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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店的中国女人

作者:林肃(奥地利)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8396      更新:2019-11-29

       诺鮑嘎塞街的香烟店失窃了。维也纳这条著名的商业街上唯一的香烟店,夜里被人撬开了门。消息像颗石子丢进了湖水,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天早上,在路上碰到的左邻右舍,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件事。他们脸上的神情,是那种本应该发生的事却久久没有发生但最终还是发生了的神情——就像马三立说的相声,那只没有被扔到地上的靴子,终于落地了。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商店除香烟店之外,夜里都被撬过门,现在终于轮到香烟店了,无人觉得意外,好像意料之中。

         那是多年前,我在诺鮑嘎塞街上开了一家商店,出售Made in China的服装鞋帽和箱包。香烟店就在我的斜对过,只有几十米步。烟草是专卖制度,只有为奥地利国家做过特殊贡献或者身患残疾的特殊人群,才获得资格开香烟店,而且在限定的区域内不得有第二家香烟店。诺鮑嘎塞街上,有许多家服装店食品店首饰店以及其它商店,这些店铺虽然无序地竞争,也给这条街带来了繁荣。但是香烟店只有一家,没有任何竞争,从来无需靠打折的手段吸引顾客,香烟店上方挂着官方授予的TABAK标志,就像一颗外星球,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井水不犯河水。

        香烟店门面很小,店内很局促,正面是一个柜台,香烟一排排地摆放在柜台后面的木架上,如果手长一点,从柜台外面都可以够着。柜台上放着一台收银机,还有一台打彩票的机器,空余的地方摆放着烟具、打火机、糖果巧克力等,店堂的两旁架子上,是琳琅满目的报刊杂志,中间是一条窄窄的通道,如果两个人对过还需要侧着身子,没有一寸多余的地方。除了出售香烟彩票烟具打火机报刊杂志糖果巧克力外,香烟店还售卖电话卡停车票小礼品等等。香烟店的老板原来是个残疾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柜台后面多出了个中国女人,大约四十多岁,相貌平平,说不出什么特色。这种小店基本上都是夫妻店,我猜想她应该是残疾人娶的老婆。香烟店虽然都是几欧元的小生意,但是顾客络绎不绝,细水长流,一天下来,营业额也是可观的,估计一个月赚个几千或者万把块欧元,似乎没有问题,多年下来也是个百万富翁。但是那个中国女人穿的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寒酸,一点也不显山露水,显得格外的低調,这在国外的中国女人里面绝无仅有。

         普通后面常常隐藏着传奇,平淡下面往往掩盖着秘密。那段时间,机场常常截获身携巨款的中国人,到处流传着洗钱的故事,据说常以咖啡馆、香烟店、首饰店等作为身份掩护。我总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些故事,她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嫁给残疾人?我十分好奇,很想搞搞清楚。我不抽烟,但为了接近这个女人,就经常去香烟店买电话卡或者停车票,但是每次去不是前面有人排队,就是后面有人等候,因此买完后就赶紧离开,总是没有时间与她聊。

        香烟店的女人也来过我店里几次,一般都是在晚上关店门的那一刻,慌里慌张。跟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也喜欢挑好看的衣服试穿,在镜子前摆着POS,每次都试穿了一大推,但最后买的总是打折减价最便宜的那件,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件也不买。害得我老婆总要花大把时间整理她穿过衣服,一件件又给挂回去。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赚了钱不花,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她说,再打扮也已经人老珠黄,打扮起来给那个残疾人看吗?她还说,现在国内的房子嘎老贵啦,要把钱存起来,以后叶落归根,回老家买房子养老。她付钱后,总是匆匆忙忙离开,好像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

         一天晚上下班后,朋友约我到一家奥国餐厅吃饭。入座后,我看到邻座上,有个女人提着篮子,正向客人推销着打火机、小礼品之类。这些提篮子的人被称作“提卖”,大都是偷渡客或者难民,没有身份,因此找不到工作,迫不得已以此谋生,餐馆出于同情心一般也不干预,如果万一碰上警察,往往连人带货都要押往警察局。因为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警察也没有办法处置,只好将物品没收,把人放了,他们又会卷土重来。这种无照经营的“提卖”,以中国人居多,大约一是中国商品价廉物美,二是脸皮较厚赚钱心切。我似乎有所预料,定睛一看,那正向邻座推销的“提卖”,就是香烟店的中国女人。我脸上有点发烧的感觉,觉得难为情的是我,我赶紧低下脑袋,生怕她看见我,随即找了个借口上厕所。出来后,看见她已经不在,才松了一口气。经过此事,我心里怀疑香烟店的中国女人,以前是否一个偷渡客,又重操旧技?

         有段时间,在香烟店门口的路上,我还常常看见一个身穿棕色袈裟和尚打扮的人,年纪与香烟店的女人相仿。他对过往的行人常常递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诸如南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的,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行人马上拿出一些零钱给他。倘如不给,他会眼睛一瞪,脸色很难看,嘴上的语调很难听,大意是对菩萨不敬,大难马上就会临头。我每次见到他,都要远远地避开。多年后,我与朋友聊起此事,朋友告诉我,那是个假扮和尚,是骗钱的。据说他与家人一起偷渡到欧洲,为了取得奥地利身份,就让老婆嫁给了一个奥国残疾人。当然,这已是后话。

         残疾人年老体弱,行动不便,越来越少来香烟店,因此店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一天,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我赶紧跑出去一看,一个年轻洋人在前面疾跑,香烟店的女人在后面紧追,嘴里喊着:“小偷,小偷!抓小偷!”小偷人高马大,像一辆SUV似横冲直撞过来,路人均不敢阻拦。香烟店的女人没留心脚下,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拌了一下,扑通摔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小偷一溜烟跑远了。路人把女人扶起来后,她揉着膝盖,嘴里嚷嚷道:“小瘪三,香烟里面有尼古丁的,侬晓得否,抽了尼古丁,会死的很痛苦的!”她用德语和中文夹杂着骂,后来看见有人进店,就赶紧回去招呼了。    

         早些年,诺鮑嘎塞街的生意还行,近年来由于经济不景气,生意越来越差,左邻右舍都在叹苦,都担心哪天会连房租也付不出,但是香烟店的生意好像不受影响,顾客依然络绎不绝。我想想也是的,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了,抽烟解闷的人也就多了,尽管烟盒上印着尼古丁会毒死人,但是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烟草公司倒闭的。

        店里的生意下跌了不算,自从东欧边境开放,后来又大批中东难民涌入奥地利,店里似乎就乱了起来,商品会无缘无故地不见,不是一些衣架上的服装不见了,就是地上发现了防盗磁块——都是从服装鞋帽和包上硬扯下来的,上面还带着线头和残布。慢慢地,这条街上的商店夜里被撬门的事也多了起来。开始时人心惶惶,时间长了就正常了,如果哪天夜里没有商店被撬门,就像白天没有顾客一样,反而不正常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商店第一次被撬门的情景,早上到了店里,大门是虚掩着的,柜台里的所有抽屉都翻个底朝天,店里一片狼藉,甚至墙上还被挖了一个洞,吓得就连忙打电话报警。警察上门提取了痕迹,勘查完现场后说,这些小偷都是周边国家来的,流窜作案,很难抓住,现在盗窃案又多,警察局人手不够,案子很难破,只能等着小偷自己不小心落网,主动坦白交待出来。我想,这不是守株待兔,望梅止渴吗?还是赶紧自己想办法吧。慢慢地,我摸索出了一套经验,晚上一定要在柜台里留点零钞,小偷如果撬门进来,有点收获,就会立马走人,奔下一家,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否则,贼心不死,就有可能挖地三尺,大肆损坏店里的东西,这样一来损失就会更大。何况,商店门被撬东西被偷,还可以向保险公司索赔。保险公司的人到现场勘查后,如果情况属实,填个理赔单子,一般几百欧元的损失都会照单赔付,谁也不会拿自己的信用开玩笑的。

         那段时间,诺鮑嘎塞街的商店隔三差五地被撬,唯独香烟店还是固若金汤,完好无损。因为香烟店的保险措施是那么的到位,老式的实木门,很结实的那种,门外还加了一道铁栏栅,要撬门首先得弄开铁栏栅,半夜里如果动静太大,是会惊动左邻右舍的。特别是那次香烟店经历大白天被窃,又增加了电子监控设施,报警的盒子就装在店外的墙上,夜里一闪一闪发着亮光,就像大海里的灯塔,告诫小偷们不要有觊觎之心,以防在这里触礁。可是,那天夜里,那道固诺金汤的马奇诺防线居然被突破了,先进灵敏的电子安保措施竟然也失灵了——这条街上最后的一个堡垒,终于失守。

         以上这些,其实不是大家关心的重点,重点是香烟店失窃的金额特别巨大!勘察现场的保险公司工作人员私下说,香烟店失窃的金额,超过了这条街上所有商店理赔金额的总和,这是一个令人嘴巴张大合不拢的数额。当然,保险公司对失窃的具体金额是严格保密的,唯一可以透露的是香烟店投保金额超过了百万欧元。大家心想,投保金额这么大,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当然,对于巨大数额的理赔,保险公司是很谨慎的,绝不会光凭当事人一面之词,需要花时间去认真调查核实,何况保险公司理赔还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办下来也得好几个月时间。

        香烟店撬门事件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每天照常开门营业。我每次经过,总是禁不住要往里面多看上几眼,心里揣摩着香烟店女人失而复得拿到这笔巨额赔款后的心情,心想这个女人身上有多少秘密。

        几个月后,我发现,那个中国女人不再出现在香烟店里,柜台后面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孔。这时,左邻右舍又在议论说,那个夜里撬香烟店门的小偷已经抓住了,他交代的情况与香烟店女人说的完全对不上。据那个窃贼交代,他只在柜台里找到了一些零钱,此外就是顺手拿了几条香烟,根本就没有什么巨款。而那个女人又无法自证,拿不出巨款被盗的证据,加之香烟店的电子监控已被破坏,无法查证那天夜里的情况,谁真谁假,无法判定。保险公司只好提出指控,说这个女人涉嫌诈骗。面临官司,这个女人无瑕顾及香烟店,只好转让给他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中国女人。

        几年过去了,诺鮑嘎塞街似乎未曾发生过这起巨款失窃案,像一池湖水,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只有我的心中,仍然留下了很多疑问:这个香烟店的中国女人是否失窃过巨款?那个假扮和尚究竟是否她的男人?她离开香烟店后去了哪里?……(本期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林肃,上世纪八十年代新闻记者,曾历任温州人民广播电台专题部副主任、记者部副主任,温州市文联未名诗社秘书长等职,后考入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京中央国家机关工作。主要写作新闻作品、报告文学、诗歌、文学评论、新闻理论文章等,发表于省市各级新闻媒体、杂志等。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国后辍笔,直至近年才重新执笔,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欧洲时报、欧洲中华时报、欧洲之声、温州日报以及网络公众号等,偶尔获些小奖。现定居奥地利维也纳,为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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