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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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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恋歌

作者:陈佩英(新西兰)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8055      更新:2019-12-05

 

 

 

        2009年是我生命中难忘的一年,我的事业人生走进前所未有的低谷。但变数蕴含着玄机。古诗有云:“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年,我遇见人生中的真命天子。生命的小船在三十多年的磕磕碰碰、兜兜转转里,第一次驶进平静的港湾。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一年前初现端倪,此时横扫全国。所到之处,百业萧条、风声鹤唳。我所从事的行业应风而倒,步入颓势。顺应这样的大环境,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脱离商场,携五岁的女儿望望隐居乡村牧场,并结束与孩子父亲貌合神离的生活。我成了一名单身母亲。移居此南半球小国十余载,我从一名不通世事的少女兑变成浅尝人生酸甜苦辣的女子。把城里的房子出租,从经纪处租来一处牧场小屋作为新居所,携简单衣物、书籍、家具,我开始新生活。我希望与女儿能过一段平静的日子,补偿那些年因工作繁忙未曾陪伴她的遗憾。

 

毛利族碰鼻子礼

 

相识

     

        小村静谧、安详,如那条横穿村子的小河,缓缓而来,缓缓而去,不急不徐,山高水长,一派时光悠悠的样子。

        说是小村,准确地说是个牧场小镇。镇子有一条短短的中心街,有一家邮局、银行、蔬菜店、面包店、肉铺和咖啡馆。小镇居民数百人,清一色欧裔。我和女儿是这里罕见的两张亚裔面孔。居民大多是牧场主,也有少数市区的上班族,因不喜欢都市喧哗,宁可每日搭乘近一小时火车往返,把家安在这僻静处。

       木屋不大,但院子和草地倒是不小。后院有一条小河潺潺而过,河边长满白色的马蹄莲和土生的灌木。那里有个小码头,我和孩子可以下河划艇。午后时光静谧,拿起一杯咖啡,我享受在花木环绕的码头读书的惬意。 河对面是一个更大的牧场,有牛羊吃草,懒洋洋地晒太阳。草地时不时有野兔出没,屋角有田鼠的洞穴。园子里有高大的松树、樟树和本地的棕榈树。每到傍晚时分,有成群归巢的鸟,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园子的工具房常有果子狸出没,偶尔把进来拿花铲的我们吓一跳。刺猬有时会在夜晚溜进客厅,在沙发边酣然大睡。这里并不寂寞。

       孩子的小学就在隔壁的一条街。清晨送完她上学,我有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何不乘此低潮,一圆出国时的梦想:修读硕士课程呢?我再次进入校园,拿起放下十几年的书本。出国这些年,这是我第一次慢下脚步。福兮?祸兮?我由开始的身不由己到喜欢上这种田园生活。

       第一次见到保罗,是在我们搬进小屋后的第二个星期日。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出现在院子门口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男子。不高不矮的个头,匀称结实,温和的眼神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还有些许腼腆。一看就知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保罗是屋主,负责两周一次的剪草。

       我好奇,如此清雅的处所,他自己却不住。他是一名工程师,在市区上班。为了交通方便,他选择住在城南的一座山上。与本地很多KIWI相似(新西兰本地欧裔自称),他把打理屋子作为一项爱好。周末或假日,他会来修整屋前屋后,或砍树或种花,或通渠或刷漆。

 

 

(二)相知

      

       我与保罗是同龄人,一来二往,渐渐熟稔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他剪草,我栽花;我写论文,他检查英文。保罗负责的公司,从中国大陆购来不少机械设备,我负责把中文手册译成英文,当年我主修物理在此帮了忙。让我惊奇,他是一位烹饪好手。我有一个中国胃,虽然年纪轻轻就移民此地,但对西餐一直有保留。保罗带来惊喜。他能把普通的土豆翻出各式花样:除做土豆泥外,还能蒸、烤、炸,特别让我惊艳的是细腻、口感柔顺的浓汤。孩子从小就由西人保姆带大,对西餐本就情有独钟。孩子喜欢西餐,我这当妈妈的乐享其成。我开始明白为何西餐与中餐一样,能千年不衰的原因。存在就是合理,一方水土一方人,一种饮食一种文化。这位温柔、恬静的男子还能烤出香喷喷的蛋糕、馅饼、曲奇饼干,可谓惊喜不断。

       保罗身上有股孩子气。他与小望望一起玩电子游戏,一个助跑,一个开炮,同仇敌忾、歼敌无数,不亦乐乎。小望望跟着他,也学会烘烤和烹制各款西式甜点。这一大一小的人儿在一起,厨房就是一派烟火气,厨房添了西餐必备的各式量杯、秤、温度计,成了半个实验室。孩子与保罗感情甚笃,要他讲故事才肯入睡。每次保罗要待孩子熟睡后,才蹑手蹑脚带上门,离去。

       每个周末,保罗必定到访。忙完屋里屋外,大人在阳台上喝咖啡,孩子在院子跳蹦床、追鸟或与小猫玩耍。我们二人酷爱爱电影、小说,唯一不同,他爱科幻、武打,我爱喜剧、言情和经典。有时,我们会为一个哲学或宗教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但最后总是他偃旗息鼓。他知道我好胜。

       保罗一直搞不懂我何以可同时切换几种语言:英文、中文、韩文······甚至毛利语(新西兰土著语);华人朋友到访,再切换国语、粤语、客家话……过去十余年,我因工作关系,曾去过不少毛利部落,因而知晓毛利人的一些文化习俗,比如东海岸与城区毛利人习俗之异同;毛利部落的种种神话与传说。保罗不敢相信一位异族人竟然比土生土长的他知晓更多的土著文化。每次来,我们会天南海北地分享各式奇闻趣事,时间过得飞快。孩子和他在打打闹闹中感情亲密。孩子直呼其名,向到家里玩耍的小伙伴们介绍他是“Buddy(伙伴)”。

 

 

相恋

 

       春去秋来,树叶转黄、纷纷而落。保罗与我们母女就这样自自然然地交往着。此时,屋里屋外该修整的地方已修完。天气转凉,冬风渐起,他又有事要做:砍树劈柴。木屋有一个旧式壁炉,用木柴取暖。保罗下班后,趁太阳未落山,赶到牧场砍树,周日把树干劈成柴,整齐地叠放在屋檐下,足够我们整个冬天所用。树枝、树叶晒干后,他用大筐装好,堆放在车棚里,生火用。

       有那么几次,待孩子睡去,我们互道晚安,他欲言又止。他要说什么,我又何尝不知?保罗的人生单纯,读书、工作,平时挥杆绿茵场,周末去俱乐部与三几好友小聚浅酌。他崇尚独身主义,一直过着孤家寡人的生活,并自得其乐。对这样一位王老五,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经历过男欢女爱的我,知道承诺的分量与其背后的责任。他害怕承诺,我何尝不是?更何况,我们并不缺什么,除了来来去去的交通不便之外,我们有必要走进城堡,同处一个屋檐下吗?我反反复复问自己。’To be or not to be?’  莎士比亚的名言同时在我们的脑海盘旋。

       初冬的一个晚上,我们安顿好孩子,一起去小镇那个著名的“鬼屋”游览。这里本是一个精神病院,后来改成旅游景点。因画风独特,竟然远近闻名,还有从别国慕名而来的游客。一踏进大门口,我就后悔了。只见三几个似孤魂野鬼般的人在游荡,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有的头上缠绷带,有的独眼,眼眶处流着血。我惊恐万状,紧紧拉着保罗的手。导游对保罗说:“ Take your wife to the coffee shop have a cuppa to calm down.”(带你的妻子去喝一杯安静一下)。导游把我们当成了夫妻。“妻子”这个词似乎有一种魔力,保罗的脸漾出前所未有的柔光。一向嘴角上扬、满是孩子气的他,庄严地拉紧我的手。喝完咖啡,导游带我们到一处更阴森恐怖的地方,只听得屋内鬼哭狼嚎,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必须从鬼屋中穿行而过。我簌簌发抖。保罗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闭着眼睛穿过鬼屋。后来他告诉我,就是那个晚上,他决定娶我为“妻”,无论未来是什么,妻子和孩子,哪一样他都不能失去。既然要拥有,与之而来的“责任”就顺理成章。有何可惧?让人害怕的“承诺”,冰消水长。       

 

 

祝福

 

       都说,丑媳妇终要见公婆。终于,那个重要的日子到来了:见保罗的父母双亲,得到他们的祝福。

       那日一早,快七岁岁的小望望就穿上最喜欢的衣裙,一醒来就对保罗嚷道:“太便宜你了,买一送一”。我们都咯咯大笑起来。保罗说:“对,我捡便宜了,哈哈……”。他眉开眼笑,幸福让他白里透红的脸发光。但他也不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带女子回家,且一来就是俩,一大一小!

       那晚六时,我们依约来到保罗双亲家的小洋房前。房子在一条安静的老街巷,四周花木扶苏。两位老人早已退休,安享晚年。保罗之前并未告知双亲到访的原因,只是说回家帮老人修理烤箱。这是人生大事,且有些复杂,电话里说不清。

       他在大门口犹犹豫豫,脸色涨红。看出他的紧张。我甩甩短发,敲开大门。应声而开,是满头银发的二老含笑站在门后。保罗指指我们,道:“这是英子和望望。” 并未多余的解释。二老面面相觑。他们看着保罗通红的脸,明白过来了。“我叫莫拉。”保罗的母亲上前一步,把我紧紧拥抱入怀,好一阵子才放开。“奶奶好!”乖巧的望望彬彬有礼。“以后叫我莫拉吧!”保罗的母亲给小望望一个热烈的拥抱。“孩子们都叫我的名字,你也不用客气!”。

       进屋后,莫拉端来奶茶,保罗的父亲约翰切开一早准备好的蛋糕,我们侃侃而谈起来。约翰讲他热爱的露营、登上,莫拉谈她正在看的书和读后感。没想到这些都是我的热爱,莫拉喜爱的美国畅销书女作家斯蒂.丹尼尔也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们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在一边惴惴不安的保罗开始放下悬在半空的心。保罗的母亲无比欢快。“这些年我们已对保罗放弃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不恋爱、不结婚。现在好了,一步到位,妻女双全!” 我的心流出了蜜。若按中国人的老规矩,这叫“拖油瓶”呢,在这个国家,却成好事!

       忍住就要落下的眼泪,我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西方父母不在乎称谓,可我在乎。“谢谢你们,养育了一位好儿子给我。”  说完,我再也忍不住涌出的泪。莫拉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要感谢的是我,以后保罗就交给你了!” 

        莫拉拿来一篮子的像本,里面全是保罗的照片,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这些照片交给你,无需留在老宅里。”莫拉笑瞇瞇地说。相簿第一页 ,是一张莫拉抱着婴儿保罗的黑白照,身边是高大的约翰,初为人父母的他们脸漾幸福的笑容。揩掉眼眶的泪,我说“妈妈,放心吧,我会好好保管这些照片的。”

       那年的圣诞节,我们早早就收到莫拉送来的圣诞礼物。我收到一张礼物劵和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望望收到一本古装版带详图的圣经和一本带锁的日记本。莫拉知道,小望望马上要进入私立教会学校读小学三年级。保罗则收到一个大花篮和一张贺卡,上书:祝幸福快乐!莫拉、约翰上。

       我被莫拉和约翰的知性感动。望望开心得合不拢嘴,大喊:“我决定从今年起坚持写日记!”

       唯有保罗默默不语。他告诉我,爸妈在他成年后基本没送过他圣诞礼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笑了:“当然了,为人夫、为人父,是你第二次成长,所以他们重拾旧礼。” 

       我暗忖,其实祈愿子女成家立业,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心愿,与种族、文化和教育背景无关。这就是所谓的 “天下父母心”吧!

 

 

(五)出嫁

   

       婚礼在次年的一月中旬举行。手捧一束牧场采来的百合花,我们在小镇教堂举行简朴的婚礼。小望望是花童。保罗远在英国的弟弟和在澳洲的妹妹也飞回观礼。双眼噙泪,我们许下婚誓。含蓄的保罗红着脸在大庭广众亲吻了新娘。教堂的钟声“当当当”响起,传向小河空旷的对岸,消失在无边的牧场。

       当把花束抛向村邻们时,我看见一群白鸽噗噗地飞向天际。天空万里无云,明媚无比,像极了十五年前下飞机的那一刻。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熟悉的迷迭香,叫人恍惚。走出教堂的大门,南半球灼热的阳光明晃晃地打在双眼,让人晕眩。一双强壮的手臂把我拉紧。我知晓,此刻双脚是真实地、坚定地踏在这片土地上。

       不远处,一棵茂密的普胡树( Pohutukawa )* 开着灿烂的红花,露出部分虬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我轻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保罗接上,居然用的是中文。他调皮地眨眨湖蓝的眼睛,上扬的嘴角有一丝得意。曾几何时,一句中文都不懂的他,竟然能诵古诗?还有多少玄妙,待我揭示?我心怀期待,目光温柔地投向牧场的远方。(本文主编林爽) 

 

*注:Pohutukawa 普胡树,新西兰国树。每年十二月夏季圣诞开花,花色火红,漫山遍野。

 

 

陈佩英,新西兰华文作家。作品有小说、散文、诗词和文学评论等,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诗潮】、【人民日报】、新西兰【先驱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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