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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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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

作者:陈天佑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105      更新:2015-04-01
             
文/陈天佑  
      
黄小川今年六年级了。
六年级是要参加毕业考试的,学校对六年级毕业考试尤其重视,复习抓得特紧。星期五放学的路上,黄小川约好了与张小妮、李大帆星期六早上一起复习。班上的同学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复习,都是平日里就形成的小团伙,如同桌呀、邻里呀还有其他什么什么样的关系。张小妮和黄小川是同桌,和李大帆是近邻。这些关系呢,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这会儿就显现出来了。按黄小川的话说,龟和龟在一块,鳖和鳖在一块。又都很神秘,复习什么了,有什么好资料都不肯让其他人知道,好像一起复习就可以懂得以前不知道的知识了,好像一起复习就能密谋到考试的内容了,好像一起复习就能让别人羡慕自己有伙伴了。其实,屁事都没有,却搞得神神秘秘的。
但黄小川多少有些莫名的自豪和兴奋,因为张小妮和他在一起。张小妮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张小妮的爸爸当老师,妈妈在镇上的医院当大夫,这妮子学习好,穿的也好,多少男生跃跃欲试地要与张小妮靠近,而接近的办法,就是一起复习。可是张小妮望都不望他们一眼,惹得那些男生们心里痒痒的,急急的,恨恨的,像猴儿的爪子抓挠着一样。这就让黄小川有一种受宠的感觉,这比大热天吃了冰激凌的感觉还要好。黄小川知道,很多男生虽和别的女同学一起复习,可心却在张小妮这儿呢。他们以为黄小川使了什么法儿,把张小妮哄转了。他们一定以为黄小川在张小妮跟前天天献媚,张小妮越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越恨黄小川,见了黄小川,鼻子里纷纷打着冷腔,好像黄小川白占了他们什么便宜。
黄小川知道,他每天能借同桌的名义给张小妮擦桌凳,他们一个个羡慕得要死。黄小川呢,心里喜欢,却装作迫不得已的样子。谁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呢?黄小川为张小妮做这件事,哪里是喜欢,简直就是兴奋。黄小川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每天擦他这边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潦草,但是在擦张小妮那边的时候,就格外用心。他擦张小妮坐的凳子,就觉得凳面儿光光的,滑滑的,还照着他的头影儿,这就让他有种暖暖的亲切的感觉,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有点迷离,眼前是张小妮的样子,抓着头发靠着桌子站着的样子,抿着嘴笑的样子,黑黑的眼珠斜睨人的样子。桌子那儿呢,也是光光的,能照出人影来,仿佛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气息。黄小川经常暗自感叹,人好了,漂亮了,就连她用过的东西都光鲜,哪像李大帆他们,一个个邋里邋塌的,桌子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一看,人就不咋的。有好多次,黄小川装作用嘴呵气擦桌子上的积垢,用鼻子闻桌子上的气味,膝味中果然就夹杂着些香气。张小妮还没有到的时候,黄小川会坐在张小妮的座位上。他这样一坐,就觉得他和张小妮接近了距离,就觉得仿佛坐在了张小妮的屁股上,就觉得张小妮身上那种美丽、温顺的气息包围了他,仿佛摄了他的魂魄,让他感到周身舒服。
张小妮越是不理其他男同学,他们就越是急。人一急,就什么办法都会想。发现张小妮桌子上面有一行小字的时候,黄小川觉得,他们终于下手了,这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那是一行字,写得很小,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显然是新刻上去的。黄小川像侦探一样仔细观察了一番,小心地呵了一口气,这才看清楚,上面写的是:小妮子,我爱你!黄小川吓了一大跳,是谁的字呢,歪歪扭扭认不出来,黄小川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又慌慌的。
那天下午放学时,黄小川故作平静地悄声对张小妮说,你的桌子上有行字哩。张小妮眨巴着眼睛问,哪儿?黄小川用手指了一下,说,这儿。张小妮歪了头睁大眼睛看了一下,说,哪儿啊,没有啊?哪有什么字?黄小川看着别处,悄声说,呵一口气看,自己看就知道了。张小妮却背了书包要走,说,我才不看呢。黄小川说,你看一下嘛,你看了一定会高兴的。张小妮看一眼黄小川,黄小川的脸不知咋的就红了,张小妮的脸就更加红了,说,我就不看,想看,你看好了。两手却不停地玩弄书包带儿,卷住了,又放开,卷住了,又放开。眼睛偷偷地拿眼角扫着黄小川,黄小川知道张小妮误会了,以为是他写的呢。他心里像灌了蜜一样,顿了顿,又悄声说了声,不知道是谁写的。
张小妮停止了卷书包的动作。这时,有女同学喊张小妮,张小妮背好书包风一样跑了。
过了几天,黄小川发现,张小妮桌子上的那几字被刀片轻轻地刮掉了。
其实,约好张小妮后,黄小川的心里既高兴又有些惶恐。因为,他刚约好张小妮,几个同学就围过来了,一个对了他耳朵悄悄说,明天把小妮子让给我们哥儿几个一天,不然,小心点!他攥紧拳头在黄小川眼前晃了晃。黄小川脸红得像猪肝,他是个怕羞的人,偏偏他的脸还白,还有点粉,这样一张脸,就什么都藏不住,全都写在脸上,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他心里的一点点小秘密就让这张脸毫无遮拦洋洋洒洒地公之于众。他竭力辨白,是张小妮提出和他们在一起复习的,话一出口,就立刻后悔了,这话要是传到张小妮的耳朵里,让她怎么看他,怎么想他,明明是他提出的,真是的!那几个家伙恨恨地瞪他一眼,道,得意啥呀,鸟样。他们围在了张小妮跟前,相互推搡着,嘻嘻哈哈的,你让他说,他让你说。黄小川怕张小妮改变主意,情急之下,赶紧向张小妮使眼色。他不知道张小妮会怎么说,用乞求的目光看了一下张小妮,又赶紧低下了头。他听见张小妮笑笑说,我和李大帆,嗯,还有黄小川已经约好一起复习了。她故意把黄小川放在了后面说。
那几个男生不好意思了,嗷嗷地叫着笑着跑了。黄小川的脸更加红了,红得简直像天边的火烧云了。
张小妮也红着脸看了黄小川一眼,突然跑去追前面女同学去了。
黄小川的心里却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怎么也按不住。怀里的“兔子”跳,他忍不住也蹦蹦跳跳的,像风一样追了上去。他跑起来,有时像跨,有时像跳。一路上,他的话多得像个婆婆。

张小妮的意思是要到黄小川家去复习,黄小川嘴上立刻应允,心里却开始发愁,要是到他家咋办呢,和张小妮家比起来,他家里寒碜得让人笑话呢。要不,明天就到李大帆家吧,李大帆家还不比他们家呢。黄小川想。
黄小川给李大帆一说,李大帆有些难为情,嘟囔道,我爹妈今天去我姨妈家了,家里没人。黄小川没好气地说,行行行,就我们家吧。他有些生李大帆的气,早知道,就不要他了。
早上,黄小川在院子里刚摆好了方桌,张小妮就来了,一会儿李大帆也来了,李大帆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眨巴着,黄小川对他没好生气,当着张小妮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怕张小妮说他小气。
复习刚开始的时候,黄小川的爷爷坐在门口给小羊喂料,一会儿叫黄小川取水,一会儿又让他取奶瓶来。他奶奶拿了一个破凳子,换走了桌子旁的一个新凳子,边走边骂道,以后你再不要用这几个新凳子了,弄坏了,你妈妈子以为是我们弄坏的,我们可不受那个气!黄小川耷拉着头,嘴鼓个包子,脸红红的,都红到脖子跟了。过了一会儿,他爷爷又唠叨,说羊圈里的粪都满了,他的胳膊疼,这么大的娃了,也不说起掉,不长心的。黄小川瞪一眼,抢白一句:“没看见我复习吗?再别烦我!”他气乎乎的。然后看着张小妮,悄声说,不要管他们,他们就那样子!黄小川家的院子里又乱又脏,到处是羊粪,李大帆看了一下屋子,屋子里的窗帘一直拉着,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老人那种低沉、混沌、腐朽的气味。黄小川憎恶李大帆看屋子,瞪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他爷爷奶奶从来不拉开窗帘,他们习惯那样了。
黄小川的父母都去新疆打工去了,每年过年才回来,年后出去,像候鸟一样。黄小川由爷爷、奶奶带着,爸爸、妈妈在外面想他,过几天打一次电话,两个人抢着和他说话,好像有很多话,很急切的样子,但是每次又都是那几句话,问他感冒过没有?饭吃得怎么样?学习怎么样?想他们了吗?她妈妈还压低了声音问他,爷爷奶奶骂过你吗?她的话水水的,声音颤颤的,像是水里浸过似的。黄小川像个机器人似的一律简单地答,没有,好,想什么的。他们怕花电话费,争分夺秒地和他说话,恨不能几句话并成一句话,恨不能从电话线里伸出手来摸他一把。黄小川觉得,他们说话,那些话从电线里来不及传递,好像线都拥护得鼓起来了似的,每次,他们都不得不说,行了,啊,好好学习啊,吃好,啊,挂了啊。他们就急切地挂了电话。
父母每年春节一过完,就要去新疆打工挣钱,因此,每逢过春节,黄小川的心情就很复杂,既高兴又担忧,每天都数着日子,恨不能把日子拉长,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去打工呢,还跑那么远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挣够了钱,修一套房子呢?黄小川最想他们家有一套新房子了。村里很多人家都修了新房子,平顶的贴了磁砖的新房子,黄小川做梦都想他们家也有这样一套房子了。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
那天,黄小川的爸妈打电话来,说是马上就回家了,爸问黄小川想买什么?书包要不要?那种娃娃图像的?铅笔盒要不要了?带吸铁的?他妈问黄小川,想穿茄克衫还是运动服?要不要旅游鞋,有灯的?
黄小川说,什么都不要了,你们把钱攒够了,咱家修房子吧。
黄小川的父母在外面挣了钱,可能给爷爷、奶奶给得少了,爷爷奶奶对他们都有意见,尤其是对他妈,意见就更大了。黄小川曾听见奶奶当了他的面对别人讲,他们老两口拉扯孩子,他爸听他妈的,从不给他们给个钱儿啥的,来的时候都不知道买件新衣服,给他外爷外奶却里一套外一套的,你们以为呢。他奶奶有时还左一把泪,右一把泪的。这种态度自觉不自觉地就转移到了黄小川身上,他们对他的学习不怎么关心,平日里也狠巴巴的,仿佛他是从石头缝里捡来的。他们一不高兴,就会对他说,早些让你妈妈子来伺候你,谁是她雇下的,有人生没人养的。有时候家里来了人,说,要不让他们两口子来吧。黄小川的奶奶便说,那个,就听的婆姨的话,我们说了,也是白说――××妈妈娶进房,奶头妈妈摞过墙!
黄小川讨厌爷爷奶奶在别人跟前说这些话,他觉得丢人死了。他也不知道爷爷奶奶到底疼不疼他,说疼吧,他做错一点事,就喝神断鬼的,没有一点亲热劲; 说不疼吧,那次他和同学打了架,耳朵出了血,爷爷奶奶大呼老叫那个样,一个拉着他的手,一个摸着他的头,奶奶的眼泪也下来了,边哭边骂,爷爷就要去找人家算账。要是以前,黄小川会讨厌爷爷奶奶管这些事,但那会儿,黄小川却心里一热,眼里流下了泪水。毕竟是他们的亲孙子啊,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们拿出了一套数学卷子开始做,一份卷子做完,三人交换了阅,黄小川本来想让张小妮阅他的卷子,但是张小妮把自己的卷子给了黄小川阅,她拿了李大帆的阅,结果张小妮错了一道,得了98分,黄小川满分,李大帆错得多,只得了76分。张小妮就一道一道给李大帆讲解,两个人的头快挨到一起了。李大帆呢,真个不要脸,好像故意往张小妮的脸前凑。黄小川故意把桌子碰得动了一下,李大帆才分开。然后,张小妮提议再复习一阵语文,听写生字生词,一个念,两个写,分三次,每个人念三课,看谁的成绩最高。黄小川在一个本子上列好了名字:小妮、小川、李大帆,准备好登记每次的成绩。写好了,看看李大帆,又圈去了“李”字。李大帆撇撇嘴。抬眼一看张小妮,张小妮抿着嘴唇差点笑出声音来,脸却红得更加厉害了,她眨巴着眼睛不敢看黄小川。黄小川也红了脸笑了,拿了笔准备写,发现笔没有墨水了,刚准备找,张小妮早递过一枝笔来,自己从书包里又拿出一枝来。李大帆没有注意这些,他正忙着看生字表,说好些还没记住呢。三课的先写完,黄小川阅卷,张小妮凑过脸去看,和黄小川贴得很近,黄小川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了,嘴里突然生出很多唾液来,只得不住地咽唾沫。一咽唾沫,手就不怎么听话了,勾儿越打越大,几次都把本子的纸划破了。李大帆的卷子,错了的他只打叉,说一声,连这都不知道,笨蛋!挨到了张小妮的,只在下面划一杠,还在旁边写了正确的,又说,这个容易混,要死记住。是那种有些严厉但又亲近的口气,张小妮点点头。只是,他今天的字写得却歪歪扭扭的,比平时丑陋多了,他本来是想写得好好的呢,偏偏写不好。三次之后,黄小川得了92分,张小妮得了96分,李大帆只得了81分。
黄小川的学习成绩虽然不比张小妮的好,但也算是好学生了,他的数学学得尤其呱呱叫,张小妮觉得黄小川特聪明,他的毛病主要是粗心。张小妮又拿起了黄小川的数学卷子仔细地看,眼睛里满是欣赏,看完后,还把折了的一个角用手抹展,折好了,平展展装在黄小川的包里,又发现黄小川的书包有些乱,嗔怪道,你看,像个垃圾箱。又一样一样拿出来,先抖净了包里的细碎的东西,馒头渣儿啦、铅笔头啦、钉书针啦、碎纸片啦等等,又一样一样装进去,每装一件,用手往平里抹一下。黄小川红了脸看着,虽不好意思,心里那个熨贴,就像云彩飘荡在蓝天上。之后,张小妮又把李大帆的书本也装进了他的书包里,但却没有为他仔细地整理,有些快,有些敷衍,好在李大帆没有注意这些。黄小川呢,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黄小川不是个整洁的人,但是他喜欢张小妮的整洁。
张小妮的桌子里面总是整整洁洁的。整洁的东西往往诱惑人。一想起这个,黄小川就想笑。黄小川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星期一,黄小川不知咋的,突然觉得张小妮的桌子里面那儿应该隐藏了点什么,书整整齐齐码了两撂,在黄小川看来,仿佛就是藏了私密的两个箱子,书上面是一本惹眼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上半部分蓬蓬松松的,也像隐藏了什么,黄小川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春天的土坡,下面藏着嫩嫩的草芽儿。这样一想,黄小川就有了偷窥一下的欲望,这种欲望突然就像点着了的柴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简直不可遏制。黄小川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张小妮的桌子那儿,下课的时候,他会假装把橡皮蹭到了地上,趁弯腰拾的时候飞快地看一眼课桌里面,他看见张小妮的紫色塑料铅笔盒和两根笔,他立马想到了她的手指。上课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张小妮桌口发呆,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问的问题是圆柱体的倾面是什么?他答:啊?是桌子。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下来看了看他和张小妮的桌子,没有发现什么,老师说,黄小川,你知道吗,一节课了,你一直在看桌子,那儿长花了吗?黄小川的脸红得像猴儿屁股。张小妮的脸也红了,手抓着书包带,不住地卷。老师说过之后,张小妮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身子靠在了桌子边上,悄悄地把里面的东西往里塞。
黄小川的嗓子干干的,像堵了痰,又不敢咳。
第二天,黄小川来得早,他装作擦桌子,动了一下张小妮的桌子里面的东西,他发现了那个笔记本,让黄小川惊讶的是,他给张小妮讲过数学题的草纸,张小妮都一张一张订在一起,夹在那个笔记本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见最下面一行字,小川的方法。黄小川的眼睛停留在了“小川”两个字上,其他三个字全都模糊了。他觉得仿佛那两个字就是专为他造出来的,亲切得简直就是他的两只手。那个“小”字写得像个有些绻缩的鸡爪子,“川”字呢,像个歪了齿的钢叉,但黄小川却觉得这样写,不仅不难看,反而更加秀气。黄小川觉得这个“爪”和“叉”已经直直地戳进了他的心里,心里的血液直涌到了喉咙里,憋得他难受。
好些天,他的脑子里一直是那两个字的形象,两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就变成了她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黑黑的头发,小巧的嘴巴。
张小妮仔细看李大帆做的题,她蠕动着小巧的嘴巴,一只手半握着支在下巴下面,黄小川看着她可爱的样子,脸上显出因爱怜而生的那种稍纵即逝的潮湿、温婉神色。张小妮抬头看见黄小川那样看着她,脸上立马飞起两朵红云来,一直延伸、延伸,到了耳根,又向后延伸,最后竟染得小小的脖颈也红了。张小妮的鼻尖上不知怎么渗出了细细的汗滴,她用手遮了一下太阳光,说,哎呀,热的,我们挪一下桌子吧。说着,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红红的脸蛋。黄小川和李大帆都说好。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把桌子往阴凉处挪了挪。坐下后,张小妮说,大川,你给我和大帆讲一下这道题吧,计算体积的题,我最头疼了。你有啥窍门,教给我们吧,我们可都是好朋友,你可别藏着啊。她笑盈盈的,故意把好朋友三个字说得重重的。黄小川听张小妮这样夸她,又想到刚才发现他看她时的神情,心里突地就热起来了。对于讲题,黄小川很自信。他仿佛天生就会给人讲题,无师自通地懂得启发诱导,循序渐进,他爱问,要想知道这个,那么,必须算出哪个来?现在知道面积和长,那么,就可以算出什么来?如此等等,俨然像个小老师。
黄小川为张小妮和李大帆讲完了题,他的思路异常清晰,就连数学学得一塌糊涂的李大帆都听懂了,更加对黄小川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大帆起身给黄小川递过水来,一迭声地说,老师,喝水,喝水。三个都笑起来,李大帆说,我要是天天听你讲课,都学好了。黄小川激动起来,双手抱着茶杯,说,听课是一方面,你自己也要学会动脑子,一些题,你自己要开动脑筋想,自己想清楚后,比老师讲还要深刻。黄小川一席话更让张小妮和李大帆刮目相看,张小妮笑着说,大川,你的脑子是咋长的,我们这些同学,就数你最聪明了,你的好脑子给我们分一点点好吧。大家都笑起来。张小妮这样表扬他,黄小川更是兴奋。黄小川一兴奋,就坐不住,起来伸了伸懒腰,又向李大帆挥了挥拳头,做出打架的样子。两个人看着都笑起来。
这时,黄小川的爷爷让他收拾了作业放会羊去。黄小川的热情立马降到了零点,他说,我还要和同学复习呢。爷爷瞪了眼睛骂道,你不去?这羊是给谁养下的?你不去,去叫你娘老子放去,谁是给你们养羊的长工。他奶奶也沉着老脸,瞪一眼黄小川,说,我去吧,这都是我们上辈子造的孽!黄小川的脸灰白灰白的,李大帆觉得他可怜,张小妮的眼睛也潮潮的。黄小川一句话不说,只歪着头写作业,可是写不了几个字,就要擦掉,不停地擦。一会儿又偷偷地看他的爷爷奶奶。张小妮看着黄小川,说了句,你安心做作业吧。眼里满是怜悯之色。我们再复习一会儿,我和李大帆一起和你放羊好不好,正好我们也到山上玩一会儿,我都好长时间没去过山上了。黄小川听明白了,张小妮故意说得轻松,让他不要难过。但是他不愿意让她去,这是他家的事,为什么要让她去呢?
又过了一阵,黄小川的爷爷让黄小川去替换他奶奶,爷爷说,让你奶奶回来做饭吧,你还吃囔不吃囔了?黄小川本来是想换去的,一听他爷爷这话,来气了,他突然冲着他爷爷吼道,我就不去,你们、你们就知道放羊,从不管我的学习,没人放了饿死算了。他爷爷忽一下顺手拿起一根棍子就赶了过来,一把掀翻了桌子,把张小妮吓了一跳。李大帆“吁”了一声,赶忙弯腰收拾东西。黄小川的爷爷提了棍子过来了,张小妮和李大帆同时喊,快跑。黄小川站了起来,却没有跑。他爷爷过来,在他的腿上打了两棍子,两个人就扭在了一起。张小妮和李大帆赶紧跑过去拉开,黄小川的爷爷气喘吁吁的,黄小川也气喘吁吁的,眼睛里眼泪八叉的,黄小川瞪着他爷爷,他爷爷伸出手去,拧着他的耳朵,那耳朵便像一枚紫红的贝壳,耳朵根部好像流出了血。黄小川的爷爷松了手,黄小川的下巴哆嗦得像要掉下来似的。他抹了一把泪,突然像脱缰的野马向外跑去,发疯似地跑了,一阵紧似一阵地跑了,像百米赛跑冲刺似的,那姿势有时像跨,有时像跳,有几次,他的脚下都打了绊子,差点跌倒。他爷爷看着他,一个劲地道,你个没人要的,你就不要回来,你就死在外面去,死了我老汉给你抵命去。他爷爷骂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黄小川的脚跟。
张小妮和李大帆同时去追黄小川,他们喊,黄小川,你站住,站住。黄小川你回来。黄小川跑过了一条渠,到了田野里,埂儿高低不平,又有枯了的黄参杆,他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手里折了一根枯了的野草,一节一节地折断,放在嘴里咬,狠狠咬。张小妮和李大帆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跟前,张小妮大口地喘着气,脸红扑扑地,喘了一阵,才说,黄小川,你回去吧,你爷爷奶奶会着急的,你这人真是的。李大帆也劝黄小川回去。黄小川耷拉着头,没有反应。张小妮装作生气的样子拉他,他才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往回走。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爸妈就回来了,回来后告诉我爸妈,再不了养活那两个老不死的了。张小妮瞪他一眼,轻轻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黄小川觉得胳膊那儿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里。
  
快到腊月的时候,黄小川的爸妈回来了。爸妈回来的时候都黄昏时分了,黄小川早早去村口接他爸妈,他想,他爸妈都不知道又有好几家修了新房子了,见了肯定羡慕死了。黄小川望了望那家熟悉的房子,那儿静静的。村庄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烟味里夹杂着柴禾的气味、树枝的气味,还有牛粪的气味,竟有了些暧意。地上化了的冰雪的水又开始冻住了,这儿一坨,那儿一坨。山上一群羊下来了,咩咩地叫,到了村口,大羊听到了羊羔的叫声,迫不及待地撒蹄跑了起来,扬起了一阵阵尘土。
爸妈给黄小川买的东西最多,过年的新衣服,一件红色茄克衫、一条带花的蓝色牛仔裤、发光的旅游鞋、学习机、花炮、玩具枪,杂七杂八的,但是爸妈却没有看到小川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到了晚上,黄小川才说,你们明年一定要给咱家修套新房子,让我也有个好的学习的地方。他妈笑着说,哟,儿子想新房子了,好,到时候专门给你修一间,现在学习用,将来了给你作新房,哈哈哈。黄小川瞪一眼,没正经的,谁稀罕。
黄小川的脑子里却显出了一个人清晰的模样来。
黄小川一直有个心愿,等他爸妈来后,他约张小妮和李大帆一起到他家复习。到了下一个星期六,黄小川叫了张小妮和李大帆一起到他家复习。
黄小川和张小妮并排走着,张小妮背着她的蓝书包,一根马尾巴在书包上甩来甩去的,像一只调皮的小蛇。黄小川看着,心里痒痒的,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用手抓一下。但他一直不敢动手。黄小川发现,张小妮突然有些不自在了,她低下了头,耳跟有些红,走得也慢了,手伸过来把后面的衣服往下拉了一下,她穿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其实,黄小川觉得有很多次了,他走到张小妮的身后,张小妮都能感觉得到,仿佛她脑后真长着一双眼睛。黄小川不知道是不是所以的女同学都有这样特异功能,反正他觉得张小妮就有这样的功能。
张小妮突然转过身来,说,你快走呀,磨蹭什么呀?她的脸红红的。
黄小川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唉”了一声,快步赶了上去。
快到黄小川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喊,小川,快来快来!黄小川一看,是他二叔。什么事啊,二叔。你们家里来了县上的领导,给你们家送东西来了,到处找你呢。 黄小川脑子里“嗡”一下,他快步走了过去,看见院子里有几个人在转悠,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一个推开他爷爷奶奶的屋门,伸进头去看了一下,马上缩回了头,又把眼睛瞄在东边屋子的窗户上往里面瞅,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稀奇的动物,他们好像这儿的什么都没见过,院子里的水井,他们要摇一摇,墙角放着的大犁,他们也要摸一摸,花池旁的太阳能,他们要转一下。一个女的,长得挺妖的,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又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简直就像个红狐狸,她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说,这儿的天真蓝呀,简直就是块蓝绸子,蓝得让人忧伤。旁边几个都说,哟,看你酸的,看上这地方了,找个小伙子嫁到这儿算了。那女人伸出手去在那人身上轻轻打了一拳,笑着骂道,去,我才不嫁这地方呢,把你老婆送这儿来吧。那女人的笑声很好听,脆脆的。但黄小川却不喜欢她。黄小川知道他们当然看不上这地方,黄土刚扬的,,看没个看的,吃没个吃的,他们都是哪里人呀,他们吃过面条吗?见过野菜吗?睡过土炕吗?他们见过牛羊吗?害怕狗吗?他们见了鸡屎恶心得吃得了饭吗?他们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呢?黄小川想了很多,觉得这些人不可能来在这儿,他们宁可去死。到了这儿可怎么过呀,他们天生就不是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这时,他们仿佛同时看到了黄小川和张小妮,眼睛都齐刷刷地向这边看过来。黄小川觉得,那些目光像一把刷子一样刷过来,让他们浑身不自在。那个女的说,这个女孩长得倒还漂亮,是这家的娃吧?这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娃啊?她啧啧道,深山出俊鸟哩。黄小川得意得看了一眼张小妮。张小妮脸红红的,悄声问,这是什么人啊?他们问,你们谁是这家的娃啊?黄小川没有说话,张小妮指着黄小川说,是他,我是他同学。这时,其中一个人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对其他人说,刚才到处找这娃呢,让领导见见这个娃。几个人便让黄小川进屋。
黄小川进了门,看见屋子里坐满了人。那人对沙发上一个人说,局长,这是老黄的孩子。沙发上的局长脸上堆上笑容来,拉了黄小川的手,问他多大了,读几年级?学习怎么样?旁边村支书介绍,这娃成绩好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黄小川爸纠正,经常是第二。村支书说,反正是第一第二的好学生。局长听了,连声夸好。这时,黄小川才看见,他爷爷奶奶直挺挺坐在沙发两侧,木木的,像个木偶,连不自在都没有了。爸爸妈妈都站在旮旯里,明显有些局促,他妈妈不断地往火炉里加煤,一会儿工夫加了几次了。要么就是往客人的杯里加水,人家刚喝一口,她就满上。黄小川眼睛慌慌忙忙扫了一圈,才发现张小妮站在了门边上,人多,她差一点就被挤在门外了,她一手撩着门帘,一手抿着嘴儿站在那儿,含着笑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眼睛仿佛村里的那个水池,带着些温度。黄小川的鼻尖上就渗出了汗滴,他低了头,他觉得自己的脸红得一定像个猪肝,他的耳朵也烧了起来,一定像朵玫瑰,这是张小妮说的,张小妮好几次用过这个比喻了。回答老师的问题时,黄小川人没站起来,脸早红到了脖跟。女生向他借半块橡皮,他也要脸红,他的脸仿佛是家乡山头的云彩,喜欢红。
这时,局长站了起来,旁边早有人递过一个红包来,局长说,马上要过年了,钱不多,也就是点心意,希望你们过个好年。这时,领导的眼睛又盯在了黄小川身上,他突然觉得有了话题,他说,你们家日子虽然过得困难了些,但是好在你们家孩子争气,我听说这孩子学习不错,家贫出孝子啊。他转过身,像是对那几个女人说话,有时候,家里条件好了,孩子往往就不争气。他又对了黄小川爸,这就是你们家的希望啊,等这孩子考上学了,情况就会好了。他又摸着黄小川的头,说,你父母供你上学不容易哩,你将来可要好好报答哩,可不要找上个城里媳妇,认不得爹娘了。大家都哈哈哈地笑起来。黄小川看一眼张小妮,张小妮正望着他抿着嘴笑,黄小川就更加窘了,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旁边几个女人说,这孩子羞脸大,你看脸红的,猴子屁股似的。一个女的又说,要是演《西游记》,都不需要化妆了。大家又哗笑了起来。黄小川的脸涨得更红了,耳跟那儿,都成紫的了。他的头更加低了,脖子像是快要折断了的麦草秸。这时,电视台的记者过来了,说是要取局长和黄小川的几个镜头,镜头的设计是,局长拉着黄小川的手说话,问他的学习情况,鼓励他好好学习,将来报答父母、回报社会。局长笑着拉黄小川的手,黄小川却像触了电,身体尽力地缩在一起,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最后总算藏在了屁股后面。大家都笑起来,几个都说:这孩子。黄小川的爸妈过来拉他,他也不动。他们也摇头:这孩子。那几个女人有些着急了,一个登登登地跑过来劝黄小川,其余几个都躬了身子向前,做随时都会冲过去的样子。那女人索性拉黄小川的手,黄小川抬头看见了张小妮,张小妮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像是替他着急,又像是怪他忸怩。就在大家纷纷责怪黄小川的时候,黄小川突然挣开了那个女人的手,像个猴子一样,飞快地跳过了面前的几把小凳子,向外面跑了。黄小川像脱缰的野马向外跑去,发疯似地跑了,一阵紧似一阵地跑了,像百米赛跑冲刺似的,有跨的动作,跳的动作,有几次,他的脚下都打了绊子,差点跌倒。
黄小川只听见他耳后的风呼呼地刮着,好像还有父母呼喊他的声音。
跑出了村子,黄小川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往哪儿逃。他往哪儿逃呢?能逃哪儿呢?他无处可逃。
他的脑子里更加乱了,但同时,他的脑子里显出了张小妮的模样,也许她正在那儿着急呢。他还想起来了,他曾在她的桌口中央,悄悄用铅笔刀刻了个“妮”字。他不知道,张小妮发现了没有,猜没猜到是他刻下的。她一定猜到了,因为在他刻下的第二天,她看他的时候,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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