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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阿里(中篇小说)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961      更新:2014-01-29

             
1


    李银桦想到死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呢,他还没有活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即便就是在生命禁区阿里,在藏北高原,也还是风姿绰约,姹紫嫣红,风景这边独好的,是人生的黄金阶段。更何况,他还有个女儿,有个名字叫雪儿的女儿,女儿多乖巧,多可爱啊。还有妻子,有父母,有妹妹。尽管妹妹对他依然不理不睬,深恶痛绝,但他不能仇恨妹妹。相反,他对妹妹愧疚有加。他知道,在亲人当中,欠的感情帐太多,最亏欠和对不起的,还是妹妹。
  想到妹妹,他嘶哑的吼了一声。
  铺天盖地的大雪纷飞中,忽然就有了一声可怕的、悲壮的嘶鸣。他听到这一声吼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是自己嗓子发出来的,是自己的肺腑之声。当他反应过来以后,就有些害怕了,这怎么是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怎么是这个样子呢。然后才明白过来,雪,原来像墙壁一样,是可以隔音的,可以减缓声音的传播速度和变异音质的。
  他没有深究回音晚不晚,变异不变异的事情,因为声音发出以后,就容不得他多想了。嘴角只稍微疼痛了一下,就感到了些微的温热,不用辨析,不用思考,就知道血流的姿势了。他没有举手去擦拭,没有作任何关注嘴角的动作,嘴角流血算得了什么。嘴角流血只能说明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说话,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了。脸色紫涨,青筋暴突,嘴角结痂,这些高原反应的通常表现,在他六七年的阿里工作生活经历中,只能算是小儿科。
  现在,他面临着生死考验,在生命遭到威胁的情况下,这种小儿科又算得了什么。
  开始的时候,李银桦并没有想到自己偏离了公路路基,误入了一个大雪坑。他只是想到这条从新疆南部通往西藏的公路一进入冬季车辆就少了,战士们对路的保养和管护也少了,路上有这么一个大坑,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谁都清楚进入西藏的川藏、青藏、滇藏、新藏四条公路当中,海拔最高,人烟最稀少的就是新藏公路了,这是中国公路史上的天路,也是世界公路史上著名的死亡之路。
  几年来,他上下新藏公路多少次了,出入阿里多少回了,已经记不清了,但他清楚的知道,这条生命线在他们武警交通部队接管养护保通任务以后,路况比原来好多了。原来这条公路每年只能通车半年,现在基本上能保证全年畅通无阻。但这条路上的达坂太险峻,氧气太稀薄,跑长途的司机似乎对全年通车不抱任何期望,不作任何打算,他们比谁都清楚,提着脑袋跑高原,风雪飘摇新藏路的真正含义。一般情况下,司机们只在大雪封山前,才谨小慎微,千里跋涉,往返于新疆与西藏之间,冬季还没有来临的时候,就鸣金收兵,像旱獭一样,进入冬眠期,对公路通车不通车,运输不运输,事不关己,无动于衷,似乎一个夏季就挣够了一辈子要花的钱一样。
  所以,在这个初冬季节的鬼天气里,李银桦走了大半天路,没有见到一辆车,一个人,甚至连一头野牛,野驴,藏羚羊都没有见到,就不足为奇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狂风呼啸,银装素裹。这些以前见怪不怪的形容词,现在却成了动词,成了名词,并且酣畅淋漓,大气磅礴的展现在眼前,强大无比,势不可挡。如果在以往,跟众多的战友在一起,也就罢了,就不会如此孤决,如此恐惧。但今天不同,今天不但只有他一个人出诊,天气还出其不意的突变。雪已经不是一片一片的飘然而下,一缕一缕的婀娜多姿,摇曳生辉,而是一团一团的砸下来,泥石流一样有着重量,瀑布般飞流直下。在这种强势面前,他早已经睁不开眼睛,身体佝偻着,卷缩成一个没有冻僵的球体。
  就这样结束生命吗?就这样被狂风吹倒,被大雪掩埋,成为一具僵硬的,缩小了的,舒展不开的,风干了的尸体吗?就这样被战友寻找一个冬天,等到明年夏季,青藏高原以外的地方鲜花浩荡,莺歌燕舞,青藏高原积雪融化,冰河解冻,流水潺潺,终年冻土翻浆毁路的时候,战友们终于在繁忙的修路补路的工作间歇,猛不丁的发现了这具畏畏缩缩的尸体,终于给家人和上级有个交代,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这怎么是他的归宿呢。尽管自己穿上军装十多年,当了多年卫生兵,转战大江内外,天山南北,从天山脚下又到了青藏高原,到了藏北阿里,成为一名作风过硬,性格开朗的军医。接触和见证过多次死亡,也挽救过多人的生命,仔细想来,在他的经历中,还没有一次想到过自己会死,自己死的方式和地点。
  茫茫雪原,旷野无人,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生灵,那样微小,那样脆弱,任风雪宰割。雪团,不依不饶的砸下来,飓风,海啸般疯狂。他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再次缩紧身体,还是疼痛无比。渐渐的,他感到了麻木,腿脚、胳膊、腰身都在麻木,大脑也在发生着变化。
  他进入了一种懵懂状态。这是他能意识到的,但又无能为力,束手无策。这种心里明白,又使不上力的状态,他痛恨极了,难受极了。这种状态以前好像经历过,发生过,但什么时候发生过呢,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别人身上,发生在藏北高原冰雪融化的季节,还是大雪封锁巍巍昆仑的季节?他想不起来,似乎又想起来了。
  

2

  
    不愧为是军医,军医就有军医的特殊能力。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李银桦鼓了一下腮帮。
  那是在刚刚上勤的路上。所谓上勤,就是他们这支武警交通部队,从新疆挥师西藏,正式担负起养护保通新藏公路,机关常年设在阿里。当时,就是他和其他几位战友肩负着随军军医的任务。
  那是个春末夏初的日子,部队从红柳滩到多玛,虽然行程只有300多公里,但一般情況下也要走十几个小时,还要翻越两座高耸入云的达坂。其中界山达坂是新疆与西藏的分界线,最高海拔六千多米。在新藏公路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红柳滩到多玛。早上部队从红柳滩出发时,还艳阳高照,空气明净。哪知一爬上界山达坂,就遇上了漫天大雪。转眼间,道路被大雪掩埋,天昏地暗,气温骤降到零下20多度。所有官兵都出現了剧烈的头疼、恶心、呕吐等高山反应,不少战士只好用背包带紧紧勒住头部,以减轻头疼欲裂的痛苦。作为军医的他,和所有官兵一样,高原反应来势凶猛,骤不及防,但他强忍着,尽量不紧张,不负重,减少体力活动。一位叫黄帅的战友,是保障中队的驾驶员,一会儿下车探路,一会儿上车驾驶,在大风大雪中跑来跑去,忙前忙后。
    傍晚,部队终于战胜重重困难到达多玛兵站,黄帅和另外两名战士发起了高烧,赶紧为他们吸氧、输液,但情况一直不妙,病情没有得到控制。紧急将他们送到阿里,黄帅的肺部和脑部出现水肿,上级派来了直升飞机,将他们接到内地治疗。此时的李银桦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疲惫不堪的他听见了战士们长长的、轻松的叹息。
  就在这一刻,他明明白白的清楚了一件事,虽然他和战友们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寸草不生的藏北阿里,吃同样的饭,饮同样的水,他和他的战友还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来自于长期以来对病人的敏感,其间,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这种因素也是后来才恍然大悟的,这就是预感。
  几个小时以后,他的预感残酷的兑现了。两名战士转危为安,脱离了危险,黄帅却长眠不醒。黄帅牺牲了,成为他们这支队伍中,第一位牺牲在新藏公路上的烈士。
  一位优秀的战士就这样牺牲了,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底下冰雪消融,雪莲焙干一般,再也不存在了。而且,而且还经过了他的救治,他的陪护。他没有救活自己的战友,没有完成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职责。当他看着绿色的直升飞机逐渐变小,变成湛蓝天空中的一个树冠,一头牦牛,最后变成一只雄鹰翅膀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疼痛,就欲哭无泪,无法释怀,不能自拔。
  很长一段时间,他茶饭不思,不言不语,不想见任何人,不愿意听见高原反应几个字。他清楚的记得黄帅那双年轻而英俊的眼睛,那双欲说不能,欲罢不休,无可奈何的眼神。还有那双青筋纵横,枯叶般摇摆在空中的双手。
  后来,当他在狮泉河边独自漫步的时候,常常想起那种眼神和那双手。那是一双年富力强,遒劲有力,朝气蓬勃的手吗?不是的,那是两条绵软的水草,两缕高天上的流云,两只寒蝉的羽翼,两朵风中的杨花。
  正是那双不甘不休的眼神,那双抓不住救命稻草的双手,连绵不绝的撕扯着他,疼痛着他。这种痛和苦,只有自己的心体会得到,只有自己清楚。作为一名军医,如果再有战友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有人因为高原病毙命,他就无脸再在高原上服役,无法面对战友和亲人,无法面对黄帅的坟墓和自己的灵魂。既然历史让他进入藏北无人区,踏上世界屋脊的屋脊,抬头望见冈底斯山,低头看见狮泉河,他就得不辜负军医的使命和职责。不轻易放弃一个年轻的生命,不让那种无所攀附,飘移无奈的眼神再次出现,不让那些看似简单,却丧心病狂,疾风暴雨般,威胁着生命的高原病草长莺飞,繁荣昌盛。
  今天,他就是在实现这一目标的路途中,就在践行这一使命的征程上。他得去一个施工点,抢救一名急性阑尾炎患者。急性阑尾炎也是一种常见的高原病,抢救得及时,就会烟消云散,晴空万里,抢救得不及时,就会一命呜呼,沐浴九泉。
  当他接到求救电话的时候,他的助手小张立即发动汽车,他把药箱往车上一放,一刻也没有停留,驾车就走。车过狮泉河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一眼河面,涟漪盈盈,缓缓流淌,河面还没有结冰。他太喜欢狮泉河了,在阿里,只有狮泉河令他流连忘返,百看不厌。狮泉河像家乡的小河一样,清澈蜿蜒,碧波荡漾。狮泉河与家乡的小河还是有区别的。家乡的河水终年流淌,生生不息,河边生长着高贵而美丽的白桦树。狮泉河到了冬季就要结冰,和众多的藏北河流一样,在漫长的冬季结一层洁白无暇,坚硬无比的冰层,来年夏天,冰河解冻,大地复苏。狮泉河在冰层解冻的开始几天,有一些慌乱和杂芜,待到阳光灿烂,夏风吹拂以后,河水就迤逦了,妖娆了,精灵古怪了。河边的藏柳也生了苞蕾,毛毛绒绒,百媚生辉,喷薄欲出。
  出了阿里城以后,大地渐渐有了鹅黄色,那是绿草到了冬季的颜色,时不时有流水淙淙,雄鹰翱翔,雪山在远处,在天边绵延,天空碧蓝如洗,云彩洁白嵯峨。阳光照耀在草地上,在雪山上。鹅黄更艳,流水更清,山峦更逶迤、巍峨、苍茫。金色的大地上点缀着黑色和白色的点儿。不用细看,就知道黑的是牦牛,白的是羊群。
  他摇下车窗,仔细的看了一眼天空,晴空万里。又看了一眼羊群,羊群无声。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对小张说:整个藏北地区就阿里最荒凉,要不是狮泉河边的几株藏柳,一年四季连一点绿色都看不见,但阿里却是藏北重镇,阿里以外,还有水草丰美,牛羊满山坡的地方,真是奇妙。
  小张对地广人稀的阿里,为什么会成为藏北政治、经济、文化重镇不感兴趣,他觉得这不是他考虑的问题,那是国家领导人和部队首长运筹帷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事。
  他紧握方向盘,不敢马虎,尽管在阿里附近,路况也不容乐观。在新藏公路上开车的人都很谨慎,波形路、搓板路、石块路、扭曲路、弹簧路、冰雪路,各种各样糟糕的路况随时都会出现。
  小张是个乐天派,已经有六七年的军龄了,是个称职的志愿兵。开长途车,容易疲劳,听见李银桦的感叹,便信口开河的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那位战士肯定能手到病除,及时康复。
  李银桦嗯了一声,没有下文。阑尾炎确实不是什么大病,他曾经为三四位患者做过这种手术,程序很简单,一两个小时就能搞定。对这种小手术,他有足够的把握。
  一片波光粼粼的草滩出现在眼前,每株草都泛着金色的光芒,水草间盛开着更加明艳的白色、紫色、蓝色花朵,花瓣上颤悠着似冰似霜的小珠儿,晶莹剔透,熠熠闪光。两只黑颈鹤正在花草间低头觅食,几只洁白如玉的水鸟,扑棱棱展翅腾飞。
  小张最先惊呼起来:太漂亮啦,真是美极啦!
  李银桦觉得奇怪,已经是初冬季节了,怎么会有如此娇艳的花朵,如此悠然的水鸟和黑颈鹤呢。正要附和赞叹,汽车一头蹿进了大草滩,并且越陷越深。小张作了最大努力,车依然驶不上公路。
  天不再朗朗乾坤,云彩不再轻盈飘逸,雪山黯淡了,沼泽着墨了。李银桦没有听从小张的劝告,等待来往车辆的帮助。他一意孤行,独自踏上了出诊的漫漫长路。
  在后来几个小时的跋涉中,一次次回头眺望,希望有车辆经过,捎他一程,还幻想小张能够把车开出沼泽地,眨眼间开到他面前。渐渐的,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在这条天路上,什么样的危险没有发生过,什么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经见过。迢迢千里路,半天、一天没有一辆车行驶,不见一个人烟,毫不奇怪。
  搭乘车辆的希望破灭也倒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施工点,借助发电机的光辉,连夜给患者实施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常常使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的天气变化会如此之大,如此之恶劣。
  劈劈啪啪的冰雹突然变成了鹅毛大雪,继而转变成雪团,雪团在大漠飓风的激励下,耀武扬威,所向披靡,鞭子一样横空抽来。天光锐减,气温骤降,无处躲藏。药箱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紊乱,呼吸越来越窒息。路,还得走,脚步,还得向前迈。有好几次,李银桦都感到了自己的机械,脚步和身体只是在机械的运动,亦步亦趋,慢似木偶。他知道这很危险,但依然机械着,向前着。直到重重的跌进这个雪坑,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时,他却动弹不得,无可奈何,上天不允许他实现愿望,苍天要置他于死地了。

  
3

  
    李银桦哆嗦着,颤抖不止,上下牙哒哒的磕碰着,他晃了晃肩膀,想挺直腰板。但他很快又弓腰驼背,蜷缩成一个巨大的雪球。
  眼睛有些疼痛,上午出发的时候,怎么忘记戴墨镜了呢,这可是犯忌的。在西藏,无论本地人还是外来者,只要能买得起墨镜,冬季防雪盲,夏季防太阳,墨镜是常备之物。今天,他却忘记了。
  他举了举手,没有举起来。手上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头上戴着布帽子,身上穿着皮衣服,虽然是短上衣,还是为他遮挡了不少风雪。这要感谢部队,他们这支部队,每人都有不止一套皮衣服。皮衣服、皮手套、皮帽子、墨眼镜被战士们戏称为“三皮一黑”。一年四季,这几样行头很少离身,因为经常到各个施工点巡诊,有的施工点海拔高,天气变化频繁,无论是冬季还是夏季,派上用场的机会总是有的。万里晴空瞬时雨,昆仑八月暑偏寒。这样的气候条件,预防自然很重要。
  尽管上午离开阿里的时候,匆忙出发,紧急上阵,还是穿上了皮衣服,但还是大意了,三皮一黑当中,少了皮帽子和墨眼镜。好在药箱内的手术帽倒是有多余的,一顶白帽子自然戴在了头上。
  黑色的皮衣服,白色的手术帽,早与大地和天空融合了,早变成了银色世界的一部分。他用了很大力气,摇了摇头,一块雪滑了下来,滑到了他的鼻子上,他没有动,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雪块继续向下滑,滑到了下颚和胸脯上,然后,就滑到了膝盖上。
  他低了一下头,伸出舌头,吞了一下,没有吞到雪块。他有些饿了,药箱里除过常备药品和一套精致的手术刀剪外,就是几团药棉和纱布,没有食品,没有充饥的任何东西。雪和水是高原上可以抵挡饥饿的食品,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能解决临时困难。他又吞了一下,还是没有舔食到雪块。难道舌头也麻木了?僵硬了?不行,舌头是不能僵硬的。他管不了天上的雪团飓风,管不了地上的沼泽雪坑,但他应该管得住自己的舌头。
  他再次吼叫了一声,这一声不可怕了,不难听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分激动和力量。他抖了抖肩膀,摇了摇头颅,又有雪块和水滴滑下来,寒意一样窸窸窣窣,络绎不绝。
  第三次,绝对是第三次,他记得太清楚了。他呐喊起来,这一次吼出的不是一个单音,嗷,而是两个字。
  雪儿——
  声音在沉闷的风雪中回荡,在茫茫雪原孤独的疯狂。这一声呼喊,是他生命中最高的音符,无遮无掩,无所顾忌,深情久长。
  就这样,当他被飓风刀子一样割裂肢体,被大雪击打得几近死亡,马上就支撑不住的时候,就想到了女儿。他只喊了两嗓子,女儿就蹦蹦跳跳,笑盈盈的跑到他面前。女儿没有拍打他身上的积雪,没有帮他背上沉重的药箱,而是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放到他手掌心,他握住了女儿红润娇嫩的小手,女儿也握紧了他的一根手指头。女儿笑得甜美极了,好看极了,女儿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低头看着女儿,一副陶醉的神情。女儿将他的那根手指头,轻轻一拉,哈气那样的,风那样的,汗香那样的,花开那样的。只一下,文文弱弱的,温温婉婉的,他就站了起来,就不佝偻身体了。
  当他站立起来,举目四望,想要寻找女儿的时候,女儿却不见了。
  他张大嘴,长长的发出一声哀婉的叹息,同时感到嘴角有撕裂的疼痛。眼睛和嘴角都在疼痛,他轻松了许多,能感到痛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说明自己还没有死亡,还活着,既然活着,就得去抢救自己的战友。
  这是他的任务和信念。战友黄帅牺牲以后,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不能再有战友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他后来的行医过程中,倍加小心,认真谨慎,也更加多的收集病例,积累临床经验。在新藏线上,不但为战友解除病患,也救治了很多过往伤员,一些老百姓也得到过他的救治。
  一次,他到牧区去义务巡诊,还没走近藏民毡房,就听见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正在他纳闷的时候,一个藏袍光鲜的男人从毡房飞奔而出,看见他穿着白大褂,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走进毡房,才知道他的妻子正在生产,因为难产而大出血。他对妇女采取了紧急措施,顺利的产下一个男婴。妇女由于失血过多,几度陷入昏迷,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妇女,只能及时输血,到哪里去寻找血源呢。辽阔高原,人烟稀少,离最近的县城也得走两三百公里的路程,就是到了县城,千人居住的县城,也难找到合适的血浆。危机时刻,他想到了自己,经过检验,他和妇女的血型恰好吻合,便坐在妇女的床边,挽起胳膊,为妇女进行了直接输血救治。妇女苏醒了,他则昏迷过去。
  还有一次,在新藏线上巡诊,车坏在了路上,一时半会修不好,他离开公路,随意的走进一顶毡房。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眼神无光,面部因为痛苦而扭曲。一位中年妇女站在一只铜盆边,手持一根野驴的尾巴,在半盆清水里搅动,清水里漂着一朵新鲜的雪莲和几丝藏红花,边搅动边念念有词。李银桦知道孩子病得不轻,想马上诊断,却遭到了中年妇女的阻拦。他只能用手势跟妇女交流,他不懂藏语,妇女也不懂汉语,费了很大力气,才知道妇女正在救治自己的儿子。他从毡房走了出来,向公路走去,刚走到一眼泉水边,听见泉水叮咚的清脆响声,就看见女儿了。男孩子和女儿差不多大,他在雪儿的学校门前见到过许多男生,曾经想象过那些活蹦乱跳,张牙舞爪的男孩子中间,到底是谁抢走了女儿的橡皮筋,是谁惹她哭过鼻子,谁又和她是同桌,谁拽着她的红领巾疯跑过。
  女儿欢歌笑语的出现了一会,还没待他看清女儿的面目,又一眨眼不见了。他在泉水边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折回毡房。他在男孩的身边站定,然后弯下腰来,翻动了一下男孩的眼皮,惊得他快要跳起来,他给男孩强行喂了药。对妇女的阻拦不管不顾,对妇女的咬牙切齿,大声呵斥充耳不闻,反正他听不懂藏语,随她骂去吧。
  三天以后,妇女一手举着经轮,一手牵着一头油滑水亮的牦牛,来到他们单位,牦牛的犄角上扎着一束鲜艳的红布花朵。妇女的身后跟着那个男孩,男孩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光鲜了许多,但他低着头,作了错事一般。牦牛被妇女一直牵着,想要进到大门里面,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就牵着牦牛,转着经轮,围着单位的房子转圈。战士们以为她在转经,得尊重民族习惯和民族信仰,也就不管不问,听之任之。她和她的牦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男孩则围着大门边的一株藏柳,激动不已的抚摸着柳枝和柳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孩终于看见了李银桦,高兴得脸色涨红,羞赧的唤了一声自己的母亲。妇女立即将牦牛牵了过来,把缰绳递到李银桦的手里。正在他莫名其妙的时候,小张在一旁提醒了他,他才恍然大悟,妇女是来答谢他的。
  部队自然是不能接受礼物的,何况还是一头健壮威武的牦牛,妇女只好牵着牦牛往回走。男孩却没有跟上,妇女呼唤了好几次,男孩依旧绕着藏柳不离不弃。一名懂藏语的战士跟男孩交谈了几句,男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藏柳。
  李银桦从战士的口中,知道了他们一问一答的具体内容。
  这是哪位活佛的灵塔?
  不是灵塔,是藏柳。
  藏柳是什么?
  藏柳是一种树,在内地,叫柳树。垂柳依依,细如雨丝,在这里枝条总是向上长,藏北能存活的树木太少了。
  什么是树木?为什么跟灵塔一样堆在大门口?
  不是堆在大门口,是长在大门口。
  大门口长有藏柳的人,是不是都能治好藏民的病?
  ……
  这件事情以后,他对藏民有了新的认识,对藏药藏医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以前学的是西医,对中医和藏医不甚了解。在藏区工作,不了解藏医藏药是不行的,不懂藏语也是不行的。私下里,他就跟着藏族战士学说藏话,也找来藏族医学杂志翻看,学习。
  其实,他学习藏医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研究和攻克高原病。他对高原病的最初了解,并不是在上勤路上战友们头疼欲裂,呕吐不止的时候,不是战友黄帅牺牲的时候,而是在很早以前。
  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刚刚进入部队,成为一名卫生兵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多年轻啊,还不认识自己的妻子,没有女儿雪儿的时候。那是一个晨雾弥漫天山雪松,鲜花铺满天山牧场,牛羊接天连地,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读到了一篇文章。文章中说,进藏先遣连付出的牺牲太大了,这让晚年的王震将军每当想起,都扼腕叹息,痛心不已。
  在这篇文章里,他第一次知道了进藏先遣连,知道了先遣连一百三十多名战士,63人长眠在了藏北高原,知道了“无名怪病”这个词。文章的原话是这样的——大多数战士并非死于战斗,而是在进军阿里途中被高寒缺氧、无名怪病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几年以后,他踏着进藏先遣连的足迹,上勤到了西藏,在阿里地区的烈士陵园,拜谒了以李狄三为首的众多先遣连烈士,记住了他们解放藏北地区的英雄壮举。但他一直不清楚,那种夺走先烈们年轻生命的无名怪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
  在阿里工作的几年时间里,零零碎碎的听说过一些传闻,也看到过一些资料,先烈们当时怎样与乱匪斗智斗勇啦,怎样坚守营房与工事一体的堡垒啦,怎样战胜饥饿和严寒啦,但对那种神秘的高原病,描述的并不多。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怪病呢。在他几年来诊治的所有病例中,没有见过那种病。有时候,他会突发奇想,要是他的战友,或者路过新藏公路的人,要么干脆就是附近的牧民,得了那种病该多好啊。这样,他就有病体研究了,就能仔细观察病体的变化,积累临床经验,对症下药,攻克难题了。
  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遇见过。
  想到这儿,他迈动了脚步。脚步太沉重了,怎么用力,都迈不开腿。他只好匍匐在雪地上,手脚并用,想爬出雪坑。

  
4


  雪太松软了,手脚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雪窝,他像一个巨大的螳螂,在雪地上匍匐前进。他在爬一面坡,一个不太陡峭,也不太平缓的雪坡。一边爬,一边努力的支撑起上半身,望了好几次,才望见广阔的原野。
  原野上的积雪被飓风吹拂、翻卷得雪雾弥漫,面目全非,能见度很低。他知道,这种天气是高原上最糟糕的天气,学名叫风吹雪。风吹雪发生的时候,一切活动就得停止,不停止就是枉费心机,自讨苦吃。
  风吹雪具有强大的破坏性和反复性。记得有一次,他随一个班的战士去营救被困车辆和人员,车全是地方上的,有自驾游的内地旅行车,有去拉萨开会的地方政府车辆,也有去内地上大学的藏族学生。大大小小十多辆汽车几乎被大雪掩埋,藏族人有在风雪中自救的经验,车上常备有牦牛肉干和奶渣,一看那样的天气,就待在车上不动,保存体力,等待时机。旅行车上的内地人却不停的扒掉车上的积雪,清除路面,还没清除完毕,又一阵风吹雪,车身再次被掩盖,道路再次被掩埋,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待到李银桦他们赶到的时候,几个旅行者全都体力耗尽,奄奄一息。
  从那以后,他就见识了风吹雪的厉害。今天,他却避不开,不但遇上了风吹雪的坏天气,还要在这样的坏天气里继续前进。
  不远的地方就是连绵起伏的冈底斯山脉,更远的地方,还有喜马拉雅山,他知道,这只能是想象,根本看不见那样遥远的地方。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没有低眉信手的趋势,风吹雪愈演愈烈,气温降得越来越低。雪团砸得他浑身疼痛,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脖子和脸颊,眉毛和睫毛上汪着一层白雪,如同圣诞老人的脸庞。眼睛只能微眯着,眼睛一动,就有小雪块从睫毛上扑簌而下。有好几次,他都要认真的确定一下,木头一样的头颅是不是还跟脖子相连,柴块子一样的脸庞是否还挂在头颅上。
  终于,他爬出了雪坑,到了平坦的雪原,心里亮堂了许多。他回了一下头,望着身后小溪般的,深浅不一的,践踏过的,新雪的印痕。立即哎哟了一声。
  然后,他接连不断的哎哟了几声,骂了一声自己。怎么把药箱忘在雪坑里了呢。医生出诊不带药品器械,就像农民锄地不带锄头,挑水不带水桶,砍柴不带镰刀,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他在雪地上坐了一会,感觉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才一弯腰,一卷腿,雪球般滚下高坡,一直滚到雪坑底部,滚到他的药箱跟前。伸出双臂,把药箱紧紧抱在怀里,希望能够抱出雪坑,但药箱不听他的使唤,沉重而顽固,他抱不动药箱。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他把药箱上的积雪扒掉,将脸贴在药箱上,对药箱窃窃私语。
  他说:真的对不起啊,不是我不愿意天天陪伴你,不是我不想你,对天发誓,我每天都在想你,梦里全是你和雪儿,可是工作走不开,明年吧,明年休探亲假的时候,一定早早回家,陪你逛街买裙子,每天准时准点去接咱雪儿。
  他又说:老婆啊,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定陪你把胆结石手术做了,给你煲汤,好好伺候你,呵呵,差点忘了,还有香水哩,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定给你带两瓶,西藏的香水大都是从尼泊尔和印度运来的,很淡很淡的香,有人说,那种香叫暗香……
  他说啊,说啊,一个劲的说着,后来他发现不对,这是他对妻子说的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电话中对妻子诉说的衷肠,怎么对一个棱角分明,坚硬无比的药箱说这样的话哩。
  他坐直身子,愣了好一会儿,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再次抹去药箱上的新雪,药箱上竟然奇迹般的洒落着雪花,而不是雪团。雪花像栀子花瓣一样,一瓣一瓣的飘落下来,而不是一团一团的砸下来。他以为看错了,向天空望去,天空飘着雪花,袅袅娜娜,轻歌曼舞般的雪花。
  他拍了一下药箱,感激的说道:谢谢你的理解,亲爱的,你知道吗?你是多么漂亮的女人,多么善解人意的军嫂啊。
  药箱没有理睬他,雪花和劲风没有理睬他。但他已经知足了,已经感激不尽了,风吹雪减弱了许多。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药箱推出雪坑,推上平坦的银色世界。
  他疲惫极了,还是背不动药箱,索性低下头,绵羊一样吃起了雪。雪水刚进入肠胃的时候,还不太冰冷,连着吃了几口以后,就感到有一个坚硬的东西直冲而下,棍子一样从喉咙扎向胃部。他打了几个寒战,随着身体的抖动,雪花从头顶、眉毛、睫毛上纷纷坠落。他想是不是雪水在体内结成了冰,肠子冻成了巨大的冰棍。他想呕吐,把冰棍一节一节吐出来,转而一想,还是医生呢,医生怎么跟孩子一样,多么天真幼稚啊。
  他停止了吃雪,强行咽了几口口水,冰棍不太坚硬了,体内不太寒冷了,四肢有了些微的力量。他推上药箱,在雪地上躬身前进。
  他想,要是有一条藏獒,有一匹藏马或者藏驴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作成雪橇,他和药箱就随着雪橇,在旷野无人的藏北大地,雄鹰般自由翱翔,驰骋千里了。
  轻松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出现了问题。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举目四望,只有雪花曼舞,劲风浩荡,银色大地寂寞空旷。积雪覆盖了道路、河流、砾石、毛刺,藏北高原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域高原,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在雪的海洋里,怎么会有一条路呢,一条贯穿新疆南部和西藏腹地的千里公路怎么不见了?没有,的确没有,任何踪迹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这条路可是他和他的战友们辛辛苦苦养护的公路啊,就是在上午时分,他还行进在公路上的,开始是和小张在汽车上,后来车陷进草滩沼泽出不来,他才独自出发。才多长时间啊,那么长的一条公路,怎么会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呢。
  他扶着药箱,站直身体,向前面望一阵,又向身后看一会。真的消失了,公路消失了,或者,他偏离了公路,走到路基以外的地方了。
  他没有放弃观望,努力的寻找着,从视野中搜寻,也从心底里搜寻。
  在新藏公路沿线,有一部分路段,会有一些电线杆或通讯线杆,后来,又有了光缆标示柱,只要找到电线杆和光缆柱,顺着这种标志走,不管向前还是向后,走不多远,就能找到兵站或牧民。这条经验在西藏反复被人应用,反复证明它是多么精辟。但也有塞翁失马的时候,有一次,他的一个战友患上了雪盲症,眼睛红肿得像两只蟠桃,他看不见高傲的电线杆,更看不见低矮的光缆柱,他的脚步引领着他的身体,自由散漫,我行我素,走了一天一夜,走进一个湖泊,被湖边拍照的两个背包客救了出来。
  这个特例在战友们中间传为佳话,他曾对那位战友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战友们好长时间见了那个人,不称呼名字,而叫他后富,后富。叫得那位战友哈哈大笑。
  但现在情况就不同了,不是他看不见电线杆,而是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压根就没有电线杆,没有光缆柱。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的确偏离了公路,迷失了方向。
  当他意识到这一事实时,立即慌了手脚。不到西藏不知道西藏的天有多蓝,不到阿里不知道道路有多险。这个险字,就包含着车祸和失踪。长途跋涉,道路崎岖,气候恶劣,发生车祸是常有的事,失踪也是常有的事。原来他不相信,在他多次走过藏北高原后,就坚信不疑了。藏北高原,有的地方到处都是路,平坦如海,广博如天,有的地方狭窄似舟,悬崖峭壁,飞鸟都会撞昏脑袋。有的地方,从清晨到黄昏,开一天的车,都走不到尽头,草地和草地一样,雪山和雪山相同,没有树木,没有村庄,没有任何固定的参照物,一场风雪过后,连野马野驴都会迷失方向,进错山洞。人员走失,车辆离群,更是家常便饭。
  风雪中迷失方向是可怕的。他再一次想到了死。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没有死的资格,死是要有资格的。目前这种状况,不允许他死,也不能死。
  第一次听到资格这个词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那位战士牺牲得真的有些匆忙。那是一个新兵,第一年从新疆进入西藏,第二年夏天就牺牲了。当时他在一个施工点,一辆货车车翻人伤,司机卡在驾驶室出不来,战士爬上驾驶室,救出了司机,车上的货物却砸伤了他的头部,头颅出血,抢救无效死亡。战士的父母来了,从内地乘火车赶到拉萨,又从拉萨驱车三天,赶到阿里,在太平间见到已经变了形的儿子,战士的父亲扑向儿子的尸体,想要扇儿子的耳光,被战友们拽住了。父亲破口大骂,大骂后依着墙壁,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
  李银桦就在旁边,他听清了那位一夜之间,从黑发人变成白发人骂的话:你有什么资格去死,你有什么资格死在老子和老娘前头。
  他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此时此刻,他李银桦凭什么要死,有什么资格比自己的父母先死,比妻子先死,比任何一个战友先死。先死者无忧,后死者痛心。这种痛,亘古而久远,影子一样伴随左右,魂落一生。
  在没有尽到为人之子,为人之父,为人之战友的责任和义务之前,他不敢死,因为他没有死的资格,没有死的权利。
  他得活着,必须得活着,他活着,才能挽救更多的,像他一样没有资格去死的人。
  但他现在走失在了辽阔无垠的雪域高原。
 

5

 
  雪花逐渐变小,风也微弱了许多,天空渐渐鲜亮起来。
  他想起了时间,对啊,时间,时间对那位阑尾炎患者太重要了,尽早为患者解除病痛,就挽救了一个年轻战士的生命,也拯救了一个家庭。一个人,再怎么伟大,怎么势不可挡,到头来与他有关系的也就是家人和朋友,在他位高权重的时候,就这几个人为他默默祝福,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也只有这几个人温暖呵护他。这几个人,结成了强大的精神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毁俱毁,血脉相连,生生相惜。
  西藏的初冬季节,是高原病的多发期,许多刚刚进藏的新兵,在第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患上程度不同的高原病,头疼、肠胃痉挛、心率不齐、急性肠胃炎、急性阑尾炎等等,只要及时治疗,精心调理,扛过一个冬天,抵抗能力就会增强。
  高原有高原的无奈之处,生活在高原上的人,身体似乎比内地人更脆弱,更弱不禁风。有时候看似一个简单的感冒,一不留神就会转移成肺水肿、脑水肿,吸氧、利尿、输液稍微迟缓一点,就有死亡的危险。所好,自从上勤路上黄帅牺牲以后,这样的险情在部队没有再发生过。
  但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有一年春天,冰河还没有解冻,黑颈鹤还没有成群结队的飞翔,绿草和鲜花还没来得及发芽。几位战士去执行任务,夜宿一个兵站,由于高原昼夜温差大,夜晚太寒冷,战士在房间里生了炭火,可他们不知道,炭火把本来就稀薄的氧气抢走了一部分,房间的氧气更加稀少。第二天早上,战士们浑身乏力,身体绵软,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几个人相看泪眼,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有人见他们长时间没有动静,跑过去敲门,才发现了险情,救起了他们。
  脱发,曾经困扰了众多戍边战士和生活在藏北的外地人,顶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来到藏北高原,几年以后,有的人头发稀疏,有的人甚至秃顶。李银桦和他的阿里同行们,仔细研究了病发症状,得出了水质原因,想方设法,改善饮用水。
  阿里的地方干部和群众也常来求助他们。有一次,一个熟悉的地方干部,头一天下午在狮泉河边还跟他打过招呼,第二天早上被人送来抢救的时候,脉跳已经很微弱了。原因是那个人晚上喝了几杯酒,昏昏睡去,早晨就起不来了。还有一个人,李银桦也认识,走路走得好好的,下一个小坎的时候,摔了一跤,头被磕着了,当时并不怎么疼,没太在意,几个小时以后,头疼欲裂,口鼻喷血,不治身亡。
  这些在内地算不上多么严重的症状,通过治疗完全可以康复的病,到了西藏,就变味了,变得脆弱不堪,如履薄冰。
  所以,几年来,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接到求救电话,有出诊任务,争分夺秒已经成为一种职业习惯。从上午的电话报告中得知,这是一名新兵。
  那位要扇儿子尸体耳光的父亲,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那句没有资格去死的话,再一次响起。现在,他要挽救的不仅仅是一名战士,还有战士身后的亲人和朋友。
  他褪掉手上的皮手套,在衣服口袋里掏手机,翻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看来,手机已经丢失了。没有买手机以前,天天都要戴手表的,有了手机,手表就退役了。手机丢了就丢了吧,反正在这里也没有信号。
  在新藏公路上,他见过很多自驾游和驴友的装备,一件冲锋衣,三千多元;一只睡袋,四千多元;一只手表,五千多元。他对那么贵的手表不置可否,认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一个新兵曾对他说:你老土啊,此手表非彼手表也,此手表不但能报时,还有指南、温度、湿度、海拔、风力等等功能。
  李银桦惊愕不已,末了问道:是不是GPS定位系统?
  新兵撇了撇嘴,用鼻子哼了几声。
  他想,如果现在有一只那样的手表就好了,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但他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身体就更麻木,更不活泛了,他得走出去,走出原地。
  再一次遥望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公路的影子,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又要向哪个方向去呢。恐惧感更加强烈,这种恐惧不亚于死亡对他的威胁,这是一种强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叫孤独。
  孤独在阿里并不贫乏,寂寞在阿里无孔不入。但今天这种孤独,这种无助,伴随着雪花和飓风,穿透骨髓,沁人心脾,像高悬在头顶的堰塞湖,无法排遣,不能释放。
  如果在以往,他会跑到宽敞的地方,解开衣扣,跑上几圈,跑得大汗淋漓,咕嘟咕嘟喝几口热水,压力就会释放一些。如果在有信号的夜晚,他会对妻子窃窃私语,把可怕的孤独和寂寞排除掉,但他现在无法倾诉,无处诉说。
  或许,他需要倾诉的太多,需要排解的太多,不单只工作上的压力,身心上的孤独与寂寞,还有对家庭的愧疚。
  记得一个冬天,他正在远离阿里的一个施工点出诊,表哥打不通他的手机,就打到了部队机关,部队机关将电话转到了施工点,表哥说父亲病危,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他接到电话后,愣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待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脱掉白大褂,跑向一个公路桥,夜阑人静,桥上漆黑一片。他依着栏杆,吸了好长时间的烟,他把烟蒂扔向桥下的冰河,冰面发出一声又一声跐溜跐溜的响声。心里依然堵得慌,喉咙依然烈火般燃烧。后来,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背对喜马拉雅山脉,面向冈底斯山。他知道,冈底斯山以北就是藏北无人区,藏北无人区以北,就是唐古拉山,唐古拉山以北就是内地的方向,那里有他的白桦林,有他病危的父亲。
  他大叫一声,爸爸——
  然后,一股脑的诉说起来:爸爸,儿子对不起你啊,我知道忠孝不能两全,但我真的想做到忠孝两全。想守在你的床前,天天看着你,只要看见你和妈妈,我就踏实了,就放心了。可谁让我是军人,谁让我还要救治好多好多的人呢,爸爸,请你原谅我啊……
  泪,终于流下来了,终于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他嚎啕大哭,无遮无掩。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跪了多久。当他依着栏杆起身的时候,膝盖和地面的冰层粘连住了,裤腿发出撕拉的响声,手掌心握了一把坚硬的东西,扔出去,才知道是泪水凝结的冰凌。
  他知道今天陷入了绝境,心理的绝境和身体的绝境,但他不能掉以轻心,不能随便倒下。他望了望远处,群山朦胧,白雪茫茫。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山头,大雪压境之前似乎见到过的,可又不能确定。
  他弯下腰,想要背起药箱,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躬着身体,拖着药箱,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看了好几次,才向他感觉正确的方向走去。
  叮铃铃,叮铃铃。有声音?真的有声音。
  他侧耳倾听,雪花飞舞,漠风呼啸,千山鸟飞绝,没有叮当声。继续向前,蹒跚着,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
  是不是肚子发出的声音,肚子在提抗议了。
  细听,还不是。
  有声音,就会有人,有人,就能得救。他多么希望见到人啊,有了人,就能排解孤独,驱除寂寞,减缓恐惧。
  以前,他也救过好几个独行者,知道独行者遇险时的孤独无助,孤立无援,听天由命是他们的最后选择。此时,他就是个独行者,在广阔无垠的藏北大地,他成了一只早产的羔羊,刚出壳的雏鸟,微小如尘,细弱似风。
  还是想起了那个日本人,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要大笑一场,笑着笑着就想起了父亲。以前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声音沉重,好像每天都挑着千斤重担。有一次,在电话中,他给父亲讲了那个故事,故事还没讲完,父亲就哈哈大笑。他能想象得到,父亲笑的时候,门牙豁开的样子,也能想象到母亲在一旁跟着大笑的情景。
  父母住在乡下老家,妻子和女儿住在县城,父母家里没有安装电话,好在表哥家有电话,他跟父母约定,每周六下午把电话打到表哥家。
  没过多长时间,村里人都知道了那件好玩的事。村里人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人夸赞他干得好,跟白求恩一样,有人道主义精神,一派人义愤填膺,怒火冲天,骂他好了伤疤忘了痛,没事找事,救谁不行啊,怎么能救一个日本人哩。所以,当他探亲回老家的时候,几个后生缠着他,要他再把那件事讲一遍,他又重复了一遍。
  讲那件事的时候,他快乐无比:故事发生在冰雪融化的夏天……
  他像一个说书人,声情并茂,手舞足蹈,抑扬顿挫。后来,他对妻子说,其实那件事很简单,犯不着村里人那样吵吵嚷嚷,一争高低。
  妻子也说:是啊,不就是你在一伸手就能抓住老天爷胡须的界山达坂,救了一个千里走单骑的日本人,给他吃了药,恢复了体力。有战士觉得日本人太可恨,反对你救治,就给他吃最差的饭菜,睡冰冷的厨房,对吧?
  他笑呵呵的说:事情就是这样,但你说的一点都不精彩。
  妻子说:那也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说你们把一个日本人戏耍得哭笑不得。
  他说:但救了那人的命哩。
  妻子说:有人说你在阿里行走如飞,眼到病除,白求恩第二,昆仑神医第一。
  李银桦哈哈大笑:我可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你丈夫,既然我是神医,你可不能拖神医的后腿啊。
  妻子也笑起来,嗔怪道:虽然我们相隔千里,一年顶多见一次面,你吹一口气,我就知道是东风还是西风,我明白你的心事,知道你想在阿里多干几年,想在高原病的研究上有所突破,放心吧,家里有我哩。
  那次在表哥家,他还听见了一件事。父母每周六早早的赶到表哥家,电话一响,两人抢着去接,父亲往往占上风,接到儿子的电话以后,心满意足的相跟着回家。接不到电话,一直等到月亮升起,满天繁星的时候,才唉声叹气,一步一回头的离开,直到下一个周末的到来。
  他何尚不想给家里装一部电话,但妻子和女儿在县城住着租来的房子,妻子的工资连养活自己都困难,还得接济妹妹一家,父母年事已高,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还时常帮助交不起药费的藏民,帮助上不起学的藏族孩子,他的苦衷谁人能知,谁人能晓。
  他本来不需要接济妹妹的。妹妹本来有一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他希望妹妹招婿到家,代替他照顾父母,遭到妹妹的极力反对,但他劝动了父母,对妹妹施加压力,妹妹只好妥协,随便找了一个男人,招进门来。哪知妹夫命短,外出打工的时候,从施工的高楼上摔下来,摔了个急死。妹妹从此对他恶语相对,一蹶不振。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见妹妹的笑声了,妹妹的笑声清脆爽朗,银铃一般。
  叮铃铃,叮铃铃。难道是妹妹来了,妹妹来到了西藏,妹妹来搭救他了。
  不可能,妹妹早不会笑了,要不是这种声音,他都想不起来,妹妹曾经还欢声笑语过。
  他停止了拖动药箱,尽量挺直腰身,望出去。没有望见任何活物。喘息了一会,拖着药箱,继续行进。

   
 6


  叮叮当当,叮铃铃,叮叮当当,叮铃铃……
  这不是驼铃声吗?驼铃?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生命存在呢。疑疑惑惑当中,他有一点信了,在西藏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什么奇迹不会发生啊。他走着,听着,似乎听出了名堂。
  那是一些尘封多年的画卷了。画面上全是男人,英武俊朗,骁勇善战,每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从新疆南部一路风餐露宿到了西藏,将五星红旗插在了藏北高原。经过长途跋涉,人伤马翻,男人们就不那么英姿飒爽,雄赳赳,气昂昂了,他们在藏北的一面山坡前驻扎下来,等待时机,解放藏北。修建工事、营房、堡垒,为了安全期间,将工事和营房连成一体,时时防范乱匪入侵。这就是1950年8月1日,从新疆进入藏北高原的进藏先遣连。
  为了保障这支部队顺利解放藏北,成群的驴队从南疆驮来粮草供给。来去一千多公里,还要翻越高耸入云的雪山达坂,一半的粮草反倒被驴队消耗,他们把粮食屯放在名叫两水泉的地方,离先遣连驻地扎麻芒保一百多公里,大雪封山以后,驴队无法进入西藏,供给无法跟上,这些威武不屈的男人们就缺吃少穿,缺医少药了。
  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有一支驼队从两水泉到扎麻芒保,或急急匆匆或悠闲自得,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从灿烂千阳到夕阳西下,从冰天雪地到大地回暖,雪山辽远,驼铃悠悠。
  藏北的天气不是每天都有骄阳,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氧气吃不饱,风吹石头跑,天上无飞鸟,四季穿棉袄。
  骆驼也因为缺氧,走着走着就急躁乱踢,大声喘气,战士们只好减轻它们的负重,遇到冰河滑石,狂风冰雹,骆驼走不稳,战士们给骆驼的蹄掌上包上兽皮。冻得实在不行,将头和手脚放进骆驼长长的腋毛下取暖。粮食不够了,战士们吃马料,用石头砸烂苞谷煮熟当饭,马料很快没有了,战士们骑上战马,策马扬鞭去打猎。没有食盐,没有一粒粮食,战士们只能吃清水煮野牛肉,餐餐如此,每天一样,但战士们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一个又一个年轻的战士倒下了,尚有体力站岗放哨的战士,相互搀扶着,相送着走上岗哨。
  李银桦经常想起那支部队,想起英雄李狄三和他的战友们。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的藏北和平安康,少了些许的洪荒混沌,部队的后勤保障也今非昔比。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和先烈们比较,再艰难困苦总比先遣连的英雄们幸福吧。想起先烈们的时候,更多的是想起他们牺牲的原因。当时,是不是因为战士们长期吃野牛肉,水土不服,才暴发了那种病。那种病刚发作的时候,吃多少都不觉得饱,再过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接着就全身流黄水,几天以后,一倒不起,纷纷去世。病因会不会出在野牛身上?
  又一阵叮当声传了过来,李银桦抬头望去,雪域茫茫,旷野无人。一个想法突兀的蹦了出来。那些骆驼来了?曾经为进藏先遣连立下过汗马功劳,与先遣连的战士们相依为命的骆驼来啦?野骆驼、野马、野牛、藏羚羊是没有铃铛的,有主人的动物,人们才百般呵护,配上铃铛。
  他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想象之中,当两个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跳。
  这是两个外国人,印度人或者尼泊尔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人在他面前站住以后,叮当声便消失了。他笑了一下,能感到脸部的僵硬度。两个人似乎也受了惊吓一般,对他指手画脚,唧唧咕咕。然后盯着他的头顶傻笑。李银桦赶快抹掉头上的白帽子,随便揣进口袋里。两人各背着高过头顶的蓝色背包,身上的冲锋衣、雪帽、雪杖、钉子鞋、墨镜一应俱全。李银桦自然知道他们是背包客,心里一阵喜悦。
  他用夹生的藏语跟他们交谈,两人却用英语作答,不时的夹杂着手势。李银桦终于明白了。两人从印度来,到玛旁雍措和冈仁波钦峰转山转湖,转完山和湖以后,想到阿里去看看,却遇上了大雪。
  感谢神山,感谢圣湖。李银桦明白他们的意思以后,心里由衷的发出这种感叹。
  在藏传佛教、印度教、苯教中,冈仁波钦峰和玛旁雍措被信徒们称为神山圣湖,每年都有大批信徒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朝圣,印度人、尼泊尔人纷纷从樟木口岸和普兰边境进入西藏,有的信徒以在叩拜朝圣,转山转湖过程中圆寂,为死亡的最高境界,觉得功德圆满,修成了正果。
  朝圣者似乎也明白了李银桦的来龙去脉,男人放下巨大的背包,取出一副墨镜,两块压缩饼干,递给他。李银桦赶紧戴上墨镜,才明白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大地并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样单一模糊。
  同时,他看见了朝圣者手腕上的户外表。表上的指针密密麻麻,红红绿绿,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了时间,还看清了日历。
  今天是周末,时间是下午六点整。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他一弯腰,提起药箱就走。走了几步,又听见叮铃铃的响声,一回头,看见了朝圣者背包上的金色铃铛,这才想起了什么。放下药箱,追到两人跟前,用生硬的英语对他们说:对不起,我没有带钱,你们给我留个地址,我会把墨眼镜的钱寄给你们。
  男人摘掉自己深绿色的墨镜,用英语很认真的对他说:在生命面前,钱,算得了什么?
  他也摘掉墨镜,褪掉皮手套,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直身体,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
  叮当声再次响起,清脆悦耳,渐行渐远。
  李银桦背上药箱,加大了步伐,走着走着就走上了公路路基。路基上的积雪没过了小腿肚子,因为是新雪,脚踩下去陷得很深,每走一步都要高高的抬起腿,只有这样,才能迈开第二步。虽然走得吃力,他还是庆幸,幸亏是新雪,如果到了明天后天,太阳一晒,漠风一吹,积雪就会变硬,成为老了的硬雪,雪原一旦变硬,就成了一个无边无垠的溜冰场,人站在上面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行走了。
  双脚踩上坚硬路基的那一刻,他想起了战友们开着挖掘机、推土机修路的情景,想起战友们开着平路机,一小段一小段平整路面的样子。想起了磕着长头,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又到更加遥远的地方朝圣的信徒们。
  朝圣者大多是藏民,他们从路基以外的地方捡来石块,在公路两边堆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石堆,下边粗大,上边尖细,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小小的玛尼堆,又像一个个微缩的灵塔,整齐规范,哈达一般,随路蜿蜒。刚进藏的新战士不理解,觉得漂亮宽阔的公路边堆着土里土气的石块,太难看,太煞风景,会一脚踢翻几个石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就喜欢上了这些石头堆,并对藏民产生了更深的感情。因为他们不停的听到长途司机这样说:你们可真细心,在公路边堆了这么多石块,跟内地的护栏一般,多亏这些路标,要不早翻车了。
  想起这些,仿佛看见了众多的战友,看见了三三两两,磕着长头,匍匐前进的藏民,眼睛一阵温热,不觉热泪盈眶。伴着眼泪,吃下了一块压缩饼干。他把另一块饼干装进口袋,心想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再吃掉它。
  积雪给公路两边的石头堆儿戴上了洁白的帽子,路边排水沟的积雪比别的地方更厚,和路基差不多一个平面了,好在有石头堆儿作标记,只要一直走在公路路基上,就不会迷失方向。
  下午六点。离天黑已经不远了,虽然阿里地区天黑时间比内地晚两个小时左右,但风雪天比平时天黑时间要早。离目的地还有四五十公路,这段路放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会有车辆经过,搭便车会比较容易,但现在,这种可能几乎为零。
  步行是唯一的办法,他估摸了一下,按现在的速度,步行也要五六个小时,天黑前肯定抵达不了目的地。天黑前到不了施工点,患者怎么办,急性阑尾炎是会痛死人的。   
 

7


  雪终于停了下来,天边出现了彩霞,色彩明艳,光鲜亮丽。不多一会儿,在彩霞的一侧,倏忽间升起了一弯彩虹,他数了数,赤橙黄绿青蓝紫,每种颜色都有,粉红和鹅黄更显著,紫色和蓝色稍微淡薄一些。
  色彩缤纷的彩虹,一头飞架天宇,天宇姹紫嫣红,一头连接大地,大地银装素裹。晚霞、彩虹、银色大地,合着银色大地上弥弥漫漫,轻轻淡淡的雪雾,组成了一幅大气磅礴的大漠风光画。如果不是四肢乏力,行动缓慢,一恍惚,就有置身江南薄雾的幻觉,就有雾中看花,水中赏月的情怀。他是喜欢江南的,向往江南的,他曾对妻子和女儿说,等他以后转业了,有了大把大把的钱,第一件事,就是带她们去江南,去江南看园林,看树木,看花草,阿里的树木太少了,只有狮泉河边的几株藏柳,就是这几株藏柳,还花费了驻守阿里官兵几十年的心血,夏季浇水,冬季防冻。
  妻子理解他的心情,对他的愿望呵呵一笑,末了说道:你不就是想天天看到绿色吗?跑那么远去看绿,还不如回老家看哩,老家门前的小河边,什么绿没有啊,笔直的白桦树,茂盛的龙须草,就连河里都荡漾着水草,漂着花瓣哩。
  李银桦满目含情,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咱老家就在花园里啊,白桦林的清晨和黄昏,总缭绕着轻烟薄雾啊。
  哎呀呀,怎么又扯远啦。李银桦窃笑了一下,一想到妻子和女儿,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思维了呢,怎么就天马行空,无疆无绊了啊。这可不好。他对自己的心说。
  但他的确被眼前的美艳迷住了。干脆摘掉墨镜,彩虹反而没有刚才清晰,再戴上,彩虹又惊艳动天下了。
  他有了几分喜悦,几分舒畅,几分想找个人说话的愿望。他想起了一句话,人是环境的产物。刚才还心急如焚,求生不得,求死不甘,一看到美丽的景色,心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打开药箱,取出一瓶眼药水,给眼睛上了药,以防病情加重。眼睛已经有雪盲症的前兆了,得尽早控制,这样就不大会影响给患者做手术。合上药箱以后,还是有些感叹,雪盲症是高原上的一种常见病,但以前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进藏先遣连的战士,患上雪盲后,因为没有治疗经验,异常惊恐,后来知道这种病并不会威胁生命,才没有影响士气。他们用雪球擦拭眼睛,后来用马尾毛编织成雪罩,戴在眼睛上,也没有起到多大作用,眼睛红肿得无法行走,只好拽着马尾巴翻山越岭。现在,这种病已经得到了有效遏制,这一功劳,与常年坚守在高原上的医生分不开。
  彩虹持续的时间比以前见过的时间都长,他乐滋滋的想到,如果现在能打电话就好了,就可以给女儿描述一番彩虹,女儿写作文的时候就有素材了。女儿有很细腻的文字感悟能力,这是他近两年才发现的。女儿不喜欢在电话里跟他说更多的话,喜欢在信里写出来,妻子自从有了手机,就不给他写信了,而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每次收到女儿的信,他就读出声来,觉得女儿的信就像音乐,泉水一般,甜美甘醇,清脆悦耳。有时候,信还没有传到他手里,战友们就笑呵呵的大声吆喝:下一个节目,配乐诗朗诵,表演者,医疗队军医,李银桦。
  他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真的就朗诵起来了。常常是他还没有朗诵完,战友们就鼓起掌来。也有朗诵完了,一片肃静,安静得有些异样。他就知道原因了,大家都在想家了,想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子。也有幻想儿子和女儿的,这样的事很多,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有一个志愿兵,结婚五六年了,开始大家还跟他开玩笑,什么时候抱儿子啊,开始他还笑呵呵的答复人家,快了,快了。后来,再没有人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患上了一种影响生育的高原病。他还听到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在阿里工作的人,回内地探亲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不到十天就办理了结婚手续,结婚没几天,就回阿里上班了。开始还天天打电话,亲热得如隔三秋。半年以后,妻子不大跟他联系了,再后来,妻子生了一个儿子,那个人没有喜笑颜开,反而愁眉不展,痛苦不堪。因为他已经快一年半没有休探亲假了,按照孩子出生的时间推算,怎么算都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况且还有人告诉他说,那个胖嘟嘟的儿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
  女儿再来信的时候,李银桦就躲起来一个人看,一个人欢天喜地,念念有声。他还记得信的一些内容——
  爸爸,我要向你道歉,在我四岁以前,从来不叫你爸爸,因为四年时间里,我只见过你两次,对你刚刚有印象,你就回部队了。三岁以前还要傻哩,妈妈总指着你的照片说,这就是你爸爸。妈妈抱我上街,我就对着军人、警察、税务人员的照片叫爸爸,因为你们的服装太相近了。大一点以后,知道你是会走路的军人,而不是照片上的军人,见到穿军装的男人,就撵着人家叫爸爸,妈妈只好红着脸跟人家解释。为这,还闹过一次笑话,有一次我撵着一个海军叔叔叫爸爸,妈妈正要跟人家解释,叔叔旁边的阿姨倒先大哭大闹起来。
  爸爸,这一次你走的时候我没有哭,我怕自己一哭,你就哭了,你一哭,妈妈和爷爷奶奶哭得就更厉害,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伟大的男人怎么能哭啊。
  爸爸,你得帮我一个忙,下次回家的时候,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你的宽皮带,把军功章全都挂在胸前,让我们班的男生见识一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哼!
  爸爸,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条彩虹,彩虹比我们学校所有女生的裙子连在一起都漂亮,弯弯的,高高的,一直伸到云彩里。忽然,我看见了你,你站在彩虹最高的地方,穿着绿色的军装,军装外面穿着白大褂,风轻轻的吹着你,白大褂飘啊飘啊,像洁白的鸽子,又像上次你送给我的哈达,我使劲的叫你,你不答应,一会功夫,彩虹就不见了,你也不见了。我吓得哭起来,把妈妈哭醒了,妈妈问我,是不是白天有同学欺负我了,我说不是,她再问,我什么也不说。我才不跟她说我的秘密哩,每次我想你的时候,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也不想告诉妈妈。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爸爸,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爸爸,今天上午第二节课本来是语文课,语文老师生病了,就改成了音乐课,这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老师,以前没有见过她,可能是新来的老师。老师弹电子琴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在键盘上跳来跳去,杨柳一样飘动。你猜她教我们唱什么歌了?《天路》。以前的老师从来不教我们唱这种成人歌曲,我好喜欢这首歌。好玩的是,下课铃马上就要响了,坐在我后排的一个女生举手问老师。老师,《天路》是什么意思?
  老师愣了一下,然后用她好听的声音说:天路就是很高很高的路,彩虹一样通向青藏高原的铁路和公路。
  爸爸,你说我们老师说的对吗?你们部队修的公路,真的像彩虹那样高,那样漂亮吗?你说阿里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那阿里就在彩虹之上了,你也在彩虹之上了,是吗?爸爸。
  爸爸,今天我在电视上看见阿里了,播音员说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不但有世界著名的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还是雅鲁藏布江,印度河,恒河的发源地,平均海拔4500米,每个生活在那里的人都很了不起,每个战士都是英雄。爸爸,当我看见阿里那样荒凉,那样空空荡荡,遍野褐色的时候,才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妈妈去阿里看你的原因了。播音员说,驻守在阿里的军人,没有谁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到阿里受罪,也不希望亲人看见自己艰苦的样子。
  爸爸,我马上就九岁了,在我九岁生日那天,好想你能抱抱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就给我打个电话吧,爸爸,好想好想听到你的声音……
  晚霞有些退色,彩虹渐渐稀薄下来,天幕逐渐黯淡了。李银桦吸了一口凉气,抖擞了一下精神。他走着,向着晚霞尚存的天边走去,大地一片寂静。
  女儿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女儿的声音使他焕发了生机,思维渐渐清晰。今天就是女儿的生日啊,女儿今天九岁了。
  女儿的生日,又是周末。女儿一定在等他打电话,父母也在等他的电话,他能想象到父亲走出表哥家失望的表情,回头望那电话的眼神,也能想象到母亲伸手去拽父亲,父亲不理不睬的神态。那次父亲大病一场以后,伤了元气,精神头没有以前好了。虽然一直没有回家探望父亲,每个周末都准时给二老打电话。
  时间,时间,一切都在时间,如果能够早一点赶到施工点,早点为患者做完手术,就可以给女儿,给父母打电话了。
    

8

  
    雪,停了,还有一些风。风把细小的雪沫吹起来,飘飘扬扬,迷迷蒙蒙,使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更加黯淡。李银桦没有慌乱,反而踏实了许多。刚刚下过雪的大地,即便是午夜时分,也不会多么黑暗,只要走在公路上,不偏离路基,就不会迷失方向。
  夜色更加浓郁,雪原更加寂静,每走一步,都不敢马虎,他走着,一直走着,低着头,走得艰辛而寂寞。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点光,惊愕的抬起头,再看,却没有。眼睛真的雪盲了?不会的,自己的感觉不会错,眼睛不但没有雪盲,肿胀的感觉也和缓了许多,这是一个好兆头,不会因为自己的眼睛影响做手术。
  他继续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规则的,深深的,新鲜的雪窝。气温越来越低,身体越来越笨重。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能感觉到呼出的热气瞬间结成冰霜的样子。他清楚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呵气成冰的夜晚。
  又一点光,一闪而过,蓝色的。他没有多想,还是走着,尽量低头看着路面。
  可一个念头忽的冒了出来,鞭炮般噼噼啪啪,轰轰烈烈,炸开了,炸在他心里,炸在他全身,炸得他双膝一弯,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身体慢慢下滑,歪斜在厚厚的雪地上。惊愕间,才明白那一声响,不是自己身体发出的,而是药箱摔出去的声音。
  光,蓝色的光。那是狼啊,只有狼的眼睛,在暮色苍茫的雪原才会发出那样的光啊。狼,天啊,藏北高原是狼的天堂啊,他怎么就忽视了呢。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啊。狼是怕光的,怕火的。他快速的搜寻自己的记忆,打火机,没有。手电筒,没有。酒精灯,没有。就连能够发出微弱光亮的手机,也丢了啊。
  难道坐以待毙吗?狼,可不会同情他,不会像那两位朝圣者富有爱心,也不像他对那位日本人的态度,他可是多次见识过狼的本性的啊。
  第一次,也是和小张一起出诊,还是大白天,老远看见部队的一辆平路机正在作业,就赶过去跟战士打招呼。战士坐在驾驶室一个劲的向他俩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开。两人大惑不解,莫名其妙。要知道,这样的平路机手,独自一人,在每年能施工的黄金季节,日复一日,天天干着同样的活,枯燥乏味,寂寞孤独,平时见到的人很少,更不用说与人交流了。李银桦理解这些战士,每次碰上这样的战士,都要询问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更多的是,说说话,拉拉家常。战士见到他,也像见到久别的兄长,伸出粗糙的大手,紧紧相握。今天,这是怎么啦。
  他和小张蹊跷的望望旷野,这一望,可不得了。小张最先看见狼,三只,肥硕而彪悍的灰色大狼。小张一个箭步,跨到他跟前,拽上他就往车上跑。还没坐稳,咵咵两声,关上车门,一踩油门,飞驰而去。开出两三百米后,觉得不对,急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呼啸一声,一直开到平路机旁,将车窗摇开一条缝隙,请战士坐他们的车,把他带出危险区。
  战士从高高的平路机驾驶室俯瞰着他俩,乐得哈哈直笑。战士告诉他俩,他已经跟这三只狼周旋十多天了。刚看见狼的时候,也像他们一样,吓得赶紧跑上驾驶室,连吃饭小便都在车上,傍晚时分,开上平路机回到十多公路以外的施工点休息,第二天又来施工。狼像跟他约会一样,他来了,狼也来了,悠悠闲闲,不急不躁,有时候观望一下他,有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觉得有趣,便放松了警惕,活干累了,下车活动一下筋骨,吃饭的时候,点燃酒精灯,煮上方便面,慢悠悠的吃着火腿肠。有一次,他还把半根火腿肠抛向狼们,狼没有像狗和藏獒一样,争着抢着去吃火腿肠,而是有意无意的望了两眼,然后昂起高高的头颅,向远处走去。战士立即对狼产生了好感,干活的时候,就像老朋友一样,总是多望它们几眼。后来几天,还有点喜欢上了这三只狼,直到昨天傍晚收工的时候,三只狼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猛然间向他扑来。幸亏他反应敏捷,跳上驾驶室,打开车灯,按响喇叭,狼才一哄而散。
  那件事对他和小张刺激很大,他和小张回到阿里,立即给部队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很快作出决定,每辆平路机增加一个战士,两人一起出工,一起收工。
  李银桦想站起来,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再一次看那蓝光,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抬了一下头,惊讶的发现,夜空中出现了星星,多么璀璨明亮的星星啊,什么时候升起来的呢,刚才怎么就没发现啊。
  哦,难道是星星?是星星辉映在雪原上发出的蓝光?是吗?或许是吧。
  他扶着药箱,再次用力,竟然站了起来,虽然有点虚脱的感觉,他还是告诫自己,向前,向前,前面有战友等着他,有女儿等着他,有焦急的父母等着他。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天气突变或人员长时间联系不上的情况下,驻扎在公路沿线的各个施工点,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及时救援。
  他已经独自在外这么长时间了,天气这般恶劣,小张肯定会设法跟部队汇报他的情况,或许那两位朝圣者也会将信息传出去。但雪海连天,道路受阻,人步行都很艰难,车更开不进来,除非推土机在前边开道,汽车紧跟其后,才能挺进雪原。
  喔,这不是幻想吗?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夜色苍茫,怎么会有那样的壮举出现呢。
  他走着,蓝光再一次闪现,他停下脚步,停了几分钟,再次走起来。如果真的是狼,饥寒交迫的他必死无疑,如果不是狼,或者狼没有发现他,他就能逃过劫难,走到战友们身边。如果待在原地不动,也会毙命,在这呵气成冰的夜晚,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一块压缩饼干,只能抵挡一时的饥饿,抵挡不了长夜漫漫。
  既然如此,何不继续上路。
  他有点豁出去了,尽力挺直腰板,迈开双腿,摆动双臂,想跟平时军训一样,走出军人的气势和魄力,但还是没怎么成功,双脚太沉重了,药箱太沉重了,浑身上下都不灵便。他有点沮丧,但继续向前,向着有蓝色光点的地方,缓慢而坚定的走去。
  第二次和狼遭遇的情景再一次出现,那一次,差点毁了他的身体。那个地方叫死人沟,也是在新藏公路上。因为那条沟曾经莫名其妙的死过很多人,便恶名远扬。以前大家路过那里,都加大油门,把车开得飞快,生怕多停留一分钟。那一次,为了消除战士们的恐惧心理,走到沟底,集体下车,本来要架锅做饭的,风沙太大,怕战士们再吃沙炒饭,沙拌饭,干脆啃起了面包、方便面,大家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
  危险的情况再一次发生了,开始是一只,接着是五只,然后就是一群,这些狼可没有第一次见着的狼高大肥硕,慢条斯理,这是一群瘦骨嶙峋,气势汹汹的狼。战士们向汽车飞奔而去,慌乱之中,李银桦所乘的那辆汽车在一个拐弯处,飞向一块巨石,两人负伤,其中他的三根肋骨被摔断。出了车祸,人自然不能及时脱身。天黑了下来,狼发起了再一次攻势,大家围成一团,点燃挎包、汽车坐垫、备用轮胎,经过好长时间的较量和对峙,才脱离危险。
  蓝光继续闪烁,有愈来愈多,愈来愈明亮的趋势,他没有惧怕,反而走得更加卖力。既然没有死的资格,更不能坐着等死。
  一轮新月,括弧一样,当空挂起,月色清辉,星光妩媚,雪雾淡雅。仿佛走在家乡的小河边,走在洒满月光的白桦林里,白桦林银色弥蒙,婆婆娑娑。缥缈着,漫溢着,似云似雾,似烟似霞,似雨似珠,温润着,婉约着。
  他听见了妻子温柔的声音,妻子对他说:银桦,虽然我们聚少离多,但我们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当军人的妻子,我无怨无悔,下一辈子,还作你的妻子,可好啊,银桦……
  妻子的声音立即变了,变得稚嫩而甜美:爸爸呀,你怎么忘啦,你的乖乖女雪儿今天九岁啦,我想你啊,爸爸,你该不是挂在彩虹上下不来了吧,哈哈……
  李银桦打了一个寒颤,怎么会有这种奇异的幻觉呢,是不是人到了临终的时候都会出现奇怪的幻觉。难道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上天真的不容他多活一天,多去挽救一个和他一样,没有资格死亡的人。
  他想大叫,想大哭,又怕招惹到狼。昂起头颅,面向前方,深深的呼出一口热气,热气马上变成了白雾,白雾缠绵,缭缭绕绕。
  这个时候,蓝光闪耀,熠熠生辉。有声音,确实有声音,可那不是风吹白桦的声音,不是妻子的温婉,女儿的娇美,而是男人的声音。
  第一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李银桦!
  第二声,是两个男人的声音——李银桦!
  接着是合唱般的声音,那种集结号发出以后,齐声呐喊的声音——李银桦!李银桦!
  这是男人的声音,军人的声音,只有身为军人的男人,才会发出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
  接着,他真的看见了一辆推土机,一辆军用汽车,还有那烟花般绚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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