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城建局的门房里，玻璃窗透出麻麻的亮，二老汉睁开眼，动了下身，感觉刚刚拆洗过的被褥，绵绵的，暖暖的，不禁让他想起了菊花。昨天，大门口卖菜的菊花刚收摊，儿子开着出租车来接，顺便送来了二老汉的被褥。二老汉塞给他一包芙蓉王，追出门，菊花和菜箱子，已经被出租车拉走了。二老汉手里拿着一包点心，还是过年时存下的，怔怔地站着，心里过不去，几年来，自己的被褥都是菊花帮着拆洗的。
二老汉伏在绵暖的被窝里想了会，天更亮，玻璃窗外的马路上，上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箭一样穿过。二老汉爬起身，看看自己干枯的胳膊和腿，两根指头捏了一下，松驰的皮肤不再壮实。他叹了口气，心说，六十多了，老啦。他开始一件一件穿衣服。
院子里种着两排树，一排是野桃树，一排是老榆树，时值四月，野桃花开得正繁，粉白色的花瓣落了一院。老榆树上的榆钱，也缚满了技条，嫩绿嫩绿的，但还没有掉落。榆钱的掉落，要到野桃花落完之后，才开始。二老汉走出门房，开了铁栅栏大门，开始清扫院子。“哗――，哗――，”一米多长的芨芨草扫把，在二老汉的手里，娴熟地挥动，粉白的花瓣被扫成一小堆。二老汉曲起胳膊肘，端着扫把走回来，粉白的花瓣，又落在刚刚扫过的地皮上。二老汉抬眼看着一排野桃树，粉嘟嘟的花一串一串的，扎在技条上，不时有花瓣，又悠悠地落雪一样飘下来。二老汉心里就骂，是哪一任局长种了这样两排树，不等长出叶子来，就绽开那发骚的屁股，每年足足折腾二老汉一个多月。二老汉心里断定，不是这任局长，这任局长才当了一年多。也不是上任局长，上任局长是二老汉的表弟，当了七年。一当上，二老汉就来了，就开始扫这花瓣榆钱。再往上数，二老汉就不知道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农村人，靠了表弟的关系，才来到这城市里。说来，这些年也算享福了，吃着食堂的现成饭，住着单位的小门房，还每月领着人家的钱。扫扫院，看看门，清闲自在，比在农村里，泥一脚，水一把，回家还得爬锅灶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有时，二老汉愁怅，习惯了城里的清闲日子，如果再回到村里，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想到这些就又骂自己，没出息，还有不回去的呢？出来几天就想忘本，白日做梦！
二老汉光棍一条。好在新换的局长，对二老汉还算满意，一年多来，没说一句二话，二老汉的心，渐渐地安稳下来。想起表弟，二老汉心上就麻烦，表弟从小勤奋好学，书读得很好，早早地就当上了领导，一门心思为公家做事，上级看得起，人们也说好，偏偏得罪了分管副市长，硬是把他从城建局的重要位置上拿下来，派到宗教局去管和尚。那真正地是屈才呀。表弟干了不多时，辞职了，回村种了一片地，带了些宗教的书，念起了经文。他跟二老汉说，城里干不下去时，到兄弟这里来。二老汉却没有动窝，他好象在这里有了牵挂。
做饭的女师傅来了，骑着半新的电动车，就跟她的年龄一样，四十来岁，半新不旧。她进了大门，撩下腿，紧走几步，把电动车停在老榆树下，跟二老汉打着招呼，就进了厨房，这些人的手脚，那才叫麻利。同来的还有一位女的，也骑着一辆电动车，崭新崭新的，人也比女师傅年轻许多。挨着女师傅的车停了，锁上，然后笑盈盈地对二老汉说，大叔给看好了，晚上才能来取。顺手拉开胳膊上跨着的大红跨包，摸出一盒芙蓉王，递给二老汉。二老汉问女师傅，你是谁？女师傅指指食堂，说是她的一个朋友，扭身向大门走去。城里的年轻人就是忙，食堂传出厨具的碰撞声，和着女声哼唱曲调声。二老汉端着扫把又走到大门口，一眼看到，那年轻女人钻进一辆小轿车，开走了。二老汉回身，把大门口又扫了一遍，估摸着菊花就要来了。
城建局的大门口，紧挨着菜市场，二老汉跟菊花好，就把大门口的地方，让给菊花卖菜用。当然，这也不全是二老汉能决定了的，菊花还是前任书记的表侄女，前任书记退休了。菊花挺可怜的，不到五十岁，正是孩子们成家立业的要紧时候，老汉得急病死了，二老汉同情她，还千方百计说服女师傅买她的菜，有时是二老汉亲自把菜抱到女师傅面前，还帮着摘菜叶。当然，女师傅也有求着二老汉的时候，那就是偷着拿食堂的东西时，二老汉提供个方便。菊花也时不时给女师傅多记些斤两，结回帐时，塞给女师傅一张半张。儿子的出租车载着菊花和菜来了，二老汉扔下扫把，跑过去，把手里捏着的一盒芙蓉王扔进车窗里，又帮着抱菜箱。
街上的行人多起来，车也多起来，喇叭声，说话声，吵嚷着。女师傅拉开食堂的抽风扇，院里一股劲响着“嗡嗡”声。二老汉重新回到院子里，收好扫把，提了几只水壶，走到食堂边上的电热开水器，给几位领导屋里打水，眼角瞅见办公室刘主任走进院子。二老汉半直着腰，笑着脸跟刘主任打招呼。刘主任是食堂女师傅的表哥，平时对着受苦人挺友善，和蔼地跟二老汉说，今天市委组织部的领导要来，院子里留下停车的地方，然后上楼去了。刘主任是这座楼里来得最早的人，他每天早上穿一双运动鞋，步走着到单位，从不骑车子，也不坐汽车，说为了锻炼身体。也真是，别看刘主任也快五十的人了，可看上去一点也不象，就象比他表妹还年轻。他在这个单位干了几十年，每一位局长都很信任他，可是，去年来了位女书记，硬是看不上他，刘主任的心情不大好，已经有一年多了。
吃过早饭，单位正常上班，人也多起来，院子里停满了车，市委组织部的领导真的来了，正在楼上的会议室开会，二老汉端端地坐到门房里，开始他一天的值守，心里格外地小心。副主任小王进来，双手插在衣兜里，直直地站着，从门房的玻璃窗向外瞅着，也没有说话。二老汉看他一眼，拉把凳子让他坐，小王没有坐，只嗯了一声，还是直直地看着窗外，心神不宁的样子。秘书科的小牛从楼上走下来，走到大门口，被门房里的小王高声喊住。小牛推门进到门房里，俩人说起了闲话。他们一个坐在床边上，一个跨在凳子上，小牛说小王，你钻在这里干啥呢，人家正研究干部呢，你不好好盯着？顿了顿又说，这次说啥也该轮着你了，论文凭，论经历，谁能比上你？小王满不在乎地说，想也别想，咱这没门没窗没靠山的人，再行也不行。再说人家今天是市委组织部领导开会，研究的是局领导的事，与咱无关。小牛恍然大悟，心直口快的他立刻来了话，是不是，我说院里这么多高级车，原来是大领导来了。哎――，不会有好事，局长的日子一天天难过了，那个新来的骚娘们儿书记，就会和组织部长睡觉，她会做个啥。可是人家厉害着呢，听说，要把局长的职位也要拿去。小王淡淡地说了句，妲姬来了，城建局的好日子到头了。小牛和小王一替一句地说着。小牛忧郁地看了看窗外又说，别说他们，说说你自己哇，个人问题总得解决呀，都多大了？还不着急？小王低下了头，脚尖搓着地砖说，越来越没心情了，倒觉得一个人挺好，看大叔过得多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人能活几天呀，婚不婚的寡蛋。小王说着扭头看一眼二老汉，二老汉坐在窗户前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平日里不管谁来，只要说起单位的事，他都只听不插言，也不传。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也是表弟特别安顿过的。听得小王羡慕起自己来，他回头小声说小王，这孩子，可不能跟大叔比，大叔是没使用的人，你们有才干，有条件，家还是要成的呀。小王和小牛都笑了，二老汉起身走出门去，把一个卖茶叶的人拦下来，只不让他进入。
二老汉再回到门房，小王和小牛已经不在了，他们蹓出了大门，不知去干啥，兴许又是偷着玩麻将。二老汉摇摇头，可惜起这俩年轻人。小王当副主任已经八年了，还是二老汉表弟任职时任命的，那时，他才二十四五岁，刚刚名牌大学毕业，工作没几年，才叫上进，常常加班写材料，成了局里的大笔杆子，人人都看着前途无量。可是，因为让小姨子缠住，和老婆了离婚，最后都离他而去，又把他告了。组织上说道德太差，给背了个处分，从此蔫了。要不然，正科早就当上了，可惜了一个有才的人，咋得就栽了这样的跟头。要说小王家里，爹妈也都是上班人，只一个姐姐，人家也过得挺好，小王也没啥负担，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可是，就这一件事不得志，便毁了一个人。二老汉心里可惜着小王，也可惜着小牛，别看他劝着小王再婚，其实他自己也是大龄未婚人。小牛这孩子，人聪明，长得也帅，那就怪了，就是找不成对象，谈着谈着就崩了，人已经三十，对象谈了一骡车，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形单只影。如今，他都打上了灰调，干脆不谈了，哎――，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咋了。还羡慕我，我是从小穷呀，那时连榆树皮都没得吃，娶不起媳妇，现在老了，也不想闹那负担了，可是――。想到这里，二老汉就又想到了菊花，心里象小虫子爬得一样痒痒，他不知道自己咋了，几十年没了的情，让菊花胖嘟嘟的手指，给钩出来了，那天，二老汉猛得攥了菊花的手，险些让她儿子看到了，二老汉一想起这事，心就跳。
局长司机开着车回来，车头探在大门外，不敢进入，大门只开着半扇，二老汉急忙跑出去，开了另外半扇门，索纳特轿车晃悠悠地进来，在一个空车位上停下来。司机精神抖擞地下车，嘭得一下关上门，提了一包水果上楼去。二老汉知道，司机是给会上的领导买来的。二老汉感叹着司机会干，在整个局子里，因了局长书记的不和，闹得人人自卫，独独这位局长司机会两面逢圆，游刃有余，没得一个领导说赖。这一样样的人，就是做事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啊。二老汉关上大门，看到菊花不忙，就跑进门房里，从床下找出那份过年时的点心，出去硬是塞给了菊花，笑盈盈地说了几句话，又趁机摸了菊花胖嘟嘟的手，不禁又是心跳不止。
离中午吃饭还有一小时，就听得楼上的会议室吵起来，是局长的声音，声音很高，声调很不客气，怨恨着什么。也有书记的声音，尖尖的，也很高，辨护着什么，也很不客气。吵了一气，接着，小王和小牛风风火火跑回来，跑进大门，跑上楼去。办公室刘主任来到门房找人，说要开全局大会，局长让免了，由书记一人兼任。二老汉心里不禁震动了一下，食堂的女师傅也急急地走到门房，听着这样的消息，瞪着失神的眼睛。
第二天，女局长兼书记宣布了一批新任的科长、主任，副科长、副主任。二老汉和女师傅也在宣布之列，他们却是被打发走了。可是二老汉一时走不得，因为那个年轻女人的电动车，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人家让他赔，说给过他一盒芙蓉王。二老汉咋能赔得起呢？菊花怔怔在看着二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