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蓉

“二零零年，我们就可以实现四个现代化，家家户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老师看教科书，依葫芦画瓢勾画美好的生活前景，虽然不着边际的遥远，却又让每一个孩子都在心里美美地憧憬。

时间还在七十年代，村里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话。过了很久，乡上终于装了一部电话，还有专人看守。守着一部电话像守着老祖宗一样，伺候老祖宗的人眼睛是长额头上的，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人一般是看不到人的，话不多，目光犀利像剑客，三两下就可以剥光老农民仅有的一点自信，让人羞愧难当。一部电话就一个铁匣似的，那摇柄呼啦呼啦摇几圈，这边“喂？”，那边“喂”，一根比拉鞋底板的麻绳粗不了多少的胶线，把很远的声音拉过来，这就是科学，这就是现代化。

乡上的办公室门外，总有些背着背篓的农民站在窗口，看电话，看打电话的人，一站就是半天。偶尔等到有人打电话，打电话的人扯着嗓门儿说话，让屋里屋外，还有路过的人都知道在自己说电话，站门外隐约也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估计那边说话的人和眼前这个讲电话的人是一样的，这样随便生动的讲话方式，让过往的农民看到现代化，也听到现代化。

因为教科书上说的四个现代化，因为电灯、因为电话、因为汽车、因为火车、轮船、飞机和高楼大厦，这样美好的生活前景有如阿拉丁神灯，让这些一生下来就生活在村子里，还没有走出去过的孩子们不可触摸。

三娃就是这样的孩子，走得最远的就是村子河对面，河对面的108国道旁的集市。过年过节去赶一回场，随便卖一点破铜烂铁，换三五毛钱回来，幸福地揣在自己的衣兜里，盘算着一大堆东西却不舍不得下手。坐在村子外面的大渡河畔，可以看到大小的汽车在108国道上欢畅地奔跑，却没有人多少人看到过火车。

“我坐过火车。”那是回老家看爷爷奶奶的时候，上课的时候我说了，这让全班同学齐刷刷地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火车长什么样子？”

“很长。”

“有多长？”

问题一个接一个，坐前面的同学都掉过头来，大家忘记老师在上面讲。

“那飞机呢？”这回说话的是老师，而我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感觉到他不舒服了。

我对先前的话嘎然而止，既而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飞机飞那么高，肯定吓人得很。”

第二天，比我高一个年级的三娃来找我：“他们说你坐边火车？”我说：“坐过，回家看爷爷奶奶的时候。”“那你给我讲火车的事。”他扭着我讲火车的事，我就讲了。

我说：“火车真的么长，比对面马路上跑的汽车长很多很多，是很多节车箱连接起来的，坐在车头看不到车尾，跑起来又轰隆轰隆的。”

“那么长的火车，跑起不是不是跟响尾蛇一样？”三娃的眼里亮晶晶地，他说的话极富想象力。

我把火车和三娃说的蛇无法联系到一起。

“那像不像龙？”三娃见我还在想，又做了一个抱的动作，他的意思说龙比蛇大得多，也长得多。

蛇看到得多了，龙听说过很多，却从没有看到过，我还是不能联系到一起：“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我是要去看。”三娃很肯定地说。

我以为三娃说着玩的，也没当真。我以为想看火车的人有很多，就像我还想看飞机。我想看飞机，不是看天上飞着的，是想看停在地上的，还想坐上去感受，如果可以，我还想和飞机一起在空中翱翔……

“老先人，三娃哪儿去了？心焦死人……”大人们聚一块说三娃不见的事，大家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三娃不见了几天，我才知道，他家住在背后山上。三娃的父母在挨家挨户地找，以为三娃贪玩跑哪个同学家里住着不回家。学校的老师也在找三娃，每个班的学生都知道三娃不见了。二娃子不见了，不见的还有他卖粮食的钱，三娃的妈妈打了些米，让三娃跟着亲戚去河对面的集市去卖米，米买了，钱和三娃都没有回来。家里人以为三娃把钱弄丢了不敢回家，骂咧咧地差点没把村子翻过来，以为躲在哪个角落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三娃还是没有回来。关于三娃不见的猜想有了很多，有人说：“那个娃娃可能让人贩子拐走了，听说安徽那边除了要女人，还要小娃娃，特别是男娃娃……”这样的猜想已经变成了谣言，三娃的父母已经相信了这样的说话，伤心自然不必说。带三娃去卖米的亲戚也搞得很难受，也搞得十里八村的家长都胆颤心惊，嘱咐自家的小孩不要乱跑，不以和生人说话，不要吃生人给的东西……

也有人觉得这样的传说是不可靠的，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意外：“大家都穷，谁家的孩子不是一大堆？自己养着都恼火，谁还想拐别人的孩子？”

没人知道三娃怎么不见的，也没人知道三娃去哪里了。一段时间来，听大人小孩都在说三娃不见的事，我胆颤心惊地估摸事情地真相，想起三娃说要去看火车的事，我又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说，恐惧就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里偷偷地啃着我快乐的生活。

三娃子真的看火车去了。先前我的以为是错的，我真的没想到三娃真的会去看火车，我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

三娃看到火车了，看到长龙一样的火车远远地过来，三娃兴奋地顺铁轨奔跑。迎着火车，三娃舞动着手里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他要赶火车，他以为赶火车也像108国道上的汽车一样招手就停，可是一阵强风过来，震耳欲聋的轰鸣把二娃子的身体重重地撞击又抛出去，一片剌红溅满铁轨……

县公安局来的人说二娃子乱穿火车道，被火车撞了，当场就死了，死的时候还在笑。

村里的人说：“傻儿哦，哪个人死还会笑，多半是宽三娃妈老汉（父亲）的心……”

我相信三娃子是笑了的，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火车，看到了火车一路上的美好生活。想起三娃，我想起土耳其的诗人写的

《火车》

　　还要到那里去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
　　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想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帕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祝愿你一路平安
　　愿桥都坚固
　　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