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晓尘

我不大喜欢旅游，无论到哪儿，呆下来就不想动弹，将自己关在屋子了玩文字游戏。六年前，我从北美回来，定住在北方B市，至今没有离开过。
今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我在社区静园散步，遇见了邻居老孟。他约莫五十多岁，中等个头，稍有些驼背，褐黄色的U脸，不时咳嗽几声。他见到我，“咳咳”了两声，抱怨地说：“这鬼天气，今儿又是个大雾霾天，天上的太阳都躲起来了。”
说到这儿，他又“咳！咳”了两声，接着问我：“你不觉得胸口憋闷吗？”
我说：“习惯了，我在这里六年了，也算是个久经考验的抗霾战士。”
“我可受不了。我是去年秋天从家乡K城来这儿，和儿子住在一起。来前我很精神，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是年后得了一个咳嗽的病，胸口憋闷，很难受。咳！咳！”
“你没去医院看看？”
“去了。做了CT透视和别的检查，花了不少钱，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咳！咳！”
原来，这咳嗽也有传染性，他这么一咳咳，惹得周围的人都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仿佛在举行咳嗽大赛，看谁咳嗽得响亮，咳嗽得时间长。
我们正说着，老尤来到面前。在北美时，我和他曾在某公司做过事。落叶归根后，他定住南方K城，不久前来B市省亲，碰巧和我住在同一社区，经常见面。他六十出头，身高一米八零，身板儿硬朗，容貌清癯，说话风趣。没等我开口，他就说：“嘿，这几天没有看见你，以为你到外地旅游去了。”
我说：“我从来不去外地旅游。最近我有点忙，没时间出来遛弯儿。”
“请你去我们K城转转，看看优美风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接着，眉飞色舞地给描述起K城来了，“我们那儿碧海蓝天，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绿草如茵，百花争艳，树木翠绿，温柔的微风携带着馥郁的香气到处漫游。呼吸起来，十分爽心舒畅。”
“真有你形容的那么美吗？”
“那还有假？与这儿比较，有天壤之别。那儿是神圣明亮的天堂，这儿是昏暗阴森的地狱。”
“你说得严重了吧？”
“一点也不严重。你看看这儿的花草树木，都披着土灰色衣裙，没有半点生气。你望望天空，灰蒙蒙的，蒙着灰黄色幕布，没有半点蔚蓝。你瞅瞅那轮太阳，整天哭丧着脸，没有欢乐的金光。你深呼吸几下，空气带着无名的味道，涌进你的肺部，你感到一阵恶心向你袭来，搅翻了你的肠胃，迫使你呕吐。你再看看周围人们的脸，几乎没有白里透红的健康色，都是灰黄色，像失去水分的酸梨。即使是妙龄女子的脸也不鲜艳，不水灵，像走了水分的苹果。”
我点头承认，承认他说得不错。
他接着开导我：“老戴，你应当出去游一游，见识见识，换换空气。”
我说：“游一游还得回来，回来就成了过去，看过的东西渐渐淡忘，没意思。不如在家里呆着好，既安全舒适，又节省金钱。”
他对我的反应哭笑不得，摇着头，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呀，你呀！叫我咋说？”他停顿了片刻，接着用嘲讽的口气说：“你每天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灰蒙蒙的景物，不感到烦吗？你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老呆吧。我不信，你这种老呆在家里的作家能写出好东西来。”
我说：“也许你说的有些道理。”
我承认他说得不错，自己也感觉到了，笔下的东西越来越缺乏生命的活力。应当出去游一游，看看异地的风光景致，或许能吸收新的养分，滋润枯竭的文思，激发创作的灵感。
他见我开始动心了，接着乘热打铁地说：“这里的雾霾太严重，我受不了，过几天要回去。你和我一起走，咋样？住在我家，给你一个安静的房间。”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那天早晨六点，我们登上客机，飞了整整四个小时，抵达了K城的机场。
走出机场，我惊疑地发现，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丝，神奇而醉人。红扑
扑的艳阳喷射着万道金光。鲜艳的花朵，翠绿的草木在明丽的阳光映照下，泛着金绿色的光芒。我感觉，面前的一切——花草树木，高楼大厦，马路街道，甚至路上行驶的车辆——都光亮闪烁，明朗炫目。我顿感眼睛酸疼，脑袋发胀，面前一片迷茫，仿佛走进了魔幻世界。
那水晶般透明的空气在天地之间无声地流动着，洋溢着馥郁的芳香。然而，我感到呼吸困难，透不过气，于是用双手捂住口鼻，蹲在了地上。
老尤见状，以为我生病了，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不舒服吗？”
“是的。”我呼哧呼哧喘着气说，“这蓝天和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看不清脚下的道路。我闻不惯这清新的空气，觉得快要窒息了。你说咋办？”
他笑着说：“别急，很快就会适应的。”
“适应得有个过程。我眼下咋办？”
“这样吧，”他沉吟了一会儿，大概读懂了我的意思，突然说，“附近有个公共厕所，你先到那儿去呆一会儿，呼吸呼吸那儿的空气，也许会好些。”
“这倒是个办法。”我说，“你给我找一块灰色的纱巾，要后些的。”
“干什么用？”
“蒙我的眼睛呀。”
他听了恍然大悟，笑着说：“我把你搀扶到那，然去买纱巾。”
于是，我闭起眼睛，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像个盲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进了一个公共厕所。我慢慢睁开眼睛，不一会儿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但空气仍然很新鲜，我还感到呼吸困难，胸中憋闷，于是趴在马桶上呼吸了一会儿，才感到好受些。
过了老半天，老尤手里拿着一条灰色的纱巾，回来找我，发现我趴在马桶上，感到惊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这还要问吗？我不习惯呼吸干净新鲜的空气。”
他眼里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望着我说：“我明白了。看来你得尽快回B市去。你已适应不了空气清洁阳光灿烂的生活环境了。”
“是的。”我说，“我总不能整天趴在马桶上呼吸吧。”
“那你就乘中午的班机吧。”说着，他把纱巾递给我。
我最后对着马桶呼吸了三次，用纱巾蒙住眼睛，用两只手捂住口鼻，跟着他走出了厕所。
我十二点半上了飞机，飞了四个小时，飞到了B市。
我走出机场，看到熟悉的灰蒙蒙的路人的脸，熟悉的灰蒙蒙的天空和太阳，熟悉的灰蒙蒙的花草和树木，熟悉的灰蒙蒙的房屋车辆，熟悉的灰蒙蒙的一切东西，呼吸着熟悉的充溢着浓烈氨味儿的空气，感到很舒畅，决心再也不去那些环境优美、空气新鲜的地方旅游了。

2015年 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