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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萨:我前世的因缘

作者:陈苑苑(澳大利亚)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904      更新:2019-12-01

       在我来到澳洲之前,鲁道夫来信催促,说他的父母和孩子都非常期待着我的到来。通常老人盼望儿女成婚,可儿女也会期望父母重组家庭?好在我是粗心之人,也未及多想。

       令人意不想到的是,我和鲁道夫的女儿丽萨,日后处得竟有同“闺蜜”。

       回想跨进Hrotek家族这三十年,丽萨确实给了我太多帮助和关照,始终的理解和支持。

 

十八岁的丽萨

 

敲门的女孩

 

      我和儿子小草到达Adelaide的第一天,是住在婆母家。晚上我给小草洗澡,我们刚进浴室,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问“能开门吗?”虽然我穿着内衣,小草已脱了上衣,但因是女孩子的声音,我也就开了门。

     “我是丽萨!”她自报家门,满脸欢喜地一步跨到小草面前,蹲着边看,边笑,并赞不绝口:“好漂亮啊!”“真好看!”“太可爱了!”

       其时的丽萨19岁,按常理还是个不经世事、只晓得跟父母撒娇的孩子。多年后我方才知道丽萨是个非常独立成熟的姑娘。

       丽萨有两个同胞弟弟。父母在她十三岁时离婚;她和两个弟弟都同母亲一起生活。不久她母亲和继父又有了两个弟弟。由于她妈妈始终做全职工作,丽萨承担了很多照顾弟弟的家事。因此她从小就懂得爱弟弟,照顾弟弟。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草,而她也将对血亲弟弟们的那份情感,延展到这个非血亲弟弟的身上。

 

丽萨和两个同胞弟弟

 

       丽萨第一次同我单独相处,是受父亲的托付,带我开车去周边转转。丽萨开开心心,我却因语言障碍而忧心忡忡。在大学里貌似学得相当不错的英语,到了澳洲突然变成了零;学过的工程词汇自是全部用不上,而日常用语可说是空白。相处而不能交流,我极为尴尬。

       丽萨一路上热情又耐心,话说得不停。向我细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虽或点头或“yes”,其实根本没听懂几句。丽萨兴致勃勃地说起“鲁迪”,说鲁迪如何如何,鲁迪怎样怎样…… 我听她那样有兴致地说这个“鲁迪”,便心生好奇:

      “鲁迪是谁?”

      “我爸爸呀!”她回道。

       原来“鲁笛”是“鲁道夫”的简称!澳洲的孩子不比大英帝国的,可以对父母直呼其名。

       丽萨漂亮又能干,她是鲁道夫这一支里唯一的女孩子,也因此最得宠。鲁道夫卧室里唯一的一张照片,就是丽萨的,挂在床头的正上方。在鲁道夫十年单身生活里,女儿丽萨想必是他的牵挂和寄托。

       丽萨也是婆母最喜欢的孙女。以后我察觉,丽萨在很多方面承继了奶奶的性格和习惯。记得婆母最初对我说到丽萨,是说她主意大,或者叫喜欢作主。这令我不免有些许担忧,不知她对我的“主意”会有多“大”?又会怎样做我的主?

 

无条件接受

 

       我初到澳洲,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和中国大陆那样的不同,又是那样的光亮耀眼。同样我的一切在当地人眼里,也是新奇的,与众不同的,甚至是难以理解的。然而我所有的不同和无知,都在Hrotek家族充满爱意与接纳中被消融。而丽萨无疑是家族中,与我距离最近,往来最多,给予我帮助最大的。

       我当初不会用刀叉,也不会做西餐,不懂颜色搭配,不了解清洁标准,更不晓得穿裙子时要将腿上的汗毛剃掉。所有这些,教会我的是丽萨,而不是作为先生的鲁道夫。

       那会儿我不会化妆,更不懂如何上指甲油,丽萨教我:手要平放在桌沿上,油刷上不能沾太多的指甲油,指甲油要朝一个方向抹,向外……

       那会儿我想学布料拼接,可我对颜色搭配几乎一无所知。买回一大堆布料后,却不知道如何拼搭。丽萨随手拎出一条米色、一条铁锈红的布料,说这两个颜色拼起来好看。待我做成被套,果然漂亮!
       以婆母为首的Hrotek家族,有一个称之为house proud 的信条。这在中文里没有相对应的词语,意思就是家庭自豪感——把家庭经营得尽善尽美。

       就说清洁吧,远不是我头脑中“打扫卫生”的概念。如水池的清洁,不仅要把水池洗干净,而且要把水池表面全部擦干到没有一丝水迹。地板的干净,不仅是眼睛看得到的,而是冰箱后面,沙发底下,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都没有一粒尘埃。Splash-back(锅台背面的墙上),最易溅上水珠、粘着油气,故得用油污清洁剂去油垢,再用玻璃清洁剂揩拭,这样才能表面看去spotless——一尘不染。

       虽然在家族里耳濡目染多年,我方方面面都有了明显的进步。但同丽萨相比,自己感觉至少还有一个数量级的差别。我常沮丧地对丽萨讲,我还是这样不会,那样不会,言辞间懊恼又无奈。丽萨笑着回道:是的,你可以说你不会做饭,不会用洗碗机,不会吸尘,不会整理花园;但你会读学位,你会做生意,你会买房产,你会做装修,对不对? ——我的狼狈在丽萨眼里仿佛根本不存在。

       对我的不足之处,丽萨可谓诲人不倦;而对我的“奇特”,丽萨却又见怪不怪。前些时候丽萨说起我刚来时的一则故事。她说一次我们一起去超市购物,突然间我就不见了。丽萨守着购物车,不知所措。过了20分钟的光景,我回来了。丽萨好生奇怪,问你去哪儿了?我回说:“吃饭去了”。丽萨对此回答十分惊异,“怎么你一个人就吃饭去了?”回答是:“我饿了。”

       老实说,我根本不记得这么个故事,但丽萨说的,我相信肯定是真的。这个故事现在叫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够奇葩的。但更奇葩的是,当丽萨将此事告诉了她的未婚夫,他的评论是:这就是苑不同于他人的地方——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丽萨居然深以为然。

 

开车的故事

 

       澳洲地广人稀,没有车很不方便。由于开车,我的笨拙,我的记性,又引出故事无数。

       刚到澳洲我不会开车,却急于开车。很快拿上驾照,则蠢蠢欲试。不料,三天后就在一个能停四部卡车的大院里,硬生生把主人的车蹭了。鲁道夫大光其火,厉声训斥;我既惊又恐,既愧又恼,既窘迫又丢脸,从此决定不开车。

       十年后重新开车,更是洋相百出。最平常的,仍是故技重演:在停车场碰擦别人的车。再则,是永远在找钥匙。我的丢三落四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婆母开玩笑说:“要不是你的头长在肩膀上,你的头也早丢了!”

       可最狼狈的一次是,我看得见钥匙却拿不到——钥匙还在汽车的钥匙眼里,车门却被反锁上了!我因为急急忙忙下车,火都没熄,随手带上了车门!彼时正是大夏天,外面烈日炎炎,心里火烧火燎,只听得马达突突地响,那个狼狈无以言述。

       再就是,总也找不到车停哪儿了。到超市去买东西,出来找不到车;这还好说,超市的停车场大。但去朋友家里party,车就停在路边,我也会找不到车。有一次朋友送我出来,我东张西望地找车,朋友问你是什么车?我说不晓得。朋友又问,车牌号是什么?我还是说不晓得。朋友实在好笑,“认真”探问:“那车是你的吗?”仿佛我的车是“偷”来的。

       而我的车还真被“偷”过一次。上大学期间,一天晚上去学校,将车停在了大学对面的路上。待我要回家时,车不翼而飞。肯定是被偷了,我急急地下了结论,并随即报了警。警官和和气气,听我诉说,又慢条斯理,安做笔录。我心里很烦,因为不能理解:车有车牌,很容易被查到,为什么小偷还要偷呢?警官解释,多数偷车的只是临时开一下,然后把车扔到要去的地点了事。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车都还是能找得回来的。我听得倒也放了点心。

       两天后我想起警官的话,又做了进一步的想象:拿我车的也许是有什么急用,可能用完又放回原处呢?于是我对鲁道夫说,你再去看一看吧,会不会人家把车送回来了。鲁道夫是警察出身,偷车的会把车送回原地?闻所未闻!他断定是我根本没看仔细就报了警。于是他亲赴“事故现场”——果然车在原地。

       但我还是固执地愿意相信,是小偷用完后把车送回来的,强调说,当晚急急忙忙,我的车并没有停直,起码和路边夹二十五度角。鲁道夫大声回我:“没错!车就是那么斜在马路边的!——只有你,才会把车停成那个惨样儿!”

       上帝容忍我,那次车停在路边超过了四八小时,居然没被帖罚单!

       此类事层出不穷。第一个听到的总是丽萨,不是我主动倾吐我的懊恼,就是她爸爸向她抱怨我的不可思议的荒唐。当然,抱怨是正常的,合理的,我的确该当批评。丽萨当然觉得好笑,但从不嘲笑。她不责怪我,却责怪她爸爸,说:“爸爸,你应该给苑买全自动的小型车”。她觉得,小车好停,就不会在停车场触碰别的车了 ;自动的容易操作,就不会手忙脚乱老出差错了。

 

在我和鲁道夫之间

 

       丽萨比我小十二岁;我们是同一个属相。自然地,我们有很多相像之处。我们都诚实,我们都直接,我们都爱说话,我们都关心社会,我们都追求人类的美好。但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有正义感,也就是星象书上说的,“strongly principled”,或者说,是非分明。

       我与丽萨无话不谈。——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们在一起竟会相互抱怨自己的丈夫。

       在我到达澳洲三年后,丽萨结婚。披着婚纱的丽萨,犹如天仙。这看去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现实的婚姻生活中,彼此的差异渐渐突显出来,各种原本不大的矛盾也深刻起来。

 

鲁道夫湿润着眼睛挽住丽萨走向圣坛

 

       九十年代初,澳洲经济衰退,她丈夫的工作一直不稳定。他们很快又有了孩子。由于收入不够,丽萨不得不在孩子出生后两周就去工作。这对于年轻的母亲,实在太残酷了。我自己在大陆生儿子时,都享受过六个月的产假。

       于是他们尝试着做生意。但两个人的生意理念又不同,而且各执一端。为了避免婚姻破裂,他们决定终止生意;无疑地,所付的代价是经济损失。如此这番,家庭经济压力不减反增。

       丽萨很痛苦。她常常来向我诉说他们生活中的种种矛盾。讲着讲着,她眼泪就淌下来,我也跟着一起淌眼泪。

       我能看得出,虽然经济压力是显然的因素,而他们夫妇在精神方面,相距甚远。丽萨天生喜欢艺术,讲求情趣。她像奶奶,家里必须是德国式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她也受到终身为工会工作的母亲的影响, “平等”、“公平”、“公正”的意识比较强。她看不得性别歧视,年龄歧视,种族歧视,等等。而她的丈夫,她概括为“太将人物质化了”。

       终于在婚后五年,丽萨撑不下去了。她决定和丈夫分手。我虽然深知她的苦痛,但力劝她再忍耐一下,再做最后一次努力,直到能够确定自己绝对不后悔、绝对不自责。说到二次婚姻,我不无自嘲地说:“你看我又好到哪里去呢?”

       丽萨听了我的话。她的婚姻又延续了好几年。

       结婚九年,丽萨和她丈夫的关系达到谷底。为改善关系,他们夫妇去了布里斯本,以为更换一处生活地点,会激起共同生活的热情。但事与愿违。——恰恰由于在外地,双方失去了两个家庭的支持,失去了大家庭里的频繁往来,夫妻间的冲突便缺少了缓冲点。

       丽萨决定离开她丈夫。她将带着两个孩子从布里斯本搬回来。

       那会儿我们刚刚买了一处新房。这处房产为一块地上的两处独立的房子。当丽萨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将回Adelaide时,我让她住到我们家来。这样,至少我可以帮她看护孩子,如果丽萨分不出身来的话。

       丽萨来了。这个原是我要照顾丽萨的安排,却变成了丽萨来帮助我。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常常地不合逻辑。在我一步一步走近Hrotek家族的中心,而且丽萨又与我愈走愈近的时候,鲁道夫却与我渐行渐远。从最初坚拒给与我一个婚礼,到我四十周岁生日party上的失踪,再到我毕业典礼上的怒吼,我已经很清楚,鲁道夫同我的人生,既不在同一条轨道上,也不在同一个方向上。

       丽萨搬到我们的住处时,我和鲁道夫的关系已在冷战中。

       持续多年积累的不愉快,让我的身体付出代价。仅在不惑之年的我,虽没有任何疾患,但“身子骨”着实老了。在计算机面前坐个把小时,起身时竟然不能立即直起腰来,须待膝关节慢慢伸直后,还要一些时间方能缓缓直起腰背。我真的感到内心悲凉。

       一次丽萨来,我正在书房里。虽然我想立刻起身见丽萨,却不得不让丽萨在客厅稍稍等待。想到自己的辛苦和委屈,心里很不是滋味。见到丽萨,我说着对不起,一下子不支,倒在她胸口哭了起来。

       其实我的眼泪里亦有让丽萨等待的歉意和难过。然而丽萨也深知我平日的艰难与苦涩,她知道我的眼泪绝不仅仅为一时一事。丽萨说:“我一直都好同情你,可是我没有办法。”

       而我也没有办法。鲁道夫对小草的爱,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而鲁道夫全家对我的爱,即使在澳大利亚,恐怕也是绝无仅有。

       丽萨之于鲁道夫,可谓掌上明珠。他们彼此一向很能相互理解。尽管鲁道夫很少给予丽萨生活上的帮助,但她说,爸爸总能够理解她。丽萨虽然对爸爸很任性,但鲁道夫却能欣赏她的坚强和宽阔。

       我同鲁道夫的矛盾,实在为难了深爱父亲的丽萨。她虽然对父亲待我的一些做法颇有微词,却也知道父亲绝不希望与我分居。于此同时,她深知我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认为同鲁道夫生活对我不公平。

       如果同在一个屋檐下,使我很痛苦;而分居则令鲁道夫很痛苦。在这巨大的两难之中,丽萨建议:“趁我在这里,你走,我来照顾爸爸。”

       澳洲的夫妻分居,大多以女子一走定音。

       我没能按丽萨的建议去做;到底婚姻关系不是可以轻易聚散的。但我能得到令我备受苦痛的人的女儿的理解和支持,这本身已经是极大的安慰和缓解。

        我同鲁道夫最终于五年后实现法律上的分居。之后,丽萨告诉我,鲁道夫没有因之在他家人面前说过我一句坏话,正如当初没有说过她妈妈的坏话一样。我感谢鲁道夫,更感谢丽萨。

       分居对我们,是解决矛盾的方法,而不是一刀两断,变为路人。这一点Hrotek家族与我有完全的共识,丽萨更是如此。谈到分居后大家的相处,丽萨说,“虽然你和爸爸分开了,但你还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不是吗?”之后,人前人后,丽萨对我的称谓没有变,跟我的关系更没有变。

 

生死之际

 

       在我和鲁道夫分居之后,彼此的关系得到很大改善,而大家庭里依旧友好亲近。谁料横祸飞来——鲁道夫发现患了晚期肺癌。

       鲁道夫从发现晚期肺癌到去世,仅仅六周。这期间,丽萨以超常的爱与辛劳,照料垂危中的父亲。父亲去世之后,丽萨又几度痛不欲生。

       丽萨当时在银行上班,工作压力很大。她当时的男朋友带了四个孩子来与她同住。加上她自己的两个孩子,她要经营六个孩子的混合家庭。而照顾病中的父亲的重担,又几乎全落在了丽萨身上。

       丽萨要带爸爸去看病,要管爸爸的饮食,要保障爸爸临终的生活质量。为了爸爸睡得舒适,她去买全棉的毯子;爸爸已无力读书,她买来可以听的书。他背着爸爸垂泪,却总是呈给爸爸一张笑脸。她要让爸爸尽量愉快,尽量过正常人的生活。

       鲁道夫不愿住院,夜里也不喜欢别人陪护;丽萨则白天上班,晚上来陪爸爸。后期丽萨又学会了注射吗啡。虽然时有他人替代丽萨的陪护,但当鲁道夫夜里疼痛不已,无论是午夜还是三更,还是要丽萨来注射吗啡。都说中国人孝顺,但我还真没有看到哪个中国孩子对父母孝顺到如此程度的。

       可就在这百忙之中,丽萨居然还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和鲁道夫的大儿子Ben曾经共同买下一处房产。那时我和鲁道夫已经实行在同一屋檐下的分居。共同买房的原因,是Ben夫妇资金不足,故以鲁道夫的名义贷款。这样,此房产虽是我和Ben所有,却在我和鲁道夫的名下。准确地说,Ben的一半,在父亲名下。

       不久,Ben 另有高就,将他的一半转卖了给我。可房产上的名字并没有随之改变。我只是请鲁道夫在遗嘱中增加了一项,将这部分财产留给小草。

       可临到鲁道夫病故,我不知道这事如何处理,便与丽萨说。丽萨吃了一惊。她曾经听说过我和Ben买房一事,却不清楚目前法律上的产权所属关系。丽萨开始为我担心,她说这事必须在鲁道夫去世前解决,否则会有麻烦。

       丽萨从医生处得知,鲁道夫在今后的几天里就会丧失思维能力。如是,任何法律文件的变更都不可能了。事情相当紧急。

        我们谈论这件事是星期天。丽萨要我立即找律师,将此房产转到我一个人名下。于是我周一就找到房产更名的律师。律师似乎不太愿意接手。或许,在一个重组家庭,一方又是病危,处理财产问题比较棘手。更何况,病人又在百里之外,律师须赴现场做笔录,也不那么情愿。

       事情由我自己解决的困难极大。于是我周一晚上给丽萨电话,问她能不能请当地的有关人员办此手续。丽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周二下午她告诉我,一切均办妥,直待双方签字。周三上午,丽萨,我,鲁道夫和律师,在准备好的文本上签字。财产更名完成。

       签字后,鲁道夫对着丽萨说,现在这处房子是你和她(指律师)的了——可见他已经失去了思维能力。如果再晚一步,根本就无法解决了。那天,离鲁道夫去世仅仅十天。

       我对丽萨感激不尽。不要说她不愿意帮这个忙,哪怕她稍稍拖延一点,这事就会搁浅。我对她说,真的不知道可以怎样感谢她。丽萨回得很轻松:“好人总会遇到好事。我只是高兴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这句话留在我当时的手机里。为了这句话,我的那部旧手机,一直留存至今。

 

在悲伤的日子里

 

       鲁道夫的过世,对我们所有人的冲击都是巨大的。在他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想同他讲话,可是到哪里去讲啊!而我内心最心疼的,是我的婆母。她老人家在86岁高龄,三年前刚刚失却与她相濡以沫六十年的丈夫,如今怎么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

       父亲去世之后,丽萨几乎崩溃。失去父亲对她而言,不仅失去了最爱她的人,也仿佛失去了人生的支柱。正是在鲁道夫最后的日子里,丽萨看到了鲁道夫的本质再现。丽萨过去不满意爸爸的一些行为,譬如抽烟喝酒。但癌症使他的身体拒绝烟酒。所以,丽萨看到“我真正的爸爸回来了。”

       同样,鲁道夫亦向我展示了他本性中最优秀的一面。过去丽萨理解我对鲁道夫的抱怨,如今丽萨理解我失去鲁道夫的哀伤。说真的,我的确不理解我何以会悲伤至此。我对丽萨说:“是我要和他分居的呀!”丽萨说:“是的,你当时要与之分居的,同你现在为之悲伤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们常常泪眼相望,回顾平日里鲁道夫的一点一滴。时而伤痛不已,时而破涕为笑。一次我们相拥而泣,当丽萨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含着眼泪对我说:“虽然我失去了父亲,但我还有你……” 一句话,暖透心底。

       或许,在共同照顾鲁道夫生病的日子里,丽萨、婆母和我有了更多的了解和理解,也加强了本来就很好的感情。

       婆母很德国,一向以行为而不是言语处世。婆母从不说人的坏话,但也绝不轻易说人好话。丽萨很了解这一点,却总期待听到奶奶说我的好话。

       在鲁道夫去世不久,一次丽萨急急忙忙来电话,说她都来不及告诉我,她终于听到奶奶说了我的好话了。奶奶说:“苑很善良”。丽萨又来不及地解释,我知道奶奶喜欢你,而且尊重你,但她从来不说出来。“终于,”丽萨好似如获至宝,“终于奶奶说出口了!”……“我好高兴啊!”

       多少年过去了,我想到丽萨的这个电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仓促又激动的话语就在耳边,而我的內心依旧充溢着温暖,回荡着感激。

 

自左至右:我,丽萨和奶奶

 

       我每年的生日,婆母总能记得,丽萨也是。然而鲁道夫过世的这一年,我一月里的阳历生日,和大年初一的阴历生日都在他故去之前,自然没有心思过。

       但丽萨没有忘记,婆母也没有忘记。时至三月,丽萨坚持为我安排生日晚餐。晚餐是在Adelaide最好的餐馆:Mt Lofty look out,可以观赏Adelaide的全景。参加的人只有丽萨和婆母,儿子和我。

       那天婆母穿着高跟鞋,一件茄色上衣,陪着淡紫色的项链。比平日里的着装更正式,更体面。晚餐是正式的四道。最后一道甜品,令人心满意足。

       晚餐结束,帐单送上来,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花费。我小有嗔言,怪丽萨花钱太多了,更何况丽萨当时的经济状态并不好。然而丽萨满面和悦地对我说:“我懂得我爸爸。如果爸爸请你,他就会希望到这里来,到这家最好的餐馆来。”她是在帮爸爸请我。

       丽萨后来要装修房子,因为缺少现金而无法动工。我便给了她一张支票,以做装修之用。这在我理所当然,而她却大为意外。她拿着支票,止不住流泪,说她怎么都想不到,有谁会给她这样的支持。——她不记得,她帮我更名的房产的价值,要比这张支票上的数字大得多。

 

结语

 

       一般二次婚姻是有麻烦的,麻烦来自前次婚姻的子女。而我,无论在同先生的和谐或不和谐的关系中,都能得到他的女儿的爱,理解和帮助,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人要做多少辈的好事才能撞上这等幸运啊!

       落脚澳洲三十年,当年十九岁的丽萨,而今已及知天命之年。然而在我眼中,她始终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我最贴心的知己,更是我应当永远感激的人。

       我的丽萨,我前世的因缘。(本文主编林爽)

 

       2019年3月16 日—9月10日

 

作者简介: 陈苑苑,笔名凯苑。上海崇明出生,1978年入学南京工学院无线电工程系, 1988年移民澳大利亚Adelaide,1996年就读于南澳大学,毕业后从事进出口贸易,2013年读教育学研究生,现为澳大利亚在册数学教师,自小酷爱文学,常作随笔,在中国大陆和香港,美国,澳大利亚均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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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信息
陈苑苑(2020-01-01 20:28:37)
谢谢阅读!真正的积善之家
吴茗(2019-12-01 16:38:11)
如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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