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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兄弟

作者:李武恒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225      更新:2024-11-11

       早上起来,三青媳妇趿拉着鞋,第一件要做得事,就是弯腰端起地上的尿盆,快步走出门外,倒尿。这是农村女人的专利,决不让男人做,认为男人沾了那不干净的东西,会坏了运气。外面下起了雪花,还刮着一点风,雪花到处乱窜。整个冬天没下一场象样的雪,种地人早念叨上了,冬无雪,麦不结。

       三青媳妇眯缝着眼,躲避着扑到脸上的雪花,三步并作两步地,做完那件做了十几年的不吉利营生,正往家里走,她忽然觉得有啥不对劲。往常清早,只要她一开堂屋门,黑眼就箭一样的射过来,或者就守在门外,摇着尾巴,围着三青媳妇,又跳又转,好象一夜不见,想得不行。那头大母猪呢,也开始哼哼两声,先与主人打着招呼,然后才懒洋洋地撑起肥大的身躯,一摇一晃地从猪舍走出来。边走边冲着主人又哼哼,然后抖抖身上的草屑,开始不择地点地尿。这家伙肚子大,不起夜,早上起来,尿得很长,尿一会,还停一下,接着又尿,没完没了。那好象表现给主人看,尿这么多,尿完了又该吃了。这时,三青媳妇从茅厕返回,往往已经被冻得直打哆嗦,看着这横在院里的大母猪,不管不顾地尿液四溅,生怕溅到自己身上,就绕开母猪,快速地往家跑,缩着腰,跺着脚,嘴里吸溜吸溜地,说着冷死了,冷死了的话,伸手快速拉开堂屋门,闪身进入,又赶紧关上。可不是嘛,已进入腊月,天气是最冷的。

       可是今天,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黑眼,也不听猪叫。三青媳妇觉得奇怪,弯着腰,看看狗窝,空空的,又看看猪圈,只有一窝小猪崽挤在乱草里,刚下了崽的母猪不见了。哪去了?她打了个冷颤,没顾得多想,就咚咚地往家跑,进得门来,没头没脑地跟三青说,猪和狗不知哪去了,我看看窝里没有。说着便按她的程式,开始掏灰,又忙点火,张罗着做早饭。

       三青算是有福人,女人能干,家里地里都和他并着膀子干,因而他也就事事不用急。听得媳妇说猪狗不见了,他心下觉得怪怪的,猪狗咋能不见了呢?他慢悠悠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也不作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下了地,又先点上一支烟,习惯性地吸一口,然后咳嗽两声,这便是宣示似的声音,说他的一天开始了。

       三青绕着院子,先看没有,再窝圈里找,又没有,到处找都没有。三青便开始纳闷,这些畜牲哪去了?继而,他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个念头,莫不是让人偷了?早听说邻村有被偷了大牲口的,莫非……他不敢想下去,心里咚咚直跳。可回念又想,不可能呀,一点动静也没听到,那狗能不叫?院门锁得黑铁铁的,哪能丢得了?三青摸着腰间那把钥匙,就向院门口走去,走到院门口,钥匙也掏出来。三青正要开锁开门,突然发现,门锁亮晶晶地躺在地上。再看,锁鼻子也被掐断了,三青顿时心紧了一下,预感到真出了事,浑身的血,不住地往头顶上涌,头发根子一股一股地麻,脖颈也急得发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街门洞,慌张地推开街门,走到门外,急急地打了个转,四下看去,外面不见半个活物,只有冷风夹着雪花,嗖嗖地窜到门洞里。三青又回身,直奔到家里。他此时真有些急,结结巴巴对媳妇说,咱家的猪-准丢了!丢了!三青媳妇手里正拿着一只碗,慌忙转身,手指一滑,那只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只听哐当一声,碗被打得粉碎,碎片四处飞溅。真的?三青媳妇惊叫着,盯向三青,瞬间,两双眼直直地愣在那里。

       当三青和媳妇从呆傻中醒过来后,也顾不了三九天的冷,赤脚光头地就跑到院里,叫喊着,疯了一样的找,又跑到大街上,叫喊着,疯了一样的转,直急得雪花也停了,风也停了,好像风雪也为他们担心似的。可是,那里还能有猪狗的影子。此时,三青媳妇再能干,也毕竟是个女人,焦急中,她竟哭出声来,猪呀狗呀的念着。大清早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隔壁堂弟三仁,慢腾腾地来到三青院子里。他也到处看了看,又看了看三青手上断了鼻系的锁。三仁吸溜着鼻涕说,狗日的,就是让偷了,这还不是。他摸了下那断锁,又疑感地说,可是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呀?猪呀狗呀,这是个没动静的东西?这个时候,一条街上的人们都被惊动了,陆续到来,围在三青院里议论着,判断着。有个人象是经见过的一样,说这贼神,先把狗药死,才偷得猪。大家听了,将信将疑,眼神里透着对三青俩口子的同情。断了系的锁鼻子最能说明问题,这能不是被偷?可谁也没有好办法。三仁向三青伸了伸“下巴颏儿”说,报警哇。

       这时,三青的堂哥喜子也来了。喜子当然也照例到处细细地查看,努力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听了三仁说报警的话,喜子连忙摇手说,万万不能,警察一来,两头母猪钱也挡不住,最后案子也破不了。三青、三仁、喜子三兄弟,又整整找了一天,找遍了全村,找遍了村子附近的沟沟岔岔,就是没有半点线索。这母猪一年能下两窝崽子,行情见好,正是出利的时候,却又生出了这样的歪象。三青媳妇哭成了泪人,鼻涕流了一嘴唇。

       三青丢了猪,一时间闹得纷纷扬扬,村里各家都惶惶不安,各自动起了防贼的手段。当天夜里,有的就把猪呀,牛呀,羊呀,统统收回院中,锁上大门,再用大木棍顶上,还要放些易响动的铁桶、铁围子之类的东西,这才缩在热炕被窝里,竖起耳朵听狗叫。只要狗叫得很凶,尤其是全村的狗都在叫时,便抓起门后那把寒光闪闪的铁锹,猛得冲出家门,誓死捍卫自己的家当。村里也立刻组织了年轻人,轮流下夜。如此折腾,一夜不得安生。

      三青和媳妇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夏天最热的时候,三青家临产的母猪,就不明不白地堕了胎,白哗哗的猪仔死了一堆,三青媳妇心疼得牙疼了好几天。这次好不容易下了仔,母猪却又丢了,刚产下的一窝猪仔,怕也要潦了。这让三青媳妇更加无法接受,她当天就病倒了,她有些抗不住。

       长长的冬夜,村里人没事做,有的围在一起闲聊天,话题自然集中在三青刚刚丢猪的事上。人们说,三青有些倒运,好端端的日子,接连出现不幸的事,是不是冲着了那方神仙,找个能人看看吧。是呀,要说三青和媳妇,那是村子里有名的受苦人。三青两口子,个子都很高,力气也很大,不仅种着许多地,每年能打很多粮,还是村里第一家养母猪的。这几年正赶好行情,在猪身上得了不少利。三青俩口子,越干越上心,认定了养猪的行当。三青整天钻在猪圈里,不是喂食,就是清扫卫生,夏天还要打上杀菌药,猪圈收拾得清清利利。秋后,院里垒起一大跺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三青一颗也舍不得卖,都喂了猪,换回大把圪棱棱的票子,那才合算,比直接卖粮多收入一倍还多。一双儿女都在上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正是要劲的时候,花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三青俩口子卯足了劲地受。也都四十几岁,正是壮年力是的时候,日子过得也有奔头,每天忙个死,却不觉得累。人们都夸三青和媳妇是好样的。可是接连发生的猪祸,给三青和媳妇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说这是咋了?下得辛苦数咱大,遭得祸事也数咱多。人们猜疑的闲话,很快传到了三青耳朵,三青和媳妇也都觉得可疑,第二天,三青就背了两根二指宽的猪肋条,独自出了村,他要到邻村找阴阳先生算卦去。

       三青走了,三青媳妇做啥也没心思,独自躺在炕上,唏唏沓沓又哭了一阵,心里又麻烦的盘算着。当下猪肉涨价,猪仔一天比一天贵,一头母猪没了要损失多少钱,一窝猪仔或保不住,又是多少钱。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看受了一年,手上的老茧还没退掉,满院的玉米,也顶不了一头母猪的钱。三青媳妇禁不住又哭起来,直哭得寻死的主意,都一闪一闪地要出来。这时,她听到院里那窝猪仔细嫩的叫声,她觉得不能死,她放心不下这窝小猪仔。她知道,要是能把这窝小猪仔伺弄活了,也能扳回不少损失。三青媳妇这样想着,就坚持起身下地,打好一锅玉米面糊糊,舀在一个大盆里,颤微微地就端了出去。当她吃力地走到猪圈门口时,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大盆摔了个底朝天,糊糊洒了满身满院。三青媳妇只觉得腿疼得厉害,想站也站不起来,她那里知道,自己左腿的冰骨盖子摔碎了。

       当三青用那猪肋条换回许多纸钱鬼符,心里沉甸甸地回到家里时,看到的是媳妇再也不能站起来的恶噩。三青也哭了,流下一位坚强的庄稼汉子的泪。他小心地为媳妇清理着身上的脏物,心里想着算卦先生可怕的话语,你家猪圈与家门、院门建在了一条轴线上,犯怒了猪财神,若不快快作法,怕要冲倒家里主人的命那。这样想着,三青的头发根子,就又一股一股地麻起来。三青满脑子还尽被算卦先生教给他的许多咒语、法术占领着,竟也没意识到,媳妇摔得站也站不起来,得赶紧到医院检查治疗。他只是把媳妇抱到屋里炕上躺下,自己象中了魔似的,火急急地关起家门,按着阴阳先生的嘱咐,做起了法术。只见他跪在地上,点着纸钱,磕头作缉,念念有词,祈祷了半天。炕上媳妇痛苦地呻吟,他也顾不得管一下,象是做着救命的事一样,最最重要。过了很长时间,三青足足地将那咒语念了无数遍,这才起身,又在堂屋门里,狠力挖出一个坑,将那些纸做的人人马马埋入坑内,这才去看媳妇。

       可怜三青媳妇的腿肿得老粗,也可怜三青这个老实无能,愚蠢又无奈的庄稼汉子,面对媳妇不住地喊疼,他却只是嘴上说些就好就好的安慰话,手足无措,光在地上打转转,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只听得院里熙熙嚷嚷进来许多人,打头的是堂哥喜子,随后是堂弟三仁,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还有村里的几个人。他们进到院里,就围到三青的猪圈傍,指指点点地交涉着什么。三青看到这一慕,以为抓到了偷猪贼,急忙出得家门,怒冲冲地就走上前来。堂哥喜子,一直向他使眼色,还上前挡了他,高声说,你们都看清了,压死三仁家的母猪,这窝猪仔也就没了活的希望,这得一起赔。同来的陌生人,面露难色,但无话可说。

       原来,隔壁堂弟三仁也养着一头母猪,就在刚刚的时间,被村旁公路上一辆过往的汽车,给活活地压死了。本来,三仁这人,是个遇事无争,脾性和善的人,做事不急不忙,倒也安于贫穷,地种得也不算少,却总是没收成。早年出外打工,黑心的老板除拖欠工钱不给,还把他教训了一顿。老实的三仁,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是闷头去干活,穷也没话,富也不吭。也就是去年年初的时候,村里一个关系不错的同龄人,出外做活,对三仁说,“我家那头老母猪,虽然老了些,但还能下仔,你收留上吧,那时有钱了,给上千数八百,没了就欠着。”三仁这种老实人,也没表现出个喜怒,就把那头瘦骨嶙峋的老母猪,赶回到自家院里,慢不经心地养着。两年下来,这头老掉牙的母猪,一连下了四窝猪仔,除卖猪仔收入外,自家也养大不少猪,都卖得好价钱。三仁尝到了养猪的甜头,正寻思着再养头年轻的母猪,把这头老的换换。不料,这老母猪真是扶着三仁,被过路汽车撞倒在村口,壮烈牺牲,死得其所,鞠功尽瘁。

        三仁来到现场,也软绵绵的说不了个硬话,那车主花言巧语一番,就要给几个钱,了却这桩事故。他们还有急事,等不得。当时行情,一头母猪也就五千块左右,车主答应就给五千。三仁也觉得合情理,就同意了。

      这时,恰巧堂哥喜子从外面回村。他是开着他那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刚刚逃回来的。喜子是个活络人,不死受,算谝油花的那种人。年轻时当过几年兵,也许是天生的性格,也许是到外面见识多,引活了他的心眼,反正回村后,他一直在折腾。先是出外打工,却受不了那份苦,还得了肺结核。回来养好病,又开起了小卖部,一毛半块地也能积少成多。这还不误种着地。慢慢地喜子有了积蓄,就买了辆面包车,一来为小卖部拉些货,二来还跑起了乡村间的客货运输,这又增添了收入,反正是干落。他的车从来也没打过个养路费,压根就没上过牌子。可是喜子能,也不知搞得啥关系,反正最远跑到县城,也没见被谁扣过一次车。到得寒冬腊月,村里有些人没事做,就不安分起来,耍钱。钱越耍越大,本村不过瘾,就到外村去耍。喜子从中又看到了商机,他跑起了拉耍钱鬼的生意。都是邻村上下,路途也不远,费不了几块油钱,一天却能挣到一百块。喜子美滋滋地做着这样的生意。可是,就在今天,赌场让公安抓了,幸亏喜子当时不在场,心惊肉跳地开车逃回来。

       喜子走到村口,正生着气,碰上了三仁老母猪被撞死的事。喜子便把车停在村口,来到现场,他看到,一头猪死在路中央,一辆车停在旁边,还有几个陌生人,喜子便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得知汽车撞死的老母猪,正是堂弟三仁家的猪时,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喜子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站到三仁跟前,突然沉下脸,举手就打了三仁一个响亮的耳光。还愤怒地骂到,你个焉不叽叽的东西,连头猪也看不好,这让那窝刚下的猪仔怎么活?三仁还没有反映过来,喜子就转身对着两个陌生车主,怒凶凶地说,怎办?母猪死了,还有一窝没娘的小猪仔,先去看看再说。陌生车主看一眼捂着脸的三仁,不解地说,我们已经说好了,五千块了事,你是他啥人,就别打岔了,我们还有事。喜子不屑地说,我是他亲哥哥,他还得我养着,谁说了算?你们忙也得跟我走。陌生车主不情愿地跟着喜子和三仁,来到三青院里的猪圈傍。猪圈里,二十个小猪仔,正嗷嗷待哺,有的已经走不动路。喜子指划着让陌生车主看过后,又扒着指头算了一笔帐,一头母猪价五千,二十个猪仔,按每头六百元算,值一万二千元。一万七千元,一分也不能少。陌生车主当然不情愿,但又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僵在那里好一阵子。三仁拉着脸只是不说话,喜子上窜下跳,不断地陈述着自己的理由,又扯上了村里丢猪的事。他威协说,正苦于找不到偷猪的人,我看着你们挺可疑,不行先报了警,弄弄清楚再说。我们不急,你们有事先走,只是把车留下就行。陌生车主看看遇上了难缠的主,又怕报了警,扣了车,就更麻烦。于是咬咬牙,不情愿地,打开随身带着的一只皮包,抽出一捆没启封的钱,递向喜子,恼恼地说,就这么多了,再要也没有了,算我们倒霉。喜子只是不接,他早就看到那鼓鼓的包里还有钱。遂坚定地说,一万七,少一块也不行!你们做生意的,也体谅体谅我们种庄稼的人,土里刨几个钱不容易。汤是汤,水是水,死了的母猪,和将死的小猪,都是你们的,统统拉了去。忙就痛快点,不行就报公。陌生车主无奈,只得又打开皮包,忍着心疼,点出七千元,连同那个整捆,都给了喜子。喜子快速地数过钱,急急地说,出门人不容易,众乡亲帮帮忙,把那死猪抬到车上。陌生车主早被这死猪冲得没了情绪,那还有心思处理这倒运的东西,急忙制止说,别别别,我们还有别的事,死猪就不要了,说着就发动车要走。喜子搭话说,那就走好,以后路过了,有啥难事,说句话,村里人憨厚,不会为难人的。只是开那车时,看好了路,别再撞坏了啥,现在物价涨得凶,不好赔的。

       车走了,喜子把钱交给三仁,三仁竟不接,三仁媳妇骂着三仁窝囊货,就自己接过了钱。喜子嘱咐说,拿出五百,散给众人买买酒喝。再拿出点,给你三青嫂子送去,也暖暖她的心。死母猪哥要了,剔巴剔巴,明儿就拉出去卖了,也能卖个一两千。余下的钱,你花上五千,再买头年轻母猪养吧。说着,喜子又问三仁,咋得,这一巴掌挨得值吧,哥是气着咱村的几个耍钱鬼,让公安抓了。说罢,喜子苦笑了一下。三仁看一眼一直苦着脸的三青哥,跟喜子哥说,三青嫂子摔坏了腿,连身也起不来。你就拉着他们到乡卫生院看看去吧。喜子这才知道三青媳妇摔伤的事。他重重地啊了一声,就领了三青和三仁进到三青家里。

      他们把三青媳妇从炕上抬出来,放到外面的面包车上,喜子上了驾驶座,三青也急忙钻进后座,车就要发动。这时,被抓的几个耍钱鬼的媳妇闻讯赶来,纠缠着喜子,定要问赌场被抓的经过。喜子说,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别的啥也来不及说,就强行启动车子,直奔乡卫生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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