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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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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绣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524      更新:2016-12-13

       当翭说,解决中年夫妇的子嗣又保障原配的利益、最好就是丈夫纳个妾时,我惊得茶水从嘴里喷出来!我以为纳妾这个词早在现实中消失半个世纪多年了。沪上人回过头看,用眼睛阻止我有可能的大惊小怪。已经快到午夜,翭坐在木凳上,身姿仪式化地端着,旗袍外加了一件短裘,但两条细得棍儿似的腿在长筒袜里颤抖。头顶两盏射灯在她颧骨下洇出两片阴影,这张美丽的苏州脸便有了雕塑感。这是空气都笑出声的早春,纳妾这个陈旧的词跟樱花的哔啵开放格格不入。翭的声调保持在一个高声部上,说起话像一根针在飞。她继续说,“要不然怎么办呢?原配不能生了,而男人需要一个孩子,这个家也需要个孩子。”翭的语气透出轻慢和倨傲。“当然得事先协议好,她要服从妾这个地位。”沪上人又抢着回过头,阻止我有可能的知识分子式的议论。我当然知礼,话咽到肚里。
       这是一场苏绣与兰花的品赏会,策展人是沪上人。全场绣品来自“翭”工作室,兰花则来自多位植兰高手。作为沪上人的朋友,整整一天我徜徉在绣品、幽兰、古琴和沉香香氛中,也是神驰,也是恍惚,仿佛置身南宋的菲靡。夜深了, 应酬一天的翭和沪上人坐下来喝茶。我建议翭换个软沙发坐,翭拒绝说穿旗袍不能坐软包沙发,没姿没相的。多么严于律己的人,一转头却说出纳妾这话,叫人找不到她的腔调。我跟她是第一次见,凭着写作者的敏感和对那张苏州脸的打量,纳妾这话似乎不是空穴来风。但解决子嗣问题有多种手段,纳妾显然是惠夫损妻的手段;虽说当下二奶遍野,但毕竟是躲避妻子的。像翭这样的刺绣艺术家抛出这个词,说大跌眼镜都不能代表我的震惊。本来香氛旖旎、花团锦簇的一天因了这句话开裂个口子,一些败絮影影绰绰。
       送翭离开展馆,我和沪上人又喝了会茶。他突然说,“沈寿就是不满丈夫纳妾出走的……”他欲言又止。“都什么时代了?!况且沈寿都能独立自主,去天津自立门户……”我则脱口而出。三月的夜晚,满屋兰馥叫人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壹


       沪上人除了策展还是个读书人,承胡兰成笔调,他提到沈寿。沈寿,苏州木渎人,二十世纪初苏州著名的绣娘,近代意义的职业女性和近代女性职业教育的先驱,创“仿真绣”,著有《雪宦绣谱》。沈寿在自己三十岁上以《八仙上寿图》和《无量寿佛图》,献寿慈禧,获御笔赐“寿”,而更名沈寿。后,携夫余觉考察东瀛,接触西洋油画,将油画中的透视、光线明暗技法用于刺绣,创造“仿真绣”。后,创作《意大利皇后艾莉娜像》,送意大利都朗博览会展出,获"世界至大荣誉最高级卓越奖",登上事业巅峰。后,辛亥国变,她倚重的朝廷垮塌,便只身移步天津,创办女红学校。沪上人提到的余觉纳妾之事就在辛亥国变之后,余觉投奔南通实业家张謇,沈寿出走天津,“僦屋教授”之事。难道翭突兀地使用纳妾之词因为沈寿?使翭扬名立万的也是仿真绣。其祖师爷在一百年前遇此尚选择离家自主,“文革年”出生的翭好赖也被灌输男女平等观念几十年了,怎会想出这么哀衰之招?“纳妾”这词在现实里跟“二奶”是否同一意义?好奇心促使我留下来。“绣·兰品赏会”又展了两天,身怀不露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流连吐纳。我坐在软沙发里一杯一杯喝茶,看着人来,看着人往。
       苏绣有传统,“仿真绣”是重要一支。虽隔百年,翭却是“仿真绣”嫡传徒孙。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祖师爷在冥冥中关照,翭与沈寿的个人成长史极其相似。翭八岁弄针,二十岁拜师,三十岁上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后,兼投中央美院这样的高等学府,兼赴美国、欧洲高校做访问学者,获无数国际国内奖项和称号后,在四十六岁上,将刺绣这门技艺课堂开到了高等学府。这些都是沪上人陆续告诉我的。大凡,面对一个成功女子,男人关心的是名声背后的财富,女人关心其感情生活是否美满——翭取得的成就只是让我知道自己在跟哪个台阶上的人打交道,而身处高台说出纳妾这类奇葩话,让我嗅到故事的幽深和甜腥。我很快就知道,年近五旬的翭的确没子嗣;纳妾之说不一定是泛泛之谈。
 

 贰


       我做了一点功课,在网上收集沈寿、余觉、张謇的资料,大致弄清沈寿的成长轨迹。沈寿“七岁弄针,八岁学绣”,出嫁前在当地就是小有名气的绣女。当家学教不了她时,婚姻给了她延续技艺的支点。余觉家境殷实,善书画,婚后夫妇二人“半日废书,半日研绣”,夫“以笔代针”,妻“以针代笔”,“十年如一日”,使其三十岁那年献寿慈禧时,可以出手不凡。后,夫妇二人同出东洋,同进宫为商部绣科教习,妇唱夫随,琴瑟相和,在余觉纳妾之前,沈寿的情感生活还是美满的吧。只有一样,余觉凭夫人在宫中谋得小差,两人薪水则由丈夫掌控,夫人零用还得向丈夫要。这在二人世界尚可,一旦余觉纳妾,以及支俸禄的朝廷倾覆,沈寿便陷入困境。沈寿在1912年身处的困境颇为典型:一是夫妇反目,丈夫斜出纳妾;二是家破,因俸禄断绝余觉南下;三是支撑她艺术实践和作品展示的朝廷倾覆。家、国、夫妻关系同时倾覆,对于一个女子可谓大难了,是年沈寿三十八岁。一般来说,四十岁左右是女子第二次蜕变的节点,蜕早了容易夭折,蜕晚了则不成器。沈寿在家国破、夫妻反目的三重难中,选择出走和自立。
       品赏会后,我请求采访翭,她则要考虑考虑,似不太情愿。日子转到四月,她突然来电话说在北京,邀请我去住几天。“听说你是女性问题专家。”江南人的口音把调侃说得像讽刺。动车把苏州和京城的距离缩短到六小时,当天傍晚, 我就在798的一栋青砖房,见到那张标致的苏州脸。这时的翭已经穿上春天的六分袖旗袍,绿花,立领高叉,腰板挺直。她说所有服装中唯爱旗袍,说旗袍可以让人始终守在规矩之内。
       “比如说呢?”我跟上一句。
       “比如说我在刺绣上的任何创新都在基本绣谱和传统脉络之内。”
       泡了刚上市的碧螺春,翭说,她绣的一帧双面牡丹,刚作为国礼赠给了某国领导人。接着她说,自己绣的四联屏风被某国家机关收藏,某领导人头像被联合国总部收藏,还有巨幅作品在文交所上市,还有欧洲巡展等等,总之,我是跟一位当代名家共处一室,她说的每一个成就、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像绣针,从皮肤外扎进去,又从里面穿出来,不到一小时,我就被翭铺天盖地的成就刺绣的密密实实。但女人的好奇心像竹笋一样顽强,即便头顶压着青石板,也要沿着缝隙无畏地蔓延。翭的成就在我看来只是一个个节点,而连接节点的是女性的耐力和勇气,以及经受的苦难。当翭现出亢奋后的疲倦时,我用自己的办法在翭留白的地方“补针”。
       首先补的针脚是,翭是出生苏州西郊镇湖的农家女,这个出身很重要,如果不是出身刺绣之乡,如果不是农家女,她高考落榜后可能选择另一份职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农家女如果考不上大学只能呆在农村,种种地,空余时间绣绣花。镇湖傍临木渎(沈寿住的那个木渎),两镇都是传统的刺绣之乡。农耕时代镇子上的传统是,女人刺绣赚钱,男人种地收粮。兼或有巧手的男人充当职业打绣稿的,也有巧嘴的专做收绣品、介绍绣娘营生的,这些人叫搭线人。不过职业绣娘、打版人和搭线人,在上世纪上半叶结束时被抹销了身份,一律赶去种田,赶到湖里养鱼养鸭种藕种菱角去了。到了翭出生的“文革年”,这些一统化的农民又多了一个身份:“阶级斗争分子”,街坊邻居相互斗,鉴此,翭的母亲把陪嫁带过来的《三字经》、《女儿经》烧掉了,独留一本《雪宦绣谱》。翭初问针时承习的就是沈寿。
       但翭的姆妈教不了“仿真绣”,甚至不会自己打绣稿。翭没考上大学,一掌被拍到镇湖刚刚复兴的几千绣户中。她待字闺中,用绣品和自叹红颜薄命的眼泪养育自己,二十岁时,已是一条街都知道的、拥有一把好手艺、一张好脸蛋儿的绣娘。她楚楚动人,见镇子上来了外人就问人家:“你们那里有刺绣伐?你们那里的刺绣有我绣得好伐?”有人说,她这个问话句式来自《红楼梦》,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这句式到底来自《红楼梦》里的哪一位。但这句楚楚动人又咄咄逼人的问话打动了一位外来者,一位长得像艺术家的中年男人说:“你应该找老师学一学。不学,永远绣不出艺术品。”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手上的活儿跟艺术联系到一起,而“艺术品”仨字她听到就想哭。中年人在烟盒上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叫徐老师的人。翭在家纠结了一个月,夏天快结束时鼓足勇气找过去,却原来,徐老师是市工艺美术厂的工艺师,专攻“仿真绣”,有绣品作为国礼送给外国领导人。于是,翭拜到徐老师门下。因非正式工人亦非正式徒弟,翭只能算徐老师私下收的徒。四十多岁的徐老师按这个行业的古老传统收徒,学徒三年,自带口粮,学徒期间的绣品皆归师傅。沈寿在自己二十岁上出嫁,丈夫兼做老师,夫妇俩切磋绣艺。翭在二十岁上投身师傅门下,或因同性相斥或因翭的性格太过倔强,学徒三年没少挨师傅的骂,也被罚过做家务,也对师傅犟嘴道: “我来不是给你倒马桶是来学刺绣的。”她也想造次也想放弃,但终归听旁人一句劝:“你师傅,承的是仿真绣的真传。”也亏了传统的师徒关系,徐老师不似培养单位里的青工,不仿教导技校里的学生,而是如母如父抓住翭不放。“翭”这个名字也是师傅起的。三年学徒期满又续了两年,最终将翭拿捏成器。
       我打电话将翭的学艺经历与沪上人分享。他强调这种站在传统根脉上的承袭以及师徒二人一起生活、手把手传习在手艺人学艺的重要,“它肯定比通识教育对手艺传承要好。翭一定有很多心得。”我很想知道情感的渗入在手艺相切相磋时的作用,两代绣娘之间的对抗、不驯或者依顺那种关系,可能像淬火一样,被反复击打进手艺里,成为手艺的一部分。它可能建立起一套温润的人际关系,也可能是反面。但翭不愿提那些,她似乎不愿提到中央美院进修前的事。“这期间你结婚了吧。”我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这让翭又敏感了半天。她去接电话,她去跟学徒说一会子话,似乎在逃避婚姻这个话题,又似乎在寻找为婚姻辩解的理由?“学了五年,出了师,哪有什么办法?还是被扔倒镇湖八千绣娘里边。师傅让我等招工,那等到什么时候?八十年代末刺绣是不吃香的呀,一个农家女,你哪里能看到前途?而一个绣娘最理想的就是嫁给打版师傅。”翭的丈夫就是一位打版师傅。他还有一个能耐,在九十年代个体经济大潮中成了一位绣品经纪人。他从外面接到绣活,分派给各家绣娘,赚抽头。这位有远见的经纪人婚后不再让翭做零碎活儿,而让她安安静静研习绣领袖头像。“你只有绣大人物头像才能被人关注。这是这一行的秘密,从沈寿开始。”翭终于提到沈寿,而我也发现,翭似乎是仿照沈寿的人生轨迹生活的。翭绣的领袖像由丈夫送到上海的外贸商店去卖。外贸商店就是七八十年代外国人用外汇购中国商品的商店。翭的仿真绣领袖头像先在外宾那里获得推崇。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苏州举办民间工艺大赛,翭的国家领导人仿真绣头像从中脱颖而出,几乎不出意料。
       “这个阶段,也是比翼双飞的吧?”
       翭不做声。
       我转而在电话里跟沪上人做分析,说翭的丈夫是位打版师傅或叫经纪人。“我也是个经纪人,”沪上人敏感道,“不是所有人出身都像你那么好。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一句名言。关键看他有没有进步。”“我想说的是,翭怎么会怕一个打版师傅?如果不能生育怎么会想到替丈夫纳个妾?她的自主性在哪里?尊严在哪里?难道苏州绣娘还崇尚从一而终?”沪上人在电话那头说,“你不觉得如果是妾,原配的主导地位还存在吗?”“她为什么不自己生呢?五十岁的高龄产妇也不是没有?”“你脑子进水了吧?!”沪上人不愿深谈,挂了电话。
       我思忖了半天,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我关心的是女性命运而不仅仅是一个著名绣娘的个人生活。是这样么?我又思忖了一歇儿,实际上不管是大的女性命运还是一位绣娘的个人生活我都不那么关心,我到北京,是因为北京有我的诗歌朋友。


 叁


       我们还一直没有介绍沈寿故事里一再提到的一个人:张謇。此人身份有点多,我更愿意首先标签他是清末状元,其他众多标签还有:袁世凯的幕僚,清末立宪派,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总长等等。张謇是实业救国“南通模式”的构筑和实践者,中国棉纺织工业早期的开拓者,上海海洋大学、复旦公学等现代大学的创始人。这些头衔和标签都帮助我说明,在沈寿的最后八年,她的蓝颜知己和南通女红教习所的资助者是谁。
       沈寿在天津“僦屋教授”三年后,经张謇力邀,来到近代工业欣欣向荣的南通,筹办南通女红传习所,任所长和总教习,时年三十八岁。事实上丈夫余觉早于她投奔张謇,倔强的沈寿到了南通后也是独居传习所内,为办学的事呕心沥血。时光荏苒,一种志同道合者的友谊和儿女情长在状元和绣娘之间渐生;时年,状元耳顺之龄。诗词向来是江南文人的绣球,斟词酌句,情愫相互编织。张謇有唱:“为鲽为鹣那得知。”沈寿有和:“留得谦亭万古心。”。我以为这是沈寿人生最丰盛灿烂的几年。一边是开拓性的女性职业教育,一边是温润、情笃的知己;一边是创作,一边是诗词相赠、围炉夜话。而事业、情感的原动力来自同一个人,双双投射的又是同一个方向;人生到此,足矣!一个情节让我动容:叱咤风云纵横开阖的张謇能自编专属教材《沈寿学诗读本》,亲自抄写、注解、装帧教本,亲授绣娘,使这位以针代笔的小脚女子,终也能以诗词抒怀。这段曲水流觞、诗词相和的日子,更有沈寿另一幅流芳百年的作品:《耶稣像》,获“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一等奖来锦上添花。
       我们有必要来讨论一下沈寿两幅著名的作品:《意大利皇后艾莉娜像》(下简称《皇后像》)和《耶稣像》。《皇后像》创作于沈寿任清宫绣科总教习时,那时,她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表现在作品上是艳丽的佳人和整体鹅黄的色调。人物虽是意大利皇后,又何尝不是清廷最后的明艳(清廷十年新政时期)?沈寿最和悦的年华?
       而《耶稣像》创作于清廷覆,家庭破,沈寿独居天津期间。所谓境遇影响心境,心境造化作品。沈寿的针下不再是丰润的皇后、宁静的宝瓶,而是代人受难、替人赎罪的《耶稣像》。其时,作者承受着流离,丈夫纳新远走,甚至经济上的拮据,这种苦寒是几年后她得痨病的最早病根,而《耶稣像》怕也是通过作品自我拯救。画面上的土黄、浅褐都是沉郁茫然之色,左下角的一抹红,增加了沉郁的调子里一丝激烈的绝望,而耶稣头顶一圈白光,似是暗存挣扎后的一线希望。
       在798“翭”工作室,翭的神态不像品赏会时那么“拎”着,她坐在藤椅里,后背微微前躬,这在我看来,一个绣娘的腰背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聊了会儿“仿真绣”的传承,这多少让翭不耐烦,“仿真绣”对她已是轻车熟路,她更愿意谈论以她名字命名的“意象绣”。这后一种绣法“将来是要进入刺绣史的,跟仿真绣齐名的”,翭加重语气以引起我注意,而“入史”的确让我后背一惊。“意象绣”就是平针绣加乱针绣,绣线分得更细,色彩叠加更繁复,“绣出印象画的效果”。翭向我展示了《残荷图》,画面流光溢彩,果然印象意味葱茏。翭说,这幅作品在法国大获成功。懂得欣赏莫奈《日出·印象》的法国民众,欣赏荡漾的水中残荷及倒影,应是不用费什么脑汁的。翭向我展示了它的原图,一张照片,我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意象绣”,但知道什么是意象派诗歌,简单说就是对一个“象”有你自己与众不同的“意”。而眼前的《残荷图》在我看来还是仿真绣,也就是跟照片高度一致,只是从人物肖像的平针绣加进了乱针绣。我将此话说予翭,她垂着眼皮,不愿细谈。
        我还是从沈寿、张謇引到中年人的情感问题——我的顽强恐怕让翭后悔把我约来——她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她说:“不想当小三。年轻时就没有,何必现在?”我说:“为什么定位成小三?还可以定位成知己。像沈寿和张謇。”翭沉默一会儿,目光针一般戳我一眼,说:“知己也是小三。”这话倒闹得我大红脸。想想也是,配偶以外的男女关系都可归为小三,话题没办法进行下去了。这天晚上翭告辞前有点悲壮地说:“现在,当小三容易。坚决不当小三,难。”她让我住在工作室,自己回家了。我被她说住了,检讨自己是不是得了编剧综合症。在剧情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执意要找翭说纳妾的原因,是否偏执了?我郁郁地兜圈子,翭把一个工作室和一屋子绣品交给我,不信任则做不到。时间尚早,我便看翭的作品册。只有看一个人的全部作品,才能看出其成长和心理变化。翭的作品从名人肖像,到宗教题材,到临摹宋代古画,到大山大水江山如此多娇之类的大作品,一路上行,2×4.6米的《残荷图》是最近一幅大作品。翭的创作从四十岁开始步入高位平行通道,她今年五十岁,因为眼睛和手上功夫的限制,她已经到了、或者马上就要过了创作的最佳年龄,她还会在这个高位通道上滑行一阵,然后不可避免地下行。好在这个拐点上,她创作了《残荷图》。
       翭的艺术成就显然不是我这样的外行能总结的,我关心的是人的命运。第二天,当再见到翭,我开始不屈不饶的询问——在艺术道路上给你滋养和创造力的是男性还是女性,是一个还是几个?
       “你是不是以为沈寿背后有个张謇,我的背后就必有一个李謇王謇?”
       “没有么?”我尽量把目光偏离她的脸,“在我看来,张謇与沈寿是人生知己,他们互为红尘归宿。”
       翭不耐烦起来:“我不会。道德洁癖也好,贞洁牌坊也好,我就是不能接受小三,也不会当小三。你为什么不关注我的成就,在这些事体上搞七搞八?”
       我脱口而出我是作家不是记者,翭脖子上的筋都爆出来了,反问,“作家是什么?我接受那么多采访没见过你这么八卦的。作家只对八卦感兴趣?”我被一掌挡住了嘴。这恐怕是谁占心理优势的问题。翭大概一直习惯站在优越的地位,但我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我不屈不挠地补了一句:“我对真实感兴趣。”“什么真实?真相?说这种话?!我可以明确对你说,你要不是中南海的,别跟我谈真相。我听不懂。”我全身的汗毛凛然,接着嗞出一层凉汗。这才是女人之间真实的关系。早年,翭跟她师傅大约也是相似的关系。让我吃惊的还不是客客气气的局面被打破,而是,真实或真相在翭的逻辑里跟中南海挂钩,这种链接法令我骇然。
       言辞已经行不通了,大约也是生气,我把目光移至翭的脸。一般不到山穷水尽地步我不用最后的杀手锏,它的潜台词是:你别对我撒谎。翭有一双丹凤眼和一副吊起的眉毛,眉心有一根“悬针”,眉头上方各有一个“豹子旋儿”,这是长期争夺、搏杀后留下的印记。这个铁证让我有底气说出下面这句话:
       “不接受小三,却想到让男人纳妾。这个逻辑很奇特。”
 

 肆


       采访停了下来,我回到苏州。并不是因为采访没按我的思路就放弃,而是逻辑不通必有隐情,而被访者还不想让我知道隐情。回到苏州我也检讨,大可不必为了一篇文章刨人家隐私,除非被访者自己想说或者想从我这里听到几句忠告。江南的春花一层一层凋谢,就像大幕一幅一幅关闭,仿佛某种隐喻。我无事的时候会给沪上人打电话,他又是做画展,又是做夏兰展,总之,文化艺术的背后做的是生意。江南,是吃着一伐一伐时鲜过四季的,当菱角和大闸蟹现身餐桌时,翭发短信说,她回老家住几天,约我去吃河鲜。
       我又一次来到苏州城外的镇湖镇,一街两旁都是绣店,里面卖着中低端的绣品、绣衣。初秋了,翭穿着丝绒旗袍,披着镂空披肩,街两边的店家、绣娘看见她,用方言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姑苏软语,一腔三折。翭向我介绍说,这条街上住着四五千绣娘,大多是前店后坊,女人绣,男人招呼店面。为了保护绣娘的手,除了拿针弄线,绣娘什么都不做,甚至孩子都由丈夫、婆婆管,久而久之,绣娘什么都不太能做。“越把刺绣当艺术的,这种情况越甚。我这样告诉你吧,我吃饭、洗澡都戴手套。我不开车是因为不想抓方向盘。做饭种花这种事,结婚以后就不做了。每天保养手的时间比脸都多,这样,我才能将一根绣线劈成六十四股。”
      “这是不是说,除了刺绣你几乎不会做其他事?”
      “可以这么说。”翭的纤纤细指倒是真的如葱如玉。
      “要保护手没要孩子?”我终于把问题扯到子嗣上。
       翭不满地看我一眼,没作声。我们又看了两个店子,里面陈列着女明星的仿真绣。这些仿真绣打眼一看还是像的,就像街头画匠画的明星,第一眼是该明星,多看两眼就不像了。街上开店的绣娘绣的就是这种货色。出了店子,翭说,刺绣因为耗时长价格就高,但因艺术性和保存期不像字画,所以市场十分狭窄。这一行从沈寿开始,要想出名只有走“进贡”道路。 现在不叫“进贡”,叫“选拔”,叫“被收藏”。
     “这意味着什么?”我听出点端倪,跟进一句。“这意味着你要跟高端打交道,这里的艰难就不说了;单说你最好的作品被选拔上,拿了奖,被某机构收藏了,或作为礼品赠送外国人了,给你带来名声了,然后呢?”翭站住,身子倾向我,像是质问我。
       “然后呢?”我补上一句,鼓励她说下去。
       “然后,你什么也得不到!你还是靠中低档产品养活你和你的团队,甚至还要依赖来料加工。”
       “那些文交所挂牌拍卖的作品呢?”
       “有价无市。”
       “你是说,你还要靠沪上人这样的策展人?”
       “沪上人我才认识一年。我和团队真正要依靠的是富人订单和跟制衣厂打交道的经纪人。”
       “所以呢?”
       翭豹子眉微蹙,走路快得像是要把心头结甩掉。我快步跟上,才听清她的话:“我们镇湖,都是女人绣花男人打理生意。”
       我明白了。即便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即便游学北美欧洲,即便在高等学府开办刺绣讲习,“翭”这个品牌的经营模式并没超越前店后坊、女绣男售的镇湖模式。但是,这并不能说明翭会萌生让丈夫纳妾的想法,既然是想要个孩子,在当下,哪一种办法都比纳妾更能让妻子接受。
       晚饭,翭请我吃大闸蟹,我请她喝三十年的花雕。温酒入身,神志飘荡。一坛两斤装的黄酒慢慢见底,翭的话越来越松。翭说,我知道你三番五次找我,是想从我这里掏出点儿秘密。我想纠正她说后两次是她打电话找我的,但我忍住了。一位过了两个季节又来找你的人,怕是有话要对你说。我看到,她左边太阳穴处的神经在跳,她皱起的上嘴唇上汗毛在抖,她吃大闸蟹戴着两层棉手套,但还是在扎了手指时不耐烦地扔掉蟹钳,不吃了。我笑着说,你吃螃蟹得专门有人给你剥。她蹙着眉头不接这话。看她的神情,蟹钳扎了手,一桌子菜她都没兴趣了。
       翭终于一本正经地说,“你认为沈寿和张謇是千古知音?可往深里想,沈寿还是个妾,只是这个妾让张謇用了情。”我不想争论沈寿到底是不是张謇的妾,我注意到她用千古知音这组词。这当儿,沪上人打来电话,他是怎么知道我又跟翭一起吃饭了。他说,你们同性之间一些话可以说说,替她解解烦忧。我放下电话翭冷冷地说,“是沪上人吧?上次品赏会只订出去一件绣品,倒要给他两件。刺绣是艺术,但这种艺术不知在哪里能找到知音。他跟李郎嘀嘀咕咕下月要到日本办个‘绣·兰展’。他们要把我所有作品……”尽管喝了不少酒,我还是听到李郎这个称呼,李郎是翭的丈夫。我按小时候家里的老规矩斟着酒,翭撩着眼皮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终于像碎了的镜子、碎得无可收拾地哭笑:
      “你的眼光像针,刺到我皮肤里面去了。”她叫道。
       我倒觉得她的目光像针。我们相互为针吧,她在我表面留下花痕,我在她背面留下绣迹。她说她讨厌我是作家,自以为是得要命。现在根本不需要我追问了,翭顶着一股气,言语一江春水:
       “你以为没人追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千古知音?但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翭大哭。她的肩膀像筛子一样抖动,但只一两分钟就收拢情绪,怕是长期自我压制惯了的。之后她吸着鼻子告诉我,就在她崭露头角的三十岁,为了能外出学习、参加比赛,李郎要她写过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出轨不离婚,否则全部家产归李郎。
       “就为了外出学习写这样的保证书?”
       “你以为一个农民能让老婆到处跑?而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冲出去。”
      “家产归不归他不是一纸保证书说了算的。”
      “他后来又把保证书做了公证。”
      “你和他一起去公证的?”
      “我想去大学深造。”
      “于是你帮助他剥夺自己的权益?”
      “中央美院又派我出国做访问学者,我又写了一份类似遗嘱的财产文件,做了公证。”
      “也就是说,如果离婚你什么都没有。”
      “你哪里还有其他办法?”
      “于是,你动了纳妾这个念头?”
       翭抻了好久,抬起头说:“告诉你吧,你不是要真相么?真相是,他早就防备我这一步,我干了三十多年,账上没有钱。你信吗?他说除了几处房产几件绣品,我们没有资产,我怀疑他转移了,把钱洗走了。夫妻两个都洗钱你信吗?如果离婚,他正好带着财产和十几个绣娘自立门户去了。而找人生个孩子,可以维持现状。”
       血和汗唰地涌上来,我觉得自己额门上流出的不是汗而是骂人的话。半年来,我以为遇到了一位贞洁牌坊,或者一颗棺材板儿脑袋;半年来,我以为自己探究的是成功女性的感情问题;却原来,是经济问题。说到底,一切表象的背后是经济问题。
     “还有那个沪上人,吃艺术家的蛀虫。他拿了我两幅作品,却把品赏会变成自己招待达官贵人的沙龙。”翭激愤地叫道。
       我的酒也喝高了,看见翭周身翻滚着自己身上掉下的羽毛……
 

 伍


       最后我想说说苏绣中的双面绣。双面绣是在同一块底料上,在同一绣制过程中,绣出正反两面图像。双面绣有一人绣双面,有两人分绣一面;有双面同图,也有双面双图。我以为,沈寿和张謇的故事就是一帧双人双面绣,耳鬓厮磨、心手相交,最后绣出双面同图的花好月圆。在沈寿生命的最后四年,张謇与她不仅互交心手互赠情诗,还在她病重期间,不顾世俗流言,把她接回家治病。最为动人的是,沈寿病重时,由沈寿口授,老状元记录,逐字逐句记录、斟酌、编写下《雪宦绣谱》。“日或一二条,或二三日而竟一条。积数月,而成此谱。且复问,且加审,且写稿,如是者再三,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 《雪宦绣谱》是中国刺绣史上最完整、最全面、最实用的第一部工具书,是现代刺绣发展的重要理论根据。想想那逐条逐句口授记录的日日夜夜,想想那逐字推敲、提练的相濡以沫,其情其境恰似双人双面绣啊!沈寿于四十六岁殪,张謇重葬之。一年后,《雪宦绣谱》(1920年)出版。老状元到沈寿墓前凭吊,有诗云:"曾指西山有之亭,亭边割壤埋娉婷;那堪宿约成新谶,丹旐来时草尚青。"
       采访翭,起因是她那句颇为奇葩的纳妾之说,但暗想着也能听到沈寿张謇般红尘知己的好故事。纯质的女人,总想在尘世中找到爱的童话,或看到红尘知己能有个美满结局。却终是窥见了一个不堪的故事:翭自绣了一个双面绣,一面是乖美的猫,一面是嗜血的豹;不管她是猫还是豹,却被蝼蚁掏空了。女性解放到现在,难道只是解放了女性劳动力,独立平等意识,在翭那里,还不如一百年前的沈寿。自己一手建立的大厦被掏空,竟还想用纳妾这种荒唐事亡羊补牢!酒醒后的第二天我离开了翭。大闸蟹让人吃得过敏,腌臜环境呆久了人也会过敏。临走时,我给翭支了一招(我恰巧是学经济的),作为她对我信任的回报。我让她去找个财务公司查一查自家的帐,如果她想查的话。
       第一场雪下来时沪上人登门造访。两杯茶之后,沪上人盯着我说,你不该给翭灌输那些思想,她不是靠脑力过活的人,知道太多,只能徒生烦恼。看沪上人痛心的样子我问翭怎么了?我已经把翭丢到脑后了,也没想过她这么自负的人会受我什么影响。沪上人看着我的眼睛,想看我知道多少。他毕竟是读书人,温文尔雅,城府很深。那天茶喝得很晚,胡兰成让我们一晚上都没空谈论其他话题。午夜,沪上人告辞,他突然说:
       “我在追求翭。本想维持现状,与她互为知己。李郎也有他的红颜。大家经营‘翭’这个品牌,本来蛮好的……”
       “结果呢?”我的睡意被“追求”二字吓跑了。沪上人是有妇之夫。
       “结果?她大概听了你的女权思想洗脑,要离婚。”沪上人的声音有点高,“你知道她和李郎之间有个协议么?她要提出离婚,就意味着放弃财产……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女人呐!”
       “你也打算离婚?你说你在追求翭……”
       “脑子进水了吧?!”
       这一次,我惊得自己的唾液都能把自己呛得咳嗽。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至少说明翭像其祖师爷一样,现在面临三重难了:保证书的存在,使其离婚不得;夫妻反目、财产移空、李郎另有红颜;她自己也遇到沪上人。而沪上人什么态度呢?问他是否离婚时他怒斥你脑子进水了!这才是真相!表面上这是儿女情长问题,实际上三重人际关系的背后都是经济关系。想明白这一点着实把我吓着了。而翭一旦离婚,那么她经营了三十多年的实业、家庭将倾覆,李郎走了,沪上人又会以什么方式补进呢?若不离婚,如沪上人说的四个人共同经营“翭”这个品牌,那么,翭在这四个人里将承担大部分价值的创造,是”翭“这个品牌的名片,是一个男人名义上的妻子,是另一个男人的情妇?她真的想要这样的局面么?而大半年来他们一直讨论的是“纳妾”……我被这个真相“撬”得坐不下,睡不着。第二天,我拨通翭的电话,“如果这里的症结是经济问题的话……”我说。而我的意见却遭到翭的激烈抵触:“你不了解我的生活,不要乱发表意见。”“不论是否离婚,经济问题才是应该最先解决的……”然而翭,把电话挂断了。
       岁月已经让你的意见越来越具有权威性。老实说我已经很多年未被人这个生硬地拒绝过了。这种直当当的不予讨论的行事方式也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的。那几天我加大运动量,自我消化好心没好报的小怨气。当然我也心下明白,翭是到了诸多矛盾的节点,她可能宁愿是沪上人这样的男人施与援手。好吧, 让我深呼吸,忘掉她……
       一般来说,女子在五十岁左右还有个第三次蜕变,从盛到衰的蜕变。沈寿和张謇用最后四年成就了百年绝唱;翭也处在人生蜕变的节点上,但她面临的是,来自李郎的不情不义,面对沪上人的有身价才有情义的肮脏局面。沈寿虽处于风雨飘摇中,但她的蜕变向好向上,弥散着人情美;而翭的窘境,怎么看都带着时代的粗鄙和人际关系的俗陋——男子不勇不诚,女子不淑不惠。想想翭拘谨的旗袍和额头上两道豹子旋儿,想想她戴着两层手套吃大闸蟹的讲究也没有免除蟹行泥淖的命运……这种两面性到底是时代的烙印还是人格的塌陷、性格决定的命运……但我分明看到,我们在说的这个女子自己抓不住自己了,自己被自己吞噬了……这天晚上,我把翭和沪上人的手机、微信都删了——说到底,人生是一盘刺绣,怎么拿针,怎么绣,绣出来的都是自己的像。这个 “象”不好,怪不得别人。
       需要赘述的是,某个隆冬的深夜,翭发来短信说她住在我家附近的某酒店里,在哭,问我是否可以去看她。我捧着手机踌躇了半小时把这个短信删掉了——如果你是一坛酱缸的话,恕我不往里面跳。
       人世间大有光明、透彻的双面绣,有这个时间,我更愿意好好刺绣自己这一帧,内外如一,月圆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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