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娣走了,后来大宅的发展情况给谷娣的走下了一个结论:走得及时走得好。不久,伟平的老婆阿香也决绝地出走了。阿香是我的发小,她出嫁的时候虽然我还在读书,但我还是去送嫁了,尽管我对山区农村青年对爱情的理解深度持怀疑态度,但他们的燕尔新婚也和伟雄阿喜一样,如胶似漆、如影随形。看到他们亦步亦趋走过阡陌、手搭手跨过沟渠、仿佛世间只有两个人类。可是,他们的欢愉恩爱和太阳下面的雪人那样不长久,第二年孩子出生后,阿香无法忍受夫妻生活,经常借口孩子需要喂奶躲避丈夫,而伟平则无法忍受妻子躲避自己,他一次次把妻子拖回房间变本加厉地折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不久,酣睡醒来的丈夫发现妻子不在床上了,到周边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便以为是独自下地去了,地里也找不着,又以为上山割草去了,山高林子深不好找,便自己干活去了。可是中午还不见她回来吃饭,这才发现几个月大的女儿也被带走了。晚上还是没有回来,这回整个大宅的人都急了,一问方知另一个屋村也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妇女没有回家,整个村子加上阿香娘家几个兄弟都动员了起来,有的往山里找,有的往外面的村子找。外面村子里有个人说清晨的时候,这两个妇女往灯塔墟的方向走了,背着个孩子和行李包,像是出远门。如果那是真的,一时就没法找了。不到一个月,大宅里又添了一位抑郁症病人,抑郁诱因基本一致,不同的是伟雄寂静的抑郁着,这一位则是惊天动地、地动山摇地表达。家里已经没有完整的物件了,最后床铺也被拆了出来砍成碎片,他以大地为床,宽到无边,只是心却越来越挤。一年后,他的动静越来越小了,后来就完全稍停了。已经记不得他死去的第几个年头,阿香回娘家来开证明要和新丈夫完善结婚手续。
伟平死后几天,大宅里罹病多年的一位老人过逝了,本来这是自然终老,但放在大宅里的这个时候,正常的丧事也被传播得非常的不正常了,一时间,大宅就传成了凶宅,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大宅里的另一个招赘郎更是坐立不安,他是大宅里见的世面比较多、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一个中年男人,他不仅不是本地本宅男丁,也不是本地本宅人闺女的招赘郎,而是一个本宅男丁的“续弦”。这个男丁病死后,留下两个孩子,为了养育这两个孩子,公公婆婆不同意儿媳妇改嫁,但公婆又顶不住寡妇门前的是非,干脆就让她招赘入门重新组建家庭续庚这家烟火。三年左右,这个女人又生下两个孩子。但是,几年后,不知是何种诱惑,居然抛新夫遗四子私奔他乡去了。按常人想,这种身份,又这般遭遇,续弦郎一定会一走了之,大不了把自己生的两个孩子带走,他却坚持了下来,承担起女人前任老公生育的两个孩子的抚育义务,使这个已经没有太多纽带的家庭不断炊烟、不缺温暖。他们的房间就夹在伟雄和阿香家的中间,每天夜里,这个处境如此特别的招赘郎都把沾亲带故、是亲非亲的孩子们团在一起过夜,当爹又当娘的他,还比别人多了一份担忧,因为他懂得有一种病叫传染病,他才不相信什么土王用事日、才不会相信犯了什么讳,他一生的坎坷经历让他有足够的知识判断这场危机,他怀疑大宅里有致人死亡的传染病,肉体的、精神的。他开始打破客家围屋抱团聚居的传统习惯,带着孩子们到大宅龙祖山的背面平整地基建房去了。那个位置在当地人看来最不适合居住,但他就那么坚决果敢地在那里造了屋,这一家很快就搬进新造的简陋瓦房去了。
所有的房屋都一样,只要没人居住,就会感到阴气逼人,何况已被看作凶宅的大宅。儿媳妇招赘郎一家七八口人一搬走,大宅的南半边几乎就是空房了,即使白天进去,昏暗的光线照在寂静的走廊里,一扇扇挂着铁锁的木门成了蜘蛛的布网阵地,人去楼空、灯尽人亡的阴森开始弥漫整个大宅,败落已成定局。和所有败落的房屋如出一辙,大宅里接下来的日子是以“鬼”为主角的,先是有人听到鬼哭夜半,然后是偶而夜游,再后来鬼的胆子就越来越大,当午乘人未归之时,便在空荡荡的堂屋或走廊里来回穿梭玩闪现,也有唯物主义思想占上锋的胆大之人说那是鸟在正午的太阳光下投射的影子,山区确实有很多鸟在空中盘旋。
在鬼魅魍魉笼罩的屋檐内,大宅内尽管有两位“神棍”,但没有钟馗,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那位男“续弦”一家后面相继搬出。半年后,大宅里就剩下最后一家人了,家长是个退伍军人,他在服兵役的第一年回乡闪婚,儿子两岁多才退伍,回到家的时候,儿子不认这个从未谋面的爸爸,他说:“不要爸爸,要叔叔”。他是个聪明人,不久就离婚了。说来也不可思议,离婚后,他的前妻并没有离开大宅,而是和前夫的单身亲房结了婚,婚后不久生下了伟平。当所有人家都搬走以后,他一家还没有搬迁计划,因为他儿子到外地找副业去了,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当然,他们家虽然没有搬迁,但也有退路,他们有两间房子是在围屋外围的,而且有带厨房的套间,一家老少便有一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安全感了。但是,在儿子长期缺位的情况,在风声鹤唳一日紧似一日的情况下,鳏居几十年的他和正值风韵的儿媳妇共处一室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越处感情越好。有一天,他半夜里打着火把,火急火燎的跑到村子的一戕小店敲门要买退烧药,店家代销盐油酱醋茶,还有私卖一些应急用的西药。那会儿还没有人管无证卖药,在农村,中药、西药,只要有人敢给就会有人敢吃。店家问谁病了?大人还是小孩,大人和小孩的用药量不一样。他说出了他儿媳妇的名字。店家也是负责任的,知道吃错药是会死人的,所以特别小心的在卖药,店家进一步问:确定发烧了吗?发烧多少度?有没有量过体温?本质是老实纯朴的农民,猝不及防脱口而说起码有39度,摸着都烫手。店家是那种绝顶聪明又相当狡黠、经历过情场风流还不放过大小韵事的不城不村少妇,少妇不怀好意地问:你摸她哪里这么烫?摸手心不一定准。他急忙说:额头也烫。不久,有关把儿媳妇当媳妇来疼的各种流言就在村里传开了。但是,如果只是传言也没有人会全信,时间一长自然会清者自清,致命的是过年了,他儿子伟锋回来了。本来农村人没读几年书,对时间以及怀胎周期根本就不敏感,自己赚了钱,又看到老婆快生了,要还是儿子,自己就有三个儿子了,自是喜不自禁、欢天喜地的过了一个大年。据说是大年初三,喜上眉梢的伟锋到店家来喝酒聊天,农民在一起,总免不了有些插科打诨的说笑,有时也是为了缓解劳动的疲劳,总之说得正酣,店家突然半睁着似笑非笑丹凤眼问:“你家孩子叫你什么呀?”“爸爸呀。”好奇怪的问题。“大的叫爸爸,小的也叫爸爸吗?”“都叫爸爸呀。”那个被店家少妇问得奇怪的人回到家里不知道被什么触动了,突然对问话思考起来,盘算了好几天,终于被“启发”了,夜里操起一根棍子踢开父亲的房门,抡向正在惊恐躲避的父亲,所幸的是他父亲身手敏捷,躲过了儿子所有杀伐。天还没有亮,做儿子的离家返工了。孩子出生后,很快就被娘家人抱走了。终于,无论是做父亲的,还是做儿子的,都认识到了住在这大宅里,别人家是减丁不吉利,他们家添丁带来的也是不吉利,下决心也在龙祖山上不讲究地建了新房,大宅里的最后一家也搬出去了。但是,后遗症并没有因一搬了事,几年后,年富力壮的伟锋又抑郁了,没过多久撒手人间,他老婆也没有理由再在这个家呆下去了,留下老人独自抚养孙辈们。
说来也是离奇,大宅里还有一家人父子原来都在集体企业工作的,也曾经是吃“皇粮”的人,他们家比较早从大宅里搬了出来,第一次建的新房就在大宅的右边,住没多久居然往山峰的山脚下建房,是名符其实的离群索居,不仅远离大宅和大宅里其他人家的新房,也远离其他村庄的房子,远离所有人家。几年后,又跨过几个山头往西边的山脚搬迁,周边更无人家可以来往。末了,却传出与伟锋一家同样情形的故事,正当壮年的儿子患眼疾抑郁自杀。
长大后读历史,被盛唐两位皇帝吓得不轻,唐太宗的小老婆武媚娘成了他儿子唐高宗的老婆,唐玄宗的小老婆杨玉环原是他儿子李瑁的老婆。自古以来,伦理纲常只规约民间,无碍帝皇。
最后一家搬走后,鬼魅魍魉就完全占领了大宅,经常有人听到大宅里的阴间热闹,看到大宅里的鬼火彤彤,传得神乎其神,听得毛骨悚然。一年后,大宅终于被闹腻烦了,不知道被什么鬼放了一把熊熊烈火,像圆明园一样,只剩下断墙残垣,但是,起于大宅的厄运并没有就此善甘罢休,直到搬出大宅成长的全新一代,才真正摆脱了大宅的厄运,不少人经过不懈努力,成功在城镇、在市区有了新房,扎下了根,享受到了国家和社会的各项发展成果。
写到这里,似乎围绕大宅的故事编完了,文章该结尾了,但是,我的思绪仍然难于收回。这座大宅的命运如此特殊,而且,从此不仅没有一座新建的大宅崛起,不少客家围屋老宅还在某些行动中被拆除,经过修缮还保留着的为数不多的围屋,也可能随时都要经受有型无型的风雨摧毁,不再有人做那千古传承的大宅梦了。是科技发展了,人类不需要群居也能够平安生存?是人类建筑能力强大了,造屋建房不再是难事?是人们已经完全从追求大宅的群居方式走向了独立自我的分居方式?在大宅消亡的过程中,无论什么原因,客观上都导致了人们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生活方式的变化则是由不断发展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