绸般袅袅青烟。我还敢肯定此时正值黄昏,因为江面飞满了黑雨点似的沙燕。沙燕是雨林地带特有的鸟类,傍晚成千上万地聚集在江面翻飞翱翔。
我想站起来往青烟袅袅的地方走去。两手从江边的湿地上抬起,先捧住晕眩的头,过—会儿再撑住软绵绵的膝盏,使尽浑身力气,睁大呆滞的双眼,竖立起麻木的身子。不料,就在我准备移动机械的脚步时,亚热带蔚蓝色天空倾斜着向我迎面扑来,这时,远方的橡树及炊烟都从我眼里消失,只见铝合金锅盖似的白云迅速旋转着,耸峙的群山将我猝然掀倒在地。



我醒来之后,四周是楠竹片围成的墙壁,墙壁下半截刷了浅黄色泥土,上半截整齐地裸露着竹片,将阳光切割成粉丝般细细的一缕一缕投进屋来,屋里很敞亮,空气也格外新鲜。
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我使劲摇晃木然的脑袋,想晃出点记忆,然而,大脑严严实实塞满了白云——我只记得倒下时旋转的白云向我迎面扑来的情形。
“啊,阿姐醒了吗?”
一个音质像芭蕉叶在风中吹口哨的女声响起。随即,我听到柔如猫步上楼的声音,接着是窸窸窣窣裙摆扫脚的声音。不容我思索,一连串清晰魅人的声响将我带离现实,给了我一个不近情理的错觉:我遇仙了?我是不是被《聊斋》中的狐仙救了?
“银罕鸟清早在槟榔树上欢叫,果真是有让人喜悦的音息传递。谢天谢地,谢太阳神啊,阿姐你总算醒过来了。”
听到这诗一般的语言,我的病体仿佛一下子轻松许多。我用肘撑起身子,瞪大眼睛,想把进屋来的人看个清楚明白。
究竟是人是仙?我嘴唇喃喃嘘合,可是发不出声音。
是大音稀声?还是至乐无乐?更无法说准此时的情形。我只觉得浮云叆叇, 阳光一下子淡了,淡成一抹稀薄的投影,甚至变成一般荡漾的气体,在天际分散消失,而屋内却投进一道金光,一道银光。说金光银光都不确切,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不发光的躯体,但我奇怪我真的觉得她进屋时阳光黯了一下,而她的身体在那一刹那通体晶亮。
当她站定之后,我终于看清楚这是一个美丽的傣族姑娘。二十岁的样子,头发梳成盛典时期的傣式,鬓边插着一束红天竺葵绢花,花蕊颤动一粒粒水银珠,折射着阳光,也折射着她美如鲜花的笑靥。
她的长相十分古典,就像我在景洪民族文化乐园看到的壁画南嫡维(王后),凤头额,桃仁眼,一双深褐色眼睛好似朝霞之中的金盏草攘动着熠亮露珠。长眉入鬓,使她具有天神一般不可侵犯的娴静仪态,而她灿烂的笑容又透露出对人的热情和体贴。
她身穿银丝闪光的窄衫筒裙,身材苗条,就像一棵临风起舞的婆娑树。这种婆娑树我在勐仑植物园看见过,它又名叫跳舞树,树形美观,木质柔韧,树叶形如鸡心,主叶互生,在主叶基部又长一副对生副叶,不管在有风无风的时候,主叶副叶都会婆娑起舞,十分动人。
此时此刻,她右手肘挽着一捆刚砍下的鲜嫩水竹,来不及放下就直接走到我的病榻前,伸出右手,以手背轻轻贴在我的额前试体温。
她的动作是那么直截了当,态度又是那样镇定自若,使我感到她是一个性格完美,十分能干的女人。
“向你道贺——赐福的天神给了你又一次生命。”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再一次打动了我的心,使我联想到森林旷寂,鸟鸣幽深。“我叫玉依,是我把你从江边背回来的。”说这话时,她已经放下竹捆,弯腰转过身来,俯在我的床前。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病魔夺走了我的灵性,大脑迟钝,笨嘴笨舌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无声地笑笑,我嗅到她吹过来的气息像龙舌兰一样幽香。
“谢我们傣家的神吧。”媳伸手在额前做了一个天真而又虔诚的动作,温柔而又真挚地说:
“这两天真是急坏了我。看着孔雀斑斓的色彩变得黯淡,同林的鸟儿无比伤心……”
她说话总是带着西南少数民族特有的诗意。我不仅为这种独有的情调而陶醉,同时,还为她的自谦和才气所感动。
“快躺下吧,你还在发烧哩。”
玉依双手捧住我的头,轻轻将我放躺下。然后替我掖掖被子,又将我汗湿漉漉的头发擦干,用一块披巾包紧。她做这一切就像是份内的事一样坦然,而我却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她这样好心善良、聪明美丽的姑娘,真是三生有幸。比我在家生病还要照顾得周全。如果不是心里过意不去,我真要感谢造化让我得这—场大病了。
我的眼睛自从睁开,就不离玉依的身影。她的身体动作是那样迷人,几乎不管她在哪儿我的目光就跟到哪儿。
我看着她捆扎起三根竹子,支撑起两个三角架,在火塘上横架许多鲜嫩青竹,用火来烤那些竹子,烤得两头滴出清冽的竹液。她用竹碗盛着滴下来的竹液,一滴,两滴……听着好像珠落玉盘的声音。
我们四目不时相遇,她总是莞尔一笑,目光温柔似睡莲一样沉静。
她告诉我:竹液是退热、祛火、止咳、润肺的良药,用竹液拌蜜糖服用,可辅助治疗我高烧引起的肺部感染。
“我的病是你治的吗?”我听她说得如此内行,以为她懂医术。
“不,是摩雅(医生)给你治好的病。起先,你满嘴胡话,阿爸,阿妈要给你请布先摩(巫神),我坚持不允,跑了很远的路给你请来了摩雅。”
玉依一边说,一边将两个碗的竹液倒在一处,从一个黑色陶罐中舀出几勺金黄色的蜂蜜,与竹液一起拌匀了给我服下。
“真甜,真香。”
我仰起脸,十分高兴地冲玉依而笑。
玉依也笑着点点头,把内心的愉快用含蓄的眼光传递给我。
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傣家竹楼里,空气中飘溢着蜂蜜与竹液的清香,而玉依活动的身姿又像是清澈水面上摇摆的一枝风荷。我被这美好的感受深深地打动着心腑,病魔迅速退缩,逃遁。



摩雅再次来时,我已能下地走动了。
我换了玉依的傣式衣裙,头发洗干净绾在脑后,踏着一双海绵底人字拖鞋在竹篙院墙的芭蕉树和酸角树荫下散步。
摩雅的名字叫岩坎。傣族人的姓氏很有趣,他们遵从祖先旨令,以“玉石”拆开为姓氏,男人姓岩,女人姓玉,十分简单,却又十分富有诗意。
岩坎看见我在树荫下散步,高兴地以西南人特有的曳长声沮柔地说:
“哟嗬,折羽的鸽子一下子变成了孔雀,不仅羽毛换新,而且还能够飞翔了。”
岩坎的话显然是对我穿傣式衣裙的费美。的确如此,不论天南地北,或是东西方女性,只要穿上傣族女性所穿的这种既简单又大方的窄衫筒裙,就会神奇般变得美丽典雅,婀娜多姿。
“谢谢岩医生的赞美。如果没有您的精湛医术起死回生,我这只垂死的鸟儿也不会这么快地飞翔起来。”
在这里住了几天,我也学会了用傣家人的方式说客套话。不料,话一出口,就惹得玉依风摆荷花似地笑起来。
原来是我称呼出错了。傣家人不像汉族人可以拆开姓名称呼,比如:李医生,张医生。他们的姓名是不可以分开的。
岩坎在玉依的笑声中紫红了脸,窘得手足无措。他有着一张西南人常见的黝黑色脸膛,线条刀削一般方正刚直。仅看这张脸,也许会叫人联想到盘古开天时手里拿着的那把斧头,但只要你一看他那双眼窝又深又凹的浅棕色眼睛,你就会相信他有牛犊般的真挚和善良。
傣家人对医生是非常尊敬的,玉依的阿爸阿妈听到声音,双双走到竹楼门口迎接。我们脱了鞋子上楼,阿爸阿妈躬着腰身把岩坎请进南邦(客厅)。
玉依早己摆好了饭菜。一个精致的镂花上漆双层矮圆竹桌上摆了四样菜,—碗蘸水,一壶酒。摩雅享受特殊待遇,坐在上首铺垫上,铺垫是大红黑边绣有卍字花的毡毯,岩坎致歉地欠身坐下,双手合掌向每一个人祝福,然后用筷子蘸少许酒洒在地上,说:这第一杯酒,祝贺姚小姐身体康复,感谢傣家的保护神——蛇曼蛇勐!
“来来来,根老根老(喝酒喝酒)。”阿爸作为一家之主,与岩坎打对坐下,和善地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劝酒。傣族人十分尊重女性,阿爸的话实际上是冲我说的。我十分感谢地举起杯,与大家共同饮尽。
“根帕,根井啊(吃菜吃肉)。”贤慧善良的阿妈见我喝下一口酒立刻满脸绯红,便温柔地叫我吃莱吃肉。她夹了一箸焯白花放在蘸水里浸泡一下,然后搁在我的碟子里。她像爱惜自己的女儿一般懂得我喜欢吃这道滑嫩细腻的小菜。
在这温柔谦恭而又热情如火的氛围中,有那么一纵即逝的片刻,我的眼睛湿润了,被泪水蒙住视线。激动使我张嘴喃喃,说不出说来。
我是一个容易激动,容易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自从到了这里,受了玉依姑娘的再生之恩,见了她惊人的美貌和超凡脱俗的德行,我就自觉彻底失去了自我,一切都处于玉依所散发出的光芒包围之中。
由于我甘心情愿受她的光芒包围,所以觉得她一切皆美,皆好。
但这一顿饭时刻,我感受到玉依有心事。从她无意中闪烁不定的眼光中,我看出她内心深处隐藏着某种不安和失意,以及因希望而产生的星光灿烂和希望落空的黯然失色。
吃过饭之后,接着是上茶上烟。
一杯浓浓的滇茶(普洱茶)飘着乳白色雾气,淡淡清香就像流动的水弥漫在整个竹楼间,渐渐与金黄色夕阳融为一体。
岩坎一边沉醉地抽着水烟,一边认真地给我切脉。他手指按在我的腕脉上,头微微低着,双眼半闭,目光从自己鼻端投到水烟筒的枝节上,那枝节末端的烟头忽明忽灭,他的眼睛也一闪一亮。
他的专注介于目有所视和目无所视,他的思想是一片苍茫的寂静。他的医术在我看来既神奇,又平常,他不像一般的医生又是打针又是发药,他只是久久地切脉之后,半闭着眼睛思索一阵,默默抽完一袋水烟,将烟筒收拾起来,缓缓站起身,对一直雕塑般站着、神情有些凝滞的玉依说:继续煨我丢下的药根,一集之后她就可以邀游世界了。
玉依听了他的话之后,表情是喜忧参半。喜是因为岩坎的话证明我病已经好了,剩下的只是息养和巩固。她笑着看我一眼,瞳仁里闪耀着一派率真的光芒,嘴唇呶起,露出未婚少女特有的天真和亲昵,对我说:阿姐,听见了吧? 一集之后你就可以继续邀游世界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呵。说完,她的眉尖不由自主地微微聚拢,跳起一抹阴霾。她的眼睛和表情由于掩饰得很好,叫人难以看出她内心的忧虑。如果不是我对她悉心观察,换成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会把她此时此刻的忧郁当成一种意味深长的感慨和依依不舍的情愫。
她简直就是理智的化身。
而我的分析和判断也是独树一帜的。
我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沉重的忧虑在压迫她的心灵。这种压迫是在摩雅岩坎来了之后产生的,那么,定是与我的病情有关,起先,我这么想。后来我从玉依率真不假的祝贺中否定了这种想法,一时间,我就拿不准了。
摩雅背起医箱要走了,走之前,他歉然地看着玉依说了一句傣语。玉依听了之后,脸“唰”地红到耳根,她用发红的,滚烫的下巴略往外一抬,暗示有话外面去说。
我迎着玉依的目光,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受窘。可是,玉依极力避开我的视线,把头微微一低,急遽地一边走一边对岩坎说着傣语。
我看见岩坎听完她的话之后,欣然点头,似乎同意了玉依的恳求。他躬身向坐在地上抽烟的阿爸阿妈告辞。玉依为他掀起帘子,他低头钻过帘子,趁玉依没放下又回过头看她一眼,这一眼,他看出了隐藏在她眼中的深深不安和窘迫。于是,他伸出手,以兄长般的疼爱和宽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一字一句轻轻说:玉依别着急,过一集我再来……
这句话,岩坎说的是汉语。同时,他很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我只当他说了一句我能听懂,但不明白意义的汉语。对他的眼语丝毫没有觉察。
然而,玉依却为这句话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对岩坎低低嘟哝了一句傣语。我看见岩坎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躬身离去。



薄暮笼罩了尘埃迷蒙的布木寨。
这里春季没有雨,只有夏季才会雨水绵绵。所以,当早春的阳光退去之后,月光下有一层毛玻璃似的灰尘膈膜。
玉依姑娘坐在织布机上忙碌。早早升起的月亮给她朦胧的身影镀上一层菩提般金辉。这样一来,她在那个暖黄色光圈中一举一动都透着绝对的神秘色彩和浪漫的牺牲精神。
我脱掉拖鞋,赤脚从楼上轻轻下来,蹑手蹑足地走到她身畔那棵木瓜树下,久久地凝视着玉依织布时出神入化的动作和神态。
风止月静。周围环境似乎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安谧,而我眼中所见的美丽,却让我觉得任何文字都不能表达它的绚丽,它的完美,还有它的朦胧和神秘。
玉依穿着傣族姑娘寻常穿的木槿红窄筒裙。
云南有二十多个少数民族,唯有傣族服饰是喜欢鲜艳色彩的。这大概与他们崇拜的图腾孔雀有关,因为孔雀羽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羽毛,也是世界上最鲜艳的色彩。
玉依所穿的这种红,不仅醒目,而且活跃。以黛色远山森林为背景,再配衬竹篱院墙四周绿茵茵的亚热带雨林植物,她活动的肢体便凸兀成一束火苗,在恬静的底色上窜腾,燃烧。
我傻呆呆地看着她绷紧的身子,突出一对玉山似的乳房,裸露着两只结实光滑的手臂,在织机上创造出种种水波似的线条和浮雕般的造型。
她织的是一匹很替通的白棉线粗布。这种布织成以后要通过蜡染才能做别的用途。
她一家从事的工作就是蜡染工艺。
我看过她制作的壁挂、简帕,香包香袋什么的,我对这种来自民间的纯朴艺术十分感兴趣,但我知道,这是一件繁忙、辛苦、利润很低的手工艺。
我还知道玉依一家很少将这些玩艺儿拿到集市上去卖。傣家人还保持着羞于经商的传统习惯,信奉的是以物换物,以心换心的交换方式。平日里,这些东西多半由阿妈拿到各寨走家串户去换回些物品和食品。傣家人过日子讲究的不是充裕,而是锦上添花,所以,“钱”的概念很淡泊。
别看织布是个手上活,真正做起来也是十分麻烦和耗力。我在一边看久了,尚不能分辨在玉依手中上下翻飞的哪是经线,哪是纬线,可是玉依一路做下来竟然井井有条,纹丝不乱。月光下只见一匹白练越拉越长,越飘越远。
玉依身子一俯一仰,用力部分全在于腰肢间和手臂上。难怪她腰肢那样柔韧,手臂那样健美。我见她后背汗湿碗大一块印迹,我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嗅着她淋淋香汗,听着她微微娇喘,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怜香惜玉之情悄然涌动。
阿爸的脚步声打破了天地之间的肃籁。
阿爸拿着铁勾来摘牛肚子果。
牛肚子果学名叫菠萝蜜,是一种亚热带水果。外表像个胀鼓的牛肚,长着密密麻麻肉刺,破开果实,芳香四溢,蜜汁直淌。
这些天,我很少吃饭,就靠吃新鲜水果度日。我庆幸这次病倒在水果王国西双版纳,让我尽情享受到人间各种各样的水果美味。
这一次我想吃凉拌木瓜。
我问阿爸怎样才能摘到高耸入云的木瓜,阿爸笑着说:“这还不容易?砍竹子,搭楼梯呀。唉,人老不顶用哪,年轻的时候,我能赤脚爬上这么高的树。” 阿爸一边砍竹杆,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这些年木瓜熟了随它自己掉下来。还说玉依虽能干,到底是个浓音(女儿),不好当浓崽(儿子)用的。比如这爬树功夫,就只能是浓崽做的。
“哪个讲的我不能爬树?我这就爬给您看看。”玉依到底是个好胜心强的姑娘,她从织布机上站起身来,退后一纵,便跳到木瓜树下,还没等我“别”字喊出口,她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身子早已灵巧地到了半空。
“玉依——你小心……”我看得眼花心虚,情不自禁的喊。
“不怕,傣家浓音只要会走路就会爬树。”阿爸一边跺脚给女儿鼓劲,一边安慰我。
“您刚才还说玉依不能顶浓崽哩。”我有些犯傻地反诘阿爸。显然,我的全部思想和感情都倾向玉依。
随着一阵清风荡来,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胜过丁香花的罗勒草香气——那是玉依衣裙上的薰香味。俄尔,玉依奇妙地站在我面前,笑盈盈地将一个十多斤重的大木瓜搁在我怀里,说:“这棵木瓜树是我阿妈生下我时栽的,愿你尝到它的香甜,一辈子记得我这个人。”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句古话,我说:“玉依呀,我就是不吃木瓜,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现在你这样以木瓜相投,我只是发愁,不知该怎样报答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甚至一边说,一边诚惶诚恐地心跳不已,刚才她上衣按扣在爬树时绷开一粒,现在,她眨着她那映着月色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抬起手臂,缓缓扣着那粒坦露出她心跳与激动的钮扣。
她眼光明亮,但是她脸上的神色却表现出少有的迷茫。她常常有这种思想脱轨,灵与肉两极分化的表现。让人摸不透,又很吃惊。
“怎么,你有心事?”
我直截了当地问她。在此之前,我压着这个疑问,胸膛憋得快要窒息,这才透出一口气。
“没……没有。”她含含糊糊应着我的话,低头转身回到织机上,好像是被迫继续她的工作,脸上挂着一副全神贯注但又无奈的神情。
我看得出,这种神情背后掩饰着窘迫和戒备。
为了保护她少女般的神圣,我识趣地缄默,再也不敢贸然开口。



又是一个绝好的晴天。
玉依赶早做好了一切先序工作,准备开始蜡染。
西双版纳的阳春三月已是白日如练,四野的风裹着一股夏日的灼热,将空气调和得十分温暖。听玉依说:这样的天做蜡染正合适,熔蜡不会太快冷却,而工作时又不至于热得受不了。
我估计玉依是想趁天气好多做一些产品。否则,她不会整日整夜地织布,把我这个情绪化的病人完全搁置给不会讲汉话的阿妈照管。
其实,我的病早已好了,不用照管。但这天早上起床之后,我发现阿妈阿爸也不见了。听到我踏着拖鞋在楼上阳台上走来走去的声音,玉依在楼下竹笆间喊:阿姐,你没事下来帮帮我吧。
眼前美丽的幻景被玉依的喊声惊破,我仿佛刚睡醒似地回到现实。本来,我正在构思几幅风致旖旎的素描:掩隐在芭蕉林与凤尾竹丛中的布木寨,宛如一个标准的童话世界,而每一栋盖着缅瓦,支撑着木柱的傣楼便恰似雨后冒出土的钮扣蘑菇。我把傣楼比蘑菇,但阿爸告诉我,傣族人的房子是照着诸葛亮的帽子,纶巾形状结构的,绿茵茵的山,白飘飘的云,相衬着青虚虚的傣楼,组成了天底下最神秘的色彩和最浪漫的意境。偶尔从竹楼里间或走出一两个衣饰艳丽,姿态娇娆的傣家女子,举着精致的绢制花伞,或红或绿,或紫或黄,一律制造出赏心悦目的蒙太奇效果,彩舟似地在碧水青山间飘飘流荡。
我痴痴迷迷地走下楼梯,想象着自己也成了画中人。这是一个让人沉醉销魂的早晨,太阳刚刚照亮竹楼一角,被高过房顶的芭蕉树叶将光芒分割成横切面,从褐色房顶射出绿油油的光芒。房顶上寄生着紫绿色莪蒿草和鹅黄色蕨草,还有从房顶上垂下的藤蔓,以及长在滴水竹笕下的盆栽香萘草,它们一半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金光,一半在阴影中帷幕似地守着幽静。这一切就像绿色烟尘从我接应不睱的视屏上波浪般流过。我很快走到楼下,再也看不见横切面的阳光及阳光下绸缎似的满眼碧绿。但我能看到玉依,玉依更是阳光下一道耀眼的风最。
玉依叫我帮忙是假,怕我寂寞才是真。她的忙,我是一点儿也帮不上。
蜡染工艺是我国最古老的传统手工技法之一,又称为蜡缬,在我国(尤其是西南少数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诗经》里有“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的诗句,说明劳动人民很早就掌握了这门奇巧技术。
然而,尽管这门从西汉时期盛行,到晋朝已发展成人人能够掌握的技术,可生活在公元—九九五年的我,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
竹笆四周衣绳上晾着本色平纹细布,家织粗布、亚麻布等。这些布多半是玉依亲手织的,也有的是“以物换物”换来的。
我的工作是把要蜡染的布料绷在木框上。方法是从中间开始,往两边钉,钉的同时要轻轻拉平绷紧布料,以防中间形成皱褶。
玉依的工作是过稿,她使用的是粉本过稿方法。将描绘好的图纸沿着所有放样的轮廓线用针扎出一个接一个的小洞眼,然后将图纸平铺在布面上,再用一个爽身粉饼似的彩色粉袋在图纸上扑粉,扑完粉后,拿开图纸,布面上便清晰地印出了画样的轮廓线。
那些图画古朴耐看,有很独特的民族风格,有做筒帕的燕子双飞,做围腰的鱼戏莲花,做门帘的椰树映月,还有做香袋的大理蝴蝶等等。
“这个我也会。”看过这些图画之后,我对蜡染的兴趣像雨后春笋冒出来。“让我做这个,你去做别的。”我对玉依说。
“那好,我去熔蜡。”玉依想都没想,就把两件工作交给我做。
我高兴地说:只要把这些绘图过稿一遍,我会将它铭刻在心,永远不会忘记。
“大青树伸开的绿荫像巨大的伞盖,以阿姐的智慧,又何须爱慕这一片绿叶?阿姐,我看见你旅行袋中有很多画稿,是你画的吧?那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呢。”
玉依一边熟练地按比例调配蜂蜡和石蜡,一边问我。
我回答说:大江大河的水是一滴一滴汇成,大青树的绿荫也是由一片—片绿叶组成,我的画不过是信手涂鸦,怎么比得上你的图样美丽? 跟玉依相处几天,我也学会用诗意的语言说话。
“阿姐,你这样说,我心里想说的话就不敢开口。”
玉依从熔炉前抬起脸,认真严肃地看着我,仿佛心里有一件庄重的事想求我,眼神中含有几分羞涩。
“什么话你说吧,姐妹之间不用客气。”我诚恳地说。
“我……我想请你帮我画些图样。”玉依烫嘴似地吐出这句话,脸红得像炭火。
我心中迟疑了一下,但我想,不管画技如何,总之不能拒绝她。
“行。”我慷慨地回答。
“呀——”玉依高兴得跳起来, “水——水——”她按照傣族人高兴的方式欢叫着,孩子似地张开手臂,扇开裙摆在地上转圈。
“瞧你,叫得比银罕鸟还好听。”我指着铝锅下的火,笑说:小心熔蜡着火。
王依听了我的话,竟然一蹲身撤掉炉灶里面的火,接着又从我手中将所有图片拿过去,撕烂,丢在火中。
我大惊失色。劈手去夺已来不及了。看着那些被我视为“民间艺术瑰丽奇葩”的画本转瞬化成灰烬,我痛心得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呆住,像被人扼住脖子似地半晌喘不过气来。
“你……你这是疯啦?难道,你不要做生意了?”我紧皱着眉头,生气地说。
“要。我要做生意。”一种顽皮而又自信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使得她个性更为突出:“不瞒你说,我早就想做大生意,赚大钱。”她坚定地点了点下巴颏,抿紧嘴唇—笑。
我更加诧异。感觉她说这话似乎有悖傣族人的传统。据说,傣族人视经商为不正道。过去有人卖东西,将筐箩放在大路边,人却远远躲在树丛里,随便过路者给钱给物,给多给少,往往有一篮鸡蛋换几匹烟叶的结果,这绝对不是笑话。
“阿姐,你不是说社会在变化,人类在进步吗?那么,我们傣族人也得变呵,改变旧观念,接受新思想,对不对?”玉依看出我的诧异,脸上浮现出自尊和严肃的表情。
“对,对。”我击节叫好。
玉依两眼含笑地抓住我的手说:谢谢阿姐对我有信心,我们傣家有句俗话,智慧的金鹿不会走老路,我想我应该闯出—条新路子,让产品走向市场。



玉依的话还没说完,阿妈回来了。
原来阿妈又是走家串户,推销蜡染产品去了。从阿妈沮丧而又疲惫的表情便可知,一家人苦巴巴做的蜡染产品又只换回一包袱累赘似的香蕉笋干豆腐皮。
我和玉依上前扶住阿妈,玉依接过一包沉重物品,苦笑着说:好沉呵。
阿妈说:不知行了多少若占那(远路),也卖不出半开(钱)。玉依愁云锁眉地说:卖不到钱怎么办? 阿妈问:摩雅几时来?玉依掰着手指说:还有三日,三日后来。阿妈摇摇头,宽慰王依说:不要紧,我明天又去卖。
这一段话,她们母女说的是傣语。可我渐渐听出些蹊跷,只是装出不懂的样子,随他们母女上楼来到客厅。
一进客厅,王依便将包袱“哗”地倒在铺着缅席的地上。
我一看,哇,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阿姐,让你见识见识,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心血所换来的杂物。”玉依态度有些忿忿地将物品归类。
“是啊,这么多年就是这样换来换去……”我不知如何发表感慨,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暂且得过且过吧。
“可我就是暂且需要钱嘛。”玉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话音一落,立即懊悔得满脸通红。这几天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她盲目地,冲动地捶打自己的脑门,闭上眼睛一个劲地摇头不止。
“噢。”我终于张口结舌地醒悟过来。“原来那天摩雅走的时候,你就是为没钱付医药费而尴尬?”轮到我满面通红地叫喊。我想我真是蠢,怎么没想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老话? 再说,生病吃药打针,理所当然应该付钱的嘛。看来,是这场病把我病糊涂了。我在心里骂自己。
“不是。”玉依矢口否认。可是当她看了我一眼之后,便从我自怨而又内疚的目光中读懂了我的心思。于是,她改变语气,用一种喃喃般温柔的声调说:是又怎么样呢?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又是我心中崇拜的南点婀娜(傣族传说中美丽聪慧的仙女),难道,我不该为你付出一切吗?再说,我们傣家人从来没有让客人破费的习惯,只恐留不住过路大雁,哪会舍不得从嘴里吐出食物,阿姐,如果你为这事再多言,便是瞧不起玉依,也是给我们傣家人脸上抹黑了。
玉依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自己也受了委屈,连眼圈眼皮都红了。但她极力想保持脸色和眼神的凝重,最终却没有成功,只好颤抖地垂下眼睫,让黑幕似的睫毛遮住那双具有异域情调的深褐色眼睛,使它们躲进噙满泪水的眼眶里。
“对不起……”没想到一个十分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喃喃地,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我明白,玉依是一心一意对我好。就凭这个,我不忍心再伤害她敏感而又脆弱的自尊心。
玉依抬头看我一眼,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手缓缓伸开,指尖下垂,不再僵硬地掐着掌心。
这个动作告诉我,她内心激动在缓解,窘迫渐渐消退。
“这个岩坎,忘了祖先的遗训。”
突然,坐在火塘边抽水烟的阿妈嘟哝一句,烟雾袅绕中瞟过来的目光因劳累过度显得十分忧悒和迷朦。
“不,岩坎没有错。”玉依侧过脸,转眸如定地望着阿妈,真诚而又恳切地说:“以前,岩砍给人病不收钱,可他连老婆都养不起……”说到这里,玉依突然缄住,沉闷地低下头,紧闭着嘴唇不再开口。
“唔……”阿妈从烟筒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叹息。
玉依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将各类物品收拾起来。
阿爸在黄昏时才回家。
他带回来一个“跑生意”的人。说:这个人在景洪做大生意。
可我看这人像个“二道贩子”。就是把乡下的贷收起来,转手到市场上去的那种二道贩子。这种人坑蒙拐骗投机取巧什么样的事都能干。
说不出什么原因,我对这种人不感兴趣,吃了晚饭,趁玉依上茶时便溜出去散步。
回来已经很晚了,走到藤蔓缠绕,花开簇簇的竹篱笆外,我看见楼下作坊里亮着灯光,里面有人嘀咕,人影幢幢,像是正谈生意的样子。我不想打扰他们,便靠在一棵芭蕉树下小憩。
他们说什么我不懂。但有意无意之间,我看出玉依脸上的失意。
那被称作“老板”的人十分理智,脸上挂着笑容,说话也很温柔,但不论阿爸给他看什么货样,他总是挑剔地指出毛病,给玉依以打击。
玉依一直紧闭着嘴没有开腔。脸上看不出愠怒,姿态还是那么端丽,温雅。但当她短促地瞥一眼老板时,我却能够从她急匆而逝的目光中看出她内心的沮丧和懊恼,以及压抑的生气和不服。
看来情况不妙,老板没有接受她的货。
就在老板骄矜地摇着头,慢步跨出作坊时,我看到玉依神色极为紧张,思想极为矛盾地愣了一下,匆忙吐出两个字:等等——
不知中了什么邪,只见她身子一扭,双手提起裙裾,以飞快速度跑上楼,俄尔,又从楼上跑下来,手里拿着我沿途信手涂鸦的画稿,冲老板急促而又激动地又比又划,辩论似地大声说着她心中想要说的话。
老板看见这些画稿最初的一刹那,脸上的骄矜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瞪大眼,屏住呼吸,像一个苦于口渴的人走到井边,两眼一心一意迫不及待地盯着那一汪清澈泉水。
一张张速写被他毫不留情地筛掉,弃置一边。而他却对我用简单线条临摹来的民间壁画十分感兴趣,一张张拿起仔细选择、观看。
玉依屏神息气地对他刮目相看。
我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眼刁的商人。
我知道,那些流失于民间的艺术不仅是瑰宝,而且极有可能成为蜡染改革的基石。
老板终于说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势表达心中所想。
这时候,玉依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春风沐浴般光彩照人。
接下来,不知他们双方淡了些什么,最后,这个理智的商人伸出一只手,玉依也伸出一只手,像进行一场神秘交易那样各自神色凝重地比划几下,看样子,大概是“签订了合同”。



半夜里,玉依与阿爸争吵的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
透过竹片镶嵌的百页窗,我看见王依赤着双脚在哥共(箭毒木)纤维垫子上走来走去,美丽身形就像一盏太阳灯旋转着彩色弧光。
阿爸蹲在一隅闷声不响地抽着水烟,浓浓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使得屋里气氛有些影影绰绰不太真实。
玉依回过脸来,面孔正好对着我,我看见她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我吓得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
看样子,阿妈是不会帮他们父女说和的。她的神色有些痴迷,有些恍惚.在她看来父女俩谁都有理,又都无理。叫她帮着谁说好呢? 所以,只好让他们这样僵着。
当玉依再次走向阿爸,阿爸也抵触地站起身时,我披衣起床,赤脚走进隔壁房间。
“吭吭。”我被辛辣的烟雾呛得咳嗽两声。
“吵醒了阿姐?”玉依抬起头,揩掉脸上泪珠,冲我不好意思地说:“别见笑呵,我阿爸他……太固执。”
玉依的话还没落音,阿爸便激动地站起来,一口烟呛得他咳嗽不止。
原来,阿爸反对玉依搞“蜡染改革,做服装生意”。后见老板对此感兴趣,又签订了合同,只好无奈放弃自己的原则。但他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玉依的现代时尚意识,搞什么“抽象化的新潮流”。尤其使他生气的是玉依“背叛祖宗,撕毁了先祖传下来的蜡染图样。”
阿爸一生气,手便发抖。那是一辈子从事蜡绘操作,在神经高度紧张下落得的后遗症。
阿爸生气,玉依的眼泪就像关不住的闸门,哗哗流淌。她是个心肠软、性子倔的人,在无法说服阿爸而又惹得阿爸伤心时,自己便也委曲伤心,但又不肯放弃自己的理由。
她这点个性,我已在前天领教过了,因此,我以一笑指着的她的鼻子说;“啊呀不好,你把鼻子哭红了。”
我怪异的样子逗得玉依破涕为笑。她伸手从银腰带里抽出一条手帕,揩干脸上泪水。
她穿着一条浅淡素雅的裙子,那上面游丝撒翠地缀着许多仿佛青草汁染上去的柳絮瓜藤图纹,十分新颖别致。
“哟,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舍得穿出来亮相?”我惊叹地说。
玉依以几分羞涩,几分自豪地扯着裙摆说:这是我自己设计印染的,用的是多套色加冰纹,效果还不是十分好,但穿出去姐妹们都喜欢,说很新潮,也很时尚。
玉依的话使阿爸高高扬起黑森林似的眉头,但那不是生气,而是惊讶。
“哦,原来是蜡染,我还以为是买的呢。”
我说的是实话。刚才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一直没看出它是家织细布蜡染的。
“如果是亚麻布,穿起来垂感更好,更靓。”王依不无骄傲地说。
“是啦,你能嘛。”阿爸经我们一唱一和,便有些气馁,他指着我的几幅“抽象”图,对玉依说:“你再能,这个怎么弄?”
玉依望我一眼,悄悄眨了眨眼睛,说:“冰纹嘛,大冰纹就能出这种效果。”
我听不懂什么是冰纹。玉依说的是专业术语。
“行。”阿爸显然看出了窍门。“那么,这个呢?”阿爸指的是彩色壁画。
“用多套色嘛。阿爸想考我?”玉依嘘起嘴唇,露出行家里手的矜持向阿爸撒娇。
“就是考你。你说说这个怎么套色?”阿爸闷声闷气地吸着水烟,心事重重地紧皱着眉头。
“在留白的地方绘蜡,染黄色;在留黄色的地方再次绘蜡,染蓝色,这样就有了—个绿色;在留绿色的地方绘蜡,染紫色,除蜡。这样,就有了一件黄,紫,绿,白的三套色蜡染。以次类推……阿爸,你想难我吗? 难没难倒我呢?嗯?”
玉依得意地斜乜着眼,嘴角隐隐含着一抹笑意。
那是一抹胜利的笑意。
也是一抹含有挑战意义的笑意。
阿爸不敢迎着她的目光,终以抽烟为借口,深深地垂下了头。
我兴奋无比地拍手叫一声“好”,叫得阿爸拿水烟筒的手微微—颤。
“玉依,你真是一个天才。呵,你就是你们傣族神话中最美丽最聪明的仙女南点婀娜”。我由衷地赞叹。
在我想象中,玉依那妩媚柔情的瞳仁里就应该添这么一抹睿智和颖悟的挑战意味,这样才是一个完美的她。
“你们两个呀……不得了……” —直沉默寡言的阿妈大概是看矛盾已经解决,不失时机地说出一句引人发噱的夹生普通话。
阿爸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微微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夜空下那似乎比地平线还要低矮的—抹苍色山影陷入沉默。



玉依说完一番话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愣住。眼中闪现的挑战和胜利之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
刚才,看了她夺人意志的目光,我曾心头一跳,产生过一种奇异的灵感和创作冲动。
现在她保持着理性的沉默,似乎进入了某种禅定境界,正好让我悄悄溜出来,跟踪自己的思绪,去抓住那一纵即逝的感觉。
眼前晃动着玉依在哥共垫子上走来走去的身形。
脑子里装满了“狐影鹤步”的神奇构想。
笔下出现左一道右一道弧线。渐渐地,由这些纷乱线条组成一幅黄金分割图。
……我感觉这是神来之笔。
不知不觉天已发亮了。
阿妈升起火塘火,炊烟穿过竹篱瓦缝,在青虚虚的屋顶上冉冉窜腾,飘逸如雾。
晨风从百页窗里透进来,就像清冽的老窖酒,又香又醇,浓烈醉人。
那是花香果香酿出来的风。
借着晨光看遥远山峦,仿佛在黎明之际长高许多,形成一道磅礴屏障,遮住天地尽头,视线极限。
用玉依的话说:傣家人有十二个坝子(平地),每个坝子有一千亩,所以名叫西双版纳。
好一幅诗歌田园的风景图画。
一条清溪从远山峡谷中流淌至缓缓起伏的山脉脚下,然后,蜿蜒横穿坝子,流向远方。
坝子上种着橡胶树,树下是宽阔的机耕路和厚厚的金黄色落叶。
依山靠水居住的傣家人,开门便见竹篱短扉。家家檐台楼阁悬吊,房顶绿荫遮盖。更有空中竹笕滴着“叮咚”泉水,泉水滋润着土地,土地长出多种多样亚热带雨林植物和开出美丽无比的花朵。
如此良晨美景怎么不叫人凝神摒息,遐思无穷?
直到玉依像风吹木叶似地飒飒走进屋来,我才从沉思中清醒。
“喏,你瞧瞧,我的构思很不错吧?”
我把一叠画稿交给她,然后伸一个懒腰,闭目舒适地住床上倒下。
倾听着玉依看画时激动的呼吸和粗重的鼻息,在她无限惊讶喜悦的“啧啧”声中,我安然进入梦乡,再度游览虚幻美景。
这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我翻身而起,只觉得心神通达,万象更新,精神十分饱满,两眼炯炯有神。
我一边匆匆梳洗,一边哼唱着歌曲,声音清脆悦耳,肺气无一丝杂质。
竹楼上下静谧极了。除了我的脚步走在阳台上的囵竹上发出“吱吱嘎嘎”响声,只有竹笕滴水的声音。
我蹑手蹑足走下竹楼。
我以为玉依在作坊里潜心工作,谁知却没有人影。
“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我四下环顾着纳闷,怏怏返回楼上。
我在竹编花瓶下发现玉依的留条。
“亲爱的阿姐,听你在睡梦中喃喃说要走,我难过万分,也惶恐万分。你还没吃过我们家的甜粑呐,怎么能走呢? 我和阿爸阿妈上山采摘茶花去了,我要用世上最甜最香的花蕊给你做甜粑。
等着我,半个时晨就回来。
玉依留字”
我嗅到一股醉人花香。那是玉依大清早为我采来的鲜花——插在一个仿宋瓷花瓶里,有含笑,玉兰,还有洁白如玉的桔子花。
就在这个充满阳光与花香,静谧与温馨的时刻,我铺开信笺,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父母写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封长信。
“爸妈:
你们不会想到我在西双版纳流浪,却以—种居家的心情给你们写信吧?
曾经,我渴望这一生能得到一次仙遇——就像《聊斋》之中范十—娘遇封三娘那样,让我惊叹,让我折服,才不枉为人一生。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一生一世都不得安宁,都注定要浪迹天涯,萍踪无定。
我飘泊的目的真的就是这么单纯。
单纯到焚香祷告,自煮一杯清茶,慢慢一口一口品掉它,末了,举着空杯感叹:人生竟是这样美好……”
我的信实在太长,就像写一个新天方夜潭故事,但它却是我的真实经历,我在信中一再强调。我说:我热爱我的故事,但我必须从故事中走出来。我已决定明天离开布木寨,离开玉依,去闯下一个路程。
我的下一个路程是穿越浩瀚原始森林,到缅甸去。
写完信,我翻开旅行包,清点钞票,我数出一千元搁在一边,并在上面压上我写给玉依的留言。我郑重申明,这不是药费,也不是饭钱,而是支持和帮助她改革蜡染,将产品推向市场所表示的一点真诚心意。
“如果你不肯收,便是瞧不起我,也是给我们姊妹俩非同一般的情感抹黑。”
我也给她来个如法炮制。


太阳收去了所有的雾气,
伞花冬青树笼罩在团团金光之中,树上一只银罕鸟曳长声音叫着:离别—一苦——
别离真的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
玉依送我一程又一程。
最后,她向我伸出手,紧紧扣着我的手指不放,眼睛早已哭得通红,嗓子也有些沙哑。一开口,泪水先自流下来。
“哦喔,亲亲的阿姐,你来到我家之前,我梦见混琵(傣族神话中的天神)送给我—块红宝石,宝石泛出红光把竹楼照得透亮……可知你给我们带来的是希望、光明和吉祥。感谢天神赐予……可是,森林茂盛,水草丰美,终留不住过路的大雁啊,你这一走,就像滔滔江河流入大海,一去再不回头。哦……可知我从此就像折足的鸟儿,离群的黄羊,阿姐呀,再没有比这更让人伤心的理由,叫我一辈子难忘你真情的笑容和动听的声音……希望只在梦里和你相会,那可是比憧憬绿孔雀开屏还要望眼欲穿啊。”
玉依一边流泪一边唱喏。
这哪里是一种民族礼仪?分明是她披肝沥胆的真情流露,一种永恒不变的纯金啊。
我喉咙被噎。
我心头堵着一汪旷久干涸的泪水。
止不住,它们喷涌而出。
“亲爱的姐姐哟,看见你流泪,我就像森林得到沐浴,浑身都清新无比,因为你的眼泪比金子还重,比宝石还贵,哦……叫我拿什么回报你?”
玉依把手抽回,合在胸前,深深地裣衽。
我虽知道傣族人看重别人的真诚眼泪。但玉依如此大礼,却叫人难以承受,惴惴不安。
“求求你别这样。”我一开口便显出唇舌十分笨拙。“说回报的应该是我。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就算我有猫一样的九条命,也完结在澜沧江的波涛中了。”
我除了流泪,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姐请别客气。我不过是奉天神旨意,来接纳闪光的红宝石,真正给我帮助和支持的还是你。是你智慧的赐予,给了我力量和信心。不然,我哪敢改变传统蜡染,搞服装设计。”
说到这里时,玉依将背在肩上的织锦筒帕拿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容拒绝地把它挂在我肩上。
这一个十分精致漂亮的傣家织锦筒帕。底纹是用金银彩线相织,四周用暗纹镶边,中间的主图是象征吉祥如意的白象和富贵华丽的绿孔雀,两种动物是用立体堆针砌线技巧缀绣而成,整只孔雀身上镶嵌了三百六十五只金属片,而每块金属片此时此刻都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玉依不等我开口,便打开筒帕拉练,从里面拿出一样最珍贵的礼物——已成孤本的蜡染作品。
我亲眼看到这些作品的图纸被毁掉,所以懂得它的珍贵。如今得到它的全套版本,真是叫我又惊又喜,激动无比。
“我晓得你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把它们全都做出来送给你。”玉依说着抖开那幅由深蓝和本白组成的蜡染图。
这是一块比八仙桌稍大的精纺亚麻布做成的中巨幅。四边用本布须线束成两寸见长的流苏,这样不仅可以做壁挂,也可以做披肩(眼下我正需要一块披肩,真亏了玉依想得周到)。由于首先想到要派许多用场,所以不敢将图样一咕脑堆到布料上去,必须布局精致,有艺术感,这可叫人煞费脑筋。可玉依到底是玉依,经她设想的布局,就不能用精致形容,应该说是—种浑然天成的神奇。
它的主图——就是中间那个形如八卦的圆图是两只交颈开屏的孔雀。四只角占四样花卉:梅莲兰菊。与花卉对称的是四种动物:喜鹊蝴蝶秋蝉蝙蝠。另外,她在这布幅上用了两道边饰,按常规,用两道边饰弄不好会破坏整体构图,显得粗笨,但玉依偏偏打破这个常规,采取外细内粗的形式,将两道边饰用活了,用绝了,真正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她采用单线四叶草做细边,再以四乘十二共四十八头白象做粗边,一纤细,一雄浑,天衣无缝地完成了这幅绝世佳作。
而且四十八头白象形姿各异,趣意无穷,令人惊叹不已。
我惊呆了。竟有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太阳上升到大青树顶,时间不早了。银罕鸟追着人叫,追久了也累得歇下了嗓子。我还要赶很长的路,才能到达孟连。
我必须在孟连找到玉依的男朋友岩雨,由他做向导带我穿越原始森林,路经勐阿拉祜族人居住的地域,再到缅甸的边境去。
玉依给我一个小香袋,里面放有几颗石子,几截草茎,还有一撮香灰。嘱咐我将这个交给岩雨,说他见了就能明白一切,并且会像玉依那样拿我当亲姐姐待好。
我最后一次握紧玉依的手,迟迟不愿松开。我有多少话憋在心头想说呵,可是,又怕一开口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和激动,打乱了经过认真考虑的计划。
人活着,真是具备了太多理性。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寻找,我就这样像个木偶人—样放弃了玉依的手,痴痴愚愚地踏上没有绊羁的阳光路。
身后的阳光照样白炽,照样耀眼,但我噙着泪没有回头。
走过了很远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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