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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莲青和王春花的战争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754      更新:2013-12-12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撕扯着,白发与青丝在撕扯中飘舞起来。王莲青个头高,身子站得直直的,抓住王春花的头发就像抓住一把稻草,就差将镰刀架过去,三两下将头发割倒。王莲青能感觉到,此时的王春花力大如牛,多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王春花还有这么大的劲。王春花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王莲青有点想放开王春花,小宝快放学了,小宝一回来就要吃饭。她把手松了一下。但王春花没有一点松手的打算,乘王莲青松手的当儿,一把抓住王莲青的奶子,用力往下拽,她把整个身子往下蹲,往下用劲,王莲青的奶子随着身体往下落,往下沉,没坚持多久,就完全沉下去了。饱满的奶子一痛,腿脚就发软,王春花躺倒地上,王莲青也倒下了。两个人并排躺着,喘气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王莲青的喘息急促而嘹亮,王春花的喘息缓慢又浑浊。猛然间,王莲青一个鹞子翻身,骑上王春花的肚子,两手抓住王春花的两只奶子,往上拽。王春花并没像王莲青一样,随着奶子的起伏而升降。王春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王莲青还是不放过,她继续把奶子往上拽,跟拽一节空心的熏肠没什么两样。边拽边骂:奶子都瘪成腊肉干了,还sao情,守了一辈子寡,几十年没男人搞你都过来了,现在忍不住了!
  王春花在王莲青肚子底下一起一伏地喘了一阵气,似乎躺够了,恢复了元气般的大声嚷嚷:你不就草帽窝窝嫩点嘛,嫩抵啥用,我儿子都不要你,都嫌你骚,你只配跟老东西搞。
  王莲青哈哈大笑:你儿子嫌我骚?下次他回来你问他,是他嫌我骚,还是我嫌他没能耐,一个要饭的,还冒充自己是老板,你看他回来孝敬你个啥?啊!
  王莲青骂着骂着就看见小宝站在不远的地方。小宝的出现让她们的骂声嘎然而止。
  小宝背着一个红色的书包,站在石榴树下,石榴花正开得繁盛,红艳艳的花朵映红半个院子。树下落了许多花瓣,蜜蜂在花朵间嗡嗡飞翔。王莲青从王春花肚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小宝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眼睛睁这么大,这么恐惧。王青莲慌忙往屋里走去。
王春花也看见了小宝,她往起来爬,爬了两下,没爬起来。她还是坐了起来,坐在地上,她抹了一下嘴巴,看看手,嘴巴没有出血。然后又习惯性地抹了一把头发,头轰地一声响起来。那是一种痛,彻心彻肺的痛。王春花一手撑住腰,一手揉着头顶。她想继续大骂,嘴张了张,没骂出来。小宝已经走到她跟前了。小宝说:奶奶,我妈又欺负你啦?
  奶奶哼唧了几声,没说话。她望了一眼已经走进自家厨房的王莲青,还是没忍住,小声骂了一句:sao货!
  小宝说:奶奶,我妈打你,你咋不跑?
  王春花说:你妈个sao货不得好死!
  小宝还要和奶奶说话,听见母亲王莲青在厨房叫他,只好背着书包进屋去了。跨进门槛的时候,他回了一下头,看见奶奶已经站起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只手上有几缕白花花的东西,在夏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发亮,微风吹过,白色的东西一飘一飘的,像学校旁边的杨柳,风一吹,就飘飘扬扬,雪花一样好看。小宝不用猜就知道,那好看的东西不是别的,是奶奶的花白头发。
   
  小宝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叫奶奶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每次跑向奶奶的时候,奶奶都是笑呵呵的,总要从衣服口袋里摸一把炒黄豆,几颗枇杷,或者一个橘子。奶奶常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爸爸小时候的事。说爸爸小时候不喜欢跟爷爷一块放牛,喜欢跟她在家搓麻绳,搓多多的麻绳去街上卖,一卷麻绳能换十个柿饼,奶奶就给爸爸买柿饼,所以爸爸一直很喜欢奶奶,就是现在外出打工,每次回来都给奶奶买好吃的。说到这里,奶奶总是会感叹一句:要是你爷爷在世就好了……
  小宝就问爷爷是啥,奶奶就一遍遍地给他说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小宝还是不明白,他不知道爸爸的爸爸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从来没见过爸爸的爸爸,大点以后,看见别的孩子的爷爷,就说:爷爷是不是白胡子?
  奶奶就咯咯地笑,她说:小宝真是我的宝贝孙子,又聪明又乖,不像你爸,一走几年,连家都不要了。
  小宝就说:奶奶,下午你去我家吃饭,我妈下午给我煮肉吃。
  奶奶说:咱们分家了,不能随便吃别人家的饭。
  小宝说:那你咋叫我吃你家的饭?
  奶奶说:你是我孙子呀,孙子可以随便吃奶奶的饭,奶奶不可以随便吃孙子的饭。
  小宝说:你还是我妈的姑姑哩。
  奶奶笑的更响亮了,她干脆叫了起来:莲青,莲青,你看你儿子多灵性,他都知道我是你姑姑,你是我侄女!
  小宝的妈妈王莲青在屋里没出来,声音出来了。莲青说:小宝本来就聪明嘛,有人还说表哥表妹不能结婚,结了婚生的娃儿没屁眼,他们才没屁眼哩!
  王春花就在小宝脸上亲一口,接着王莲青的话头说:噢,他们那是胡说,还不是想叫你当他们家的儿媳妇,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王莲青就说:还先见之明,要不是跟小宝他爸,也不会守这份活寡。
  自从丈夫出门打工后,“守活寡”便成了王莲青的口头禅。儿媳妇一提到“守活寡”,婆婆王春花就不言语了,逗着小宝玩耍。
  那个时候,小宝还没有上学,天天跟着妈妈奶奶东奔西跑,但也只是在菜园子,房前屋后,最远的地方是去镇子上,有时候三个人一起去,有时候单独跟奶奶或者妈妈去,每次去,她们都要给他买好吃的,有时是一把奶糖,有时是一支雪糕。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婆孙三代也其乐融融。
  一晃小宝快七岁了,该上学了。开头几天是妈妈送他到学校,过后就独自一人上路了,只有在刮风下雨,大雾弥漫的天气妈妈才送他。有时候,小宝看到其他同学的爸爸路过学校时便要来看看孩子,小宝就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很羡慕同学们有爸爸在家,可以在下雨飘雪的时候来接他们,可以在受欺负的时候及时出现,可以在困顿的时候撒撒娇,或者靠靠爸爸结实的肩膀。小宝也是有爸爸的,可爸爸不在家,不在家的爸爸就等于没有爸爸。
  小宝是越来越想爸爸了,爸爸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概念。他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模样了。越是记不清了,就越是想弄清,就越是想念。有天他忽然听见同学们说,爸爸是到广州要饭去了,要饭就是打工,就是挣大钱。
  回家后小宝就问妈妈:爸爸出门要了那么久的饭,啥时候才能挣了大钱回家?
  王莲青啪地搧了小宝一巴掌。她说:哪个嚼舌根的说你爸在广州要饭哪?谁说的?
  小宝刚哭了一声,第二声还没哭通畅,奶奶王春花就把他拉进怀里。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小娃家,知道个啥,打出毛病来,还不是你的事。
  婆婆一搭腔,王莲青就来气了。男人出门几年,只是前年寄过570块钱,此后再也没往家里寄过钱。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寄钱有个零头,真给她一种要饭的感觉。即使一天要一块钱,也远远不止这点啊!王莲青脸色铁青,一扬脖子,显出几条粗筋来,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是啊,娃是我一个人生的,他一扭屁股走了,说是打工挣钱,鬼知道在干啥,早知道这个样子,就不该把我说给你儿子,好好的侄女,非要拉来当儿媳妇,害死人不眨眼睛。
  王春花小声还击道:是我把你强行拉来的?二十岁的姑娘连脑子都不长,你们两个从小玩到大,小时候玩家家都要当我儿子的媳妇,现在后悔了?
  王莲青说: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一个又穷又不顾家的人谁要,谁要送给谁。
  王春花就往自己屋里走,小宝跟在后面。王莲青看见了,冲小宝大吼一声:以后不准跟人家跑来跑去,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出来,还能教出有出息的孙子!
   
  小宝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妈妈王莲青和奶奶王春花尽管吵吵闹闹,但还没有发展到一个把一个按在地上毒打的程度。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对呀,就是那个人的出现,他家院子才一天比一天热闹,一天比一天不得安宁。那个人小宝见过好几次,奶奶让他叫爷爷,妈妈也叫他叫爷爷。当然,奶奶和妈妈绝对不是同时让他叫那个人为爷爷,而是单独的时候。就是说只有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要么是奶奶小宝和那个人,要么是妈妈小宝和那个人。小宝知道妈妈和奶奶关系已经很不好了,一个总是骂另一个,但每回都避开小宝。就是骂,也只是小声嘀咕,各骂各的,有时候像在自言自语。
  小宝家是单家独户,山坡上只住着三四家人,一家离另一家很远,只有结婚生子老人去世,人家之间才互相走动,送礼帮忙,平时人家之间各忙各的,来往不多。所以当那个姓李的男人出现在院子的时候,小宝就觉得稀奇。小宝上学走的早,现在已经不要妈妈送了,小宝已经能单独一个人去学校了。一个清晨,当他走到奶奶王春花的窗户下面时,就想撒尿,憋了一晚上的尿水像原子弹一样,不发射出去小雀雀就会爆炸。他把裤子三下两下扒开个缝,让小雀雀蹦出来,正准备往槐树根上尿,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吓了一跳,小雀雀往起弹了一下,忽地垂下去,尿没撒出来,差点摔倒。小宝赶紧提起裤子,往小路上跑。跑了几步,回头望望,没发现有人跟踪,又把裤子扒下来,撒尿,边撒尿,边四处张望。撒到一半,又听见有人说话,这次他听清楚了,是男人的声音。他更加奇怪,并且害怕起来。整面山坡晨雾茫茫,只有松鼠和画眉在枝叶间跳跃,人在山里属于比较希罕的东西。小宝忽然想起爸爸,是不是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咋不先回自己家,咋先回奶奶家。想起爸爸和奶奶,小宝就笑了,甚至笑出了声。爸爸是奶奶的儿子,爸爸回来当然要先去看自己的妈妈。小宝高兴极了,小宝一跳就跳到了奶奶的窗户底下。说话声还在继续。奶奶说:别怕,没别人,那是小宝去上学。
  小宝听见奶奶在说自己,高兴得想叫一声奶奶。以前走到奶奶窗口,奶奶会说一声——路上走好,看见蛇,绕道走,看见狗,蹲在地上别动,等狗跑了,再走。小宝就回一声——知道啦!
  自从妈妈不让自己跟奶奶玩以后,小宝还是跟奶奶玩,只是不大当着妈妈的面大声跟奶奶说话。刚才他上学走的时候,妈妈已经起床了,她要去买煤炭。近几年乡上不让住户在山上随便砍树割草,家里烧饭的东西就由树枝干草变成了煤炭,煤炭价钱很高,每次妈妈买煤炭回来,就要嘟囔好久,说爸爸不寄钱回来,哪有钱买炭呀。
  小宝知道妈妈买煤炭的时候,就特别乖,妈妈叫把竹篮拿来,就去拿竹篮,叫他不要跟奶奶跑,他就不跟奶奶跑。
  ——小宝是莲青的儿子吧?男人的声音。
  小宝觉得奇怪了,如果是爸爸,肯定不会问小宝是不是莲青的儿子,可奶奶屋子里怎么会有其他男人呢。小宝决定站在原地不动,他要听听奶奶屋里的男人是咋回事。
  ——小宝让小妖精教坏了,见了我都不愿叫了。奶奶的声音。
  ——不叫你也对,哪有奶奶跟野男人睡觉的。男人哈哈地笑道。
  ——还不是你先勾引我,你坏死啦!奶奶也笑起来。
  ——你守了几十年寡,难道真的不想男人?
  ——想,咋不想,哪有寡妇不想男人的?
  ——哪你咋不早找我?
  ——我去哪找你,你不是刚退休回村嘛?
  接着是哈哈的笑声。奶奶和男人的声音都很好听,很快乐。小宝也高兴得不得了,他已经七岁多了,七岁多的时间里,第一次听见奶奶这么欢快的声音,这声音是悠扬的,脆生生的,美妙的。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会唱歌,会跟石榴树上的喜鹊画眉百灵鸟一样。他不在意奶奶说妈妈教坏他的话,他知道那是坏话,但他不知道奶奶这个时候在跟男人干什么,也不知道野男人是啥人。
  他听见妈妈在咳嗽,妈妈大概正在洗脸。他拽了拽书包带子,一路小跑,上学去了。
  放学回来,走到奶奶的窗户跟前,放慢了脚步,他想再听听奶奶早晨的那种声音。奶奶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以前从来没听见过。奶奶手里握着一把葱,还没走到跟前,就说:小宝放学啦?
  小宝高兴地回答:放学啦,奶奶!
  奶奶说:你妈还没回来,你来我这吃煎饼。
  小宝说:熟了没?
  熟了,熟了。奶奶边说,边伸长脖子往另一条山路上了望。
  小宝说:奶奶,你看啥哩?
  没看啥。奶奶边笑边拉住小宝的手往厨房走。
  小宝还是感觉得出来,奶奶今天特别喜欢笑,笑的时候很好看,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多了。奶奶的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小宝想肚子一吃饱就问奶奶,早上跟她在屋里说话的男人是谁。他吃得急,总是噎着,就听见妈妈王莲青在叫他。
  他一个箭步就跑回去了,跑的时候手里还抓着巴掌大块饼子。妈妈见他回来,就说:放学不回来,野哪去了?
  小宝把煎饼往妈妈眼前递,妈妈看他一眼,接了煎饼吃起来。
   
  第二天下午,小宝放学回家时,妈妈还在坡上打猪草,小宝就站在门口徘徊,不时地四处张望。突然,奶奶出现在墙角处,叫他道:小宝,你过来!
  小宝说:奶奶,啥事?
  奶奶说:叫你来你就来!
  奶奶说完这话,扭头就走了。小宝跟在后面来到奶奶家门口,靠在门槛上向里面张望。奶奶抓了一把水果糖递给小宝,让小宝进去吃。小宝从门槛上跳进去了,正当他把一颗糖丢进嘴里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老头,正在帮奶奶理桑叶,往装着蚕宝宝的簸箕里撒。 奶奶说:叫李爷爷,糖果就是李爷爷买的。
  小宝就叫了声李爷爷。李爷爷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一声,然后慈祥地看着小宝。李爷爷看上去要比奶奶年轻一些,一头黑发,身子微胖,看上去很有精神。奶奶告诉他:李爷爷原来在城里当工人,现在退休回家了,李爷爷有很多学问,你不认识的字就请教李爷爷。
  小宝就问:蚕子的“蚕”字怎么写?
  李爷爷就用小宝的铅笔,在他的本子上写了一个“蚕”字,李爷爷解释道,上面一个天,下面一个虫。这意思就是说,天下有一种虫叫蚕子。小宝觉得李爷爷很聪明,说得很正确,那蚕子确实就是一种虫子。不同的是,别的虫子是野生的,而蚕子却是家养的。
  小宝就在作业本上写了一排“蚕”字,字很大,歪歪扭扭的。李爷爷在身后不停地抚摸他的大脑袋。小宝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妈妈王莲青在外面叫他了,他慌忙收起本子,一溜烟跑了,装在衣服口袋里的糖果从小窟窿里漏了几颗在地上,他回头捡起来又跑。
  回到家里,小宝抓了两颗糖果给妈妈,说:奶奶说,这是李爷爷买的。
  王莲青剥了一颗糖放在嘴里抿着,转身烧饭去了,对着灶台喷出一句话来:老不正经的东西!
  小宝睁大眼睛看着妈妈的背影。他不知道“老不正经”是什么意思,但他晓得这不是好话,是骂人的。他更不明白的是,奶奶没有得罪妈妈,妈妈为啥莫名其妙地生气?小宝搞不懂大人的事情,他觉得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
  此后,小宝就经常看见李爷爷跟奶奶在一起。李爷爷并不是天天来,小宝也不知道李爷爷住在什么地方。有时看见他们两人一起做饭,有时看见他们在山坡上摘桑叶,然后把桑叶一片片平铺在簸箕里,看着小蚕在绿色的叶片上爬来爬去,把桑叶咬成一个一个的小圈洞,两个人相视而笑。
  蚕子吐丝的时候,李爷爷来过。
  蚕子作茧的时候,李爷爷也来过。
  后来蚕子把蚕茧作好了,把自己完全包起来了,变成了一个个椭圆形的白色物体。李爷爷和奶奶一道把它们装进大麻袋里,背到镇上去卖了,奶奶买回来一套新衣服穿着,还给小宝买了一袋饼干。但却不见了李爷爷。小宝问李爷爷哪去了,奶奶说李爷爷回他自己家了。
  奶奶告诉小宝:她要到县城的姑姑家去住几天。要小宝看门。不能让小偷进来了。
  小宝对姑姑是没有印象的,只记得有个姑姑,但从来没见过她长得什么样子。小宝问奶奶多久回来。奶奶说,她也说不准,可能十天半个月吧。
    
  第二天,小宝放学回家后就不见了奶奶。奶奶的大门紧锁着,门上挂着一把黄里发黑的铜锁,比妈妈用的铁锁要陈旧得多。自打从小宝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这把铜锁。他能从铜锁里看出奶奶的影子。现在,小宝放学回来,妈妈王莲青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站在奶奶门前盯着铜锁发愣,静静地等待妈妈归来。
  记不清是第几天的下午,老师要开会,学生提前放学了。小宝回家时,妈妈在家,可门是关着的,小宝一边打门一边叫妈。许久,妈妈才开门。妈妈开门时,披头散发的,一只脚上的鞋子还拖着。小宝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慌张与不安。小宝问:你在做啥?
  外面风大,所以把门关了。妈妈说:你李爷爷来了,他给我们家送来了好多煤炭,他在帮我砸炭。
  小宝进去了,他走进灶屋,里面确实堆了一堆煤炭。这里的煤炭都大如砖块,需要砸成核桃大小的颗粒才能使用。李爷爷坐在煤堆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铁锤,可他面前并没有砸成小颗粒的煤炭,只是做了副准备砸煤的样子。见小宝进去了,脸上便堆满了微笑。李爷爷过度的热情让小宝感到了某种异样。小宝突然从李老头的头顶上看到,他的头发里面有一层头发是雪白的,外面一层却是齐刷刷地乌黑。小宝毫无表情地看了看李老头,然后放下书包做家庭作业。
  也就在这时候,王莲青给李老头眨了眨眼睛,李老头得到暗示,放下铁锤,拍了拍手,走过来对小宝说:小宝,爷爷要回家了。哪天我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来看你。
  小宝从作业本上抬起头,铅笔顶着脸颊,机械地冲李老头点了点头。
  李老头离开之后,小宝一直记得他的承诺:要给他带好吃的东西来看他。可是,他并没见到李爷爷给他拿来。不知过了几天,小宝放学回家后,倒是妈妈王莲青给他取出了好吃的东西,是一种叫旺旺的雪饼,小宝从来没吃过的。
  他问妈妈:这是哪来的?
  妈妈说:镇子上买的。
  小宝说:你今天上街了?
  妈妈说:是的。
  小宝瞪了一眼说:你骗我,是李爷爷买来的。
  妈妈叮嘱说:你不要管是谁买的,你只管吃。对了,你奶奶回家后,不要对她说李爷爷来过。
  小宝说:为什么?
  妈妈说:不为什么!
  既然不为什么,小宝就不再问了。
     
  小宝像往常一样,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看看奶奶的大门开了没有。他暗暗地盼着奶奶早点回来。
  可是,小宝没有看见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天小宝放学回家,看见奶奶的时候,奶奶正在跟妈妈对骂,摆开的架势异常壮观。
  两家的大门斜对着,原本是一家人一分为二的。王莲青和王春花各自站在自家的大门口,中间是院子,是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王莲青双手叉腰。王春花靠在门框上,两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想往拢赴的样子。小宝从情形上判断,她们可能骂了好久了。小宝是第一次听见妈妈王莲青这样骂奶奶王春花:老不要脸的,还以为自己是朵栀子花,蝴蝶蜜蜂都喜欢。
  王春花骂人一点不比侄女加儿媳王莲青逊色。王春花骂的更难听。王春花说:你不就那个东西嫩点嘛,谁没嫩过,有什么了不起,天下女人都一样,有啥新鲜的。那个没良心的,老牛吃嫩草,吃了老娘不算数,还吃我儿媳妇,妈的个巴子,不就有几个臭钱嘛,几担煤炭就哄上床了,小骚huo!
  王莲青听见婆婆王春花这么骂她,也不生气,回一句:你值钱呀,一个烤红苕,两个苞谷梆子就把你哄上床了。我那几担煤炭好赖也值三五十块哩,谁叫你儿子挣不来钱呢?谁叫你儿子让我守活寡呢?啊!
  小宝直愣愣地站在院子边上,听她们对骂。虽说不能完全听懂她们骂的内容,但还是能听懂一部分的,是脏话。小宝不知道怎么办,他谁都不看,扬头看了看天空,冲着院子中央大声吼了一声:你们不要骂了!
  小宝幼小的吼声浇灭了她们的怒火,王莲青和王春花就不骂了。两人都向后退了一步,王莲青把叉腰的手放下来,到屋子里面去了,王春花也往屋里走。小宝背着书包走到院子中央,时左时右地端详着她们。
  正在小宝要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李老头突然从王莲青的背后冲出来,往奶奶王春花屋里走去。小宝忽然明白了,可能是奶奶回家后,发现李老头在妈妈屋里才闹起来的。此时此刻,李老头的表情很难看,在路过小宝身边的时候,还把小宝的脑袋抚摸了一下。小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宝说:就怪你!
  就在李老头钻进奶奶王春花房间的瞬间,小宝下定决心,他要干一件大事。他还不知道自己怎样干,但他知道他一定要干一件事情。
  小宝百思不得其解,妈妈王莲青和奶奶王春花怎么会跟仇人一样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天天见面,天天争吵不休,他莫名其妙的烦恼,一点都不想回家。他常常看见李老头白天进妈妈的屋子,晚上进奶奶的屋子,不管进谁的屋子,妈妈和奶奶都不乐意,都会明争暗斗,都免不了一阵漫骂。他不明白那个爷爷为什么搞得这个院子鸡犬不宁。正当他想办法想得头都要炸了的时候,就看见妈妈王莲青骑在奶奶王春花的肚子上,正在拽奶奶干瘪的奶子。
  他在石榴树下站了有一阵了,他看见家里两个最亲近的人怎样大打出手,看见妈妈的得意,也看见奶奶的顽强斗争。对啦,顽强斗争,这是音乐老师刚刚教的一首歌里面的一句歌词。不怕牺牲,顽强斗争!
  一片鲜红鲜红的石榴花瓣飘落在小宝头上,小宝没觉察到,小宝缓慢地走向妈妈和奶奶的时候,妈妈的眼睛是惊恐的,胆怯的。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妈妈看他的眼神,同样也是惊恐的,害怕的。
  小宝下午没去学校,但他也没在家里呆着。小宝在一个沟坎跟前坐下。他望着那个独木桥。独木桥只有三四尺长的样子,独木桥下面却是两人高的深沟,沟里溪水潺潺,绿草茵茵。他知道这条路是那个老头下山的必经之路。
  小宝一下子乐了。小宝想,大事就要在这个地方干了。
     
  就在这天黄昏,就在这个院子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幅动人的画面。
  从地头劳动回来的王春花快步跑回院子,站在旗帜一样的石榴树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叫——莲青——莲青——
  对于王莲青来说,这个声音是急切的,又是亲切的。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当初她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就是这样叫她的。只是因为李老头的出现,这样的叫声才消失了。
  王莲青以为听错了,待终于明白了婆婆王春花急促的讲述后,差点晕过去。王春花上前扶了一把王莲青。王莲青站稳后,哭着问:真死啦,小宝怎么能把他弄死?
  王春花说:我亲眼看见的,小宝在独木桥边,趁老李过桥的时候,把他推下去了,摔倒沟底下,不动弹了。
  王莲青再追问一句: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王春花的声音高亢而颤抖。
  见王莲青靠在门框上光顾着哭,王春花就说:你哭啥哭?光哭有啥用?快去找几根麻绳,我拿扁担,赶快把他抬去埋了!
  王春花说着,抓了墙上靠着的扁担就往外跑。刚跑了几步,腿就有点软,只稍稍停歇了一下,就走起来。王莲青手里抓了几根麻绳紧紧跟在婆婆王春花后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王莲青和王春花才把老李手脚绑住,把扁担从绳子中间穿过去。还没开始抬,两人就犯难了,狭窄的沟底没办法用扁担抬,就把扁担抽出来,立在沟坎边。两人抓住李老头的手脚往沟坎上面拖,使了好大劲还是没拖上去。人没拖上去,衣服却沾满了泥土。王莲青急得又哭出声来。王春花说:紧要关头,哭球个啥?
  王莲青不哭了。王莲青说:妈,你站在沟底往上推,我在上面往上拉。
  王莲青爬到路面上,抓住李老头绑在一起的手脚往上用力拉,王春花两手撑在李老头的背上往上送,眼看快上去了,又滑下来,王春花干脆双手撑在李老头的背上,头也顶在李老头的背上。马上就上到路面上了,王莲青说:妈,他的手好像有点热?
  王春花说:你拽了这么久,当然是热的,都啥时候了,还胡说,赶快点,要是别人看见,麻烦就大了。
  两人终于把男人弄到路上,手忙脚乱的把扁担再次穿到麻绳中间,王春花走在前面,王莲青走在后面。两个人走在山路山,一条扁担压在两个人的肩膀山,两个女人抬着一个男人,男人像死猪一样,四脚朝天,头颅低垂下去,头发随着扁担的上下扇动,一会触在地上,一会荡在空中,头上很快粘了几根青草。两个女人一歪一斜地走着,走得有点踉跄,王莲青说话了,她说:姑呀,小宝把老李弄死了,公家人肯定要找我的麻烦,我是他妈,要是我进了监狱,你可要照顾好小宝。
  王春花说:别说那么多,先把他丢进苕窖,收拾利索再说。
  王莲青说:埋了也有人发现的,那么大个活人,忽然不见了,还不得找呀,一找咱们就死定了。
  王春花说:咱们不承认,他们就找不到咱们的麻烦。
  王莲青说:那得跟小宝说好,唉,小宝呢?
  王莲青转过身往后望,王春花不知道,依然一个劲往前走,李老头在扁担下面往前晃荡了一下,转了半个圈,头一下子碰着了路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发出一声高大的哼唧声。
  小宝就跟在她们后面,这个时候,他忽然喊叫起来——李爷爷在叫哩!
  王莲青和王春花站住了,肩上还压着扁担,两个人愣了好长时间,王春花转过头,定定地望了老头一眼,又望王莲青一眼,问一声:你刚才给他喝酒啦?
  王莲青疑疑惑惑地说:他自己喝的。
  王春花说:他妈的老东西,装死,去他妈的!
  王春花把压在肩上的扁担用力甩了,王莲青也把肩上的扁担用力甩了。男人重重的甩在地上,发出一声轻缓的哎哟声。王春花向哎哟声踢了一脚,王莲青也向哎哟声踢了一脚,然后两人站在旁边说话去了。小宝跑过来,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向哎哟声踢了好几脚,他觉得这样踢着很好玩。
  这时候,小宝听见一阵欢快的笑声,他仰起脖子,看见了两团石榴花般的笑脸。他叫了一声妈妈,又叫了一声奶奶。
  就在这由悲转喜的时刻,他们突然看见山坡上出现了一个青年男人,背着一只巨大的背包,正疾步向他家走去,妈妈王莲青和奶奶王春花同时愣住了。小宝想,可能是外出打工多年的爸爸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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