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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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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披风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573      更新:2013-09-12

  
 一

  
  柳媚毫不犹豫,点击了一下鼠标右键,再点击左键,退出了名叫牵手之家的QQ群。她想,退出这个群,就意味着不与这个群里面的人打交道,更不会与他们有身体的碰撞和心灵的交流。
  其实,她在这个群里存在的时间不到五分钟,就是这短短几分钟,已经使她后悔不已。
  大概五六年前的一个清晨,手机如往常一般,嘟嘟响了两声,一条短信跃然而出:咱们班的QQ群是,一串数字。
  短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独独就那么一句。她不知道是谁发的,但是她知道是同学发的,而且是商学院同学发的。毕业多年,这是她收到同学的唯一信息。她把这条短信一直保存着,保存到第三年的除夕之夜,手机连续响了数次,那条短信,竟然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按动手机键盘,试图打捞出来,尝试了几次,毫无结果。然后,她站到阳台上,一只鸽子正好扑棱棱飞过头顶,飞向一片云彩,鸽子的翅膀玛瑙般透明晶莹。
  她微微一笑,顿时安静下来。
  她继续作画,在含苞欲放或花开正艳的腊梅枝头随意渲染,油彩和画布全都干爽以后,才全方位观察这幅花费一个月时间终于完成的巨幅画作。当她惊讶的发现,腊梅枝头停歇的不是报春的喜鹊,而是两只银灰色鸽子的时候,她愣住了。鸽子一大一小,颈项相交,大一些的鸽子,一只眼睛大睁,另一只眼睛微闭。小鸽子双目含情,享受冬日暖阳一般。
  她抓起一支小号羊毫,用手捏了捏羊毫笔端,确信没有毛刺,轻轻蘸了一下黑色颜料,在大鸽子睁开的眼睛上方,重重的画了一笔。然后,哈哈大笑。
  笑声持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感到困了,乏了,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和衣躺在画室的长沙发上,睡意姗姗不来。
  的确,那只浓墨重彩的眼睛,根本就是夏晨的眼睛,微闭的眼睛,则是康宁的眼睛。含情脉脉的双眼,是她自己的。
  她在似睡非睡之中,回忆童年、少年、青年,事情是那样繁多,又简单明了,看似互不关联,又相互重叠。几十年过去了,不惑之年的她,依然困惑。她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问题出在哪里。
  柳媚常常比较,如果让她选择,情愿回到童年。
  童年的柳媚和众多乡村女孩子一样,白天到几公里外的祠堂小学读书,傍晚提着竹筐打猪草。一个清晨,露珠儿还在莲叶上滚动,顺着杨柳依依的溪流,到了一片从来没有去过的树林,奇迹般的发现了一种鲜艳的野果子,她摘了一枚又一枚,香甜得忘了时间,从树林出来,夕阳已经染红了天边。
  她提着重重的竹筐,亦步亦趋,终于回到家中,在墙角放下竹筐的时候,特意用嫩绿的猪草严严实实盖好野果子。这一夜,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巨大的花树,开着繁盛的花朵,蜜蜂蝴蝶环绕四周,老师同学仰望着她,手牵手围着她唱歌跳舞。一阵微风,一阵细雨,花瓣随风而去,满天的星星向她滑翔,落到额头、鼻尖、脸庞、腕肘上,瞬间变成了红艳艳的果实。
  她兴奋得大喊大叫,妈妈,妈妈,多好看啊。
  叫喊声果真撕破夜空,响彻整间房屋。惊喜的声调变成了哀求,妈妈,我再也不摘野果子了,我要好好打猪草,好好喂猪。
  漆黑的夜里,妈妈咚的扔掉手中的棍棒,骂骂咧咧,歪歪斜斜走向另一间卧室。
  第二天早起,褥子湿了一大片。她不敢把褥子床单抱出去晾晒,因为妈妈警告过她,如果再尿床,就把铺盖顶到头上去晒。她只能把被子严密的盖在褥子上,悄没声息的上学去了。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一堆学生围着一根长长的水泥杆指手划脚,几个成年男人给水泥杆绑上绳索,用尽全力,将水泥杆竖立在大地上。
  一个声音大呼小叫,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们村要通电啦。
  柳媚拽一下前面女孩的衣袖,问啥叫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女孩回头望了她一眼,不屑的说,连这个都不知道,瓜子。
  一个男人拍拍手上的泥土,望着柳媚,笑嘻嘻的说,别听她的,连我们都不清楚,她懂个屁。
  女孩红着脸跑进学校。她也跟着到了学校,老师问她为什么迟到,她说,看电灯电话了。
  哄堂大笑之后,她被责令在教室外面罚站。透过教室门缝,看见有一束白色花朵钻进窗棂,恰好就在她座位上方。她想走近花儿,将花捧在手心。脚步刚刚迈出,就被呵斥住了。
  也就是这一天,课间休息,在泥土垒砌的厕所里,她发现那个脸红女孩蹲了很长时间,似乎很费力的样子。终于,她看见女孩的大便是干硬的,连贯的,打着卷儿的。而自己则是溪水一般,顺畅流淌。
  这一发现,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放学路上,还在低头琢磨。
  哎呀一声,她被撞倒,花布书包甩到一边,趴在地上起不来。脸红女孩头上戴着柳条编织的帽子,插了一圈粉红色波斯菊,双手摇晃着弯弯的柳丝,对她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柳媚躲躲闪闪回到家中,刚把书包挂到墙上,就被母亲抓住一条胳膊,连拖带拽扔进粪池,搅拌搅团一样,在粪池里转着圈儿。
  一口粪水呛进喉咙,她开始求饶。再也不摘野果子了,再也不尿床了。
  母亲却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爸是村支书,以后少惹她。
  她本来想问,村支书是干啥的,一阵浪花打来,又一口粪水灌进喉咙,呛得她快要窒息。
  从此以后,她真的躲着那女孩,也不愿意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情愿和小猫小狗说话,也不乐意与人交往。
  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她在一株豆苗下发现了几根嫩得流汁的青草,兴奋得举起弯刀就砍。弯刀没有落在青草上,而砍在土坷垃上,刀片高高蹦起,再落下,撞到左手上,两根手指顿时翻开白森森的口子,瞬间冒出血泡,然后滴答滴答,滴着血珠子。扔掉弯刀,揪起几根茅草,嚼成草泥,按压在伤口上。
  背上背篓,右手压着左手,快速跑回家,看见妈妈就哭,妈啊,手指头断啦。
  妈妈头都没抬,继续剁猪草,把猪草下面的木头垫板,剁得咵哧咵哧响。柳媚以为妈妈没有听见,哭声更加嘹亮。妈妈,我的两根手指头要断了。
  妈妈更高的举起刀柄,咵的一声巨响。随即大吼一声,肠子又没有出来,有什么好哭的。
  一个午后,妈妈显出少有的喜悦,悄悄告诉她,你爸的右派帽子摘啦,咱们家要进城了。
  父亲平反的消息比画眉的歌声传得都快,笑容从一张张焦苦的脸上溢出,在她家进进出出,跟母亲要一条凳子,两个瓷碗,三个勺子。从来没有上过家门的村支书摇摆着双手,微低着头,脸上挂着一层薄笑,踏进堂屋,把油光发亮的旱烟袋递给父亲。
  晚上,柳媚隐约听见父母在说话,意思是村支书要把大女儿许配给哥哥。
  母亲说,支书狗眼看人低,咱家下方农村的时候,遭了支书多少欺负,现在要返城当居民户吃商品粮了,来跟咱家攀亲家,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何况,两个娃儿才十几岁。
  父亲说,支书说先订婚,等娃们大一点再结婚。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来人说,你们家要进城发财了,吃香的喝辣的,顿顿山珍海味,用不上泡菜坛子,干脆送给我家得了。  


 二

  
  平反的路有点漫长,从乡村到父亲原来工作的县城,要乘汽车、火车才能到达。在火车上,柳媚吐得一塌糊涂,靠在窗口任风吹拂,一天一夜的时光里,连苦胆水都吐光了,但还没有进食,也无人问津。
  忽然,眼前跃出一抹红色,鲜艳华丽。年轻的母亲将怀中的婴儿放在座位上,为孩子包裹美丽的披风,披风的娇艳嫩红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盯着女人为婴儿喂奶,喂得含蓄遮掩,生怕惊动了小生命。喂完奶以后,低头亲吻婴儿的脸颊和小手,然后,把婴儿的一只小脚丫微微噙在嘴里。
  她惊得一动不动,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人世间竟然有这般亲爱的母子,世界上还有这么华贵的披风。
  她被汽笛般的咕咕声唤醒,柳媚第一次感受到肠胃绞痛。
  火车上的这一画面,在柳媚后来的生活中常常出现。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她觉得那件披风的材质用料,应该是绸缎、织锦缎,或者加厚真丝。年轻的母亲,应该是工薪阶层。高干或特别富裕的人家,是不坐硬座车厢的。
  到了县城,才发现商品粮不是随便发放,而需要拿上户口本和现钱到粮店购买。有一次家里马上就要断顿了,父亲领着哥哥给运输队卸了一车焦煤,挣了五元钱,才从粮店买回面粉。面粉是柳媚买回来的,端着满满一脸盆面粉,走在街上,小心翼翼,生怕把脸盆摔在地上。那个时候,她就想,如果面粉洒落地上,她就用舌头去舔。
  柳媚逐渐发现,城里的猪没有农村猪自由,城里的猪脖子上套着一根草绳,随着猪的茁壮成长,脖子上的圈套得一次次放大。一天夜里,柳媚被床下猪的叫声吵醒,迷蒙之中,听见布帘后面,父亲和母亲低声呢喃呻吟。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全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后来,特别期待这种声音,每当听见这种声音,全身就火一般滚烫,将手轻轻滑向光洁的下体。一颗流星从墙壁破洞滑过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希望父亲躺在自己身上,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发出美妙呻吟的是自己,而不是母亲。
  有一次,家乡来人了,柳媚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按点拉着大黑猪到房后的粪坑去排泄。她怕一拉拽,猪会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这样家乡人就知道他们虽然进城当了居民户,吃上商品粮,生活得还不如农村人,不但养猪,连猪圈都没有,白天拴在屋后的树上,黑夜卧在柳媚的床下。
  打猪草喂猪,都不是柳媚最惧怕的,最怕的是城里同学喜欢串门。有一次,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来了四个女同学,家里只有一条凳子,三个人坐着,她和另一个同学站着,好在一个同学善解人意,干脆把凳子搬到床跟前。家里的两张床面对面,中间拉着一个布帘,白天拉开来,晚上拉严实。哥哥不在家住,在外面当小工。柳媚的床下因为要躺猪,树杈支起的床板就特别高,人坐上去,就像荡秋千。一个女生翘起二郎腿,红白相间的袜子特别醒目。她们议论谁的发卡好看,谁的碎花灯芯绒鞋漂亮。柳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们的脚,发现只有自己的鞋是母亲手工作的黑布鞋,而且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穿袜子,脚后跟的冻疮流着黄色液体。
  那一刻,脑海中再次映出火车上婴儿的红披风。她在心里讥笑她们,你们根本就没有见过漂亮的穿戴。既然世界上有那种华美的披风,她也可以有的。
  她暗暗记恨班主任老师总把班长的名字与另外一个女生的名字连在一起提问,女生的学习成绩与她不差上下,有时候自己考第一名,有时候那位女生考第一名。喜欢看班长双手撑在两排课桌中间,摇头晃脑,荡着秋千。有一次,她发现班长缺课两天,便时不时回头瞅那空荡荡的课桌,终于看见他时,脸颊突兀得灼热起来,低头温习功课,每一行字,每一页书,都是班长灿烂的笑脸。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她发现几个女生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一个男生,红着脸,从她身边跑远,接着,许许多多男生相互推搡,嘻嘻哈哈,向她身上扑来。
  她急着避让随时扑到身上的男生,一回头,看见的却是自己红色的屁股。太欺负人了,竟然打得自己流血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的哭叫起来。她想跑到老师那里告状,让老师为她伸张正义,男生女生几乎围成一堵墙,她冲不出去,也不敢冲过去。人墙中间,还有班长,班长不但跟其他男生一样,勾肩搭背,推推搡搡,还兴奋不已,欢天喜地。
  轰隆一声,脑袋剧烈疼痛,拼命一般,冲出重围,向家里跑去。
  到了家门口,停下脚步,她听见父母在吵架。他们家没有门,光溜溜一个木板,白天搬开靠在墙上,晚上挡在门框上,挑水扁担抵在木板后面,当作门用。
  母亲的哭泣中夹杂着数落,还不如下放农村当农民,说起来摘了右派帽子,吃上商品粮,当上居民户,吃了上顿没下顿,房子还不如老家的猪圈。
  她不敢回家,转身去了附近的公共厕所,把屁股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任何伤疤,也无疼痛感,更加莫名其妙,难道错怪了同学们。
  苦思冥想以后,隐约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找来胶布,把那个地方贴上,贴胶布的时候,奇怪的发现,那个地方不再光滑洁净,而长出了一些黑色绒毛。胶布似乎也没有发挥一丁点作用。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怪异的事情哩。
  她不再关注班长是否缺课,女生们的的确良衬衫和五颜六色的头花。除过老师提问,她不多说一句话,不会唱一首完整的歌曲。
  当她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商学院的时候,广播一连三天都在播放这个好消息,街头街尾贴着红榜,更多的人对她指手画脚,目光打在身上,与当年父亲摘掉右派帽子,平反回城的时候一样,温暖而舒畅。

  
 三

  
  火车在森林、田埂、山坳、平原上驰骋,庄稼从稻田变成了玉米地,植被渐渐稀薄,蓝天白云,空气明净,柳媚的心情异常激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新生活开始了。
  乍暖还寒时候,校园里开出了朵朵海棠,花儿快要凋零,叶片才长出新芽。火红的石榴花比桃花、梨花、杏花开放的时间都晚,属于初夏的娇艳。清明时节到环城公园植下柳树,五月放声歌唱我们是五月的花海,中秋举办茶话会,端着凉白开邀明月,一切都惬意新奇,一切都轻松快乐。
  傍晚时分,和同学爬上高高的城墙,城墙不连贯,总有一些残断处,上城墙容易,下来时难,还差两步就要下到地面的时候,脚下一滑,没有站稳,哗啦啦摔了下来,没有摔到地上,却摔进一位同学的怀里,或者说是同学紧紧抱住了她。
  夜色一定是掩饰了她的羞怯,从来没有过的紧张、窘迫,然后是晕厥。她知道世界上有多种晕厥,喜悦、伤悲、生命垂危、缺氧、贫血,她能想象各种各样的晕厥,而这种晕厥令她欲罢不能,甘霖般欣喜。
  班上要举办舞会,大家把桌子椅子搬到教室四周,在头顶挂上彩色纸条。柳媚站到课桌上,刚刚挂好一串彩纸,一低头,看见一双举着彩纸的手,然后是夏晨清澈的眼睛。这一次,灯光没能遮掩住她的娇羞,也没有遮蔽住她的慌张,颤栗使课桌摇晃不定,弯腰想要下到地上,看见夏晨也在踌躇和犹豫,似乎想伸手牵住她的手,似乎又有些纠结。
  欢快的舞曲响起来,正在她特别渴望能与夏晨共舞的时候,夏晨真的就伸出了手。尽管在城墙下被他环抱过,两手相握在一起的时候,瞬间的心慌意乱之后,就是一种甜蜜,然后是妙不可言的快乐,沁人心脾的幸福。
  柳媚开始观察夏晨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他的脚面步声和别的男生不同,可能是皮鞋后跟铁掌特别坚硬的缘故,或者是鞋 子太大的原因,走出的声音是咵踏踏、咵踏踏,而别的男生走出的声音是咵踏、咵踏。他的声音也容易入耳,别人说好几句话,才搞清楚是谁在说话,夏晨一开口,就知道离自己有多远。
  暑假以后,他送给她一条真丝围巾,白色的丝绸上绘着几朵红色梅花图样。他说,姐姐在缫丝厂上班,这种围巾多得是,专门挑了梅花图案送你,跟你的名字相符,刘梅,我喜欢你。
  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明白彼此的心意。一前一后,走出校门,他在街道的拐弯处等她,顾盼四周,确信没有熟人,才手牵手,走向绚丽的晚霞。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以后,躲进巨大的水泥管道,依偎在一起,亲吻对方的脸颊和脖子。柳媚左耳下的脖子上长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 每次约会的最后一吻,他都吻一下那颗痣。柳媚告诉他,脖子上长痣的人,说明戴得起项链。夏晨就说,好啊好啊,咱们工作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
  多年以后,柳媚回忆起这些场景的时候,有一个巨大的发现,那么火热的一对恋人,从来就没有吻过对方的嘴唇。这一发现,令她后悔又庆幸。
  杨花和柳絮在这个春天格外丰饶,雪花般飘飘洒洒,风儿不吹,花絮儿也会柔曼的团聚在一起,温婉纯静。她买了两尺浅格子花布,将花絮儿一丝丝,一缕缕铺垫进去,做成两只一模一样的坐垫,一只放在夏晨的座位上,一只自己用。
  清晨,第一个走进教室,用眼角的余光等待夏晨,等待他一低头的喜悦。最先露出笑容的是夏晨的同桌,一个歪瓜裂枣的男生。瞬间的笑意之后,坐垫就据为己有。此后的数日里,柳媚对那个男生都咬牙切齿,暗暗咒骂。
  她得到了一只鸭梨,希望与夏晨分享,苦于没有机会,她把鸭梨放在抽斗里,一周以后,黄褐色的汁液印在现代汉语课本上,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想把变质的鸭梨制成标本,一直珍藏,珍藏到耄耋之年,或者生命的最后一刻。
  辅 导员开始找她谈话,学生不准谈恋爱,这是学校的政策,谁都不能破坏。班干部轮流找她谈话,还给他家里写信,他父亲开着大货车到了学校,对老师一再保证,傻小子夏晨再不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就不给他寄生活费。他大病一场,同学把他送进医院,她不敢去看他,辅导员对她说,除过上课以外,不允许她见他,更不准说话。
  她急于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可以,希望跟他说话,哪怕一句也行。找另外的同学传话,显然不可能,他们的事,已经在全校传开,人们像躲瘟神一样,看见她走近,就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实在避之不及,将头偏向一边,歪着脖子,健步如飞,快速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事使她雪上加霜。
  一位外校教授前来讲课,讲着讲着就回忆起了知青岁月,他说那个地方的人啊,真叫可怜,没有饭吃,从山上砍一根木头到县城去卖,还没有走到集市,身子一歪,口吐白沫,倒地即死。当地群众还有个奇怪的生活习惯,将嫩玉米磨成浆,装进巨大的水缸里,放在院落树下,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从头一年吃到第二年玉米成熟。每吃一顿,从缸里舀一次,久而久之,玉米浆表面结成一层厚厚的绿霉,像锅盖一样结实,天热的时候,蛆虫爬满缸沿,个个竞自由,散发出浓郁的臭味。老鼠是农家最活跃的精灵,扑通扑通跳进浆缸,主人如果发现,拎起老鼠尾巴扔向山谷,如果没有发现,权当打牙祭。
  教室里一片哗然,有人回头在看她,柳媚的脸颊由红变紫。教授像受了鼓舞一般,更加绘声绘色。教科书上常言,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在我眼里,那个地方的老百姓一点都不勤劳,很多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去过乡政府,一生都不知道县城长啥样子。竹筒直接接到家家户户,引来山泉水浇田种地。乡村小学为了图省事,竹筒干脆接到锅里,青蛇白蛇眼镜蛇,青蛙蜥蜴癞蛤蟆,顺着泉水流进煮饭锅,学生老师就吃上了山珍。
  柳媚重重的低下头,恨不得钻进地缝。她不停的揪着毛衣袖口,把缝补过的袖口扯得更破,这件毛衣是哥哥穿过两年,她又穿了两年的鹅黄色毛衣,她把毛衣前后颠倒着穿,前领口就不显得太老旧。
  教授不停的重复那个县名,并且抑扬顿挫,掷地有声。直到下一节课铃声响起,她才稍微抬起眼帘,感觉空气中弥漫了嘲笑和讥讽。
  她把自己裹挟起来,无言无语,无喜无悦,默默的来,独自的去。
  她丧失了主动与人交流的愿望,全班五十多个同学,也没有一个人主动跟她说话。五个人一间宿舍,五张床靠墙依次排开,她的铺位在中间位置。一个凌晨,一位同学忽然哭声大作,浑身发抖。其他几个同学都起来了,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圈。柳媚如躺针毡,如果不起来帮她,觉得好坏同学一场。如果帮她,像往日一样,无人理睬,脸往哪放啊。
  她在床上辗转到第三次的时候,忽地坐起来,披上外套,两步跨到她跟前,扶她靠在枕头上,左手揽住脖子,右手掐她人中。女生立刻安静下来,喝了水,喘几口粗气,睡着了。她对如梦初醒的几位女生说,只是打摆子,盖暖和一点就好了。她把自己的被子抱起来,正要给她盖上,被一只纤细的手拦住。她们把自己的被子盖到病人身上,三个女生叽叽喳喳挤在一张床上。柳媚以为被救的女生会向她致谢,三天以后,也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
  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能为她和夏晨传递信息的人,只好写信,落款是内详。
  她把信拿到校外的邮局寄出,两天以后,趁人不备,夏晨在教室里绕了半个圈子,将一张折叠成硬币大小的纸条塞进她课桌抽斗里。偷偷展开,发现是自己的肖像。她不知何意,再次写信,没有回复。在饭堂与夏晨不期而遇,夏晨的眼神比饿了三天的羊羔还哀伤。
  泪珠一串串落到肖像上,那颗黑痣,被泪水浸润得有些散漫。她把模糊不清的肖像夹在现代汉语课本里,变质的鸭梨早不见了踪影。
  彻心彻肺的幽怨,使她从此断了与夏晨相见的念头。

  

  
  度日如年之中,临近毕业,才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那就是去向问题。按照当时的分配原则,从哪里考进学校,分配工作就回到哪里。
  柳媚一旦知道这个政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子减弱了对夏晨和老师同学的怨恨。难道又得回到从前,从童年到少年,再到现在,唯一要摆脱的就是从前和熟悉。她不想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不想跟熟悉的人打交道,她想一直走在陌生的路上,哪怕是一条不归之路,只要是陌生,就好。
  独自伤神,不知所措,两位同学的议论使她醍醐灌顶。如果跟人结婚,户口和工作就可以随男方走。
  她像旋风一般,一刻不停,去了邻近的一所大学。康宁他们的宿舍楼前有一个凉亭,凉亭上爬满了丁香,丁香花开得正艳,如果在往日,仔细欣赏,摘几朵花儿夹在书里,插在发辫上,顾盼自影。此时的她,心急如焚,向康宁表白,是最终目的。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康宁的,只记得还没有被同学孤立之前,与同学去见她的一位高中同学,被探访者与康宁是舍友,康宁买了香蕉,剥给她一支,回商学院的时候,康宁送她们回学校。印象中,康宁是愿意跟她说话的。她知道康宁的家离省城不远,如果跟他结婚,就可以摆脱从前。
  她在凉亭下徘徊,惆怅,忧郁。一朵丁香不偏不倚落到手心,她豁然开朗,落花如流水,迅速与他确定恋爱关系。不管康宁是否有意,她都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康宁果真出现在她眼前,手里提着拖鞋,说要去澡堂洗澡。问她怎么在这儿。她说等你啊。
  康宁稍稍愣了一下,一溜烟跑回宿舍,不大一会儿,将一个苹果递到她手里。
  康宁问她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柳媚欲言又止,诺诺的说,去环城公园说吧。
  两人并肩走着,阳光照耀在身上,没有感觉到春天的温暖,反而瑟瑟发抖,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康宁离她很近,近得一摆手,就能碰到对方。
  还没有走到城墙边上,康宁就笑着说,刘梅,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柳媚足足呆了一分钟。转过身,与康宁面对面。她说,康宁,再说一遍。
  康宁满脸通红,小声说,说着玩的,别当真。
  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柳媚如释重负,轻轻呼出一口,脸不红,心不跳,一字一句,认认真真。
  她说,康宁,是的,我喜欢上你了。
  然后,她说,你毕业分配到哪里工作。
  康宁说,还早哩,明年才毕业。
  柳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的重复,怎么,你明年才毕业,为什么明年才毕业啊,为什么。
  康宁说,你们学制是三年,我们是四年,所以比你们晚一年毕业,就这么简单。
  柳媚不顾康宁逐渐高涨的热情,霜打茄子一般,怏怏回到学校,又一个念头澎湃而出。
  看见一间男生宿舍的门开着,伸进半个脑袋,确信只有一位男生,他的家就在省城,分配工作自然留在省城,柳媚心中一阵狂喜。
  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大踏步进到宿舍,干脆把门带上。大吃一惊的男同学还没有站稳,一只手就搭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恰逢周末,康宁穿戴整齐,一手握着一瓶汽水,兴冲冲来到柳媚的宿舍,刚在床沿坐下,一条黑影闪了进来,一拳打向康宁,接着,将柳媚推倒在床,拳打脚踢起来。康宁护佑着柳媚,更多的拳头落在康宁身上。柳媚大呼救命,脑袋们海浪一般荡了进来。康宁捂着脸从人缝中逃走。
  揉着拳头的男生大骂不止,老子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鸟,勾引我,还给我戴绿帽子,破鞋。
  柳媚听到有人呸的一声,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发出窃喜的笑声。又一阵海浪,带走了所有声音,连辅导员都不找她谈话了。
  她像失聪的人一样,能看见世界,却听不见世界的声音。清早起来,就盼着夜幕降临。
  别无选择,她只能回到从前。离开省城的时候,星星还挂在天空,城墙隐隐约约,矗立在远方。晨风轻拂,送来青草和树叶的清香。
  汽车轰鸣中,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着康宁学校的方向,轻轻的说一声,对不起,康宁。
  毫无悬念,她被分配回县商业局,家里住上了有门的房子,母亲对她也像亲人一般。她决定给康宁写信,表达一下自己的愧疚。信还没有发出,康宁的挂号信已经来到,信中谈到他将来毕业以后想报考西南财经大学的研究生,轻描淡写了受伤的眼睛,只是视力有点减退。
  柳媚重新写了信,祝愿他顺利考研,寄出信以后,再无康宁的消息。
  柳媚在办公室常常发呆,望着窗外的栀子花,从花苞儿一直望成白色的花朵,再望到花朵儿由白变黄,直至陨落。开始,同事对她还算礼貌,毕竟是商学院科班出身,全局二十多名干部职工,没几个有正经学历的。
  第一个月工资,她全部交给母亲,喜眉活目的母亲,从中间抽出两张递给她。她直接进了县城最大的商店,买了一件红色披风,披在身上,在镜子前走来走去,静静的笑了。
  主任把报表甩到她办公桌上,大声训斥,搞没搞错,哪是商学院毕业的学生,简直就是佛学院逃跑的比丘尼,商学是什么,商学就是交际学、营销学,你倒好,整日吊个苦瓜脸,拿我们当收租院的地主哩,这么简单的数字都能搞错,简直给商学院丢人哩。
  对桌女同事安慰她,谁让你比别人学历高,谁让你的皮肤比别人白皙,关键问题还不在这,关键问题是,你得跟大伙打成一片,见过曲高和寡的,没见过你这么曲高和寡的。
  柳媚请教,怎样才能打成一片。
  同事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一样,谆谆教导,上班聊天吃零食织毛衣,下班打牌打麻将逛商店,隔三差五,聚到一起,喝顿小酒,就这么简单。
  柳媚仰起脖子,学着她的腔调,字正腔圆的反问,就这么简单?
  同事噘起嘴巴,一字一顿的说,刘梅你听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一口回绝。眼里全是康宁的影子,偶尔,也会出现夏晨的样子。
  职称评定下来,她榜上有名,红纸黄字,贴在办公楼一楼大厅的墙上。一夜之隔,红榜重新出炉,覆盖在旧榜上,她的名字像露珠遇到太阳,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去找主任,主任不在,对桌女同事夹着眼睛,神秘的对她说,明白不听老人言的理了吧。前几天介绍给你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主任的小舅子,这一会,可没人救你。
  同事继续开导,刘梅啊,其实你不坏,就是不适合跟人打交道,如果单独干点事,说不定还能成大器。
  她的眼睛有点潮湿,有生以来,这是她听到的最中肯的话,简直就是肺腑之言。
  是啊,为什么在一棵树上吊死,为什么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人生几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呢。
  办理买断工龄手续的时候,一个人伸长脖子,诡异的对她说,你傻啊,真不要工作啦,这可是铁饭碗,知道吗?把你介绍给主任小舅子的就是你对桌,占了你职称名额的,也是你对桌,你怎么能轻易放过她啊。
  柳媚浅浅一笑,签了名字,拿了钱,一转身,撞着了一棵桂花树,树干摇曳,金色的桂花粒儿,流星雨一样,落在她身上。

  
 五

  
  终于逃出了熟悉的环境,离开了从前,从一处名胜古迹游荡到另一处名山大川,鸟儿一样,无忧无虑,自由飞翔。钱快花光的时候,才想到得挣点饭钱。她在旅游景点帮人摘菜,帮着制作各种手工艺品,石籽手链,竹子凉帽,珍珠项链,菩提佛珠。
  她的安静和灵巧,引起一位写生男人的注意。相视一笑之后,她买了画笔、颜料、宣纸、画布。
  在送展的一幅山水画前,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在落款处写上柳媚的字样。她的画和男人的画一同展出,偶尔也出双入对,一同上床下床。
  她不再乘火车,也不挤公共汽车,无论远近,都在机场与机场之间航行。在云中欣赏山川河流,神马海洋,对土地上的事少有关心。在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候机厅里,忽然有人追着她,唤她刘梅。
  她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激情飞扬的脸庞似曾相识。她停住了脚步,又一声刘梅的声音响起,她轻轻唤了一声,康宁。
  她立刻改签机票,去往另一个城市,将画家男人的一切信息从手机和脑海中彻底屏蔽。
  她有了自己的画室,作品没有画完,就有人收购。画累了的时候,坐在二十八楼宽大的阳台上,独自一人,品茶、喝咖啡。白天,俯瞰车水马龙。夜晚,眺望大明宫灯火辉煌的夜色。偶尔,会收到康宁一条问候短信。
  某一天,刚刚完成一幅作品,一个念头雪花一样飘来,如果在这高高的顶楼死去,是否和才女张爱玲一样,多日以后,无人知晓。人世间是否有真情,亲情、友情、爱情,这些情究竟有多真,这些爱究竟有多深。多年以来,她爱过吗?被爱过吗?一个人活得无牵无挂,毫无挂碍,无人分担忧伤,无人共享喜悦,如同行尸走肉。
  她哀哀的,望着古旧的景泰蓝,华贵的进口家具,各种各样漂亮的披风,忽然想找人说话,抓起手机翻看名单,竟然没有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无奈之中,还是按动了发射线,康宁低声说,对不起,陪夫人购物。
  手机什么时候滑落的,她不知道。只记得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惊得她出了一身细汗。她以为康宁打来的致歉电话。铃声停了小一会儿,再次响起,她弯腰拾起手机,喂了一声。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声传了过来。
  请问您是刘梅老师吗?我是商学院校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下周六本校成立六十周年庆典,院长特意吩咐,一定请您参加,请告知您的地址,我们把邀请函亲自送到您手中。
  柳媚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然后说,我叫柳媚,不是刘梅。
  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的,您是柳媚老师,没错,您在学校的名字叫刘梅,您这么有名的画家,我们怎么不知道啊。这次校庆,你们班受邀代表有三位,另两位是夏晨和王镣。
  柳媚说,好像有夏晨这么个人,王镣是谁。
  清脆的笑声从手机里浪花一样飞出,柳媚老师,请您一定参加校庆典礼,您是商学院的骄傲,是商学院建校六十年来培养的唯一一位画家。还记得你们班辅导员吗?现在已经儿孙满堂,特意让我转达对您的问候,你们班还建了QQ群,通话完毕,马上把群号发给您。您看这样合适吗?柳媚老师。
  柳媚再次哦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
  咖啡有些凉,起身倒掉,换了一杯雀巢咖啡。银质小勺刚刚搅了一圈,短信嘟嘟响起。诚邀您回到咱们班集体,牵手之家QQ群号,一串数字。
  打开电脑,申请了QQ号,取名的时候犹豫起来,红披风、丁香雨、桂花泪、野百合、白栀子,从脑海中一路闪过,最后确定叫丁香雨。
  输入群号,一秒钟都不到,小喇叭闪烁一阵,真的就加入了牵手之家QQ群。她把群里面的名字浏览了一遍,每个名字既像传说,又像古人。一溜五彩缤纷的红星、小狗头、小人像、小手掌,争前恐后在发言。
  知道夏晨多火吗?身家千万的房地产商,王镣更牛啦,政府机关,副厅级巡视员。
  才四十多岁,怎么就巡视了呢。
  记得当年王镣把刘梅按在床上拳打脚踢吗,估计还是那老毛病犯了,从实职变成了巡视。
  刘梅,就是那破鞋,幸亏夏晨没有要她,那张脸太有型啦,苦瓜脸加克夫相,谁碰谁倒霉。
  喔,你搞错啦,刘梅早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画家柳媚。
  柳媚努力的克制着自己,想破口大骂,又觉得大可不必。用力把鼠标拍了一下,快速点击鼠标右键,再点击左键,退出QQ群,五分钟,或者不到五分钟,她便告别了整个青春。
  二十年了,极力回避从前,逃离熟悉,不想与以前有丝毫瓜葛,尽管隐姓埋名,努力忘记,忘记,再忘记。从前,还是像空气和阳光一样,轻而易举找上门来。而那些同学,二十年前记恨她,二十年后的现在,依然不放过她。他们的记忆中,破鞋是她的代名词,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咖啡的馨香烟雨般弥漫,飘向画作上的腊梅、鸽子、百灵、红叶、亭台、楼阁、高山大川。最后,蝴蝶一样,飞向色泽艳丽的红披风。
  她轻轻走近那些披风,抚摸着锦缎上的鸳鸯、孔雀、脸谱、芙蓉、兰草、丁香。惨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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