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新年希望冉冉升起的时候,可恶的厄运稍然降临。记得还没有出正月,我和大妹早早起来去上学,出了村口不远就听到了大宅那边有丧事锣声,我们当即意识到大宅里有人死了。这在农村是最忌讳的事,奶奶是禁止我们近前围观的,甚至远远看到送殡队伍也要逼着孩子们背过身去,等送葬的哀声远了才可转回身来。还小的时候,我会低下头佯装拔弄草地而从两脚缝隙里偷看,稍大一些就主动不去看了。于是,我和妹妹当即调头从横向的田埂走,弯弯绕绕走上一阵回到昏昏风口的大路,从大宅龙祖山背后绕到去学校的路上,大宅龙祖山背后没有人家,两边的山头都有坟头,平常是不可能这么走的。
到了学校,大宅里的同学说是林太姑死了。林太姑的娘家也是本宅人,婆家则是我们同族人。据老一辈人讲,在匪军(可能是土匪、也可能是国民党的地方部队,我们老一辈叫白狗军)入村抢劫时,因企簕篱笆和园门防备过硬,没能进到宅里实施抢劫。此时其父亲已将老婆和两个儿子送上了阁楼,他自己则又沿木梯爬下来,因白跑一趟正在发怒的匪军,透过没有关闭的窗户给了他一粒子弹。后来因与林宅结了亲家,大宅兴建时,两兄弟便出钱出力和林氏亲戚一起成了大宅里的两家异姓人。按辈份我叫林太姑为叔婆,她的年龄不是很大,但应该已经过寿或者接近过寿了。客家人的风俗六十岁是寿年,过了寿年病死的就算寿终正寝,忌讳会少很多,没有过寿死的,不管什么死因都是夭折,忌讳很多,停灵都不得在正厅,死后连名字都会被人用来吓虎孩子。一帮孩子在一起玩得好好的,或走得好好的,一个调皮鬼突然大喊一声“阿某来了”,阿某就是某个夭折的死者名字,一群孩子都被吓得哇哇地叫着四散跑开。
林太姑生育并养大成人的孩子有六个,我记忆深刻的有三个。第一个是最大的叫长娣,其实我懂事的时候,长娣已经出嫁了,据说是15岁出的嫁,让我刻骨铭心记住她的是以她为主人公的一个诡异故事。
那时族人还住在田屋。田屋逆着山势坐落在牛峙山脉一个山丘的南端,是一栋建筑非常扎实的老式客家围屋,但因地盘不大,人口不多,东西两边只有一排住人的厢房,所以有三个门,中间的为正大门,两边各一个小门,客家人称为水门。这个山丘在牛峙山脉的位置就像一堆链条中,有一条小链条中间的链环出现了撕裂情况,仅剩一条丝带状的山脊连接着,链环就吊在牛峙山峰的脚下,匍匐着,像一头不愿意被牵引的牛,码在两条溪流的冲积扇之间。虽然它也是一栋座北向南的房子,但房子的南向却是牛峙山第一峰。我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解了“开门见山”成语,顿时觉得用来描述我家老屋最为贴切。老屋正对着牛峙山脉横亘着的一片山峰,墨绿色的山体像一幅幕帘或者屏风挡住了房子的视线。“所以,我们都是目光短浅的人”,爸爸曾经拿这个跟我们开玩笑,搞得我们都开怀大笑。但是,在一片墨绿色的山体中央,点缀着一小片白色,正午时分,泛着白光,特别刺眼。这是因为山峰的腰围上有个白色的岩石,这个岩石,与起伏的山峰连起来看,像一个老虎的两颗门牙,于是,这个岩石就被叫作白虎崖。无论站在哪个门的哪个位置仰望白虎崖,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在虎口的虎牙下求生。为了消除这种心理感受带来的压力,说浅显点就是改变这个凶煞的屋场风水,传说我太爷爷辈每年都要集资买墨挑上白虎崖,让墨水顺着石崖往下流,直到二三十平方米的白虎崖被完全染成墨绿。在墨水如此金贵的年代,要寄予多大的希望才会千辛万苦的把墨水挑上悬崖泼墨如水。后来,可能是因为解放后破四旧了,更可能是因为花不起那笔钱了,我爷爷辈就再也没有去“抹黑”白虎崖,但是通往白虎崖的路并未就此荒芜,因烧碳、伐木、采药、采松香、砍牛扼等生计深入山中的程度越来越多、越来越远,反而把原来很模糊的山道走出了路基。
据说长娣那年三岁,南方农村讲的三岁是虚岁,就是出生有三个年头的意思,实际只有两岁多。早上吃完朝(客家人管一日三餐叫食朝、食昼、食夜),大概九点钟,她母亲(林太姑)出工经过屋前右边的两棵杮子树时,看见她在树下阴凉处玩泥巴,不到十点的时候,一个我叫叔公的人说远远看到她走在通往白虎崖的路口上,然后慢慢向一个小地名叫地堂头(晒谷场)的小山坡走去,他以为长娣母亲在附近耕作,母亲是在关注着她的,就没有太注意。中午林大姑回家做好饭找人吃饭时,才发现长娣找不见了,于是,整栋老宅都动员了起来,有人敲起了锣,有人打起了鼓,向地堂头走去。上了地堂头,又要下一个小坡,走过一条用好几块棺木板搭建的土桥,又上了一个比较陡的黄泥岗,穿过一段草木掩映的峡径,锣鼓喧天的来到那片散发着特殊味道的古老坟地,胆大的几个中年男人在锣鼓声中查看了每一处坟,都没有发现长娣。寻找队伍继续沿着通往白虎崖的山路上找,转了一个弯,队伍停在一个伯公爷爷的树下搜索,因为这个伯公爷爷不仅有一棵大树,树下砌着一些火砖,上面有块碑石刻着伯公爷爷的牌位,伯公爷爷的神威保护着周围的草木,形成了一个大荆棘蓬(棚)。这个蓬,在我的童年阶段,就曾发生过多次藏匿村民挑来田里放养的鸡鸭。有一次,在寻找无果的情况下,我叔公回家拿了几支香到伯公爷爷神位点燃后,果然一会儿鸡就咯咯地叫着从荆棘蓬跑了出来,这就被人们认为是伯公爷爷藏匿后放回来的。我猜测,那个时候,寻找长娣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在那一刻一定把长娣和那些被藏匿的鸡鸭等同起来看的,可是,他们翻遍了整个荆棘棚都没有长娣的影子。往上是连续上坡,到了第二个坡时,寻找队认为没有必要再往第三个坡找了,因为第三个坡已是山脊,又陡又远,一个三岁的孩子绝不可能爬上去的。锣停了,鼓息了,连长娣的家人都完全绝望的放弃了,除了有说被鬼藏匿的,也有断定是被老虎拖走吃了的,因为不久前我们的狗就是在光天化日里被老虎抓走的。
我爷爷说,那天他在厨房冲开水(把烧开的水倒入保温壶里),我家的狗在他脚下转来转去,爷爷怕开水溅到狗的身上烫伤它,呵斥道:“死狗,出去!”狗便悻悻地向门口走去,我爷爷冲好开水转身的瞬间,狗“狺”的一声惨叫,爷爷甩转头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大门口的台阶腾飞到鱼塘的对岸去了,爷爷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呼喊着追逐出去,所有在家的男丁都拿起锄头扁担跟随高喊而去,追到一个叫蓝坑的山岗上,老虎把狗留下自己逃回山中去了。爷爷把奄奄一息的狗抬回家给男丁们加菜(女人们都不吃狗肉),爷爷说老虎咬得非常准,一口就断了狗的喉结。据说这个老虎也被人们吓到了,第二天还有人看到了老虎的脚印,说是到回来赎魂了,其实,可能是寻找那只虎口里放下的狗,到嘴的肉没有了,估计老虎也伤心来着。
人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华南虎,是华南虎最后一次向他们索要食物,此后牛峙山周边的村庄再也没有人看到过老虎的踪迹,掐指算来距今已有八十多年了。从后来的情况看,这只饥饿的老虎也可能是最后一只华南虎,华南虎就这么的成了极濒危物种。我从小到大都很好奇这只老虎后来在哪以及怎样终结了?它要是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一个物种的存亡,该是如何的孤苦伶仃,如何的伤痛无助啊!
因为老虎叼狗事件发生在长娣丢失前,很自然就会有人想到长娣也可能是被老虎叼走的,这把所有人都吓住了,显然老虎比鬼可怕,因为虎的凶残是亲眼所见,鬼的阴险没法在阳光下被验证。人们聚集在门口的余坪(空地)商讨下一步的寻找计划,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连血都没有见到,人们不甘心,特别是长娣的父亲和叔父,又继续沿着刚才的路去寻找,傍晚时分,他们似乎听到半山上若有若无的孩子啼哭,当然,山里有非常多的动物叫声和孩子的啼哭声相似,如娃娃鱼、猫头鹰、猫叫春等等,兄弟俩抱着找到哭声真相的决心再次往上爬,没着啼哭声跑到九曲岭,即下午寻找队认为不可能而没有上去的第三个坡,越来越近孩子的哭声也越清晰了,最后兄弟俩在陡坡上的一棵松树下看到了啼哭的孩子。这时,距离长娣走失已经七八个小时了。抱回家,长娣妈妈赶紧给她饭吃,她却不要,“阿婆给饭吃。”“吃什么饭?”“岘。”我老家叫蚯蚓为“岘”。这真像聊斋,可惜不是聊斋,因为对长娣的成长以及整个田屋人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她父母后来决定与林氏娘家人一起建房居住,长娣的这次遭遇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让我无法忘记的林太姑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分别叫伟雄和谷娣。伟雄是六个孩子中唯一的男丁,强房族群常常揶揄地叫单丁家庭的男丁独苗为“崽种”。伟雄排行第三,上有两位大姐,下有两位妹妹,可以想像,是何等的受宠。和所有被溺爱的孩子一样,伟雄一辈子并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雄伟。虽然他的个子很高,但修长的身材、单薄的体格、镰刀状的脸庞、惰慢的行动力以及矜持的口才,无一不彰显他性格的懦弱。在责任田包产到户后,基本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因此,家庭生活相比村中其他人家还是幸福和富裕的,家中人口都是劳动力,不幸的是从婚后不育开始的。他老婆叫阿喜,娶进来的时候,谁都羡慕他们神仙眷侣组合,而且阿喜身材高挑,脸膛圆润,性格开朗大方,勤奋耐劳,一下子把几个村的新老姑嫂姐妹都比下去了。我奶奶更是表现出少有的褒扬,说安名不如点相,阿喜带来了喜乐。他们一家人也如获至宝,婆媳、姑嫂之间都没有常见的隔阂,小夫妻更是出双入对,妇唱夫随,颇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甜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也过去了,可是阿喜还是那个轻盈的新妇,于是,公婆急了,亲戚急了,原先本就妒忌的那些长舌妇,则有意无意地放话。“伟雄,为什么要杀鸡娈(未孵过小鸡的雌鸡)呢?是不是因为她不会下蛋呀?”“伟雄,你家的牛一年下一个仔本是好事,可是把人崽都下完了就不是好事喽。”还有人直接冲阿喜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阿喜,你又靓女又能干,真是绝代佳人。”在农村里,夫妻不育自古以来都只怪女方、也只医治女方,伟雄虽然是当事人,也没有心胸和能力怀疑是自己的问题,阿喜娘以泪洗脸,以药当茶,又两年过去了,望三十了,心里一天堪比一天急,急中受气,就容易产生矛盾,矛盾是什么?就是老婆不听话呗。面对不听话的老婆、没崽养的老婆怎么办?打呗,打老婆这是广阔的农村里最不用刻意学习,也是最为俗套的统一思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恩爱夫妻之间一旦开了打戒,家庭暴力就会一集一集的接续下去,偏偏住在隔壁的又是年富力强、离异十多年的伟雄的舅舅,舅舅的关心更让阿喜受罪。这时阿喜的娘家人出手了,阿喜借回娘家的名义改名嫁到县城去了,两年后,阿喜带着孩子回到娘家托人来央求办理离婚,可是,这时的伟雄已经没有办理离婚的民事能力了,阿喜出走后,伟雄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等到夜深人静他才到厨房找饭吃,他父母偏又很默契的每天给他留饭菜让他有了昼伏夜出的保障。这个大家庭分蹦离析之后,他的姐妹们在山边砌了两间瓦屋让他搬迁进去,并每月送粮过来养活他。
谷娣因哥哥嫂嫂没有生育被父母留下来招赘,非常难得的是入赘姑爷年龄相仿,帅气又有文化,老人们说是天不该这家子绝后,天上掉下个金龟婿。果不其然一年后谷娣就生下一子,几乎没有空腹多久又怀孕生产再怀孕生产,接连产下两男一女,谷娣用她的肚子写就一个带保障的“好”字。然而,又应了“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让世间永远无法抓住你执意要抓住的事情。这个家一直在增加人口,原先的三间房屋不够住了,不仅人丁兴旺,经济条件也比之前大有改善,于是便想到要建新房。而这大宅已经饱和,无法再扩建,加上林太姑年纪大了,大宅里年轻一代逐渐长大,房姓宗族意识的存在也慢慢排挤以林太姑为纽带的两户异姓人,于是林太姑一家就想到了回归族群,到我们老屋对面山的斜坡上开挖宅基地。看着那一家大小10多口人热火朝天平整屋基的场面,但谁都没有想到,这家的这一举动改变的不仅仅他们一家的命运,而是整栋林氏大宅每个家庭的走向。
林太姑是在动土后不久死的,悲惨之处在于这只是第一个噩耗。接踵而至的是她小女儿的入赘郎暴病身亡了。又几个月后,她的丈夫病故。为了煞住死神的脚步,大宅里的两位大师认为林太姑一家动土的日脚正是土王用事日,切不可动土。他们家触犯了土王,建议谷娣为他的父亲做个“灯”,一方面超度亡灵,让亡灵安息,不要再来人间拉亲友作伴;另一方面也押一押大宅的杀气,不要再出现人口死亡情况。于是请了邻镇的一帮神棍来做灯会仪式。这样的灯会一般要做两到三天,直到死者入土才散。当灯会做到第二天时,有人看到灯会里的一个年轻人对悲痛欲绝的谷娣特别关心和爱护,第三天谷娣父亲的后事办完了,灯会的人走了,晚上大宅里的人发现谷娣和两个孩子也不见了踪影,有人报告中午时分远远看到谷娣带着两个孩子往西走,以为她要去菜园,后来又有人说那个灯会的小伙子没有跟灯会队伍离开,而是在对面田塅的河溪上独自坐着,大家一起联想加猜想就认定谷娣是跟着灯会的这个人走了。她舅舅说要是自己走的就不去找了,其实也已经没有亲人有能力连夜去寻找了。谷娣父亲头七的时候,果然那个灯会的小伙子带着谷娣和孩子回来了,并向大宅及她的两个姐姐说明她跟着这个人生活了,他懂神鬼之道,能够给她安全的护佑。
其时,人们还不知道到大宅已处于“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运数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