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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呆喝高了

作者:薛玉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74      更新:2016-05-09
文/薛玉礼

老呆出门时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走在身边的戴品高连忙扶住他。戴品高说,呆叔,有点喝高了吧?老呆说,这才喝几杯啊,早咧。大家知道,口口声声说自己喝高的人,其实没高,而真正喝高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喝高的。老呆便是这样。说话间,又趔趄了一下,便说,我日他妈,怎么这地面就跟席梦思床垫似的?这出其不意的幽默让大家又惊讶又开心。
很久之后谈论起来,村上人一致认为后来发生的事和老呆喝高了这一点有很大关系。所以当时大家听说老呆喝高了有些吃惊一点也不奇怪。不善饮酒是老呆给人们的一贯印象。喝酒对老呆来说毫无快感可言。按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喝高的,但这种人稍微喝一点就高了,也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怎么说,老呆有点喝高了。
他说地面像席梦思床垫,活脱脱地描绘出喝高后走道儿时的那种感觉,真是绝妙的比喻。但这话出自老呆之口,却显得突兀。去过老呆家的人都知道,老呆家根本就没有席梦思床垫。正在议论着,戴品高说,席梦思床垫怎么了?老呆不仅知道席梦思床垫,还在那床垫上睡过十来年呢。于是大家恍然大悟,老呆在村里消失了十来年,原来去城里睡席梦思床垫了,他家在城里有房子呢。
时在中秋,不冷不热,让人爽爽的,正是喝喜酒的好日子。大家同住一个村子,却失联许久,都忙。能有机会聚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确实让人高兴。老呆也高兴。这一整天他都高兴。确切地说,他的好心情可以追溯到昨天晚上。人的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就连平时看着就感觉憋闷的戴品高也显得亲切可爱,同桌喝酒的人都可爱。侄辈们呆叔呆叔地叫,老呆就嘎嘎地笑,那酒就一杯一杯地喝。戴品高说,呆叔,差不多了,少喝点,婶叫我看着你点儿。老呆说,你要是告诉你婶,我就捏死你。大家就笑起来。喜主儿戴品勤连忙走来说,喜酒喜酒,喝得歪歪扭扭,敞开喝敞开喝。
这一敞开,老呆就有点喝高了。这和心情有关。刚说过,这天老呆高兴,从昨天晚上就一直高兴。昨晚他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三千块。他把钱放手里拍了拍,捏了捏,递给女人,说,看看,这钱不是挣来了吗?这样再干十年我就发了。女人说,还十年,再过十年你多大了?老呆说,多大?那也不到八十岁呀。女人说,等过这一阵子,咱还是找点轻快活儿干。老呆说,轻快活儿不挣钱。我在城里上班十年,还不如干这活儿两年。女人说,你还以为你是小年轻的呀?
老呆还是一个劲地乐。女人说,睡觉歇息吧。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呢。老呆说我高兴啊。我还有劲,能挣钱。有劲啊呵呵,要不今晚我们一个被窝里睡?。女人说,去,多大岁数了?
这是昨晚的事。这会儿老呆还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呢。按说,喝几小杯酒,两腿发飘,这正常,可怎么会喘不上气呢?戴品高扶着老呆走。他和老呆是门旁邻居,又是老呆堂侄儿,这就有了照顾老呆的责任,因为老呆有点喝高了。老呆说,把你那脏手拿开,你身上一股子死牛的味道。
戴品高并不理会老呆说了什么,还是扶着他。事实上,这村里从来就没人计较老呆的话。他说话头一句脚一句的,没个谱。让戴品高没想到的是,老呆突然发起了脾气,发得让人莫名其妙,你小子缠上我,想杀我吧?戴品高笑了,呆叔真高了,走吧走吧,回家睡觉去。
叫你把手拿开!,老呆一甩,力气大得惊人,把戴品高甩出老远,然后指着戴品高说,你刚才说什么了,在酒席桌上?戴品高一脸茫然,我说什么了?老呆说,你说我享了十来年福,又回来干苦力。戴品高说,我说过这话吗?老呆突然笑了,我喜欢苦力活,三千块钱呀咳咳咳。说罢,自顾飘着脚步向前走。
这天是八月十四。阴了几天,也没见下雨,突然就放晴了。原野开阔而辽远,远近村落,如一座座绿色岛屿,在烟波浩渺中漂浮。西风间忽吹来。树上已有落叶飘下,而岸柳如烟,仍然不失风姿。夏玉米早已收获,水稻黄黄的一片,等待着最后的成熟。大豆地里绿中带黄,正窜叶儿呢。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柔柔的,村上那些二层三层小楼就显得金碧辉煌了。村道上静悄悄的,老呆迈着柔姿舞步,向前飘着,戴品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想,呆叔不是喝高了,怕是有点醉了。当然不能丢下他不管,他要是酒性上来,跌在路上,人家会说他戴品高少情寡义,再说,他和老呆还没出五服呢。
快到那棵柳树了,老呆站下来,指着戴品高说,别看你是个杀牛的,我把你脖子拗断,就像拗断小鸡的脖子。戴品高愣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个屠户,先杀牛,后来杀猪,现在又杀牛了。他能轻而易举对对付一头牛,却不知道怎么对付一个有点喝高了的老呆。他说,走吧走吧,呆叔,当心婶骂你。
老呆笑了,讨好地说,乖啊,别告诉你婶我喝高了。来扶着叔,到大柳树下歇会。
这是一棵没主儿的老树。分地那会儿,有人说要把它砍了,大家都反对,说留着,大热天干活累了,正好乘凉。这树很粗,里面却是空的,张木匠说,这树开不出一块好板,只能当柴禾,这树就留下来了。后来被雷劈掉了一个枝膀,却越发的茂盛。树冠很大,浓荫匝地,是村人闲时聚会聊天的好场所。近年人不得闲,没人来闲聊吹牛了,这树便自个儿寂寞无聊地生长着。戴品高和村上人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也是八月十四,大家都在地里忙活,老呆一家就是在这条村道上走过,去了县城。在这棵柳树下,老呆的儿子戴品良拿出香烟,大爷大娘地招呼着,一根一根地散烟给大家抽。真是有礼貌啊。他满怀歉意地对大家说,自己打工受老板管,没工夫带孩子,只好让两个老的辛苦帮着照顾孩子读书。实在是不孝顺。这话说的大家很受用,也很羡慕。老呆的儿子戴品良从那时起,就得了好名声,孝顺,有本事。毕竟能举家搬到县城去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后大家评论说,老呆这人,呆有呆福,活了半辈子捡了个仙女似的老婆,还生了这么个有本事的儿子,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从那以后,大家就就很少看到老呆了,都说他在城里享福呢。
村上人在羡慕之余,更感觉老呆能举家进城,简直是出人意料。老呆总是出人意料。比如,在大家觉得老呆这辈子肯定要打光棍的时候,他突然捡了个天仙样的老婆,而这老婆竟然跟他踏踏实实地过了一辈子。这回,大家都以为老呆将在城里颐养天年的时候,他却突然回到乡下干起了苦力活。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大家的震撼已经不能用出乎意料来来形容,那简直是——好了,我们接着说事,这会儿,老呆和戴品高正在村道上走着呢。
歇会,歇会。来到老柳树下,老呆倚在树干上,顺着树干向下滑,然后就倚坐在树根上。这让戴品高觉得不正常。在他印象里,老呆永远是那种不紧不慢大大咧咧的样子,说累的依着树干向下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见老呆额头上鼻尖上渗出一层大大小小的汗珠,便说,呆叔觉得怎么样?老呆不搭理他,眯缝着眼,说,乖侄子,你昨天买了头牛吧?戴品高说是。老呆说今晚杀牛吗?戴品高说明天中秋节,赶个好行情。老呆说,我知道你要杀牛,你顺带着把我也杀了吧。戴品高知道老呆说的是醉话。平时他说话就那样,何况是有点喝高了,所以任由他胡言乱语,也不放在心上。但他有事,心里急,今晚杀牛,有好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陪老呆在这磨蹭。他说,呆叔,我有事呢,要不我叫婶来吧。老呆说,你敢,我揍你。
戴品高不放心,还是把老呆喝高的事告诉了他婶,也就是老呆老婆。
那女人是小跑着来的。那天村上好多人都看见那女人拿着干毛巾抽打老呆。大家都远远地看着笑。事实上她很少打老呆。她力气小,打不动老呆,只有气得很厉害时,才会打几下。她大多是掐,那方法好,用力小,效果也好。所以老呆就倚在树根上叫,哎哎别掐,别掐,就喝几小杯。
然而,女人突然停住手。因为他看到老呆神色有些异常,本来黑红的脸膛显得有些苍白,额头上还直冒汗。她说,呆子,要不咱去挂瓶水吧?老呆说,听风就是雨,你见过老呆挂水吗?女人说,那,咱回家,床上歇着。老呆说,急什么,坐下坐下,歇会儿。
老呆拉住女人的手,女人就势坐在了老呆身边,像一对恩爱小夫妻。面前是一块开阔的庄稼地,再前面是静静流淌的沭河,收获后的夏玉米地,稖秫秸秆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晾晒,那空地上野草便绿绿地长起来。两只白色的山羊专心致志地吃草。一只野兔匆匆跑过,钻进树丛,惊起一群麻雀,忽地飞上半天,像是大风吹起的一大片灰色的树叶。老呆半闭着眼,喃喃着说,好多牛啊,你看,跑过去一群,又跑过去一群......女人说,呆子,说什么酒话,哪儿来的牛?老呆说,有啊,你看,这只老牛跑不动了,是一头老牛哦。女人要哭出来了,呆子啊,你说得我心里寒寒的,咱回家。老呆长长吁了一口气,诡秘地说,你还记得这棵柳树吗?女人说。柳树在这儿长着呢,又胡说什么?老呆说,我就是在这棵柳树下,把你捡回家的哈哈。哎哎,别掐,别掐。
那时老呆已经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夏天家里蚊子多,又热,他就拿一张席子来柳树下乘凉。好多人也来。有人是一张芦苇席,有人是一领蓑衣,密密的柳叶儿遮挡住露水,大家就躺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在薄云里钻进钻出,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聊。聊着聊着,有人走了,有人睡醒一觉才走,有人下半夜才走,能在这睡到天亮的差不多就老呆一人。那天夜里也是这样。柳树下满是人,有人坐着抽烟,有人躺着看星星,戴立根老头身边围了一圈人,听他有声有色地讲着《英雄大八义》。这老头不识字,却能把多年前听的书一句不落地讲出来。老呆听不懂鼓书,倒下头就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大家何时离去。天傍亮的时候,老呆被一阵哭声惊醒。是女人的哭声。睁眼一看,一个女人坐在路边嘤嘤低哭。老呆坐起来,嗨,谁?天还没亮就在这哭。女人不说话,只是哭。老呆说,你是鬼我也不怕。女人还是哭。老呆有些发毛,说,你哭吧,我走了。这时天蒙蒙亮,老呆看清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便停下脚步,我说喂,你遇上什么难为事了?女人止住哭声。老呆说,你是哪里人?没路费回家吗?我给你。女人抬头看着老呆,还是不吱声。老呆说,要是没人家,就跟我过吧,我光棍,没家口。
女人就跟老呆回家了。她比老呆小十来岁,漂亮。脸蛋儿,个头身条儿,皮色儿都可人。村上人听说老呆捡了个老婆,都不相信,跑来看,却是真的。那女人好像在这里过了很久的样子,里里外外地忙着做事,就是不和大家说话,大家都不相信这样美好的女子能和老呆过日子。然而过了好多天,那女人还是安安稳稳在老呆家过,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有了女人就有了家。几天功夫,老呆家还是那几间草房,却是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条条理理,干干净净,老呆身上也不再衣破褴褛。老呆干活挣了工钱,朝女人面前一放,说,收着。女人说干嘛?老呆说,你是我女人,挣钱当然给你收着了。女人说,你就不怕我拿着你的钱跑了?老呆说,你要跑就跑啊,钱不够,我这还有。老呆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一叠子钱,朝女人面前一放,都给你,我再挣。女人哭了,你为什么这样?我还没答应做你老婆咧。老呆说,是没答应啊,要答应,我们早睡了。女人止住哭,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真是呆子。老呆说,对啊,我真叫老呆。我老呆光棍滑条,一年到头没洗过被子。你来了,我过上几天人样的日子,给你几个钱算什么啊。女人说,你真要我做你老婆吗?老呆说,你真以为我呆啊。你要是答应,我们现在就睡。女人捂着脸跺脚,别说了,羞死人了。
于是老呆真的有了老婆。
一年后,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就是戴品良。她的美貌和身世,使村人惊慕,也就成了后来那些故事的缘由。那时候,很多年轻人以为老呆的脑子不好使,女人又像浮萍草一样没根源,好欺负,便动了这女人的心思,都想吃口野味尝尝鲜。直到后来出了戴友亮那事,弄得大家惊魂丧胆,才熄了念头。
那时候戴友亮二十多岁,靠他父亲戴伟山做国家干部的势力,做了村支书。他是众多垂涎老呆女人的小青年中的一个。那天,老呆干活回家,见女人在落泪,问了半天,她才说路上遇见村支书戴友亮,说了好多下流话,还动手摸了她的奶子。老呆一听就笑了,说,这狗日的找死。女人说,受人欺负,你还笑。正说着,老呆突然拔腿向外走,原来他听到了戴友亮在外面说话的声音。那是村组干部上门收提留款的,十几个人,气势汹汹,谁家不给就抄家的意思。
老呆出来了,径直走向戴友亮,他说,书记,提留款给你。一把就抓住戴友亮,顺势胳膊一弯,就勒住了戴友亮的脖子。村组干部一拥而上,齐呼干什么干什么?老呆勒着戴友亮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谁动谁死。
突然,后背重重地挨了一棍,转脸一看,见是管计划生育的副村长戴品才,手中的推磨棍已折为两截。老呆笑笑说,等会就是你死。大家只见戴友亮被老呆勒着,先是两手乱划拉,两脚乱蹬踩,后来就不动了,脸变成了猪肝色,尿液顺着裤管流下来。有人就喊,放开,放开,出人命了。这时老呆女人跑出来,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呆子,放开!
老呆手一松,戴友亮软软地跌落下去,就像一根掉在地上的面条。
戴友亮没死。老呆被抓进派出所,干警们轮流着打了他一夜,第二天再要打时,却突然把他放了。原来戴友亮被抓了,因为贪污和强奸,坐了二年牢。有人说多亏了他父亲做干部,找了关系,不然得判五年以上。
后来没人再敢打女人的主意,老呆的日子就太平了。
这会儿,女人正领着老呆回家,不远,就半里路。太阳像柿子,挂在西村的树梢上,亮黄亮黄的,却一点也不刺眼。天空中飞机拉出的烟带,像一根金黄的长练,横在天际。野地里已早早地腾起薄薄的雾气,露水悄悄地爬上草稍,结成细小的水珠儿。十四的月亮冒上来,白白的就要圆了。日月同天,吉兆啊。老呆走得飘飘荡荡,像一片羽毛在飞。隔壁邻居,他的侄子戴品高正把一头牛牵出来。老呆就径自走去看那牛。
那是一头老牛,身上的毛污涩枯燥,几乎脱光,牛的脖领处拉车拉犁形成厚厚的茧皮,皴裂灰白。显然,这是一头被淘汰的十口耕牛。也许是深山偏远地区贩卖过来的,因为沭河边上已经多年不用耕牛了。戴品高后来对人说,他当时被吓坏了,他说,呆叔本来就那样,又喝了点酒,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这时,老呆说,这是头干活的牛啊。戴品高说,叔,现在都机械化了,牛没用了。老呆说,没用了,干了一辈子活,现在没用了。他伸手去摸那牛头,暮色中,老牛抬起头去迎他的手,两只黑黑的牛眼水水地望着他,眼下的皮毛被泪水湿了一大片。老呆说,你大干了一辈子活,现在老了,没用了,你顺便也把他杀了,掺在牛肉里卖了吧。戴品高知道老呆那呆劲上来了,无可奈何地对老呆女人说,婶......,他意思是要老呆女人把老呆带回家,他忙着,没功夫和老呆缠。
女人说,走吧走吧,回家。去拉老呆,却拉不动。老呆一直在抚摸牛头。那牛甩甩耳朵,伸出舌头舔了舔满是汗珠的鼻头,哀怨的眼神,无助地看着老呆。老呆说,等会你就用布蒙上牛眼吗?戴品高说,当然要蒙上,不然大锤落下来,它会躲,那锤子就砸不准。倘使一锤子下去牛还不晕倒,那就麻烦了。墙根靠着一把开山用的三十磅大锤,黑色的锤头,细细的柔软的蜡木锤柄。据说,用柔软的锤柄,砸下去,不会反弹,力道直达牛脑深部,那牛就立刻晕倒,紧接着快刀割开牛脖子上的大动脉,放出一大盆血,然后剥皮,剁碎,下锅煮。
老呆走过去,拿起铁锤掂了掂,猛地高高举起。戴品高大惊失色,叫,呆叔——,女人也吓坏了,大喊,呆子,放下。老呆把锤子扔到一边,说 ,这样杀牛到也利索。戴品高终于忍不住说,婶,我这有事呢。你带呆叔回去歇着吧,他醉了。老呆说,没醉,高了。
女人拉着老呆,像踩着棉花,来到自家门前。门旁隔壁,就隔一条小路,房子却大不一样。当初,老呆的房子一建起来,和戴品高家的房子一样,还算高大。前两年,戴品高把房子拆了,建起了二层小楼,老呆的房子就显得灰头土脸的了,打个比方,就像骆驼和山羊站在一起。
土地下户几年后,村上有人盖起了瓦房,女人说,呆子,咱也盖房子吧。老呆说,盖啊,钱够吗?女人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明天你去联系买砖买瓦,过年咱就开工盖瓦房。
那年春天,老呆的瓦房建起来,小家庭建设成功了。老呆高兴啊。晚上搂着女人,动作就猛了些。女人说,死呆子,轻点啊,骨头都让你砸碎了。老呆就呵呵傻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女人喘息平定后,说,呆哥,咱盖房还欠着债,知道不?老呆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说,那有啥,挣钱还呗。
女人枕着老呆的胳膊,听着老呆那笨重的呼吸,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粗犷而刚硬的男人气息,安心地睡着了。
过了几年,建房的债还请了。他们开始攒钱。又过了几年,儿子初中毕业去打工了。又过了几年,儿子来信说,他有了女朋友。不久,又来信说女朋友怀孕了。老呆和女人乐坏了,一边收拾房子,一边催儿子回来结婚。但儿子说,女方不同意,说没房子,意思是,想结婚,得进城买房子。
老呆和女人傻了眼,这可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进城买房子,有钱吗?
没房子儿媳妇也就没了,关键是她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孙子呢。简单地说吧,老呆的儿子戴品良在县城定了一套房子,首付后老呆头上多了一万块钱的债。女人眼泪就下来了,说,呆子,你干力气活,挣不了几个钱,这债怎么着也得两年才能还清。老呆一把抱起女人,像抱一只小猫,轻轻放在床沿上,说,你看,我有劲,有劲就能干活,能干活还怕没钱吗?
那年老呆五十五岁。
老呆是一头牛,女人就是那根细细的软软的缰绳。几十年岁月,这头牛都是那根缰绳牵着走。那年暑假,儿子回来要把孙子弄到城里读书,还要奶奶进城照顾。儿子说,不要恋那几亩地,城里有房子,那里才是家。母亲就对儿子说,小良哎,我去了,你大怎么办?你大快六十岁了,只会干活,不会照顾自己,万一出什么差错怎么办?老呆说,谁说我不会照顾自己,没你我也活到三十岁。女人说,你活那三十岁,是人过的日子吗?老呆说,我是牛。女人说,是猪。
争论几天也没有结果。戴品高走来说,叔,婶,这事好办啊。干脆一家人都去,不就得了吗?女人说,行,这样我同意。戴品良没说话,他知道父亲去了就多了一个人的开销,而且父亲的饭量特别大。老呆说,不去不去,我得干活。戴品高说,叔,没人叫你去吃闲饭。那街道上,小区里,随便找点活干,也能挣到生活费。小良,你说这样行不?小良说,行,我大也不用干活,我能养活得了。
于是,人们便看到前面所说的那一幕,老呆和女人跟着儿子进城享福去了。近年孙子大了岁了,进入逆反期,爷爷奶奶管不了了,儿子媳妇就回县城来了,老呆老俩口便又回到乡下老家。
今天是老呆回乡下第三十七天。厂里放中秋假——老呆进厂上班了,没想到吧——老呆没事儿,正赶上戴品勤家儿子结婚,老呆就去出礼喝喜酒,没想到喝高了。
开门,进屋。女人扶老呆躺下,倒了一碗开水,放在手边。老呆要坐起来。女人说躺下躺下,我吹凉了给你喝。老呆说,听到声音你就告诉我。女人说,什么声音?老呆说,嘣的一声,铁锤砸在牛头上的声音。女人说,又说醉话。老呆说,没醉,有点高。
老呆如戴品高所教,进城不久,就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早上,早早吃了饭,女人送孙子上学,老呆就在小区里,一手提着大塑料袋,一手拿着长夹子,去捡那些食品袋,空烟盒,卫生纸,饮料瓶,烟头 ,香蕉皮,苹果核,总之,一切垃圾都要捡。他要保证一定区域里始终干净卫生。不能停下来,不能坐下来,不能聊天。如违反了,就要罚款。有时女人送孙子回来,家中没事,就来陪老呆一起捡。一边聊,一边捡,刚捡过的地方干干净净,一圈转过来,地上又是好多垃圾。女人就骂,都什么人啊,能不能不扔啊。老呆说,你小声点行不行。女人说,怕什么,这话又不犯法。老呆说,你比我还呆。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呆。老呆说,没人扔垃圾了,也就不需要人捡垃圾了,我这工作就没了。你看,活儿一点都不重,跟玩儿似得,一个月几百块钱白送给你,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们要感谢这些人,扔的越多越好,说不定还能涨工资呢。我捡了一个食品袋,心里说,谢谢,捡了一个烟头,心里说,谢谢。女人噗嗤笑了,死呆子。
这样,老呆就像是一部又老又旧的载重汽车,突然停下来,那机体下面会滴漏一滩黑油,各个零部件开始锈蚀,野草疯长湮没车轮,要想重新发动起来,就不容易了。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这部老旧汽车几年后还要重新发动起来,跑上一程。我们接着说事。
那天,老呆和往常一样,吃了早饭就去上班。刚一会儿,女人就下楼来说,呆子,走,去辞工。老呆说,辞工?物业主任昨天还夸我,说要给我涨工资,辞工干嘛?女人说,呆子,听话,咱回乡下去住好不?她知道不需要解释太多,老呆脑子简单,装不下许多事,但她却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她从儿子媳妇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感觉到了拥挤,觉得该回家了,因为这里从来就不是他们的家。城市生活是容不下老呆这样的人的,特别是在自己的亲生儿子家。
老呆平时不抽烟,但有早上起来抽一口旱烟的习惯。那天早上,老呆坐在大厅里抽烟,儿媳妇一放门,立刻啊地叫了一声,一边用手掌搧着空气,一边跑进厕所又呕又吐。儿子说,我大,别抽那个了,吸烟有害健康知道不?老伴说,出去抽出去抽。老呆就呵呵着出了门。有一回老呆上厕所忘了冲水,这在老呆是常事。儿媳妇就捂着鼻子跑出卫生间,冲进自己房间,山响地撞上门。老伴知道这两天老呆肚子不好,上完厕所不冲水,那马桶自然惨不忍睹。为这事,老伴私下里狠狠地骂了老呆一顿,但老呆就是一个劲地呵呵,他脑子永远也记不住城市生活的许多规则。有一天,儿子突然恼怒地说,我妈,你看我大那裤子。老伴一看,立刻就感到脸上呼呼冒火,原来老呆那裤子不但拉链没有拉上,还有半边脱落下来,耷拉着晃来晃去。老伴说,死呆子,裤子拉好。老呆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有什么?我里面穿着裤头呢。老伴厉声说,回屋去,弄好。老呆老便满脸困惑地进了屋,一边还嘟哝,大惊小怪,里穿着裤头呢。
儿子悻悻道,唉,农民就是农民。
琐琐碎碎,拉拉杂杂,数不清的小事,让老呆女人觉得,走吧,走吧,与其被赶走,不如自己走。而老呆还是浑浑噩噩,毫无心肺的样子 ,每天高高兴兴上班,兢兢业业工作,期望着物业上给他涨工资。老伴在大厅收拾,儿子那屋门没关好,里面传出儿子和媳妇的说话声,土匪,野蛮人......他们不走,我走......
老女人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轻轻地出了门,下楼,找到老呆辞了工作。回到楼上,几件衣服很快收拾好,然后做了中饭,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完饭。她对儿子和媳妇说,小良,雅娟,我和你大商量过了,这里没我们什么事,我们回乡下住了。
儿子说,干嘛这么急,多住些日子。
儿媳说,妈,就在这住吧,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多好。
婆婆说 ,我们回去种点粮食,蔬菜,送点来,也能节省开支。
儿媳连忙说,妈,不用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千万别送来。
老婆子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袭来,从头发梢一直凉到脚后跟。是戴品高用电动三轮车把他们接回来的。老呆怎么也想不透事情变化的会这么快,上了车还说,这事不能怨我,我没在大厅抽烟,每次拉完都冲水,裤子拉链都拉好了。女人叹了口气,你啊,是真呆啊。
这会儿,他喝了一碗水,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正躺着,突然坐起来,听见了没有?女人说,又说呆话,什么声音也没有。有啊,是铁锤砸在牛头上的声音,牛倒下了,这会儿正放血。女人害怕了,走过去,把老呆的头抱在胸前,呆子,你别吓唬人好不,怎么还没醒酒啊?老呆叹了一口气。女人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听过老呆叹气,女人说,你哪儿不舒服?要看医生吗?老呆木木地像在倾听什么,低声自语着,那头牛逃不过今晚了。女人慌了,轻轻拍着老呆的脸,呆子,呆子,我们去看医生好不?老呆忽然笑了,没事啦,就是有点高了,这会好了,要不今晚来一回?去你的,女人气恼地说,老不正经。
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外面突然落下雨来。一滴水落在老呆的脖颈上,接着又是一滴,然后就是啪啪连续几滴。老呆说我日他妈这屋子漏雨了。老呆女人连忙找一些脸盆铁桶来承接雨水,屋里便响起了乒乒乓乓的爵士乐。戴品高说,呆叔,你这房子要修了。女人说,得多少钱?戴品高沉吟了一下,怎么着也得一万多块钱吧。
这么多啊?女人看了一眼老呆没说话,老呆有数了,这些年没干活,手里没钱了。他说,干活干活,一干活就有钱了。
那厂子在开发区。他们干活的地方在一个大房子里,地上有一个五六米长的大铁桶,轰轰隆隆地巨响,一头有人用铁锹把一些灰蓝色的细石子儿铲进铁桶里,另一头就出来一些比白面还细的蓝色细面儿,再有人用铁铲把细面铲进一个个包装袋里。那细面儿满天飞,屋里像个洗澡堂。工人们就在这浓密的烟尘中,每天干十二个小时,中间有半小时吃饭,中途不能停下休息,老板看见要罚款。
老呆就干这活儿。他六十七岁 十年没干重活了。
烟尘中,不停地挥动铁锹,老呆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肉在响,筋在响,骨头在响,他不知道那是一种警号,一种死亡的声音。他只是觉得,怎么找不回当年干活时那种挥洒自如的感觉呢?晚上往床上一躺,肉疼,骨头更疼。他想,日他妈,这活儿不能干了,老呆老了。但他看看睡在身边的老伴,看看屋上那朽烂的屋笆,第二天,他又在烟尘中挥舞着铁锹。
就这样,在儿子媳妇回来的第二十天,老呆老俩口结束了十年的城市生活,回到乡下老家。然后,老呆打了一个月工,挣了三千钱。再干四个月,就可以挣到一万五千块钱,把房子修好,那日子就能平平稳稳向前过了。
女人让老呆躺下,问他还想喝水不。老呆说,不喝了,就是头有点疼,唉,今天有点喝高了。女人就看见老呆额头上又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便拿毛巾去擦那汗水。老呆逮住女人的手,拿那手掌去蹭自己的脸。老呆那挺硬的胡茬从她掌心划过,她便感觉到一种柔软的东西在掏她的心。老呆嗓子有些喑哑,说,你呀,真是个傻女人,明知跟我老呆要受一辈子罪,还傻乎乎地跟着我,还给我生了一个那么孝顺的儿子,我老呆占你便宜占大了。女人的眼泪就下来了。老呆想笑一笑,却没成功,他有些艰难地说,看看,女人就这够人,动不动就哭。好像有人敲门,去看看,谁来了。
女人拉开门。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白花花的一地月光。十四的月亮,皎洁而华美。墙根那株桂花,释放出浓郁的甜香。那花叶儿已被露水湿透,在月光照耀下,墨绿中闪着亮色。花树根下一只不知什么虫子,唧唧鸣叫,加深了小院的寂静。隔壁戴品高家灯火辉煌,有说笑声飘过墙来。突然,听得咚地一声闷响,接着又轰地一声。她知道,第一声是哪铁锤砸在牛头上,第二声是老牛倒地的声音。她胸口一疼,就像脊骨被抽去,感到身子发软。她快步走去,想关好院门,赶快回屋。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沉重的鼻息声。她拉开院门,呆住了,只见戴品高家那头老牛,竟然站在门外,那是一头干了一辈子活儿的老牛。月光照着,仿佛看到牛眼里流出的泪水,把皮毛润湿了好大的一片。那牛抬起头,似乎要说什么,却又默默转身向着月亮的方向,啪踏啪踏地走去,消失在迷离的月色中。
女人突然想起,老呆正是属牛的,叫一声呆哥,转身向堂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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