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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干涸的婚姻河流

作者:梦娜(荷兰)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071      更新:2019-12-02

       法官告诉洛美,有权再上诉。但她摇摇头,哀大莫过于心死。她厌倦了与彼特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游击战和伏击战。时刻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伤痛,泯灭闪光的灵魂去迎接毫无意义的夫妻黑战,稍不留神就会中弹。每一次都击碎她心底的谅解与坚持。她曾主动放弃筑好的战壕,挥舞白旗,甘愿做彼特的俘虏。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而她低到了尘埃里。

      “亲爱的,你怎么啦?”她曾多次在彼特特别沉默时这样亲切的关怀。

       “你忙你的去,让我安静一会儿。”彼特不耐烦的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发现,她与彼特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距离,如何努力拉近只是徒劳。

        “做一大堆?又有中国客人来?”彼特讨厌她如此浪费。

         她不懂,为什么他宁愿看到婚姻的战场弹痕遍地,家庭生活满目疮痍,哪怕受伤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亲爱的,我以你的名义给父母寄了点钱。他们来信了,非常感激你。”洛美兴奋的递上一杯酒,举杯去与彼特碰杯。

       “为什么做任何事情都不事先与我商量?”彼特一脸怒气,将红酒杯狠狠的搁在餐桌上拂袖而去。

       她无助后便是无奈,用不多的智慧将残酷无情的现实画卷撕碎,在心灵深处画饼充饥想象一帆风顺的平静生活。从而她惊愕的发现,彼特的霸气犹如秋天凋零的花瓣,随处可见,倔强倨傲,还以为自己仍然能保留青春。她终于鼓起勇气松一口气,不再搭理他的无理取闹,不再应战,她决意息事宁人,把一切的错担下来,在夜深人静时气喘吁吁。

       “她不再是曾经的洛美,那个纯净得像一滴水的中国姑娘。”彼特对他的家人说。

       尔后,他们的战争成了拉锯战,双方的力量有时处在均衡状态中,谁也无法彻底攻克对方,一场既疲惫又心碎的婚姻战持续了整整一年。自此,曾经童话般的爱情故事,早已变成了他们彼此永远不愿意触碰的伤痛。

       这才有了法院的一幕。两人都在律师的陪同下对簿公堂。

       彼特的亲人也来陪审。而她孤独的坐在公堂之上,她是如何陈述的,又是如何被提问,继而如何回答他们的,她不想再回想。

       走出法庭,她脑子一片空白。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以为彼特会表露出些许愧疚,哪怕一点点怜惜,她也不枉与他夫妻一场。可是,彼特与她在法院门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他好像从来不认识洛美,更不曾相恋相爱相守三年。他坐进那辆红色跑车里,脚踩油门,一溜烟,消失在车海茫茫中。这辆红色跑车原本说好等洛美拿了驾照送给她的。当然,这已是过去时了。人都没了,要车有什么意义?

       她瘫软的坐在路边,眼泪决堤似的汹涌。她希望这洪流在骤然中洗刷她三年来的屈辱。然而,一切结束得如此迅猛,排山倒海之时,她猝不及防的崩溃早已淹没了好不容易积攒的坚强和理智。彼特,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适才离我这么近,转眼却又那么远了。一种习惯不再延续,异国他乡的婚姻驿站不再为她开启,她与他的爱河,裂口、干涸。她这才真正发现,她爱他,深深的爱着这个老混蛋。她恨自己没出息,特别懊恼,甚至愤怒。

       她的失望勾起了她的回忆,那些痛心的仿佛是哑剧的过去。

       29岁的她不想做剩女,爱上了高大英俊同仁L,花前月下,无限憧憬。8年恋爱,一对比翼鸟,却终未齐飞。那一天,是她37岁的生日。

       疗伤的同时,她在网上寻寻觅觅,守候每一个圆梦的夜晚。她就不信,像她这样一位高贵的女子,就无法让一个同样高贵的男子动心?

       是啊,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给你另开一扇窗。一对异国忘年交恋人在灯火阑珊处款款登场,溢彩飞扬。

       彼特,这位来自荷兰的离了婚的富商,一位有着四个孩子和七个孙子的爷爷级老高大上入了她的法眼。“对,他长我快20岁。又怎样?谁说高大上必须是年轻人?”洛美这样回答所有反对这桩婚姻的亲朋好友。

       可不?彼特花白的头发是一种成熟的象征。他爬满眼角的细纹,亦是慈爱的港湾。

      “异国婚姻,不稳定。远嫁异国,遇上事儿了,谁来照应?又是初婚,根本没有婚姻的经验,如何做好彼特四个孩子的后母?又怎么能应付得了彼特七个孙子管你叫后祖母?受了欺负向谁诉?生病了谁来伺候?”她懂,父母兄长朋友亲人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她已身不由己。彼特在经济上的富有是成功男人的标志。她是金枝玉叶,就该是最好的搭配。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已经过了不切实际的追求所谓梦幻爱情的年龄,尽管她从未走进过婚姻。但她看腻了那些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惨状和无助。她不要头戴珠冠,身穿八宝锦绣衣。她只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她不能在国内成为房奴,成为公司老板赚钱的机器,成为俗世里的女强人,或者,成为丈夫的附庸品,儿女们的老妈子。她坚信,爱情不分国籍,婚姻不在乎年龄。只要两人相爱,就能感动天地。

      嫁给彼特的那个38岁的生日,满园春色,百花斗艳。她与彼特在彼特亲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当地肃穆的教堂,踏上了红地毯,在神面前宣誓:无论贫富和病灾,他们不离不弃,将爱情婚姻进行到底。她忘不了彼特那深情的一吻,忘不了被彼特抱上婚车的幸福,忘不了蜜月如梦如幻的时日。他们一起听潺潺的流水声,一起聊未来的希望。一起回首不堪的往事。

      “那是一个极端粗鄙不堪,无可救药的女人。”彼特这样跟她描述他的前妻。

      “他是一个十足的陈世美,腐烂的花花公子。”她向他谈起曾经的恋人。

       然后,他们放声大笑,他们深深的亲吻。周围的一切都因此而充满勃勃生机和焕发着无穷的魅力。

       他们充满激情,浪漫温馨。要么去乘邮轮,在海上体验什么叫乘风破浪。看尽人间的险峰陡峭。要么去河上漂流,划船弄桨,享受田园风光。再不就去海边畅游,在阳光下坦露心胸,返璞归真。那是多么惬意的日子啊!

       她曾不止一次在好友怡悦面前炫耀这些美好。为什么她就没能抓住这种幸福?而是在虚伪与谎言里度日如年。一句谎言,得用一万句谎言自圆其说,最终自毁于谎言。可是,她企图在谎言里梳理出一丝真相,好告慰僵死的婚姻。

       她替他打理公司,做些办公室杂务:打印、分理、整合商业往来信函和分发商业邮件,还有清洁工的活。是的,彼特说,“你自己主动辞掉清洁工,为什么要抱怨?”她每天为他工作却不领工资,只有每月的零花钱。他说夫妻间要分彼此?

        她在养老院找到一份半日制工作,一星期四个半天,700欧月薪。她高兴,她满足。

       “也好,既有了薪水,也该在超市买食物回家。”彼特曾对她说,“你有能力。”

       每逢周末孩子们来聚,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一大堆人马,走马灯似的来。她除了要当好厨娘,还要做幼儿园的好阿姨,更不能怠慢这群厉害得让她看到他们就有些发怵的儿女们。孩子们以玩笑的形式对她说,“洛美,别觊觎我父亲的财产,哪天我们将你埋在花园,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洛美听得毛骨悚然,却还要装着轻松的样子。

      “亲爱的,我太累了。”晚上,洛美撑着酸痛的腰撒娇的跟躺在身边的彼特说,“帮我揉揉吧。”

       彼特敷衍的在她腰间画了几个大字,然后沉沉的睡去,鼾声此起彼伏,剩下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洛美,你为什么不入荷兰籍?这样即便你以后与彼特闹掰了,也有退路。”她的一位好朋友无端的这样提醒她。

       她回想与彼特的婚姻及家庭生活,他们的确有了无形的裂痕。彼特的冷漠越来越明显,她在他面前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能够随便撒娇,随便使小性子。他不再爱称她“我可爱的小姑娘。”她也不再好意思爱称他“我亲爱的小爸爸。”

        她背着他申请了入荷兰籍,放弃做中国公民的权力。她又背着他办理了独立户名,不再处处受限制。

       “你如此愚蠢,居然放弃做一名中国公民。你已经有了荷兰的永居身份,这本荷兰护照对你就那么有吸引力?或者,你有其他的打算?”彼特愤怒之极。从此,夫妻各存芥蒂,互相猜疑,互不信任,琴瑟不再和鸣。

        她有错?还是他故意?她不止一次这样叩问苍天,叩问自己。

       当爱的火焰熄灭后,剩下的竟然是如此令人寒心的灰烬。她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容纳婚姻中的酸甜苦辣,无法忍受琐碎到每天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日子。      

       回忆如此零星得不能成为篇章,就像她此刻的痛苦,没有固定的位置。她收紧风衣腰带,捋了捋飘下来的刘海,用纸巾擦干头上的麻麻细雨。

       一个人走在烟雨中,一座辉煌的城市仿佛都因为她的悲伤而褪去了欧洲古城的色彩。整个乌特勒支市也因为惋惜而没了作为荷兰心脏城市的气息,更没有值得拥有的东西,连心跳都那么微弱而没有活力。那条贯穿整个市中心的涓涓流淌的蜿蜒运河,还记得她与他的足迹吗?那艘坐满世界各地游客的游艇,以后不再有他们的身影。两岸由古窖改建的酒吧,再也看不到一双人两情相悦,互相依偎的影子。这一切如此的打动她,却又深深的刺痛她。她沿着这条运河走了许久,皮鞋踏在湿砖路上发出凄楚的声音。让人有一种难以排遣的苍凉。

       一身咖啡色套装裹着日渐消瘦的她,脚蹬一双半高跟黑皮鞋,没有知觉的往前走。雨滴挂在她发丝之间和憔悴而苍白的脸颊上。感谢这副墨镜遮住了她一双悲伤眼眸。她想起曾经那么爱她的父母。她嫁给彼特后,父母相继去世了。她自责,这是因为思念女儿成疾而终。她出生在中国东北某市,父亲是该市的老市长。家中三个孩子中她排行老幺。两兄长对他呵护有加。父母更视她为掌上明珠。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深圳某合资企业,不久便晋升财务总监。现在想来,她曾经是那么的一帆风顺。

       英国思想家,哲学家培根说过:当你遭遇挫折而感到愤闷抑郁的时候,向知心挚友的一度倾诉可以使你得到疏导。否则这种积郁使人致病。

       她从双肩包里掏出电话,居然又拨通了彼特的电话,直到电话铃声自动挂断才意思到打错了。 最后,她决定给好朋友怡悦打个电话。她此刻太需要有人陪,有人和她说话,让她感觉她的生命还是鲜活的,有些许思维的。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听到怡悦睡意朦胧的“哈喽”了一声。她知道,怡悦是个夜猫子,不看到黎明后的曙光不与枕头亲近。

       “怡悦,我是洛美。”她忙向怡悦简单的说明了在法院的经过。末了她说,“情况就是这样。唉,我都快窒息了。你能来吗?我在中心火车站前的中心广场等你。”              

       怡悦,一位年过半百的知心姐姐。一位不愿一股清流随俗波的人。她只沉迷在她耕种的一亩二分地里,开花结果,云淡风清。书房是她的天地,读书写作吟诗。闲暇与爱人牵手漫步在黄昏里,看那阡陌交错,屋舍俨然。闻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窝在沙发里捧读小说,细品香茗。即兴来一个舒袖曼舞,自在神仙。这样半疯半癫与世隔绝的日子,洛美不明白。她喜欢蓝色,洛美戏称为“蓝控女王”。一语双关,她俩常为此笑得前仰后合。

      怡悦来了,她一袭天蓝色长裙,一件质地上等的浅灰外套,得体而庄重。脖子上流苏一般飘下一条淡蓝色丝绸长围巾,别致靓丽。在细雨纷纷的空旷广场上,散发飘逸下来,整个人仿佛是从雨云里坠落的一朵蓝色祥云,与人间异样的不同。镜片内一双灵动漂亮的眼睛。长发鬓角处虽有了岁月的痕迹,却掩不去她儒雅的气质。

      洛美看着她真情而干净的眼睛,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生活不就是这样不挑剔才能云淡风清吗?不经意的精致才能美丽动人吗?怡悦的安于现状与不随俗流,不也保持了她的平和安逸与快乐吗?她活出了一种心态。而生活的好坏,乃至于婚姻的好坏不就是一种个人的心态吗?此刻,她发现怡悦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和真实,好想在怡悦肩头嚎啕大哭一场。           

       “走吧,洛美。咱俩去《天宫酒店》美美的吃一顿。今天请示了咱家的上级领导,他还拜托我让你吃好吃得忘我呢。傻妹妹,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怡悦笑着说。      

       《天宫酒店》外,细雨霏霏,黄叶遍地。而不堪的婚姻,逊色于秋叶,难保秋叶之静美。婚墙外,神秘美好;婚墙内,波诡云谲。

       “唉,这场婚姻,我输得精光。”洛美感伤的说。

       “两个人本不是一个方向的羁旅,如何能同船过渡?结婚离婚,双方自愿,何谈输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生命,岂不是一件幸事?!从此更懂得拥有和放弃的意义。今日的告别,是为了明天更好的遇见。”怡悦安慰她说。

        “我成了被告,他成了原告,他还坚决要离婚,真是岂有此理。问他为什么?他轻描淡写的说,‘合不来,在一起生活得不愉快。’他还不愉快了?我到哪里去讲理?我的一位荷兰女友分析说,“你丈夫一定有了外遇。”

       怡悦摇摇头说,“你想发泄一下心里的压力可以理解,免得憋出病来。可是,你这位朋友这么说有证据?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倒好,让你更加猜疑彼特。”

       “他能做,我不能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律师说,财产分配对我有利。”

       “人活在世界上,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人生德业成就,虚名和财富,只是短暂的灿烂。方者总无法与圆者合。不必为此而过度悲愤。”怡悦给她续了一杯茶。“洛美,人啊,最难的事是降伏自己的心。看淡点,会少受伤。坦然接受失去的。”

       洛美含泪说,“我仍然恍惚,睁眼闭眼都是彼特......”

      “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怡悦付了帐,和洛美走出餐馆。

        街上纷纷雨中,洛美消失在人海中。她回眸一笑,笑得凄美而顽强。

        怡悦想,一条婚姻的河流干涸了,总有新的湖海在不远处等待发现。(本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梦娜,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是国内【安徽文学】《长篇小说》签约作家;曾是荷兰《联合时报》专栏作家。 散文《平凡的父亲母亲》获海内外华人第三届笔会一等奖。诗歌《N次方》获2012年“蔡丽双杯赤子情”全球新诗大奖赛三等奖。诗歌、散文、随笔、纪实、小说等散见香港、台湾、内地、国外报刊杂志。 正式出版长篇小说《飘梦秾华》, 正式出版散文、短、中篇小说合集和现代诗歌合集多部。现代诗歌被收录在『海外诗库』、『海外优秀诗人作品集锦』、《中国诗歌年编》、《21世纪世界华人诗歌精选》、《当代华语诗歌选辑》、《2013北都笔会:海内外汉诗专号》等。出版诗歌合集:《天涯诗路》、《国际汉语诗歌》。短篇小說合集《欧洲暨纽澳华文女作家选集》,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格律诗词合集《汉唐三海情》,风雅汉唐诗词集 浙江古籍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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