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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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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子和香格里拉的玛琼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01      更新:2014-03-26

       多年前,我跟杉子在藏地游荡时遇到了一面湖。那是五月,云贵高原上还是早春,有积雪在远处的山头,红柳在河谷静悄悄地泛出冻红。我们是在四五里之外先闻到湖的气味,那跟平地的湖泊不是一个味道,它像一个罩子,自成体系,四周洁净的气流向一个深处滑入,我们走着,能觉察那种带入感,有种牵引着进入的踉跄。
  那是高原上一处湿润的涡处,高原在这里撕开两个口子,将多出来的物质旋出一个小坡,云杉长在坡的深处,白桦林布在湖的边沿,高山草原以一种音乐的姿态深情地起伏着,一棵、两棵孤凛凛的树站在草原上,树上冒出轻小的绿芽,仿佛风一吹,就会吹下树去。草原上紫色小花也有开的,淡得仿佛不经意,那一抹抹淡紫,仿佛少年时对紫罗兰+法式爱情的无边想象。天下着斜雨,这雨有时变成随风飘的雾,从我们身后飘过来,穿过我们,又从身体的空隙里飘出去。我套着吉普赛流浪红披肩,杉子从长途司机那里借了一件军大衣,我们忍受着震惊和内心的激情,谁也不说话,走近潮湿的涡处。
  杉子是我在一次生命醒悟途中遇到的,刚才将军大衣披到身上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说,她喜欢卡车司机身上的味儿,那是荷尔蒙、汗水和汽油混合成的,她喜欢汽油味儿,汽油加尘土的味道,自小就给她关于远方的想象。她喜欢远方,也不断地将自己抛到远方。她是卖手饰的女孩儿,三十岁,她把藏式手饰卖到了巴黎。我在第一次见她就对她说喜欢她身上的味儿,那是一种和地下酒吧、墙壁文化、街头艺术混杂起来的味道,破碎、被伤害、又桀骜的味儿。杉子喜欢远方,也就是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她的此处,她总在向往还没去过的地方。
  “你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让你住得下去的城市。”
  “我总是从一个城市迁到另一个城市,住一段时间我就感到恐慌。”
  “因为一个人也住不下去?”
  “男人?我倒宁愿是个女人。可女人又留不长我,时间长了,她们讨厌我。”
  有风,雨斜着下,象一根根细剑挑开你的外衣,挑开你的外皮,让你仅以一颗心脏,一付大脑,面对这景物。我感觉,我一边顶着小风向湖水走去,就是一边剥开自己。我说,一到这样的景地,这样的时刻,就想念爱情;杉子说你有爱情么;我说没有,爱情似乎总在远方或幕布的后面;杉子说她的生活总在远处而爱情总在眼前,爱情是一触即发的事情,就像盈盆的水,一碰,水就出来了。我们呵呵地笑,杉子说,她想跟刚认识的可心男子在大自然里生长爱情,就像植物在大自然里生长,而同时想跟多年的老情人在老酒馆里讨论哲学。杉子读过萨特全集,她甚至能背诵其中的戏剧片断,她说人不可以不了解一位哲学家,就像不可以从来不读文学作品一样。她时不时对我说她爱我,并说一个人不可以一辈子不爱一个同性。“我现在把你爱了,运气好,老了再爱一个小姑娘。”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总是被女人依恋地爱着,这是我总在男人那里找不到爱情的根本原因。杉子说我,其原因是想在男人那里找到女人般的爱,所以事情便是那么的不可能。
  在去湖的草原上,先经过一片白桦林,白桦林的旁边有座原木搭成的木屋,我们进去看了,墙上挂着画在白桦树皮上的风景小画,外屋是伐木的工具,里屋是木床,床上铺着狗皮褥子,一盆木炭炉在一旁烧着,潮暖的空气,吹得人脆弱而缱倦。杉子说你得拉我出去,不然我就得在这儿睡一觉。这是旅游区的景致,一切安排都是道具,而我们总在道具前感怀。我拉杉子出来,杉子说为什么人们喜欢风景区的木屋;我说,从表层说,这是童话里经常出现的道具,人们最原初的心理都有童话情结,都有王子公主情结,对人的失望让注意力从人转到了物,没有王子或公主,至少还有了小木屋,那一处无法妥帖的浪漫情愫找到了寄托。从深层次说,人不管怎样都有一种归属的心理需求,身的归宿核心的归宿,大自然中的小木屋,便是这种归属的替代物,你想走进去,在一个小小的烧着火盆的空间,至少身体有种被包裹的感觉,心也许暂时有了所依托。杉子说她不愿意将自己教给一个物,如果一定是个物的话,那也是她自己的身体。说完她折回去跟卡车司机调情去了。她的不满足感来自胃和性,她说她像最简朴的体力劳动者,这两样充满了,就什么都充满了。
  杉子折了回去,我继续往草原深处走。忍受着心中风景无边,隐忍着对幸福的向往。
  香格里拉的玛琼此时在湖边,穿着康藏人的服装,我还没在意她,不过已经缈到了她小小黑黑的影子。此时她可能在唱歌,那里一群人在唱歌,都是男人,玛琼家在他们中间,歌声突然就起了,像草地上乍起的鸟儿,一下子就飞到天空。玛琼也像一下飞到半空的鸟,不停地起起落落,可能是头发一直在一上一下地蹦跳,那飞起的头发有身体的一半长。
  
   “你去过哪儿?”回到草棚的杉子一定这样问司机多杰,她把酒摆在多杰面前,多杰一定喜欢喝酒的而不是话多的女人。
  “去过稻城。”
  “稻城,那里有稻子吗?”尽管去过布达佩斯,还在布拉格街头听人拉小提琴《春之声圆舞曲》,杉子还是对每一个陌生地名充满幻想。
  “稻城没有稻子,有青稞。”
  杉子和我在香格里拉分手后就坐着多杰的车去了稻城,当然这是跟多杰有了这天晚上的交情之后,多杰从家里灌了两塑料桶青稞酒放在后备箱里,带着杉子在高原上穿行一千公里。杉子喜欢长途卡车司机、向导、马邦里的走脚,是因为他们是跟她一样的人,都是那种属于路上的人。后来她听说西藏的墨脱县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存在着马邦,她就跟着一位向导去了墨脱。一年后她来找我,已怀身孕五六个月,要堕胎,这时她想到了我。爱我的女子们总在自己走投无路时来找我,知道即便全世界都抛弃她,我也不会抛弃她。杉子怀了一个马邦走脚的孩子,她一直决心把孩子生下来的,以致把胎儿怀了五个月,而在一天清晨,她大叫一声被自己吓醒,然后收拾东西被走脚放在马背上带出了墨脱。她对我说,她的心仅仅在自己身体里,她的身体就是她的家。她无法接受从今以后,她的“家”是一个小孩,因为这个小孩,她不能到处寻找远方的家。她被那个可能的事实吓住了,她不想拿自己的一生和那个可能的小孩的一生开玩笑,她逃了回来。
  我呢?我想我是守心的,我一直想往这种情景:森林里或草原上孤独的小木屋的,火盆、狗皮褥子、墙上挂着画在白桦树皮上的画,守着一个激情的沉默寡言的情人,面对面还想念,转过身想得能都把对方忘了,于是赶快转回身,脸对脸——只是这样的情景总是存在想象和别人的书本里。我向草原深处走,瑟瑟开着的野花抚着我的脚踝。
  
  我几乎把玛琼忘了的时候蓦然走到了她的近旁,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因为营养的关系还处在发育前的天然期,她毫无阻碍地混在男人中间,穿着男孩子的藏式戏服,戴着康藏男人的礼帽,脚蹬秀着花纹的藏靴,正在跳着男人舞蹈。那是一种“哇——”地就平地炸起来,唱起来就切入高潮的歌曲,没有降调,一路向上攀升的民歌;还是一种每个舞步都跳得很高,脚在地面停留的时间极短,整个身体都仿佛在半空中的舞蹈。玛琼和男人们把四周的空气搅动着,唱,和跳着。
  我对不能区分性别的年龄非常迷恋,这个年纪女孩有种男孩样儿,男孩兴许有种女孩样儿;都有种少不更事的赤子心。玛琼看我举步维艰的样子就过来拉我,她矜矜地看着我,像是看到我的眼里去。我竟是有点羞涩,被一个小女孩看着,你在男人面前的不自信被她一眼看穿。边巴是玛琼的哥哥,他说你跳舞吧,跳舞就不冷了。两个小时后我坐在他的马上,他掌着缰绳坐在我后面去远处的湖边,他给我摘了一把白杜鹃,什么话也没说,我也没说。
  边巴教我跟他们一起舞蹈,我也就跟他们跳男性藏舞。于是我再次验证一个私自的经验:在性别止步的地方再迈出一脚,你能意外地获得和以往大相径庭的认识。当我跟着玛琼跳男人跳的藏舞时,我可能获得一种类似男人的对大地、天空、太阳的认识,这种认识至少包含宗教的虔诚。
  跳起来舞,玛琼不再旁顾,她跳着男人的舞,学着男人的神态,有种很远的眼神。可能是在草原的缘故,她的眼睛像马驹看着远方,像山上的小羊,从这个山头望着那个山头。说不好她哪点神秘,她一个放羊孩子身上有团迷蒙的东西,同时又是清澈的,她的清澈让你打眼一眼,居然看不出是男孩女孩,看不出她想什么,她的倾向;一个平地汉人孩子七八岁后就能看出社会在他身上的烙印,就能看出他的歌人取向,而在玛琼身上竟是看不到。
  那天,玛琼好像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唱完了,最后她似乎很随便地就唱到《香巴拉》,我没怎么在意,没听出这首歌比其他歌更深情悠扬,只看着十一岁的马琼头发一甩一甩,大幅度动作跳着,胸腔像风箱一样股着,唱着唱着,竟在我的注视下唱得自己泪流满面。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歌声并没有停住;我听不懂玛琼唱的是什么,只能听出香巴拉、香巴拉的喃呢。边巴伸出手给玛琼抹泪,玛琼的小辫子一蹦一蹦还在跳。
   “我会死的。”边巴手上的黑泥把玛琼脸抹花了,玛琼突然不跳了,喘着气说。边巴又一下一下替玛琼抹脸上的脏。
  “她说什么?”我没听清,或者,我不相信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
  “她说,她会死的。”边巴难过地看着玛琼,解释给我听。
  “谁不会死?”他大声安慰玛琼。
  “因为唱这歌,你就担心自己会死?”
  “我可能活不到见到香巴拉的那天。”
  一股悲怆登时从脊椎的底部窜上,从咽喉深处烟雾一样冒出来。在此之前,香巴拉于我只是一个与藏人有关的词汇,而此时我明白,那由双层雪山包裹着的一个最深处,那由人心包裹着的最深处,那由幻想和虔诚以及一辈子的向往和追求的最深处,那个幸福所在,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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