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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蒸霞蔚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046      更新:2013-09-24

      
1


     伴着画眉的叫声,艾凌霄一下子就跳到了阳光里。
     跳到阳光里的艾凌霄强烈的抖动了一下身体,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是被和暖的阳光吓住的,而是撞见了一只小鹿。
  小鹿的嘴唇和脖子上有一片洁白的茸毛,再细看,茸毛下面的皮肤也是白色的。白唇鹿,真的是白唇鹿。
  艾凌霄的心快要蹦到喉结处了,不由自主的要举相机,右手食指稍稍弹了一下,就回过神来。相机在背包里,背包上裹着蓝色的防雨布。此时,要取出相机,就得放下背包,揭开防雨布,不管是取出需要安装镜头的佳能相机,还是便捷的索尼相机,都极其繁琐,都有些来不及。
  这是一双连梦中都没有出现过的眼睛。惊愕、怯懦、害羞、好奇、喜悦、温柔、娇媚……有一种光华。小鹿摇晃了一下身体,一层细密的、晶莹的、雾一样的霞光从鹿的周身洒了出去。
  就这么一瞬,仅仅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就消失了。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双脚在地上用力的踩踏,快速放下背包,哗啦啦揭开防雨布,取出小巧的索尼相机,按动快门,对着密林和草地一阵狂拍。
  眼睛鼓胀着,泪水喷薄而出。身体着地的时候,她哇的哭出了声。接着,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嚎啕大哭。
  自行车背着巨大的背包赶来的时候,她还在哭。
  自行车惊惧的叫道,姐姐姐姐,么事呀?
  艾凌霄没有作答,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对自行车说,郭达,我没事,安全着哩。
  自行车站在凌霄身边,惶恐不安。在相处的几天时间里,发现这位姐姐活泼可亲,用歌声般的语调和他说话,有许多话都是他闻所未闻,听所未听的,所以,他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这位姐姐,一句不拉的听她讲各种新奇古怪的事情。刚开始他叫她阿郎,凌霄说你还是叫我姐姐吧,要不我会觉得你在叫一个男人。你们门巴语好奇怪,姐姐叫阿郎,女孩叫乌姬,男孩子叫郭达,感觉像是到了异国他乡。
  刚才他在一棵铁杉旁边耽搁了一会,那棵直径一米多粗的铁杉根部有一个石锅般大小的洞。按照门巴人的习俗,他是要给古树和树洞敬酒、敬烟、撒鸡爪谷的,给凌霄当背夫,就背不上盛黄酒的竹筒,烟和粮食也没有,只好将凌霄给他的一块饼干放在树洞前面,当做贡品。才离开多大一会啊,她就哭成这样。这种伤心欲绝的情景他常常见到,但都是门巴族和珞巴族妇女才有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内地女人,也能伤心成这样啊。
  伸手想去拉她,迟疑了一下又收回了手。他记着阿爸阿妈说过的话,给驴友和科考队员当背夫,说话办事不能太随便,这些人有很多讲究。这位姐姐既不是驴友,也不是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科考队员,衣着鲜亮,装备精良,单只背包里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的照相机镜头,三脚架,气吹,胶卷等等,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
  艾凌霄知道自行车就站在身边,想象这位门巴族男孩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慢慢控制住情绪,哭声渐渐减弱,直到停下为止。
  凌霄抹了抹脸,想要站起来,发现地上有几朵百合,粉红色的花瓣和翠绿色的叶片早被她践踏得支离破碎了。
  凌霄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和泥土说,好了,没事了。
  自行车忐忑的问,是不是被黑熊毒蛇马蜂吓着啦?
  凌霄一边收拾自己的背包和防雨布,一边低缓的说,你不懂,你永远都无法理解。我错过了天下最好的画面,失去了拿大奖的最好机会,我不是个合格的风光摄影师。
  自行车像没有发现她的悲凄一样,不慌不忙的问道,么子大奖,有柠檬大吗?
  凌霄一转身,望着自行车单纯而茫然的脸庞,滔滔不绝的说起来。什么是大奖?不懂啊,你不是说自己读过三年书吗?会汉语,藏语,还有你们的门巴语,给很多内地人当过背夫,这么浅显的常识应该知道啊。当然,你不知道获奖的重要性,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喜马拉雅山半步,不知道成功与名利 ,不知道勾心与斗角,尔虞和我诈……喔,你耳朵上是什么,一荡一荡的。
  自行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和白唇鹿的眼睛有些相似。他望着满脸涨红,激动不已的艾凌霄,惊讶万分,不知道怎么惹恼了她。艾凌霄向他靠近,他向后退去,艾凌霄继续靠近,伸手拽下他耳朵上荡来荡去的蚂蝗,扔向一旁,他才站住不动。
  艾凌霄继续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的说道,获奖就可以走上高高的领奖台,走向金碧辉煌的金色大厅,所有的闪光灯和麦克风就会指向你,笑脸和赞美向日葵般绕着你跳舞,每天占据所有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的头条,就可以打败所有人,成为同行仰视和嫉妒的对象。唉,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自行车扬起胳臂,在后脑勺抓了一把,两条滚圆的迷彩蚂蝗被他抓在手里,展开手掌,抛了出去。
  艾凌霄的语气和缓了许多,她说赶快走吧,走到更暖的阳光里蚂蝗就会少些。
  自行车说,搞些么事,你才能获奖?
  艾凌霄张口就说,拍出独一无二的作品,经常上摄影报,摄影杂志,权威网站,最好上世界级的地理杂志。当国际名牌照相机如莱卡、哈苏、尼康、索尼等厂家的形象代言人。作品被邮政部门制作成邮票或小型张。被4A5A级风景名胜区放大成宣传广告。这样就会引起专家和评委的广泛关注,就能获奖,获国家级和世界级的大奖。
  自行车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然后认真的问,姐姐,么子是独一无二?
  艾凌霄不屑的说道,独一无二,就是只有我一个人拥有,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内地的专业摄影师、业余摄影师太多,还有很多富贵闲人,喜欢扎堆拍摄,题材角度雷同,小圈子自我欣赏,庸俗不堪。所以,我才乘了火车乘飞机,乘了飞机乘汽车,翻山越岭,徒步到你们这里来,就是因为这里的原生态保持得非常好,气候植被没有遭到破坏,风光旖旎,人烟罕至,很少有人涉猎这些题材,如果这次拍出非同凡响的作品,就能获奖。
  自行车紧跟一步,与艾凌霄并肩走在一起,高声问道,姐姐,你是说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可以进入你的照相机,都能长出独一无二的作品吗?
  艾凌霄说,当然啦,要不我干嘛千里迢迢跑这么远,就是因为这里处处是风景,处处能入画。
  自行车说,获奖以后,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艾凌霄侧过脸,怪异的望了一眼这位小背夫,叹息道,太可惜了,很多人对白唇鹿一无所知,我却没有拍到。
  雾更浓郁了,水袖一样飘舞在艾凌霄和自行车的前后左右。两个人一前一后,静默着,缓慢的向前走去。  

  
2
  

       雾是从雅鲁藏布江河谷漫溢上来的,浪一样,汹涌澎湃。艾凌霄和自行车被白茫茫的雾裹挟着,缥缈着。
  巨大的沉寂中,忽然响起一声鸣叫——呜啊。
  艾凌霄缩了一下身子,紧紧拽住自行车的胳臂。
  自行车撅了一下嘴,凑近艾凌霄的耳朵,小声说,快取相机,猴子发现我们了,在给同伴报信哩。
  艾凌霄没有听清自行车在说什么,但感觉告诉她,有新目标了。轻手轻脚取出佳能相机,按上镜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这时,她看见了三只猕猴,正惊慌的向樟树顶上爬去。按动快门,闪光灯随即发出明亮而突兀的光芒。
  呜嘎——呜嘎——接连不断的叫声响了起来。
  自行车一把夺过她的相机,气愤的嚷道,你在搞么事,吓着猴子了。
  呜啊——呜啊——呜嘎——呜嘎——噫——呜啊——呜啊——呜嘎——呜嘎——噫——
  铺天盖地的叫声响彻云霄,树枝发出风一般的鸣响。艾凌霄感觉有什么东西黑压压的压下来,赶紧蹲在地上,将头抵在膝盖上。自行车用她听不懂的话大声嚷嚷,同时一个劲的跺脚。
  艾凌霄抬起头的时候,猴子早跑得无影无踪了,那种不同于人类的叫声也渐渐变弱,直到消失。
  艾凌霄小声辩解,这么浓的雾,湿气又重,能见度太低,不用闪光灯根本拍不清晰。不过,刚才已经很有收获了,太感谢你啦,郭达。
  自行车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生人,除过太阳、月亮和星星,没有见过其他光亮,你吓着米米和阿比了。
  什么是米米和阿比?
  就是你们汉族人叫的大爷和大娘,爷爷和奶奶。
  没这么夸张吧?只不过是几只猕猴,怎么是老祖宗啊。
  这也是你不懂的,我们门巴人将很多东西都敬为米米和阿比,湖水、古树、山洞、雪山、大河、巨石……
  艾凌霄张了张嘴,没有辩驳。她知道很多少数民族禁忌很多,信奉的神也很多,而且很多人性格耿直,崇尚武力,相机还掌控在他手里,可不能让他把相机砸了。
  她放轻了语调,和缓的说,对不起,自行车,我不知道这些,以后会注意的。来,让我看看刚才拍的照片。
  自行车把相机递给她。只拨弄了一下,就惊呼起来。天啊,太棒啦,自行车,快看啊,非常清晰,猕猴,喜马拉雅猕猴,我拍到了,是我的作品。
  艾凌霄高兴得大呼小叫,自行车也受了感染,凑过去看那画面。画面上有两只猴子,一只大猴,一只小猴。大猴一只胳臂悬空抓住树枝,另一只胳臂抱着一只小猴,小猴弧线一样在空中划着。弧线划过的地方,有一条淡淡的烟痕。大猴的眼睛圆睁着,放射着恐惧的光芒,小猴的眼睛微闭着,一幅悠然自得,幸福快乐的神情。
  自行车立即挺直身体,对艾凌霄大声吼道,姐姐,我是不想看见你哭,才领你到这儿来拍猕猴的,可是你让小猴的阿爸阿妈米米阿比还有刀桑都害怕了,你不是刀桑,你是猎人。
  艾凌霄见自行车本来黢黑的脸庞变得更加黑红,赶快收起喜眉活目的笑脸,给自行车再次道歉,道完歉,将一只手搭在自行车的肩膀上,学着自行车的腔调,怪模怪样的追问一句,嗨,刀桑是什么啊。
  自行车噗哧一声笑了,然后用温和的腔调说刀桑嘛,就是朋友,我们和猴子是刀桑,雨水和芭蕉是刀桑,仙人掌和玫瑰是刀桑,雪山和藏布是刀桑。我们这里喜欢把雅鲁藏布江叫藏布,听说上游人喜欢叫她雅江。
  艾凌霄说咱们也是刀桑,没想到你这个刀桑跟诗人一样,还会用排比句哩。
  她不失时机的将一瓶红牛饮料递到自行车手里,自己也嘭的一声拉开易拉罐瓶盖。自行车将易拉罐颠三倒四的把玩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拉开瓶盖,学着凌霄的样子,仰起脖子猛喝起来。
  自行车说,走吧,咱们去一个没有猴子的地方。
  艾凌霄无话找话的说,刀桑,自行车在内地遍地都是,只要是人,差不多都会骑自行车,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啊。
  自行车说,我们这里一个人有好几个名字,我的门巴语名字叫派,藏语名字叫扎西宫保,汉语名字才叫自行车。
  艾凌霄说,派,哪个派,怎么写?
  自行车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们门巴族有语言无文字呀,我只会写自行车几个字。
  艾凌霄也笑起来,是啊,你上过希望小学,自行车几个字很简单的。你说你的伙伴有的叫林芝,有的叫波密,有的叫拉萨,而你怎么叫自行车呢?
  自行车说林芝、波密、拉萨都是地名,那些地方有网吧、篮球、汽车、自行车,还能见到飞机,他们叫那些名字,就是想到那些地方去看一看,可是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去过那些地方,要去那些地方,得翻越雪山,雪山太高了,一年只有四五个月是开山季节,人马才能勉强通过。
  这么说你也没有见过自行车?
  是啊,网吧、篮球、汽车、自行车、飞机,我一样都没有见过,在我上学的时候,一个支教老师说,骑上自行车可以走遍世界,我就给自己取名叫自行车。
  自行车的确可以去很多地方,但汽车和飞机更好。
  我知道汽车飞机的名字,但不知道他们长得么样,听说自行车跟我们家的竹楼一样大,嗨嗨,可真大啊。
  艾凌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3


  一座木板吊桥出现在眼前。自行车拉着艾凌霄的手,一摇一晃的走了过去,到了桥头,艾凌霄惊讶的发现了一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残骸,便兴奋得跑到跟前。
  自行车说,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第一辆拖拉机,多年以前,一个背夫终于有了两匹马,三头骡子,靠给政府和部队驮运物资,赚了不少钱,翻过雪山买了这辆拖拉机,拖拉机被拆成小件,人背牲口驮,驮运回来以后,就在这桥头安装,装好后在村头村尾开了一阵,不久就变成这堆废铁了。
  艾凌霄说,你不是说没有见过汽车自行车吗?拖拉机再大点就是汽车了。
  自行车说,拖拉机开动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哩。喔,这座桥原来只是一根溜索,后来才建了这座木板吊桥,上游那座藤桥基本上没有人过了。
  艾凌霄说,藤桥,你是说雅鲁藏布江上的藤桥吗,在哪里,能去吗?
  自行车爽快的说,能啊,很近的,你要拍照吗?
  当然要拍啦,这可是稀世珍宝,我也是在摄影杂志上见到过,以为已经不存在了,没想到这里还有啊。
  自行车反问一句,是独一无二的吗?
  艾凌霄嬉笑着说,是啊,应该是独一无二的,谢谢你啊,刀桑。
  正笑着,一个男人背着一只藤编背篓匆匆而来,背篓的带子紧紧勒在额头上。自行车迅速拽起艾凌霄的胳臂,向一条岔路跑去。
  跑了很远,艾凌霄气喘吁吁的说,怎么啦,那人是劫匪吗?
  自行车说,不是,我们这里没有抢东西和偷东西的人,你没看见,我们这里的人家都不上锁,顶多用藤绳栓一下门。
  艾凌霄仔细回忆,确实如此。心想,或许每家都太穷,不值得盗贼行窃。但她不敢那样说,怕伤了自行车的自尊。
  自行车说,我们这里禁忌成百,但盗窃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告诉你吧,刚才那个人背篓里背的是尸体,要去土葬,或者崖葬。
  艾凌霄惊叫一声,尸体,刚才那是背尸人?
  说着,变戏法似的抓起炮筒般的长镜头直奔背尸人而去。自行车连声重复着什么,但已无济于事了。艾凌霄再次出现在自行车面前的时候,自行车向后躲闪着。
  艾凌霄满面红光,大声说道,背篓里的尸体用白布裹着,裹得好严实,鼻子眼睛都看不见,像是打坐在背篓里,跟背尸人背靠着背,为什么要反方向呢,活人背人都是一个方向的。
  艾凌霄兴奋的拨弄照相机,见自行车没有回答,才拿眼睛去看他。这一看,看得她毛骨悚然。自行车向后退去,脸部有些扭曲,眼里布满血丝。
  艾凌霄慌忙的说道,自行车,这一次我没有用闪光灯,没有吓着什么,你不用害怕。
  自行车摸索着从腰间掏出一张画符,纵身一跳,将画符挂在红松上。站稳后,脸色和眼神才舒缓了一些。
  艾凌霄不解的望着自行车,不敢轻举妄动。
  自行车说,人死以后,也是有灵魂的,活人若是碰见死人,得赶快离开,不然鬼魂就会俯身,活人就会倒霉。
  艾凌霄说,背尸人不也是活人吗?
  自行车说,他们也不是谁的尸体都背,背以前,得占卜、算八字、核属相,属相不合,是不能背的,就是自己家里人,也不能背。背尸还有很多讲究,不能从大门出,得从后墙的窗户送出去,背上就走,不能回头。土葬,就挖坑埋葬,崖葬就放进崖洞,用树枝掩盖洞口。葬好后,敬烟、敬酒、撒粮食。也有树葬、火葬、水葬、屋顶葬、屋底葬的,也有崖葬以后再土葬或树葬的,这叫复合葬,不过现在主要是土葬。喽,你看那楠木树上,那就是树葬。
  艾凌霄顺着自行车手指的方向,看见离头顶不远的树杈上,架着一个长方形木匣子,木匣子呈黑色,附着些许绿苔,在枝繁叶茂的林间,并不显眼。
  她颤抖着,摇晃不定。
  自行车扶住了她,并说,刚才挂了画符,画符会驱赶鬼魂,保佑我们,别怕。
  艾凌霄说,我是个无神论者,不怕鬼神,单怕这骤不及防的棺材。
  两人匆匆而行。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举起相机,对着树上的棺材,咔嚓咔嚓连续拍照。
  平静以后,艾凌霄才说,内地人去世以后,人们抬着棺材去墓地,这里怎么背着走啊。
  自行车说,可能是你们内地的路宽,可以并排走几个人,你看我们这里的路,窄得连一个人都难通过。
  艾凌霄说或许有道理。听说你们这里制毒的方法很多,把鸡蛋放进生长的萝卜里,待到萝卜成熟,取出鸡蛋,将鸡蛋喂给毒蛇吃,再将毒蛇烘干研成粉末,放进黄酒或饭食里,人中毒以后,十天半月不治身亡。有的用毒箭射伤猪,人吃了猪肉,四肢无力,面色蜡黄,形容枯槁,一年半载,慢慢死去。人们不是相信有鬼魂吗?难道不怕死者的鬼魂附体。
  自行车说,毒死别人,是想获取那人的福气,认为只有得到别人的福气,自己的福气才会旺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早没有这种习俗了。
  拍摄藤桥的时候,艾凌霄再一次热血沸腾,她被夕阳下浩浩荡荡的雅鲁藏布江震撼了,被横跨在雅鲁藏布江上的古老藤桥震撼了。自行车帮她支好三脚架,摆开架势,用尽了背包里所有的装备,变焦镜头,广角镜头,远摄镜头,黑白胶片,彩色胶片,从古桥的各各侧面,轻松而从容的拍下了一张张美妙的画面。
  成功了,绝对成功了,雅鲁藏布江古藤桥,对,就叫这么名字——雅鲁藏布江古藤桥。报纸头条,网站主页,地理杂志,算得了什么?就凭这一组万籁俱静,余晖渲染下的红色江水,古铜色藤桥,近处的茂密森林,远处的层峦叠嶂,就有一种气势磅礴,亘古旷远的神韵。内地人,有谁能亲眼目睹过这种可遇而不可求,千载难逢的景致哩。整个地球,大概也没有多少人见到过。谁都没有这种作品,只有我,只有我艾凌霄独家拥有。
  艾凌霄美滋滋的唱着歌,随着自行车向几间木板房走去。     

 
4


  两家的房门用藤绳拴着,另一家的门大开着。木板房离地面两米多高,下面跑着黑猪,鸡崽,堆着木柴,上面住人。
  两人正要踏上楼梯,一转身又离开了。走出不远,艾凌霄才问是怎么回事。
  自行车说,那家有人生病或是有人生小孩。
  艾凌霄回头去看,看见那户人家门一侧立着一个巨大的木质男性生殖器,另一侧立着一根新鲜的树枝。
  自行车说,那树枝叫忌讳树,有人生病或生小孩,就立一根树枝,外人看见了就不会进去,若是进去,就是把鬼魔带进了家门,主人会不高兴的。
  艾凌霄说,应该送病人或产妇去医院啊,在家里这么扛着,能好吗?
  自行车说,我们这里大部分人没见过医院,大雪一封山,谁能出山啊。去年我小叔叔得疟疾,在家躺了三天,第四天阿爸几个人刚把他背上雪山,叔叔就死了,就近埋在山坡上,挖坑的时候,发现墓坑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整齐的外地人,想必是爬雪山时,坐着休息,冻死的。
  艾凌霄说,是你亲叔叔吗?按说疟疾不是大病。
  自行车说,因为这里气候湿热,疟疾、痢疾、伤寒、关节炎、霍乱、毒蛇蚊虫叮咬,被毒树毒草割破皮肤,都会导致人死亡。女人生小孩,大多数都在家里生,也容易死人。听说政府的女干部,连怀孕都得推算,恰好开山季节去山外的医院生孩子。
  艾凌霄心想,怪不得生殖器崇拜呢,这里十里不同天,一日走四季,从雪山上的寒带到雅鲁藏布江河谷的热带,从白雪皑皑到芭蕉飘香,山高谷深,道路艰险,地震泥石流塌方频发,非正常死亡太普遍。
  自行车说,小叔叔去世以后,他妻子也死了,哭死的。我们村很多女人都是哭死的,有的是男人摔死在悬崖下被黑熊撕着吃了。有的是儿子女儿上学或当背夫,遇到塌方泥石流,被砸死的,有的找到了尸体,有的被冲进藏布,喂鱼了。还有人生病或生小孩时,哭着哭着就死了。所以,我见不得女人哭,姐姐。
  艾凌霄恍然大悟般的喔了一声。
  客栈很简陋,通铺,五六个人住在一间木板房里。晚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了一晚上。
  艾凌霄和衣躺下的时候,将背包紧贴在身边,并把摄影包的带子缠在手臂上,昏昏沉沉刚躺下,被什么声音弄醒了,急速摸身边的包,还在。过了一会,又听见老鼠唧唧咕咕,扑扑簌簌的声音,蚊虫也嗡嗡嘤嘤,不时飞落在脸颊上。干脆坐了起来,透过木板墙壁缝隙,能看见细微的雨丝。
  巨大的重物落地声响了起来。她吓得啊了一声。
  睡在她旁边的一位背夫迷迷糊糊的说,挤么子,一边去。
  接着是此起彼伏,更加喧嚣的呼噜声。艾凌霄不敢声张,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清晨的宁静是被她旁边那位背夫打破的。
  背夫一连哎哟了几声,才大声喊起来。好大一条蟒蛇,跟我睡一个被窝,我咋不知道啊,还以为谁挤我哩。
  有人操起棍棒,向蟒蛇扑来,把蟒蛇从床上打下去,有人拦住了他。拦也是白拦,又一棍下去,胳臂粗的蟒蛇卷曲扭动几下,不动了。人们七手八脚将蟒蛇蜕了皮,盘成几圈,放进石锅里熬煮。不一会,白花花的一锅蛇肉汤就煮熟了,大伙围着石锅取暖吃肉。自行车知道她不会吃蛇肉,就没叫她。
  与蛇共眠的那个背夫向她招手,并大着嗓门说,乌姬,一起吃啊,蛇肉比十年冬虫夏草,百年雪莲,千年藏红花都补人。
  艾凌霄坐在床沿上,一个劲的摇头。她抱紧摄影包,不敢看那些背夫,也不敢看冒着热气的石锅,她向通铺上随意靠着的藤背篓望去。当她确定背篓里果真是满满荡荡的百元大钞时,她立即站了起来,只一瞬,又咚的一声坐回原处。一个背夫好奇的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的脸火一般燃烧起来。
  钱,全是钱,整整三背篓。百元大钞,红艳艳的百元大钞。钞票被塑料布裹着,装在藤编背篓里。怎么可能呢,在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三个背着巨额现钞的背夫。背夫是那么朴素,跟自行车毫无二致。天上掉馅饼了吗?发横财了吗?抢劫犯?假币?
  假币,有可能。自行车说这里禁忌成百,但盗窃最为不齿,排除偷盗,就是假币。这里死亡太平常,活着的人祭奠亡人,应是常理。内地人为亡人燃烧纸做的电视、电脑、小汽车、别墅、金童玉女,这里连活着的人都没有见过那些东西,死亡以后,也只能获得冥币的安慰。
  艾凌霄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自行车。自行车嘴里嚼着蛇肉,喉结剧烈的滚动了一下。艾凌霄指了一下装钞票的背篓,身体向下弯去。自行车笑一笑,端起乌木碗喝了一口白花花的蛇肉汤。
  一个背夫似乎理解了她的不安,笑着说,一看这位乌姬就是内地人,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这里的政府部门和老师几个月都没有发工资了,不发工资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大雪封山,所有东西都背不进来。这三背篓钱,只是工资的一部分。平时用的一张纸,一支笔,一件衣服,一条裤子,打字机,文件夹,修房造屋架桥梁的一根钢筋,一吨水泥都是我们背进来的,就连国庆节给干部们发的茶叶、红肠、香烟也得我们背。
  艾凌霄说,运钞票应该是银行和公安局的事啊。
  一个背夫抢着说,以前有公安局的人跟着,跟了一次,就不跟了。
  艾凌霄说,如果修通了公路、铁路,你们就不会这样艰辛了。
  背夫说,我们也天天盼,年年盼,要修通这里的公路太难了,地震、泥石流、雪崩是家常便饭,原来修通过公路,听说还有几辆汽车开进来过,没几天,路就垮塌了,开进来的汽车变成了一堆废铁。
  自行车说,修通公路好啊,就有自行车开进来啦,不过嘛,公路修通了,我们这些背夫就没事可干,挣不到脚力钱了。
  凌霄想参与他们的争论,想说,公路通了以后,大量物资和文化娱乐设施就会进入这片半原始地域,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会给人们带来充分的享受和便捷,大家会有更多的赚钱机会,背夫不会失业,反而会生活得更加幸福和富裕。
  想一想,还是闭嘴不言。
  雨,渐渐停了。

   
5


  接天连地的瀑布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瀑布与瀑布之间白雾升腾,水汽弥漫。
  艾凌霄用塑料袋把拍照好的几盒胶卷裹了一层又一层,装好以后,对自行车说,这包东西可是我的命根子,获奖全靠它啦,你得帮我背好。如果获奖,就会得到很多人关注,说不定还会有人给这里捐资,修公路,架桥梁,办学校,成为黄金旅游地。
  自行车说,太好啦,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艾凌霄说,来的人太多也有坏处,内地一些风光本来保持得好的地方,一开发,乌七八糟的东西接踵而至,湿地变成了农田,野生动物保护基地变成了别墅区,山地变成了煤厂,河流上建起层层电站,水鸟远去,鱼虾绝迹。
  自行车疑惑道,不会吧,有了汽车、火车、自行车、手机、电脑,以前的东西都会变吗?白唇鹿、猕猴、藤桥、湖水、森林,会变成么样呢?
  凌霄铿锵有力的说,肯定会发生变化,白唇鹿、猕猴、藤桥有可能消失,甚至灭绝,湖泊会变得浑浊不堪,森林会被乱砍乱伐,草地会变成水泥地面。当然也有好处,那个时候,你就会有一辆正真的自行车,你的伙伴也可以见到他们心目中的林芝、波密、拉萨,还会去世界上很多漂亮而文明的地方,人的名字也会更洋气,更有文化气息。
  艾凌霄自顾自的说完,给相机上遮了一块塑料布,啪啪啪的拍着瀑布群。彩虹神不知鬼不觉的脱颖而出,稳稳的悬在天空,天桥般架在两挂瀑布之间。她换上变焦镜头,拉近,放开。又换上广角镜,将镜头缩小放大。她被取景器中奇妙的构图陶醉了。画面的下方有一片阔大的乔木树叶,树叶旁边是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与瀑布之间是色彩缤纷的彩虹,彩虹拱顶的下面,景深底部,出现了雪山。她不敢相信那就是南迦巴瓦峰。她知道那是一座神山,是很多信徒和非信徒都向往的地方,终年云雾缭绕,神妙莫测,被称为云中天堂,世上最美的高山之一。生活在当地的人都难得一见神山的真容,现在这神山就出现在自己的镜头中。
  不敢相信,真的是不敢相信。多年的摄影经验告诉自己,摄影是一门减法艺术,好作品可遇而不可求,天时地利是上天赐给摄影师的最好礼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屏住呼吸,一连拍了好多张,才错开眼睛,用肉眼看那沁人心脾,惊艳动天下,旷世奇绝的景观。
  云蒸霞蔚,这就是云蒸霞蔚,就此进入云蒸霞蔚的生活啦,整个后半生都沐浴在云蒸霞蔚的光华中啦。艾凌霄由衷的暗自感叹。
  一转身,见自行车一脸迷茫,便开怀大笑道,云蒸霞蔚是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词,你肯定不解其意,反正是个美得不能再美,爽得不能再爽,酷得不能再酷的词,也是一种境界,一种高度。
  自行车喃喃自语,白唇鹿、猕猴、藤桥、湖水、森林,都是我们的米米和阿比,是我们的祖宗和神灵,怎么能消失呢。
  艾凌霄没有听见自行车的自语,也没有注意到自行车的沉默。从相机里取出胶卷,裹好塑料袋,装进自行车背着的包里。
  过一处半山腰凿出的狭窄小路时,艾凌霄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悬崖。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流,河水在崇山峻岭间发出惊涛拍岸的轰鸣。自行车抓住她的手,亦步亦趋缓慢通过。
  到了稍微平坦的地方,艾凌霄的冷汗才停止了流淌。她发现了几只白唇鹿,在旱稻和鲜花丛中悠闲自得的闲逛。她激动得快要痉挛了,迅速将白唇鹿摄入自己的镜头,身体还抖动不已。
  自行车说,姐姐别怕,现在的路宽多了,你看,下边还有一条路,我阿妈的阿爸就摔死在那里。
  艾凌霄不敢向刚刚走过的悬崖下俯瞰,便侧目看那白唇鹿。自行车走到她面前,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才说,是你外公啊,太残酷了。
  自行车说,我阿妈和阿爸结婚的时候,外公去山外给我阿妈背嫁妆,八天就应该回来的,十天了,还不见外公回家,路过这里的人看见河边的树杈上挂着一只背篓,背篓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被单,才知道外公摔死了。阿妈不放心阿爸一个人当背夫,也当起了背夫。有一次阿爸在这个地方累得吐血,阿妈挤了白唇鹿的奶水救活了阿爸。
  艾凌霄对自行车一家人的故事不大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全在白唇鹿身上。歪着脑袋,伸长脖子去看白唇鹿,白唇鹿不见了。她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
  自行车继续着他的讲述,这条路上面原本有一条更窄的路,也是在半山上凿出来的,人马可以勉强通过,但摔下悬崖后连尸骨都找不着。两队相向的骡马经过的时候,骡马少的一方得把自己的骡马推下悬崖,让骡马多的一方通过。也有在路上划拳决定胜输,输的一方将自己的骡马推下山崖。还有用钱粮交换,通过的一方补偿另一方的损失。后来人们舍弃了上面那条路,在离河面近的地方凿出了另一条路,因为河边树木茂盛,猎豹、黑熊常常潜伏在树林,伤害过往的背夫和牲口。后来人们又在上下两条路中间开凿了刚才走过的小路,比两条老路宽点,还是经常会摔死路人和牲口。
  艾凌霄急忙打住自行车的讲述,擦了一下汗。对他说,老弟,这次野外摄影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的帮助,我早没命了,等我回到内地,给你买一辆折叠式自行车,特快专递寄给你,你可以在房前屋后骑着玩。
  自行车说,我们这里既不通电话,也不通邮件。你要是感谢,就答应我一件事。
  艾凌霄说,没问题,十件事都答应你。
  自行车说,姐姐,不管以后发生了么事,都不要哭,好吗?
  艾凌霄轻笑一声。当然啦,我已经进入云蒸霞蔚的时代了,幸福快乐还来不及哩,怎么会哭啊。
  自行车诡秘的笑了一下。
  两天以后,自行车护送艾凌霄顺利的翻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到了安全的地方,自行车将背包递到艾凌霄的手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重新整理背包,一伸手,抓到了一卷钱。她惊讶的举起钱观看,是翻越雪山前给自行车的工钱。伸手再掏,没有抓住那包胶卷。哗啦啦,她将两只背包里的东西全都抖落出来,没有,根本没有那包胶卷。
  她在原地伫立着,目瞪口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一次仰望雪山,雪山上风雪弥漫,白雾蒙蒙。
  她知道,那是从印度洋吹来的暖湿气流和从北边大陆吹来的冷气流,在雪峰之巅交锋,形成的风雪漫卷天气。
  自行车安全翻过雪山了吗?雪山那边,有一个云蒸霞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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