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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开花(短篇小说)

作者:马金莲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79      更新:2016-12-04
文/马金莲

蜜蜂要分窝了,这迹象是大姐最先察觉的。大姐在碎房里梳头。一缕阳光从窗口斜溜进来,铺苫在窗台上的一片圆镜面上,大姐的脸就映在小小的镜儿里。阳光一照,大姐的脸上显出一层细小的汗毛,让人觉得这女子今儿脸上铺了一层细绒,这层细绒使得大姐更加好看了。
大姐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感到蜂儿要分窝了,她发出一声喊,辫梢子还没扎好就跑出去了。二姐尾巴一样跟出去了。父母弟弟从各自房里冲出来,奔向后院。从后院方向传来一阵嗡嗡声。浑厚的响声潮水涌动一样响着。后院的蜂儿真的要分窝了。
赛麦没动弹,趴在炕头上装睡。
赛麦装睡有好一阵子了。门在两个姐姐狂奔而去时“咣”的一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沉闷起来。门外人们的闹腾声不断传来。赛麦支起身来,屋子里有些幽暗。镜儿还在原地方,一把木梳子扔在炕沿边上,上面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扯下。赛麦决定扯下来,团成蛋儿,装在兜里,等货郎来了,说不定能换个泡泡糖嚼它一阵子呢。她小心地扯下头发。还真有指头蛋儿大一团呢。头发散出一股幽香来,赛麦伸鼻子闻了一下,大姐的头发就是香。是一种没法说清楚的香味。赛麦的感慨就又来了,这女子大了,连头发也有了香味,而赛麦就没有,她还小,头上老有一股腥气味。装好头发,赛麦靠近窗户望了一下外面。
天气很好。日头己经到头顶了。大小的树向地面投下大片浓密厚实的阴凉。让人在燥热中只想凑到它们下面,放展了身子美美歇缓上一阵子。这会儿树下却没人。人都忙起来了,收蜂儿去了。
院子里养满了蜂儿。前院有,后院也有。前院的十几窝一律是木头做的蜂箱,码在房檐下的台子上。扫净了院子时,它们显得整齐干净,叫人看了心里舒坦。后院就不一样了。头一回进后院的人肯定会吓一大跳,整个后院里全是蜂窝。崖面墙上人够得着的地方几乎挖满了窝,黄土的蜂窝,有二三十个,凌乱地散布着,再加上年成多了,窝口上都又烂又旧,更显出后院的杂乱。大姐就不爱去后院。她不去有她的理由。大姐的脸早晚洗了润的是十几块钱一盒的润脸油,又白又香,味儿很浓。然而,父亲是最见不得这种油的。只要大姐从他身边经过,他老远就闻见那味儿了,父亲的不高兴就摆在脸上了。不一阵子,母亲准会小跑着来找大姐。母亲说娃娃啊,说了多少遍了,叫你不要润那买的油,蜂儿们闻不得怪味道。熏跑了蜂儿,你老子要你的命呢。
那润啥?大姐不服气地低声反问。
不是有蜂蜜吗?润脸多好!不行的话,还有棒棒油呢。母亲说来说去倒先给自己惹了一肚子气,气哄哄地走了。正在做饭的大姐将锅盖掀得哗哗响,她的脸是青的。赛麦发现大姐分明红了眼,要哭的样子。赛麦忽然觉得大姐有些可怜。赛麦也不爱往脸上抹蜂蜜。蜂蜜闻是好闻,但风一吹就干了,把人的整个脸绷得紧紧的,眉毛粘成了绺儿,隐隐生疼。棒棒油是润脸油中唯一不熏蜂儿的,可那是人脸抹的吗?只要日头一晒,脸就红得泼了清油一样。用的日子一长,脸就会又黑又红,一点儿也不白嫩了。大姐以前用的是棒棒油,和现在的赛麦一样,抹啥都不太在乎。可自打有了婆家就不一样了,她忽然不愿意再用棒棒油之类的润脸油了。定亲时节姐夫家送来了两瓶润脸油,一瓶白的,一瓶粉色的。大姐第二天就抹上了,抹了好油的大姐竟然比以往白了不少。大姐微红着脸做饭,鼻子尖儿上汗浸浸的,闪着光,就是不敢拿袖子擦一下,她怕把刚抹的油擦掉。父亲一进厨房就闻出了味儿,大姐新抹的脂粉味儿。他当时没吭声,沉着脸出去了。接着,母亲来传达了他的不高兴。
蜂儿确实闻不得古里古怪的味儿,即使香的也不行。姐夫家送的润脸油就有一股特别浓的香味儿,简直扑鼻,正是蜂儿见不得的怪香。赛麦她们曾亲眼见到姑始脸上的油把自家蜂儿熏跑的事。
蜂儿一旦跑起来就连窝走,走得义无反顾,十分倔强,拦也拦不住。母亲传的话当时令大姐愣了一下。母亲出去了,大姐低头揉面,慢慢揉着,费神想着什么。吃过饭大姐就重洗了把脸,把抹的油洗了。大姐的脸又恢复到黑红粗糙的样子,和以往一样了。她只白了一顿饭工夫。大姐显然没胆量不听父亲的话,更没胆量把家里的几十窝蜂儿给熏跑。但大姐恨上蜂儿了。那是一种尽量收敛着不外露的恨。可恨毕竟生出来了,在心里滋长着。蜂儿让她一个有了婆家的女子还抹棒棒油,不能按自己的想法美美白上一回,这蜂儿还能叫人疼吗?能让人不恨吗?
赛麦亲眼看见大姐把不小心飞进厨房找不到出口在窗玻璃上乱撞的蜂儿弄死,还不止一回。这死蜂儿,咋不死绝了去!大姐咬着牙说。
然而蜂儿阻止不了大姐将脸变白的想法,她很快就有了主意。白天还是抹棒棒油或者蜂蜜,天黑了顶上门再洗一回脸,这回润的是姐夫送的真正的润脸油。门窗都关着,蜂儿卧了,大姐就让香味在房里飘散,毫无顾忌。这样的法子让大姐觉得她的脸有白起来的迹象了,这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可惜的是,白天不能抹这好油。赛麦想如果不是因为这蜂儿,大姐的脸只怕早白得跟电视上的女子一样了。令赛麦她们欣慰的是,还有一样东西能让大姐在人面前好看起来。也是姐夫送的,是一块表。这是一块怎样好看的表啊,往你眼前一放,眼前立时鲜亮起来,只见一片灿灿金光。赛麦当时一看就张大嘴,半天不知道合上。多想伸手摸一摸啊,可惜大姐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了。不过,单是看看大姐戴上的样子也是让人感到高兴的事。大姐带上表就不仅仅是高兴了,而是生出一脸的幸福。
小小的一块表,模样儿巧得很,比半个核桃碗儿大不了多少。闪着光的细链子在大姐细长的胳膊上“喀嚓”一响,表就戴在那手腕上了。干什么活都不会掉下来。表是金色的。但不是金子的。赛麦和姐姐们都没见过金子,母亲也没见过,父亲似乎也没见过。当母亲说这咋像是金的,说得大姐眼里放光,父亲接过去看了一阵,又看了一阵,说恐怕不是吧。最后,大家得出结论,这表只是像金子的颜色,但不是金的,肯定不是。然而,就像金子的颜色这一点也让大姐兴奋不已,赛麦和二姐也替大姐兴奋着。金色的表,戴在手腕上,让大姐一向空荡的手腕立时不一样了,金贵起来了嘛。令赛麦她们惊叹的是这表里还开着一朵花。小小的花,居然也是金黄色的。这是朵梅花,意思是十二点钟,父亲在给大姐教着认时间时这么说。梅花是十二点钟,赛麦和二姐也记下了。这是个梅花表,这种表贵着呢,值上百块钱哩。父亲临走随口念叨着说。
值几百块钱哩,妈呀,姐你能不能取下来让我拿在手里细细儿看一下,二姐眼热地央求。二姐的羡慕从大姐一有婆家就开始了。这阵子,赛麦觉得二姐眼热得恨不能立马也给自己找个婆家。
二姐捧着表凑近窗口看。赛麦忙凑过去。果然有一朵花状的金黄东西在里面,米粒儿大小,光灿灿的。表里还有几个针尖一样的东西,长短不一,其中一个在走动,一下一下,有板有眼,人耳边就隐隐有了嚓嚓的响动声。赛麦长这么大,见过的花很多,有粉红的杏花,蝶翅一样好看的豌豆花,脸盘大的向日葵花,但从没见过梅花,连听也没听说过。事实上,赛麦他们连想也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一种叫梅花的花。现在却见了,一下子开放到姐姐的手腕上了。想想,就不由人不惊叹,姐夫真了不起,听他说这表是他在新疆摘棉花挣钱买的。这表是我五百块钱买的,姐夫给表时对大姐说,大姐张大了的嘴就惊得半天不知道合上。然而,母亲掂量后说不值五百,父亲说最多值个二百元,他见过别人戴的。二百比五百少了三百,大姐似乎不情愿相信父母说的,她更愿意相信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坚信这表就是值五百块钱。事实上,大姐一直像稀罕五百块钱一样稀罕着这只值二百多的表,戴在手上就舍不得取下来,除非梳头洗脸时取下一会儿。一块表让大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庄里有了红白喜事,大姐去,二姐也去,庄里的女人娃娃都去。大姐扎在女子堆里说笑,过一会儿,她装得很无意地掀一下衣袖,便露出一坨金黄色来。五点了,大姐说,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撸起的袖子半遮半掩,姐夫送的梅花表探头探脑,似乎含着羞涩在张望袖口外面的世界,而大姐本人完全是一副忘了表还露在外头的神色,就有不少眼晴在热切地偷看大姐的手腕。还有,去集上时,大姐将袖口稍微往上挽一点儿,表便显出来。大姐甩开大步在人流中走,胳膊一甩一甩,甩得优美而不张扬。不知道人们看到了没有,有一朵梅花开放在大姐的左手腕上。赛麦相信人们看到了,肯定看到了。他们没有理由看不到啊。
收蜂儿的喧闹声不断传来。赛麦又到窗口望了一回,一家人全跑出去了。大门闭着。父亲肯定手里提着蜂斗,而母亲和姐姐端着盆子。盆子里盛着灰,草木灰,收蜂儿时往往得用到。万一蜂儿收不住,要往野处跑,就得四下里扬起灰,扬得像下毛毛雨。蜂儿最怕雨了,只得匆忙找个地方落下。
蜂儿坐坐坐,坐坐坐。父亲在喊。
蜂儿坐坐坐,坐坐坐。一个娃娃的声音,竟喊得比父亲还响亮,尾音也拉得长。
老汉和娃娃的喊声合在一起,拉长了唤,听得人心里忍不住想笑。
除了唤蜂儿声,更多的是喧闹声。庄里的大人娃娃肯定来了不少。他们往往会闻讯赶来凑热闹,也帮着四下里堵堵蜂儿。蜂儿往西北方向去了,人群蜂拥着移向西北。大姐跑在人当中,头发已散开了大半截,在风里舞动。大姐恨蜂儿,可大姐是个懂事的女子,恨归恨。但蜂儿分窝时不能不管。一窝蜂儿值上百块钱,在父母的命根子上,一家人的吃穿就靠卖蜂儿的钱来解决。因此,到了这紧要关头大姐显得比谁都忙乎。
赛麦往窗台前凑了凑。从窗口洒进的阳光有一些铺在镜面上,亮亮的,但又渗着清凉。表在窗台上,赛麦忍不住心跳了一下。果然在窗台上,大姐真的忘了戴。大姐梳头时解下的,小心翼翼放在窗台上,准备梳完再戴上。但蜂儿分窝了,她就那么像狼追上了一样跑了,狂奔而去,没顾上扎的大辫子狂舞着。大姐的样子像个疯子。二姐也去了。两个女子都走了,屋子就空下来了,与外面相比,有了些冷清,显出幽静来。刚才还那么热闹,空气里都有一股暖意,两个女子在悄声说着话,说得热烈而贴心贴肺。是长大懂事了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斯打了的亲姊妹间才有的那种贴心贴肺。
话头儿似乎是二姐挑起的。二姐坐着一心一意看大姐梳头。二姐也有长辫子,差不多赶上大姐的长了。但二姐近来心思似乎不在辫子上,大姐的头发比她的黑、油亮,她也没表示出眼热。她看大姐时的眼睛不住走神,一脸神往地想着什么,想得目光虚虚的,又热热的。赛麦悄悄把眼睁开个缝儿,就看到了二姐的古怪神情。二姐在想什么啊,把自己的脸想得那么红。屋子里出现了一丝沉闷,梳子划过头发发出微若游丝的响声。
哎,我想向你借个啥。二姐忽然说,她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一屋子沉闷。
啥?
我说了你不要胀气。我想借一下你的那个东西。
二姐手指向窗台,声音轻轻的,显然有些难以开口。一个娘养的亲姊妹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哎,你是说表吗?
你舍得吗?口既然开了,二姐就豁出去了。说她这几天要到姑姑家帮忙割麦子去,一天长得跟一年一样,没个表看时间,她心里急得等不到天黑,就想借个表用。
赛麦忽然忍不住想笑。二姐真的鬼得很,她借表哪是为了看时间啊,分明是想戴在腕子上让人看,让人眼热。重点是给舍巴看吧。大姐好像点头了,只是她背对着赛麦,没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赛麦感到大姐迟疑了一下,说你戴去吧,小心不要丢了,洗脸时不要叫水湿了。母亲一直说大姐是个老实人,赛麦现在切实感到了大姐的老实。她这么快就答应了二姐,她哪里知道人家耍的花花肠子。上次赛麦和二姐去姑姑家,赛麦看见二姐和舍巴搭上话了。舍巴是个小伙子,姑姑对门家的。二姐要去姑姑家帮忙,肯定能见着舍巴。二姐借表的意图不就明摆着吗?二姐想得就是美。割麦子肯定穿的是衬衣,你说这女子出门前将袖口挽起来,露出一截手臂,但见白白的腕子上戴着一块梅花表,不就是一朵梅花鲜亮地开在手腕上了吗。二姐从姑姑家门里出来,端端地走,走几步猛记起什么似的,抬起左胳膊看一下。她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金灿灿的一团亮就更显得惹眼了。有这样一朵花开在手腕上,让二姐这山里女子一下子显得娇贯起来,让人不敢小看,得另眼相看了。舍巴也一定会看见。二姐就是要让他看见,自己原本是个多么让大人重视的女子。二姐割麦子的日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起来。蜂儿突然就分窝了。家里人全夺门而去。接着,忙乱声纷纷传来。
快快快,把蜂斗拿来。
快快快,把灰端来。
大姐二姐都出去了,屋子被突然扔在身后。屋里似乎还留有她们身上的气息,淡淡的,在空气里浮动。表放在窗台上。大姐忘了戴就出去了。赛麦把表拿到手里,有些冰凉。细细看表时,赛麦吃惊地发现,表像个瞌睡的娃娃,伏在她的碎手心里,乖乖地一声不吭。它也是个活物儿,大姐戴上时就成了她身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现在,它被大姐忘在这里,大姐像邋遢女人把自己的娃娃丢了一样把表给忘在了这里。表在赛麦手里显得很胆怯。你不要怕啊,怕啥呢,赛麦忍不住对着表说,二姐还指望靠你在人前头挣面子呢。二姐一定不会说这表值一二百块钱,她会说三百或者四百,要么干脆牙一咬说五百。那女子是说得出谎的。舍巴听了不张口结舌才怪呢。姐夫当时就让大姐张口结舌了。姐夫那笑嘻嘻的样子赛麦见了老觉得他不是个实诚人,说的话也不一定可靠,但大姐信死了他的话,还一脸幸福地偷偷为人家做鞋垫。
赛麦搬出桌子底下闲放的两个砖头,吹净上头的土,放到窗台上。她不放心,又到窗口望了一下外面,人都出去了,可以肯定,院子里连狗大的个人也没留下。远处蜂儿坐坐坐的呼喊听不见了,可能蜂儿己经落到哪个树杈上,正在往蜂斗里收。父亲的喊声又响起来,果然是在收蜂了。
蜂儿上斗上斗,上斗上斗上斗。父亲在喊。
蜂儿上斗上斗,上斗上斗上斗。是那个娃娃的喊声。
院子里静得吓人。六月的轻风带着细小的尘烟从上院飘到下院,再从下院飘到上院。蜂儿的叫声细密而绵长,在前院后院响彻。其实,静下来认真想想,这院子实际上就是个大蜂窝,千百只上万只甚至更多的蜂儿在这里进进出出,把几间老屋子吵闹得仿佛也跟着活动起来,也嗡嗡地在响动。
下院墙头上长着几株蓝花花草,正开着花。蓝色的花在风里摆头,像是在向过往的蜂儿招手。蓝花花有六个瓣儿。六个小小的瓣儿,那么嫩,掐在手指头上不敢用劲。梅花有几个瓣儿呢?六个,大姐说。五个,二姐说。大姐和二姐为梅花瓣数争了不止一次。你看这表里明明是六瓣儿嘛,大姐盯住手腕看一阵子说。那是假的,真梅花咱谁也没见过,谁知道究竟有几个瓣儿,二姐急了,嚷起来。后来,又争到了花的颜色、气味上。梅花有人手心这么大,大姐说。有杏花儿大吧,二姐拧着眉头说。是红的,像牡丹一样好看,大姐说。说不定是黄的,二姐说。肯定香得不得了,隔老远就能闻见香味儿,大姐说。说不定啥味儿都没有,像蓝花花,二姐争道。赛麦听得有些瞌睡。这两个女子争了个啥啊,谁也没见过真的梅花,这么乱猜着争,只怕一年半载也争不出个长短来。你们别争了吧,这么想着,赛麦竟说出口了。脸上还带着瞌睡样子。两个姐姐愣住了,一齐扭头看赛麦,似乎她们才发觉炕上还有个碎妹子,而且可能一直在听她们说话。姐姐们
忽然就笑开了,哈哈哈……二姐笑得尤其厉害,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指着赛麦的脸,笑得乱颤。
你看你看,屁大的个人,还叫咱们别争了。眼角屎还挂在那儿呢!
这半天你没睡着啊?大姐也捂着肚子,好不容易忍住笑问。
我没听你们的话!赛麦忽然觉得委屈,两个女子不顾死活的笑法,让人觉得她赛麦在做贼让两个姐姐给撞上了。·
二姐还在笑,笑得哧哧响,打气一样。屁大的个人,还如道听墙根了啊,她说。
眼泪忽然就下来了。赛麦感到它们热乎乎的,淌在手背上了。眼泪分明把两个不知死活的女子给吓住了。她们显然没料到赛麦今儿这么容易惹哭。
哎,别哭别哭,谁也没惹你,哭个啥嘛,二姐摆一下手说,这碎女子就是难缠。大姐是个不敢见眼泪的人,一见就心软,忙拍着赛麦的肩,想说什么劝的话,一时又笨嘴笨舌说不出来。忽然就想到表了。她忙指着手腕说赛麦不要哭,姐这儿有朵花,梅花,你快看看,六个瓣儿的,开得旺旺的,还一直不谢哩。
对对对,这种花就是怪得很,十年八年地开着,还有香味儿呢。二姐忙凑过来说。
那我咋闻不见香味呢?赛麦揉着眼窝问。她忘了继续哭。
哎哎哎,说你这碎女子瓜,还真瓜透了,这玻璃挡着,当然闻不见了,二姐说得一本正经,她扭转头向大姐挤了一下眼,又冲着赛麦说,你娃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把这表盖儿揭了啊,这碎花儿立马就开了,能开这么大,二姐伸开双手比划着,有碗口大,红的,比红绸子还惹眼呢。到那时啊香味儿就往外跑,浓得跟蜜一样,看一眼能让你这碎娃从睡梦里笑醒!大姐你说对不对?二姐捅一下大姐腰眼说。
哦,对对对。大姐使劲点头。
这么好的花儿,你让它开了咱看一眼,赛麦开始求姐姐。表能开花,她还是头一回听说,以前她只知道表是用来看时间的。
哎呀,这就难了,二姐拧着脖子说,你看这表盖子多结实,我们女子可打不开,一般的大男人也打不开。你瓜娃不知道,这盖子世上只有姐夫能打开,等他把大姐娶去了,头一天就打开,把开出的花儿送给大姐,那时节啊,人家小两口子,卖纽子,纽子开花了,小两口儿十八了。二姐说着说着嬉皮笑脸起来。
去你的,尽胡说!大姐脸红了。这时后院传来蜂儿异样的叫声,大姐叫一声说蜂儿要分窝了,就跑出去了。二姐也去了。赛麦却一下钻进被窝,装睡。她一向很爱往人多热闹处凑,今儿却不想去了,忽然就不想去了。
赛麦一个人留在炕上。屋里安静极了。一只蜂儿愣头愣脑闯进来,找不到出口,在玻璃上乱撞。嗡嗡声打碎了一屋的宁静。
表也能开花。二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开碗口大的花儿,六个瓣的大红的花,味儿比蜂蜜还香,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开上十年八年也不败?二姐爱哄人,可大姐也说是真的啊。大姐不是个轻易说谎的人。
赛麦陷人了沉思。
赛麦把一页砖放到窗台上,把表链子解开来表脸朝上摊平放在砖上,表的脸就向着她的脸了。阳光照上去,整个表身黄灿灿的,那朵小梅花发出耀眼的光。赛麦心里一动,看这样子,只要一打开来马上就有一朵金花开放开来。金子的花啊,家里人谁见过呢,谁也没见过。到时不让他们大吃一惊才怪呢。
赛麦最后看了一眼表,它像个娃娃一样不懂世事地躺在砖上。不要急,咱这就让你开花,开朵世上没有的花。赛麦对着表说,然后,一砖头砸了下去。砖头对着砖头砸的,表就在中间。她听见“喀嚓”一声响。是花儿开了。花开时也是有响声的,有些花儿开时还像能感到疼一样开得小心翼翼。会开一朵红花还是金花?六个瓣还是五个?有碗口大吗?赛麦感到心有些跳,忽然不敢揭开砖头看了。会开朵什么样的花儿,大姐见了会喜欢吗?一定会的,她那么爱这表,常乘没人了用看姐夫才有的目光看着表,长时间不眨一下眼,好像表就是姐夫了,然后伸手摸着表,摸着摸着就猛地记起什么,脸一下子红了,一个人无声地笑。表开出的花她一定很喜欢,说不定喜欢得超过了表本身。花比表好看得多,这谁都如道啊。就让二姐戴了这开有花的表去姑姑家吧,让那个叫舍巴的小伙子看了一愣一愣地发傻去吧。
令赛麦吃惊的是,砖头揭开后,她没看见花。没有碗口大的红梅花。连半个花的瓣儿也没有。只有一堆碎片。赛麦拾起其中一块,发现碎片上的那层“金子”果然很薄,只是在外面做了个样子,里头全是铁和塑料的。
赛麦忽然哭开了。在空大的院子里,她的哭声显得那么细小微弱,很快就被蜂儿细碎但很绵长的叫声淹没了。
赛麦擦眼泪时发现有些泪珠子打在砖头上,开成了花,一朵一朵的,红得耀眼,六个瓣儿。
远处,收蜂儿的喊声还在继续。赛麦侧耳听了一下,喊声模模糊糊的,听不大真切。风一吹,就什么也听不清,耳边一片嗡嗡声,像一锅烧开的水在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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