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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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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烟尘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315      更新:2013-09-10

          
  刘翠凤最后一个上车。车是一种微型面包车,只有六七个座位,翠凤一上来,车就开了。翠凤的公公陈老汉说:今天咋不多装几个人?
  司机头也不回,答一句:交警检查的厉害,判下来没有?
  陈老汉正想吐口水,把脚挪开,找好了位置,呸地一声吐在座位底下,他抹了一下嘴巴。二福见父亲因为吐口水没能及时回答司机的问话,便接过话茬,替父亲说了:还没有,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判不判就那回事。
  司机说:话不能这么说,不管咋也是你亲兄弟,要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陈老汉说:他妈的天黑了,世道变了,找了这么多次,啥结果都没有,今天我要死到监狱大门跟前,叫他们看看,我儿子多冤枉。
  二福说:不是监狱,是看守所,没判刑是看守所,判了刑才进监狱。
  司机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总会有个说法的。
  陈老汉说:啥球个说法,说来说去,还是个死刑,顶多是个死缓。
  二福叹口气:都是命,命不好嘛。
  翠凤坐在车门跟前,旁边坐着一个抱小孩的女人。她没跟人家打招呼,车上的人都互相认识,都是附近村上的人。自从家里出了事,村里村外谁不知道,现在还好点,刚出事的时候,她不敢出门,一出来,就有人盯着她看,看够了,出溜一下跑了。好像她是一条蛇,一看见她就跑,又好像人家是一条蛇,她一看见,也急着跑。翠凤一看见孩子,就感到胸脯鼓胀,她忍了忍,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奶子,奶水出来了,衣服湿了一块,又揉了另一只奶子,奶水又湿了一块,两块湿润的奶水在胸脯上对称得很耀眼。
  按说她的奶子不应该这么鼓胀,孩子已经一岁一个月了,能吃米饭面条了,不像三福刚被抓走的时候,孩子一个时辰吃不上奶就噢噢地尖叫。有几天,奶子忽然不出奶水了,孩子急得哭,她也哭,孩子为吃不上奶哭,她为三福进了看守所哭。娘俩白天哭,晚上也哭,一哭一整夜,公公明白翠凤哭的原因,不明白小孩为啥总是哭个不停。婆婆明白过来了,使唤陈老汉杀了一只鸡,炖了满满一吊罐鸡汤鸡肉,翠凤一连吃了三天,奶水又汩汩的流出来,孩子不哭不闹了,翠凤还是哭,但不闹。她知道,三福的事,不是哭闹能解决的问题,可她管得住自己不闹,但她管不住自己不哭。三福出事的时候,小孩才两个月,现在都快断奶了。今天把孩子放在家,让婆婆看管,也是想给孩子断奶。早上起床后就没给孩子喂奶,下了一面坡,等了好一会车,一路上都好好的,一看见小孩,奶子就痛,奶水堵在胸口,石块一样硬着,干痛得厉害。
  揉了几下,硬块冰一样融化了,翠凤觉得舒服多了。陈老汉和翠凤坐的很近,因为不停的朝脚底下吐口水,一低头就看见儿媳妇翠凤胸脯上的湿印子,他像什么也没看见,把口水吐得一丝不苟。二福坐在翠凤的前面,一回头看见了,他嘿地笑了一声。翠凤没看见二福笑,旁边的女人看见了,女人瞪了二福一眼。二福转过身坐端身子。司机说:今天你们咋一路去探监?
  陈老汉这会儿没咳嗽,没吐口水,但他不想回答司机的问话。翠凤更不想言语。二福见父亲和弟媳妇翠凤都不搭话,就说:有事才去嘛。
  司机问:是不是三福减刑的事?
  二福说:还没判下来,哪能减刑呢。
  然后回头望一眼翠凤,就不说话了。翠凤这一次看见二福在看她,她仰了一下脖子,没理他。自从收到那封该死的信后,翠凤常常坐立不安,她不知道以后怎样和二福处理关系,也不知道以后的路怎样走,就是今天去看守所探视三福,她都不知道怎样面对。见到三福后,她该怎样说呢,是答应,还是拒绝。答应了会怎样,拒绝了,又会怎样?
  信是三福从看守所寄出来的。一大家人,只有老父亲陈老汉和三福识字,信就只能由陈老汉念给大家听,虽然大家都分灶另过,各有各的小家,在三福的事上,大家还是团结一致的,常常集聚在一起,想办法,出主意。陈老汉当着一家人的面磕磕巴巴念完三福的信时,自己也有点恍惚,信纸和信封在手里一个劲的颤抖,抖了几下,呸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就不抖了。天空很阴暗,没有一缕阳光,他坐在木板门后面,背对着苍天,翠凤看不清公公脸上的表情,只看见公公手里的信纸和信封抖动了几下。开始她以为听错了,但她很快知道,这是真的,是丈夫三福写给她的信,也是写给家里人的信……二哥心地善良,也心痛孩子,翠凤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要是再嫁,孩子会受吃亏,又结了扎,不能生育,到别人家日子不一定好过,能跟二哥合家,我就放心了……
  翠凤回味这几句话时,就哇地哭起来,孩子也哇哇地跟着哭。她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上次探视的时候,三福还和以前一样,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很难出去了,你在家好好拉扯两个孩子,要是有个好人家,嫁过去也行。可才一个多月时间,就冒出了这个馊主意,要她跟他的亲哥哥二福合家,这不是小看人嘛。
  二福比她大十多岁不说,还有肺结核,成天喘着粗气,喉咙总也不清爽,跟拉锯扯风箱差不多。要命的是二福很少下山,不知道出去干活挣钱,冬天在山上乱转,捡拾些树枝树根,堆在堂屋里,一点一点往火堂里放,把火堂添加得红红火火,亮亮堂堂,大人孩子围住火堂烤火,他就乐得咧开嘴笑。夏天最喜欢干的事,莫过于到小溪去摸鱼,鱼都是一两寸长的小鱼仔,他则把这些没人要的小东西宝贝一样捧上山,捧回家,放一瓢水,在锅里煮。分家时,分给他了几分地,别人地里的苞谷苗已经发芽了,他的地还荒芜着。人家都吃上新麦面饼了,他才撅着屁股在地里割麦子。他也有勤快的时候,前几天帮一个人烧木炭,烧一天挣二十块钱,一连烧了五六天,挣了一百多块,窑主往山下挑炭去卖的时候,二福对窑主说:你给木炭浇些开水,浇了开水木炭就重,买主还发现不了。
  窑主不相信,当下烧了开水浇到一担木炭山,过了两个小时,一过秤,嗨,木炭还真重了四斤半。窑主高兴得从怀里掏出一盒软包装祝尔康烟甩给他,一连声说:看不出来啊,二福,别人都说你又笨又懒,我看你还挺聪明嘛,好好干,挣了钱好娶一房媳妇。
  二福一高兴就说:三福让我跟翠凤合家。
  窑主听后哈哈大笑。笑够了,说:亏三福想得出来,让你跟她合家?让翠凤嫁给你,不如跟了我,给我当二奶,包管她不愁吃不愁喝。
  二福说:跟了我也不愁吃不愁喝。
  窑主说:现在这社会当然不会饿死人,主要是你那哪是饭,连我都吃不下去,要不是在山上烧窑,才不吃你煮的饭,跟猪食差不多。
  二福说:猪食你还吃那么多。
  窑主说:知道啥叫虎落平原,凤凰落难不如鸡吧?知道国宴是啥吗?
  二福说:不知道,只知道你也不知道国宴是啥玩意。
  窑主说:你真跟翠凤合家?
  二福说:我听我爸的。
  窑主说:他妈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没断奶,你知道为啥你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是因为你老子从不放手,管你太严,总把你当小孩,可悲!
  二福说:乡政府人说话不算话,说好这几天要发救济物资的,光发了五十斤米,连床被子都不发。
  窑主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才发被子,现在就等不及啦,翠凤就是跟你合家,也用不上你为被子发愁,往你兄弟睡过的枕头上一倒不就成了嘛,一家人真他妈不是东西,真能想得出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二福说:你说翠凤得同意吧?
  窑主说:这是你家的事,我咋知道?
  二福叹口气,走了。
  他转到翠凤跟前,想跟翠凤说话,翠凤看见他走近,就起身进屋了。二福没有气馁,跟进屋里,把倒在墙角的锄头扶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逗孩子叫他二爸。翠凤说:一会把麦子帮挑出去打了。
  二福说:一家人还说啥帮不帮的。
  翠凤说:谁跟你一家人?
  二福说:三福说的话总有道理,你又不能生孩子了,嫁给别人会受气,反正这两个孩子是陈家的,跟我亲生的一样。
  翠凤说:看你说的是不是人话,三福为你出的事,他还没死,二审还没下来,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都想这种歪歪主意。
  二福说:不是我想的,是咱爸叫我来问你的。
  翠凤说:咱爸,哼,你就这么听他话,他能管你一辈子?
  二福说:爸说到时候咱们三个人一起去见三福,让三福当着咱们的面,说清楚,看到底咋办。
  汽车在狭窄蜿蜒的山村公路上行驶,阳光从山顶、森林、山花摇曳的地方泼洒下来,夏日的山风吹拂在翠凤脸上,含羞草的清香一阵阵飘来,长尾巴锦鸡追随着松鼠,在公路两边展翅飞翔,她看见锦鸡金色的翅膀,在山涧盘旋萦绕,奕奕闪光,暂时忘却了心中的苦闷。
  她想起几年前,三福和她在这条通往山外的道路上奔跑的情景。因为三福长期在山里与山外走动,常常把上好的杉木和樟木一根两根地弄到汉江码头,在码头上卖了钱,还长了不少见识。两人认识的时候,三福已经不贩卖木材了,政府对贩卖木材的人严加处罚,他正跟人学木匠手艺。这一天三福跟着师父在翠凤家的院子里作棺材,棺材不是翠凤家的,是邻居家的。邻居家老人七十三岁了,身体本来一直不错,近来伤风受凉,在床上卧病快半个月了,家里人信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家里忙前忙后给老人扯布料,做寿方,请阴阳先生掐八字,在房前屋后看风水,放罗盘,最后圈定下葬的阴地。所以翠凤家的院子忽然热闹起来,总是人来人往,三福出现在院子,并没引起翠凤的注意,相反,翠凤从山上一进院子,就引起了三福的关注。三福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禾把锄头从山岭上下来,走到院子里,眼睛就亮了一下,他把墨线搭在一根木料上,一头刚用钉子钉稳,正要提起墨线往木料上弹,翠凤就走到跟前了。三福忘记了手里紧绷的墨线,半弯着身子看翠凤。翠凤这才看见三福,脸一红,头一低,一头钻进屋里去了。
  一副棺材两个人干,也得干五六天,况且三福是学徒,主要还得靠师父。师父干活的时候很权威,主人家伺候招呼得也很周全。匠人在山里干活吃住都在主人家,一日三餐要见荤,茶水里要放蜂蜜和冰糖,烟酒都得硬盒装的,尽管主人家费尽心事照顾匠人,有的匠人还会磨洋工,工钱按天计算,主人家大都希望匠人干活速战速决。黄昏来临的时候,翠凤下到河里洗衣服,三福也到河边,他不洗衣服,他去河里玩水,翠凤装作没看见,只是偶尔偷看他一眼。有一次,翠凤正偷看他的时候,被三福看见了,两人就笑了一下。然后两人就开始说话了。等到三福师徒把邻家的棺材做好,下了山,在公路边等车,车来了,师父乘车走了,三福却站在公路边发呆。翠凤就是这个时候匆匆下山,走到公路边上的。翠凤一走到三福跟前,三福就把她抱起来了,翠凤在三福的怀里挣扎,挣扎了好久都没挣扎下来,三福的劲太大了。他把她抱到河边的一块岩石后面,两人在岩石上躺下来,三福亲她的脸蛋,亲她的脖子,她先是害怕,惊恐,随着太阳落山,红艳艳的霞光将河水染红,她就安静下来了。她也试着亲他的腮帮,亲他的脸颊。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幸福的事,还有比穿新衣服吃肥肉更舒畅的事。翠凤惊喜得浪声大叫,三福也惊喜得忙碌起来。星光灿烂的时候,翠凤在公路上奔跑,三福也在公路上奔跑。十七岁的翠凤作了三福的媳妇,十八岁的翠凤给三福生了第一个孩子,二十二岁的翠凤给三福生了第二个孩子。生了第二个孩子后,乡计划生育专干才把注意力投向她,才把她连哄带骗弄到乡卫生院,送上手术台,给她结了扎。结完扎,才给他们发了两本红色的结婚证书。拿到结婚证的第三天,三福就出事了。
  三福领了结婚证,心里一下子踏实了,感到自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丈夫和父亲了,再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先结果后开花,先生儿子后当爸,他也不当回事了。背了斧头锯工拐尺墨线盒一类的东西往东山上去,那家人要做一个碗柜,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他一个人可以干七八天,没人发给他出师证件,但他已经独立单干好几年了。从家里到东山得走十多里山路,刚走到一半,就看见二福的未婚妻走在前面。这个女人是村里去外地打工的一个人,从火车站领回来的。问她是哪里人,她摇头,问她到哪里去,她摇头。那人感到自己得了宝贝,急忙把女人弄回山里,心想一转手起码能赚五六千块,没想到结果鸡飞蛋打,钱没落到,反惹一身臊。
  女人很快被领到二福房里,二福高兴得手舞足蹈,眼睛眯成一条缝。女人一到二福家,好像得了灵感一样,一下子机灵起来,知道作好吃的了,穿漂亮衣服了。二福不知道先领结婚证后同房,也嫌办那手续麻烦,要是让乡政府知道自己买了个媳妇,还不得调查呀。所以他跟三福一样,先跟女人睡在一起,心想睡出个一男半女再结婚不迟。女人住了两天就想往山外跑,跑了几次都被二福找回来了。
  这个时候,三福看见前面走的是二福的女人,是自己还没领结婚证的嫂子,就加快了步伐,待走到几米远的地方,他忽然大吼一声,问女人去哪里。女人一惊,啊的叫了一声,正要转身,一个趔趄,三福上前扶了一把,一把没扶住,女人不见了,从山路上消失了。三福回过神,四下张望,脸就铁青了。女人坠入十多米深的悬崖之下,摔了个粉身碎骨。三福吓得蹲在路上一动不动,有人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当公家人询问这件事的时候,那人一五一十的把看见的情景说了。三福被抓走了,一同抓走的还有那个把女人转手倒卖给二福的人。那个人从二福手里总共还没赚到两千块钱,二福买女人的钱大部分还是从三福手里借的。
  三福被抓走后,翠凤无数次大骂二福,说二福活了几十岁没球本事,连个女人都娶不起,好不容易买回一个,还守不住,惹得大家鸡犬不宁。要不是为了二福,三福就不会出事,三福倒了八辈子霉,钱倒贴了一秤砣不说,还落了个杀人的罪名。狗日的二福傻得没准头,一个是相守几十年的亲兄弟,一个是睡了才两个晚上的野女人,公家人来取证的时候,连帮弟弟辩解的话都没有一句,任由别人红口白牙说女人是被三福推下悬崖摔死的。那个时候要是三福或者其他人能站出来,帮三福说话,说三福没有推女人,而是女人自己没注意掉下悬崖的,三福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她翠凤的日子也不会这样凄惨。
  大半年过去了,二福挨了翠凤不少骂,也帮翠凤干了不少活。不说别的,每天两担水是二福挑回来的,每天烧的柴禾是二福从山林找回来的,两个孩子总在二福的怀里爬上爬下,二福乐得呵呵大笑。渐渐的,翠凤也有了笑声,主动把孩子托给二福看管,并且常常支使二福干这干那。二福看见翠凤的笑脸,更加卖力的给翠凤干活。自从三福来了那封信后,二福来的更勤了,干的活更多了,但翠凤反倒不高兴了。陈老汉也有了变化,以前他总帮翠凤浇地、犁地、给地里施肥,三福把事情一点穿,陈老汉也劝说翠凤,跟二福合家算了。翠凤不点头,陈老汉就把三福当木匠时挣的钱全要过去,说三福进了监狱,二福又没能力给自己和老伴养老送终,大儿子死得早,二儿子指望不上,三福的钱就得他来保管。翠凤哭了几天,把仅剩的几百块现钱给了陈老汉。陈老汉拿到钱,对翠凤就开始了控制,她要去镇子上,陈老汉就使唤老伴干其他活,不让老伴看管翠凤的孩子,翠凤只好把两个孩子都带上。买化肥买种子都是陈老汉买回来分给她,买了醋匀给她半瓶,买了盐给她一小袋。翠凤知道陈老汉的用意,但她又不好发作,她敢骂二福,骂二福是狗日的,是蠢驴,但不敢骂自己的公公。
  公路逐渐宽敞起来,路上的车辆逐渐多起来,翠凤知道马上要进城了。到了城里,就可以看见三福了。她想见到三福,白天晚上都想见到,多少次在梦里相会,他还是那么温柔,对她总是呵护备至。马上要见到三福了,又不知道怎样面对。陈老汉要他们四人当着面作决定,她就恨陈老汉,哪有这么残忍的公公,把自己的儿媳妇拱手送出去。但她也理解公公,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让自己没本事,给二福娶不下媳妇。将一个儿子的妻子送给另一个儿子当妻子,心里肯定也难受,尽管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也不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司机说:快到站了,把票买了!
  翠凤旁边的女人把孩子往腿上挪了挪,斜着身子掏自己的衣兜,女人很快把钱递向司机,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背在后面接了女人的钱,在眼前瞅了瞅,抬了一下屁股,侧了一下身子,装进裤子口袋。其他几个乘客也纷纷把票买了。陈老汉又咳嗽几声,二福转了一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又望了一眼翠凤。他身上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一张车票五块钱,三个人得十五块,他把烧炭挣的一百多快钱全借给了翠凤。翠凤要借钱,他能不借吗。翠凤说三福在看守所一天到晚不干活,饭钱还得家里送,已经大半年了,再这么送伙食费,家里就揭不开锅了,活着还不如死,日子咋这么难缠。二福想,十五块车票钱父亲应该掏,父亲在家里是当家人,二福平时挣的钱都交给父亲,三福没跟翠凤成家以前,贩卖木料挣的钱,当木匠挣的钱也交给父亲管,三福有了两个孩子后,才不给父亲交钱。前不久,他还把翠凤养家糊口的几百块钱也要去了,说自己替翠凤保管,翠凤用多少拿多少。二福望父亲的时候,父亲在吃旱烟,嘴巴一咂一咂的发出响声。
  司机又催了一声:还有谁没买票?
  二福转回头,坐正身子,望着车窗外宽敞的马路,高高的楼房,楼房下面有绿色的小树和鲜艳的花朵。翠凤有点着急,好不容易凑够三福的饭钱,如果买了三个人的车票,十五块钱就没了,三福的伙食费交不够,公公可能会帮着补够,但她还想给两个孩子买一件夏天的短衫子,两件衣服少说也得二十多块,所以她不想把钱掏出来,一分钱都不愿意。况且钱还是借二福的,她知道二福穷,没多少钱借给她,但不跟二福借,又跟谁借呢?尽管二福和公公都希望自己留在陈家,给二福当老婆,可她不愿意。一方面二福没办法跟三福比,没有三福聪明能干,没有那么好的感情基础。另一方面,三福进监狱跟二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难受,就窝火。如果二福没有那个买来的女人,女人不往出跑,三福就不会出事,要是二福能出面作证,说女人不是三福推下山崖的,也不会有啥事。但二福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给公安说,自己没看见,啥都不知道。这样,事情就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翠凤有时想,三福会回来,会回到她和孩子身边,他不是坏人,不是杀人犯,将来某一天回来,看见自己的老婆当了自己的嫂子,难受的就不是三福一个人了。翠凤恨二福,又离不开二福,一家三口,没个男人,根本撑不住。有时半夜醒来,就想有个男人,有个男人跟她说话,有个男人抱抱她,挤压她,抚摸她。希望二福来到床面前,又希望不是他。至于借二福的钱,反正他愿意借,她就愿意拿。先拿着,以后再说,一天一天混过去,等三福有了结果再说。
  陈老汉早就听见司机叫买票的话了,他一会咳嗽,一会抽烟,一会望向窗外。二福转身望他,他白了二福一眼。没出息的二福,刚挣几个钱就让翠凤弄到手,她还没当你媳妇,就这么怕她。她手里攥那么多钱干啥,三福挣了那么多钱,她都藏着掖着,还不好明要,话还没出口,脸吊得跟个丝瓜似的。我把钱捏这么紧,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三福让二福和翠凤合家,正说到自己心坎上了,简直是知父莫如子,把父亲的心事揣摩得这般熟透。但翠凤咋能看上二福呀,如果不把翠凤看紧,一扭屁股跑了,丢下两个孩子谁管,还不是得靠我这把老骨头。所以,翠凤手里就不能有现钱,手里有了钱,交通这么方便,要是真跑了,娃娃就受罪了。能把翠凤留在家里最好,二福娶个不花钱的媳妇,三福的两个孩子还不受吃亏,接续着陈家的香火,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事。退一万步,翠凤就是不跟二福合家,二福将来娶媳妇,还是要花钱。我也不愿意把钱扣这么紧,日子难过,有啥办法呢?
  车停下了,又是一站。翠凤旁边的女人下了车,司机把头转向他们三个说,你们三个的票还没买哩!
  二福也把头转向父亲和翠凤。翠凤把头扭向窗外。陈老汉使劲吸了一口烟,咂巴了一下嘴,咳了一声,呸的吐了一口,说:这是我儿子和儿媳妇,我的票,他们补,我到地方了。
  说完起身下了车。司机埋怨一声:要下早下呀,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你儿子媳妇!
  瞬间,车又呼呼地向前驶去。
  二福和翠凤对视了一下,再看窗外,早已是一片烟尘,陈老汉本来瘦小的身影越发显得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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